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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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幾個住店的客人正在和沈美珍他們說笑,巴豆聽其中一個人說:“沈美珍,你跟老板娘說說,叫她關照廚房,弄點豆腐吃吃麽。---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沈美珍說:“豆腐是沒有的,要吃辣糊醬倒是有的。”

    那幾個客人就說什麽家樂旅館的辣糊醬,辣在嘴裏,甜在心裏什麽的。

    後來有一個客人對沈美珍說:“喂,你們這家棧房,夜裏不太平的,是不是?”

    沈美珍“呸”了他一口,說:“瞎三話四,爛舌頭。”

    那客人說:“怎麽瞎三話四,我夜裏碰見的,出鬼呢。”

    聽他這樣說,旅館裏幾個膽子小的姑娘就誇張地尖叫起來,沈美珍隻是在那裏笑著罵人,後來根芳在裏麵聽見外麵吵鬧,出來看,幾個小姑娘就把客人的話告訴根芳,根芳聽了,臉色好像有點變,她沒有接他們的話題,隻是“噓”了一聲。

    巴豆注意到根芳的樣子,他覺得有點奇怪,他原以為根芳聽到這種無稽之談,最多一笑了之,因為巴豆覺得根芳不應該是那種信邪的膽小的女人,為什麽根芳一聽說出鬼,就不再是那樣從容不迫的樣子,現在根芳好像顯得有點心神不定。

    這時另有一個客人也“呀”了一下,說:“你們說起這事情,我倒也想起來了,上一次我來住宿,一天半夜裏起來方便,糊裏糊塗好像看見對麵牆上有兩個火影子,我當時還想,夜半三更的,燈都熄了,哪裏會有什麽影子,還以為自己睡昏了頭,就沒有跟你們提起。”

    沈美珍這時來了勁頭,說;“你說說清楚,什麽影子,在哪裏。”

    根芳卻擋住她,說:“你不要瞎搞了,哪會有什麽鬼怪,夜裏的影子,這有什麽奇怪的,旅館的燈熄了,還有外麵的路燈呢,路燈也會照出影子來的。”

    沈美珍說:“這例也是的,喂,老兄,你不要在這裏嚇我.們啊,我們都是女人,不經嚇的啊。”

    根芳正色地說:“大家最好不要出去亂說,我們這裏是旅館,說出鬼什麽,特別不好,弄得人家不敢來住,我們的生意怎麽辦。”

    大家聽根芳這樣說,都點頭稱是,本來是尋尋開心的,要是弄得家樂旅館名聲不好了,就有點喇叭腔了。

    大家覺得這個話題還是不要再往下說了,就此為止,可是有一個做臨時工的小姑娘拎不清,她還不明白,說:“不對呀,外麵的路燈,照不到裏麵來的呀。”

    她這一說,又有人研究起路燈燈光的方向來。

    巴豆看根芳有點心煩的樣子,就說:“就算路燈的燈光照不到裏麵,也沒有什麽奇怪的,這房子,從前是一座廟,牆上的影子,說不定是從前的財神菩薩呢,有什麽可怕的,見了財神交好運呢。”

    大家聽了,都笑,巴豆和根芳也笑了一下,沈美珍在巴豆一背後推了他一把,說:“你想得出,你見過財神顯靈啊。”

    巴豆沒有接沈美珍的話。

    在巴豆小的時候,這個五路財神廟還是有香火的,但巴豆卻記不起來了,老薑還能回憶起一些當時的情形,到了巴豆懂事的年齡,財神廟已經很冷落了,巴豆記得早幾年廟裏還有一個老廟祝,但極少有人到廟裏上香,老廟祝隻是打掃打掃灰塵,看看廟門。巴豆這樣的孩子管老廟祝叫老和尚,其實廟祝不是和尚,他有家人,在鄉下,有時候他老婆也出來看看他,帶些鄉下的土產,棗子什麽的,老廟祝拿出來給巴豆他們吃,後來老廟祝不知是死了,還是回鄉去了,財神廟就封了起來,沒有人進去了。

    被封了門的財神廟,很快就積滿了灰塵,布滿了蜘蛛網,平時從門前經過,總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這其實是一種很奇怪很矛盾的事情,財神廟原先是大家都很恭敬的地方,它能保佑大家平安發財,一旦廟門關了,好像裏麵的內容性質都起了變化,走向了反麵,變成了不祥的東西。當然對孩子來說,原先是不懂什麽祥與不祥的,總是受了大人的影響,以至於小孩子也都知道財神廟是一個可怕的地方,但究竟有什麽可怕,誰也說不出來。

    巴豆小時候和三擺渡一帶的少年朋友一起玩,推舉大王時擺不平,就以夜入財神廟來考驗,幾個大王候選人,誰在夜裏一個人走進財神廟,並且在廟裏呆一會,這個人就做大王。

    夜入財神廟的機會最後落在巴豆和另一個名叫梁冬的孩子身上。

    但是那天夜裏巴豆最終沒有去財神廟,究竟是巴豆臨陣膽怯,不敢去了,還是巴豆的母親知道了這件事情,不讓他去,現在就說不清楚了,反正巴豆是失去了這一次機會,到第二天,梁冬就是大王了,巴豆見到梁冬時,梁冬的身後已經跟著一大群頂禮膜拜的孩子,梁冬正在講述夜入財神廟的驚險經曆。

    巴豆很難為情,他無地自容,雖然沒有誰嘲笑他,但是巴豆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已經一落千丈,再也不可能跟梁冬抗衡了。巴豆那天回家,一臉的晦氣,毛小白癩子見了,問他什麽、事,巴豆說了,毛小白癩子聽了哈哈大笑,說,這有什麽難的,今天夜裏你再進去,麵子就扳回來了麽。

    巴豆當時朝毛小白癩子看看,毛小白癩子說:“你不敢?”

