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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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沈美珍在邊上,巴豆清靜多了。---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到了火車站,巴豆停好黃魚車,摸一根煙出來抽,一邊看著車站來來往往的人,巴豆就覺得有一點寂寞了,人是很奇怪的,煩的時候,想一個人獨處,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又嫌寂寞,巴豆就想沈美珍說的那些廢話,想想有些廢話原來也是很有意思的。

    巴豆又續上一根煙,他遠遠地看著那一大批三輪車工人在他們的地盤上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在車站做活的,大都是年紀比較輕的,可是巴豆來了好些天了,一直沒有看到毛宗偉,巴豆知道毛宗偉一直是在火車站做活的。

    巴豆有一次問過一個二十來歲的三輪車工人,那人卻不知道毛宗偉,巴豆又說了毛宗偉的綽號毛估,人家還是不知道。

    後來巴豆說:“你是新來的吧?”

    那人說:“我怎麽是新來,我在這地頭上也做了一年多了。”

    一年多,雖然不算太長,但一起拉車的人不可能不認識,他怎麽會不知道毛宗偉呢。

    巴豆沒有再問他。巴豆想回去問一問毛估自己就曉得了,可是連續幾天巴豆沒有和毛宗偉打過照麵,巴豆也就把這事忘記了。現在巴豆又到車站米,便又想起毛估來,主要是巴豆在這裏沒有朋友熟人,現在沈美珍也不和他一起來了,巴豆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要是毛估在這裏,巴豆就有個說話的伴。

    巴豆等了半天也沒有人來打聽家樂旅社,但是巴豆又懶得=像沈美珍那樣去拉客人,巴豆覺得有些無聊。他正在想第一天出來碰見的那一位自稱“張大帥”的老工人,倒是個樂開人,這幾次不知怎麽不見他,巴豆正想著,身後就有人“喂”了一聲,巴豆回頭看,正是那張大帥。

    巴豆心裏一樂,說;“是你,有幾天沒見你了。”

    張大帥說:“家裏有點事情,沒有出來做,你這幾天好吧。”

    巴豆搖搖頭:“總共拉了三個客人。”

    張大帥說:“沈家裏那小娘呢,她有點三腳貓的,怎麽不出來了?”

    巴豆說:“她去做別樣了。”

    張大帥說:“是個潑貨,人倒是不壞的。”

    巴豆說:“是的。”

    張大帥說:“就你一個人出來,有什麽意思,我早跟你說過,你還不如做我們這一行呢,你不要小看呢,弄得好的,一個月,有這個數。”

    張大帥做了一個手勢,巴豆問:“你是說一百還是說一千?”

    張大帥一笑,說:“你自己想吧,你又不是笨人。”

    巴豆也笑笑,說:“不過我也不是個聰明人,我想問問你,一個月有多少進帳。”

    張大帥又是一笑。

    巴豆說:“問這個不忌諱吧?”

    張大帥說:“我們做苦生活的,沒有忌諱的。”

    巴豆問:“苦生活,什麽叫苦生活,還有甜生活啊。”

    張大帥說:“這裏麵花樣經多呢,有搶飯吃,有等飯吃,有討飯吃,有的人吃山珍海味,有的人隻有剩粥冷飯吃——”

    張大帥看巴豆用心聽,笑著說:“是不是想進來試一試?”

    巴豆說:“我聽聽。”

    張大帥就詳詳細細地把這一行裏的一些門道、竅檻講給巴豆聽。

    在火車站、汽車站、輪船碼頭這些地方拉客的,客人多,車子也多,所以叫做搶飯吃,在醫院門口或者鬧市區的街口上,人多,車子不多,但坐車的人也很少,這叫做等飯吃,還有在公共車站站牌下等那些沒有耐心或者是沒有力氣也或者是投有時間擠公共汽車的人,另外有一些地方是新近開辟出來的,比如在一些大商店門口,專等買了大件商品沒有辦法回家的人,這也是一條路,這些,張大帥統稱為苦生活和窮生活。這幾年出租車迅速發展,和三輪車的競爭從一開始的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到後來出租車就占了上風,三輪車終於失去了_從前的那種氣勢,而且前景暗淡,似乎也有了一種最後掙紮的味道。

    巴豆說:“你說還有討飯吃的,那是什麽?”

