引子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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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潤澤的小名叫作巴豆。---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巴豆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味中藥,確切地說巴豆是一種劇烈的瀉藥,中醫認為凡屬虛寒征的某些重症,比如寒結便秘,腹水腫脹,痰阻喉痹這樣的病症,可用些巴豆破積、逐水、緩解病情,當然對巴豆是要慎用的,因為巴豆很劇烈,有大毒。如果榨去油份做成巴豆霜,則性緩也。

    那麽把一個人的名字叫做巴豆,是不是意味著這個人在社會或生活的某些方麵會起一些導瀉疏利的作用呢,這很難說,因為一個人的名字多半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取出來的,雖然從前有三歲看到老,七歲定終生這樣的說法,但如果真的這樣去看待人生,那顯然是很不切實際的,何況巴豆這個名字是在巴豆剛剛生下來的時候就取了的,那時候巴豆`疑隻是一個很普通很正常的嬰兒,當然誰也不知道他長大以後會是一味瀉藥還是一帖甘緩劑,說到底一個人的名字和這個人的一生不見得有什麽必然的聯係。根據《易經》的“象”、“數”理論建立的天格、地格、人格、外格、總格五格剖象法,運用陰陽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可以根據一個人的姓名,測算他的命運,比如性格、健康、婚姻、事業等等。這種起源於日本、流行於台灣、又熱到大陸的“科學”測字法,確實使很多人入癡入迷,可惜卻並未深入尋常百姓家,老百姓中的為父為母者為新生的孩子取名,翻《新華字典》無疑是有的,但求教於《易經》的恐怕不多。

    巴豆這個名字是巴豆的祖父取的,還有巴豆的哥哥叫作老薑,也是祖父的意思。巴豆的祖父是一位中醫。其實這從巴豆和老薑這樣的名字中多少能傳遞出一些信息來。

    如果從頭說起,那麽巴豆祖父的祖父以及巴豆家再上輩的先人都是中醫,而且是吳門醫派的重要一脈,畢氏內科,曾經享譽吳中,百年不衰,由於種種原因這事顯然不能從頭說起。

    巴豆家可說是一個中醫世家,但到了巴豆的父親畢逸群這一輩,畢氏內科就轉向西醫了。畢逸群出身於1915年,幼年時由於家庭的影響,自然也是從讀儒書、通經史開始,而後習儒醫的,但在畢逸群的年輕時代,東渡日本留學西醫,後來就成為這座儒風濃鬱、自古獨尚中醫的小城中最早的西醫醫師,有關這件事,有關畢逸群的轉向,畢老太爺當時是怎麽樣的1種看法和心情,這都是舊話了。

    從巴豆和老薑來說,雖然巴豆和老薑這樣的名字始終散發著純濃的中藥味土腥味,但巴豆和老薑,卻都是堂堂的西醫科大學生。

    年近五十的畢老薑畢潤身,是市第三人民醫院的胸外科主治大夫,人稱畢一刀,目前正在為晉升一級教授努力。

    和老薑相比,巴豆的經曆要曲折一些,這倒合了五格剖象法的推測,五格剖象法給予“老薑”和“巴豆”這兩個名字的命運推算分別如下:老薑:成功順調,順利達到目的。此為吉。

    巴豆:表麵吉祥,但成功困難,雖用盡苦心,要達到目的則較遲緩,易患腸胃病。此為凶。

    巴豆的曲折經曆算起來是從巴豆1965年進入醫科大學那時候開始的。如果從那時候說起,巴豆還隻是一個毛頭小夥子。巴豆現在不再是一個毛頭小夥子。關於巴豆曲折經曆巴豆現在絕對沒有重提舊話的想法。關於巴豆的曲折經曆,巴豆的離了婚的妻子曾經用一句話概括,她說巴豆這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其實說到底許多人的曲折經曆都可以用這句話來概括。

    不過巴豆本人也許不這麽想。

    從65年開始的巴豆的個人經曆,恰巧是另一幅五格剖象圖:第一格:65年——70年,醫科大學學生。

    第二格:70年——75年,農村赤腳醫生。

    第三格:75年——80年,街道醫院醫生。

    第四格:80年——85年,市第一人民醫院醫生。

    第五格:85年——90年,勞改農場獄醫。

    聰明人一眼就能看出這裏邊的因為所以,笨一些的人也不難從中推想出一連串的故事情節,但這都不是巴豆想做的事情,巴豆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麵對現實。

    巴豆的現實是什麽呢?巴豆的現實就是這一天巴豆刑滿釋放。

    在管教幹部送巴豆的時候,他們確實是真心實意的。巴豆曾經幫他們處理過一些棘手的事故,主要是犯人的自殘自殺,巴豆的醫術令他們難忘。所以他們在送巴豆的時候,真心誠意地祝巴豆開始新的生活。