    巴豆說:“你陪我去。”

    毛小白癩子說:“好,我陪你進去。”

    這天夜裏,毛小白癩子帶著巴豆到財神廟玩了好半天,他們點了一根蠟燭,裏麵除了有一尊泥塑的財神像,其他什麽也沒有,毛小白癩子在裏麵唱了一段京戲,又唱了一段淮劇,還鼓動巴豆大叫了幾聲,當然,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巴豆對於財神廟的恐懼心理,就是那時候開始消除的。但一是在好些年以後,發生了一件事,使三擺渡一帶的人、也使巴豆產生了一些別的想法。

    在巴豆讀高中的時候,他每天進出三擺渡,每天都看到一大群孩子在財神廟門前的空地上玩鬧,巴豆就會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也會想起粱冬。梁冬家也仍然在三擺渡,但是巴豆後來很少見梁冬,隻是聽說梁冬初中畢業後就參加了工作。

    有一天幾個玩鬧的孩子突然發現廟裏大梁上吊著一個人這人卻是梁冬。

    那一年梁冬19歲,巴豆也是19歲。

    梁冬的死當然是有原因的,但是三擺渡的人,偏偏願意往別的地方想,那時巴豆的母親還沒有過世,她心有餘悸地對巴豆說,當初我叫你不要進廟的吧。

    巴豆說,其實我還是進去了的。

    母親嚇了一跳,追問起來,巴豆這時早已經不相信那些鬼話了,他也沒有跟母親解釋什麽,隻是說毛小白癩子一起進去的,巴豆的母親為此還和毛家鬧了一點小意見,弄得巴豆老薑他們很難為情。

    但是巴豆對母親提的兩個問題卻一直沒有忘記,母親那時說,為什麽別人都活得好好的,梁冬要死,為什麽梁冬不到別的地方去,要死在財神廟,母親的兩個為什麽,當然可以用迷信兩個字概括,連巴豆自己也不大明白為什麽對母親的話會記得這麽牢,印象這麽深。

    這一年的秋天,巴豆考入了外地的醫科大學,出去念書了,畢業以後巴豆到鄉下做了赤腳醫生,當巴豆再回到三擺渡,已經是好多年以後的事了,這在巴豆的履曆中已經交代過丁。

    巴豆再回來,財神廟已經沒有了,財神廟已經改成三擺渡居委會的辦公室,再也不可能引起某種恐懼感或者別的什麽想法了。

    當然,即使廟還是從前的樣子,在巴豆來說,也不再會有什麽激動的情緒了。巴豆在鄉下做赤腳醫生,在一座破廟裏待了五年,廟周圍都是墳堆和骨甏。那地方的風俗,死了人,先埋入土中,等皮肉爛了,再把骨頭挖出來,裝進一隻小甏,這小甏隻能裝入小塊的骨骼,兩塊最長的股骨和頭蓋骨是放不進去的,這樣,兩塊股骨和頭蓋骨就架在甏口上,無遮無蓋地暴露在走道路邊。巴豆起初很不習慣,也很不明白,為什麽不能找大一點的骨甏,可以把骨頭全部裝進去。當地的農民說,人死了,也要讓他繼續看這個世界,所以要把頭蓋骨放在外麵,如果他看這世界覺得仍然有趣,要出來走走,兩根股骨就派了用場。

    巴豆聽他們這樣說,覺得他們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巴豆是學醫的,學過人體解剖,所以巴豆對這些枯骨並沒有什麽恐懼感。

    現在巴豆關於財神廟的玩笑,大家聽過笑過也就過去了根芳也跟著大家一起笑了笑,但巴豆似乎覺得根芳有了點心思,巴豆對她說;“開開玩笑的,不必當真。”

    根芳笑笑說:“沒有當真。”

    根芳說過就走開了。

    對於根芳的這種神態,巴豆不知道自已是多疑了,還是根芳確實有些什麽想法,當然巴豆並不想去追究什麽,這跟他毫無關係,而且巴豆好像有一個預感,他覺得自己在這裏做不長,是別人不要他做,還是他自己不想做下去,現在還很難說。

    下午巴豆又去了火車站,沒有什麽生意,也沒見到張大帥,巴豆很無聊,就早早地踏了車子離開了車站。

    巴豆又到市中心的報欄下看報,等了一會,果真又有人來求助了,巴豆幫忙拉了一台大彩電,又賺了二十塊錢。

    過了幾天巴豆在巷子裏碰到陳主任,陳主任叫住他,問了問他工作的情況,巴豆說好的,陳主任搖搖頭,盯住巴豆看了一會,說:“巴豆,你要好自為之的,我們對你都沒有別的什麽看法想法的,關鍵是你自己要爭氣。”