    張大帥說:“隻有討飯吃才是甜生活,現在的世界是弄不明白的。”

    巴豆等著他的下文。

    張大帥說:“這裏麵的竅檻,我們也不大清楚的,對了,你隔壁的毛估,他就是。”

    巴豆說:“說起毛估,我正要問問你,他不也是跟你們一樣做火車站的麽,怎麽我來了這些天一次也沒有見他呢?”

    張大帥說:“毛估早就不在車站做了,你怎麽不曉得,毛估是來事的,三年前就到南洲地盤上去了。”

    巴豆還不大明白南洲地盤是什麽意思,他問張大帥:“就是在賓館門前拉外國人,是不是?”

    張大帥說:“我說的討飯吃的甜生活就是這個。”

    巴豆說:“是不是收入好?”

    張大帥說:“大家心裏有數的。”

    巴豆說:“既然這樣好,你們為什麽不去?”

    張大帥突然古怪地一笑,說:“這可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去做的。”

    巴豆還想問什麽,張大帥說:“這種事情你去問你們的毛估或者毛小白癩子吧。”

    巴豆想不到毛估這樣老實的人,也擠進了那邊的地盤,聽張大帥的口氣,那地盤不是一般的人能進得了的,不知毛估是憑什麽本事進去的。

    巴豆給張大帥一根煙,張大帥看看煙牌子,說:“你抽這種煙,你去看看毛估抽的什麽煙。”

    巴豆給張大帥點了煙,張大帥又摸出自己的煙來給巴豆看,也是蹩腳煙,張大帥說:“我是沒有辦法,前世裏沒有修好,這世裏養的子女不爭氣,這一把老骨頭了,還要出來賣命,為兒為女,真叫是癡心父母有多少,孝順兒女何見了。”

    巴豆早就發現張大帥是有相當水平的,他的談吐之中,常常流露出來。

    巴豆的推測是準確的,張大帥出生在江南一戶富豪官僚人家,老家在江南水鄉的一座小鎮上,張大帥從小就記得老屋有一座大廳,叫作凝德堂。凝德堂的建築是非常出色的,其中門樓的磚雕巧奪天工,堪稱江南一絕,可是在張大帥的記憶中,留得最深的卻是大廳上的一副對聯:積金積玉不如積書教子寬田寬地不如寬厚待人這副對聯對張大帥一生的影響之大,恐怕是張家的先人們也難以預料的。

    張大帥在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之間,連續生了七個孩子。五十年代初,張大帥在一所大學的圖書館工作,當然隻是拿一份死工資,七個孩子,小的嗷嗷待哺,大的要錢上學,張大帥為了孩子的前途,辭去了工作,出去尋活錢,幾十年來,先後做過許多事情,苦的累的難的危險的低賤的什麽都做過,到最後一個東吳大學的文學士成了一個三輪車夫。

    七個孩子總算拉扯大了,有四個上了大學,兩個進過技校,最差的一個,也是高中畢了業的,說起來張大帥總算是不負祖先的期望,“積金積玉不如積書教子”,可是張大帥的兒女們卻和張大帥的想法不一樣,他們現在是不要“積書教子”的,他們現在要的是“積金積玉”,七個孩子,每一個成家,都要刮老親一大筆錢,真是把張大帥一把老骨頭也要榨出油來了。

    張大帥雖然有許多不順心的家事,但他是個樂開人,他跟巴豆說這些的時候,並不見他心情如何的沉重,如何的憤懣,他的口氣是自嘲的,甚至有點開玩笑的樣子,好像說的不是他自己的事情。

    最後張大帥笑嗬嗬地說:“好了,馬上要出頭了,隻剩下最後一個小丫頭了,把她嫁出去,我就沒有負擔了,以後自己做做自己吃吃,就舒服了。”

    他們談談說說,一上午巴豆一個客人也沒有拉到。到了吃飯時候,巴豆就踏了黃魚車回家樂旅社吃飯,張大帥也走開了。

    巴豆踏著黃魚車慢慢地在街上晃,經過報欄時,他停下來看了一會報紙,回頭正要走,有人迎麵走過來,問他:“喂,拉一隻冰箱,到東門,多少錢?”

    巴豆說:“什麽?”

    那人朝巴豆看看,說:“你不是拉生活的?”