    巴豆知道他們是真心的,因為巴豆和他們遒別時說“再見”,他們立即沉下臉來說不和你再見,這使巴豆感動。

    但是要說刑滿釋放這一天,就是新生活的開始,就是新的人生的開始,從此以後就可以再塑一個我,即再塑一個巴豆,這種看法未免過於樂觀。

    最最渴望再塑一個我的當然是巴豆他自己,但是巴豆在刑滿釋放這一天,並沒有急不可待地撲向新生活。

    勞改農場在太湖中的魚腥島上,從魚腥島出來,可以先擺渡到對岸半島,再坐長途車進城,或者還有另一種走法,即直接從魚腥島坐內河小客輪進城,小客輪早上七點開船,下午五點左右到。從時間上看,後一種走法要比前一種走法多花將近五倍的時間,巴豆選擇了後一種走法。

    這是不是意味著巴豆並不急於撲向新生活呢。

    現在在水網密布的南方城鄉之間,公路早已經四通八達,鄉村長途汽車,披著很厚的塵土,背著沉重的包袱,在柏油的、水泥的、或者是沙石的路麵上奔波,給農民進城和城裏人下鄉帶來方便。從前人說北人騎馬南人乘舟,當然是有事實根據的。從前南方城鄉的人出門都是一葉小舟,現在大家都改為乘車。汽車比船要快得多,現在的人都很忙,總是有做不完的事情和來不及做的事情。雖然坐車擁擠喧鬧,少一點小船的悠然之情,但畢竟換回了一樣東西,那就是時間。時間是什麽,當然可以說時間就是一切,也可以說時間什麽也不是。

    那麽對巴豆來說,時間是什麽呢?現在長途車的線路已經延伸到各個鄉鎮,但是小客輪的經營沒有停止,還是有一些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乘坐小客輪,比如鄉間的菜農,比如往返子城鄉間的小販。比如太湖中的果農,他們大都隨身攜帶著許多東西,所以才走水路,還有就是巴豆這樣的人。

    下晚的時候,小客輪進埠,這是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的工作,所以船也懶得鳴笛報信號,隻是將它的身體笨拙地靠向石駁岸。乘客們也都有些沉悶,多少跟陰沉的天氣有關,或者跟漫長單調的水上旅程有關,沒有什麽人發出喧囂之聲,也沒有什麽騷動,大家帶著淡漠的神色,默默地跨過跳板,穿過碼頭上那一片城市中少見的空曠,四散在這座被秋雨籠罩的小城之中。

    現在天色將黑,巴豆背著行李走出輪埠。現在巴豆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這也許並不重要,各種各樣的心情巴豆大概都經曆過了,現在巴豆隻是要回家。巴豆也和許多正常人一樣有一個正常的家,他的老父親,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巴豆在這個家裏作為兒子,作為丈夫,作為父親,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四年前有一張薄紙輕而易舉地剝奪了巴豆做丈夫的權利。

    一個人判刑入獄,多半是罪該如此,如果他的妻子因此提出離婚,也當是無可非議。不可能要求一個女人承擔拯救一個男人的靈魂的重任。從道義上講,女人也許有這樣的責任。但是女人沒有這樣的能力,況且女人她還有撫養和教育孩子的任務。因此不應該把和入了獄的丈夫離婚的女人一概看作不負責任和落井下石。同樣對於一個判刑入獄的人來說,又加上妻子離婚,無疑是雪上加霜,屋漏偏遭連夜雨,但這樣是不是就意味著一條黑道走到底,永無回頭之日呢,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其實說到底,夫妻之間,不管發生了什麽事,如果多一些諒解,事情的發展也許會好一些。

    那麽巴豆和巴豆的妻子之間是否也需要有一些諒解,如果是,那麽究竟是巴豆諒解妻子,還是妻子諒解巴豆呢?巴豆的妻子在和巴豆的關係中,似乎從一開始就扮演了一個默默無聞的角色,有許多事實或者說巴豆的妻子和巴豆的六年的婚姻史加上四年的婿後史可以證明巴豆的妻子不是那樣過河拆橋的勢利人。

    巴豆和巴豆的妻子相遇在他們結婚前四年,也就是說他們在結婚前四年就都已經知道對方的存在。那時候巴豆的妻子是一個相當討人喜歡的姑娘,她從衛校畢業後分配到打浦橋街道醫院藥房工作的時候,也正是巴豆從鄉下回城,安排到這裏做推拿醫生的時候,那一天他們在醫院狹窄陰濕的過道裏相遇,他們禮貌地打過招呼,她稱他為“畢醫生”,巴豆說“你好”,巴豆並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

    那時候巴豆和妻子以及他們的同事誰也沒有想到以後的事情。那時候巴豆看上去有點老蒼,巴豆的妻子那時候還是一個剛剛脫離學校的小丫頭。巴豆比他的妻子大八歲。

    街道醫院很小,一般的科隻有兩三個醫生,推拿科隻有巴豆一個人,好像隻是為了巴豆才開出這個科來的,而事實卻正好相反,恰恰是因為醫院要開設一個推拿科,才接受了巴豆,這就可以想象當年巴豆在做了多年赤腳醫生之後要想穿上一雙鞋,也是很不容易的。