    巴豆說:“是的,我要爭氣。”

    陳主任說:“本來不想跟你說的,看你很誠心的樣子,我跟你說,有人反應,你用了旅館的黃魚車在外麵拉私活,有沒有這事。”

    巴豆笑起來說:“陳主任你消息真是靈通的,我就是在街上幫了人家一個忙,今天你就知道了。”

    陳主任說:“我這也是為你好。”

    巴豆說:“我知道。”

    陳主任說:“我也曉得你的為人,不會做那種事情的,以後注意一點,你要是手頭緊的話,我再跟根芳說說,看能不能再加你一點錢。”

    巴豆說:“不要了,夠了。”

    陳主任說:“說夠了是假的,你一個人的開支恐怕就不夠,還要帶一個女兒呢,不過我跟你說,錢這個東西,多也是多用,少也是少用,還是節儉一點的好。”

    巴豆又點頭稱是。

    陳主任又關照了幾句,才走了。

    巴豆回到家,畢先生說:“你才回來呀,劉主任和楊老太太剛走。”

    巴豆說:“哪個劉主任?”

    畢先生說:“就是上次來看病的,楊老太太說要幫你找工作的,剛才還問起你的情況,看起來這位老太太真心要幫忙的。”

    巴豆說:“那是最好了。”

    畢先生說:“你好像不大相信。”

    巴豆沒有直接回答相信不相信的問題,隻是說:“你開的藥,她吃了還好吧。”

    畢先生說:“就是因為吃了好才來的麽,所以我說你要抓住這個機會。”

    巴豆說:“好吧,下次什麽時候來,我在家裏等著。”

    畢先生朝巴豆看看,他好像聽不出巴豆說的是正話還是反話。

    巴豆到樓上,畢業和她的幾個同學正在做作業,看見巴豆進去,隻有一個同學稍稍地笑了一下,別的人都沒有什麽反應。

    畢業回到這邊老家來住以後,就換了一所學校,這些同學都是新交的,對巴豆家的情況並不很了解,所以畢業也沒有什麽負擔。

    巴豆過去看看她們的作業,是算術題,巴豆說:“難不難。”

    幾個小姑娘同聲說:“難,難死了。”

    畢業看著父親,說:“你教教我們。”

    巴豆就坐下來,耐心地給她們講解,一直到她們都聽懂。

    做完了作業,有同學說。“畢業”你爸爸講的比老師講的好,是不是?”

    別的同學都說是的。

    又問畢業你爸爸是在哪裏工作的。

    畢業愣了一下。

    有一個同學搶著說:“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畢業的爸爸是踏黃魚車的。”

    另一個同學馬上說:“什麽呀,踏黃魚車算什麽工作呀,要麽是踏三輪車的,畢業,是不是?”

    畢業搖搖頭。

    這時有一個同學突然:“噢”了一聲,說:“對了,我想起來了,我聽人家說過的,畢業的爸爸是山上下來的,對不對,畢業?”

    有同學不懂什麽叫山上下來,追著問,自以為懂的同學就_跟她們解釋,說到後來,她們發現畢業的眼睛紅了,幾個人連忙停下米,其中有一個很內行地說:“畢業,這有什麽,山上下來有什麽,我舅舅就是山上下來的,現在可神氣呢。”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是呀是呀,山上下來訂什麽呀。

    那一個又說:“我舅舅,現在進進出出都是小轎車呀,我問他要錢,他大氣得不得了,還送給我一根金項鏈。”

    小丫頭們吵吵嚷嚷要看金項鏈,那同學說:“我媽說我還小,先幫我放起來,等我上了中學就給我戴。”

    大家說,你舅舅真好。

    那同學得意地說:“我舅舅原來是一點花頭也沒有的,從山上下來,花頭就多了,畢業你爸爸肯定也有花頭的,是不是?”

    畢業不知怎麽回答,尷尬地笑笑。

    小丫頭們都拍起手來,說;“畢業笑了,畢業笑了。”

    那一個吹噓她舅舅的同學更得意,說:“我舅舅說過的,要想做大事,先吃三年苦官司。”她說著回頭問巴豆:“伯伯,你說對不對?”

    巴豆被她們說得哭笑不得,他十分的感歎,現在的小孩和從前實在是大不一樣了,當然現在的社會和從前也是大不一樣了同學走了以後,巴豆叫畢業下樓吃晚飯,吃飯時,畢業說:“爸爸,我要錢。”

    巴豆看看女兒。

    畢業說:“不是我要的,是學校要的,買校服的,是運動衫,我們要開運動會了。”

    巴豆說:“要多少?”

    畢業說:“四十塊。”

    巴豆猶豫了一下。

    畢先生說:“畢業,爺爺給你。”

    畢業笑起來,說:“爺爺好,爺爺你真好。”

    巴豆看女兒開心的樣子,他在心裏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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