    巴豆搖搖頭。

    那人歎口氣,回頭朝旁邊的大商店門口看,巴豆也順著他的目光朝那邊看,就見有一個女人,守著一隻大冰箱,正焦急地往這邊張望。

    那男人對巴豆說:“師傅,幫幫忙,幫我們送一送。”

    巴豆猶豫了一下。

    那人又苦苦求他:“師傅,幫幫忙,大家夥,沒有辦法了。”

    巴豆說:“我要回去吃飯了。”

    那人說:“師傅吃飯的事情,包在我們身上。”

    巴豆說:“好吧。”

    他相幫抬了冰箱放好,那對夫妻坐上車,一左一右扶住冰箱,小心翼翼的,巴豆把他們送到東門,又幫著搬上四樓。

    那男的說:“師博歇歇,馬上弄飯給你吃。”

    女的卻麵有難色,說:“哎,家裏一點東西也沒有,怎麽叫師傅吃飯。”

    巴豆笑笑說:“吃飯是說說的,不會在你們這裏吃的。”

    那男人說:“也好,我們多付一點錢,算我們請師傅吃飯了。”

    說著女人就從錢包裏拿錢出來,男人接過來,給了巴豆二十元,巴豆收下了,臨出門時,男的又塞給巴豆一包煙,巴豆出門,聽見那女的在裏麵怪男人:“已經給了錢,還給什麽煙。”

    男人說:“你不懂,這種人,要小心侍候的。”

    巴豆不由一笑。

    回去的路上,巴豆把煙拿出來,是一包紅塔山。

    回到家樂旅社,根芳說:“今天怎麽這麽遲?”

    巴豆說:“有點事情耽擱了。”

    根芳好像還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口來,這時沈美珍走過來,哈哈一笑,說:“你看,我說的吧,沒有我去,他休想拉到什麽人。”

    根芳說:“吹你的。”

    沈美珍說:“喂,巴豆,一上午到什麽地方混去了。”

    巴豆說:“我有什麽地方可去的。”

    沈美珍過去拍拍巴豆的肩,笑著說:“喲,出來沒幾天就老卵起來了。”

    根芳說沈美珍:“你這個女人。”

    沈美珍說:“我這個女人怎麽樣,我這個女人還是不如你這個女人呢。”

    根芳說:“你說笑話。好了,閑話少說吧,吃吃去吧,劉廚子給你留著飯,要涼了。”

    巴豆就到廚房去,劉廚子果然給他留了好菜,巴豆一邊吃一邊跟劉廚子說話。

    劉廚子原先是一家工廠的廚師,退了休,就到家樂旅館來做做,弄點外快錢,劉廚子也是三擺渡一帶的老住戶,和巴豆家原來也是比較熟的。所以巴豆到這裏來做活,劉廚子啟是很關照他的。

    劉廚子問巴豆出去拉客人怎麽樣,巴豆告訴他一上午也沒有拉到一個人,劉廚子說:“你回來根芳沒有說什麽?”

    巴豆搖搖頭。

    劉廚子說:“老板娘好像很看得起你啊。”

    巴豆說:“我們這樣的,有什麽看得起看不起。”

    劉廚子朝巴豆看看,說:“你還早呢,就說這種話。”

    巴豆悶頭吃飯。

    劉廚子又說:“根芳這個人,你看上去怎麽樣?”

    巴豆說:“好像不錯,比較能幹,但又不張狂,很穩重的,是不是?”

    劉廚子說:“是倒是這樣的,不過我要提醒你,根芳這個人是不簡單的。”

    巴豆想沈美珍也說過這樣的話,他“哦”了一聲。

    劉廚子說:“我來了這麽長時間,還是吃不透她。”

    巴豆說:“是你先來,還是她先來?”

    劉廚子說:“我跟她是前後腳,她比我早一個月。”

    巴豆說:“先進山門為大。”

    劉廚子說:“是呀,她算是領導的,反正現在陳主任對她是絕對的相信,根芳放個屁,陳老太婆聞著也是香的。”

    巴豆說:“聽說根芳的來曆不大清楚的,陳主任怎麽這麽信任她呢?”

    劉廚子說:“我們也弄不明白,不過我也不需要弄明白,我們靠手藝吃飯,做一日算一日,管什麽閑事呢。”

    巴豆吃完飯,走到天井裏,旅館裏好多人都在這裏,中午沒有事情,在一起說說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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