    街道醫院的病人大多是老人,老人的腰腿病痛這是常見病,而且大都相當頑固,如果外科和傷科沒有好的效果,就交給推拿科,這也是治病的慣例。街道醫院,麻雀雖小,但五髒俱全。

    巴豆自己的專長是內科心血管係統,但是巴豆始終沒有發揮自己的專業特長,如果相信五格剖象法的推測,“達到目的較遲緩”,或許巴豆在晚年會有所發達,但這個希望似乎太遙遠了一點因而也就有些渺茫。巴豆並不認為做推拿醫生就低人一等,既然都是給人治病,就沒有科口的貴賤,隻有醫術的高低,這樣的想法,和巴豆的家教是有關係的。巴豆的推拿術是在農村跟一位老中醫學的,當時巴豆是有一些感觸的,父親從中醫轉向西醫,父親在當時也許覺得中醫的前途出路未必樂觀才這樣做的,但父親的兒子巴豆又從西醫轉向中醫,這確實使巴豆有一些想法,巴豆可以說是一邊學一邊工作,他的推拿術不斷地提高,這並不證明巴豆對推拿這門醫科有很大的興趣。隻是巴豆在推拿科的工作是盡心盡力的。說到底像巴豆這樣經過曲折的人,對於自己的工作以及對於自己的人生都不會很拆爛汙的。

    自從那個冬天的早晨,巴豆和他未來的妻子他們在過道裏相遇,巴豆對那張凍得紅撲撲的討人喜歡的臉早已經淡漠了,幾年來,巴豆無數次從配藥的小窗口走過,從外麵看進去,隻能看到一件白大褂的前胸部位。巴豆並不知道是誰值班,巴豆隻知道兩個藥劑員一個姓李一個姓劉。巴豆的推拿科和藥房較少發生聯係,病人倘若要用狗皮膏藥,一般都找外科或傷科大夫開。當然五年之中巴豆和他未來的妻子肯定打過無數次照麵,可是巴豆並沒有印象,在五年中巴豆談過好幾次對象,陰差陽錯或者高不成低不就或者因為別的什麽原因巴豆始終沒有成功。

    一直到那一天,巴豆看見她坐在走廊盡頭的長椅上哭泣,有兩個女醫生和一個女護士在勸她,巴豆看她傷心欲絕的樣子完全是真實的,巴豆當時有點感動。後來巴豆找了個機會向理療科的葉醫生打聽,葉醫生告訴他小李幾次戀愛的挫折,葉醫生認為這都是因為小李太老實。葉醫生當時甚至有些激動,她認為現在外麵均小姑娘都是很厲害的,像小李這樣的人,是要吃虧的。巴豆聽葉醫生這樣說,覺得小李在戀愛上多次受挫,和他倒是有點相似的。

    巴豆記得那是十月中的一天,那一天下班的時候,巴豆推著自行車出醫院大門,就看見那個傷心欲絕的姑娘走在他的前麵,巴豆沒有上車,他推著車子跟在後麵走了一段,拐過彎,巴豆就在後麵喊:“小劉,小劉。”

    巴豆的聲音十分急切,使前麵的姑娘停了下來,她回頭看他。

    巴豆看到她的眼睛還有些紅腫。

    她說:“畢醫生,你是叫我嗎?”

    巴豆說:“是呀。”

    她笑了,說:“我是小李呀。”

    巴豆說:“你是小李呀。”

    小李說:“那你怎麽叫我小劉呢?”

    巴豆說:“我沒有叫你小劉,我知道你是小李,我怎麽會nli你小劉呢。”

    小李又笑了,她說:“你叫錯了還不承認。”

    巴豆發現小李帶哭的笑很有特色,巴豆說:“我請你吃晚飯,好不好?”

    已經說過這是十月初的一個夜晚,天氣不錯,小李同意由巴豆請她吃一頓飯。

    巴豆還記得那天他穿的是一件暗紅格子的襯衣,襯衣是巴豆的嫂嫂買的,大家都覺得巴豆穿這件襯衣顯得年輕一些。

    巴豆和巴豆的妻子的戀愛是一場速決戰。這一年,大家在收到新年賀卡的同時也收到了巴豆結婚的請柬。許多同事在大吃一驚之後,迅速地回味過來,他們感歎這種明擺著的天般地配怎麽在五年之後才被發現。

    街道醫院這樣的單位是不可能給巴豆他們提供一個溫暖的小巢的。巴豆家的住房因為巴豆的侄兒侄女長大成人而顯得不那麽寬敞了,而正在這時,老薑分到了一套新房子,老薑舉家遷走,這不能不說是巴豆的運氣。

    一年以後,巴豆的女兒畢業出世,這個家看起來是比較完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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