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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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親不如近鄰。

    這些老話,對巴豆家、尤其是對畢先生來說,確實是深有體會的,多少年來,畢家和同院的幾家鄰居相處,總算是和和睦睦,太太平平的。後來搬進來的李家和丁家,都是屬於安分守己約人家,所以許多年來,雖然不能給巴豆家多大的幫助,但也極少討氣,極少惹是生非,和這樣的人相處,是比較合畢先生的胃口的。

    另外就是毛家,已經說過毛家和巴豆家是多少年的老關係了,在巴豆出事後的幾年,毛家老老少少給畢家的幫助是無法說清楚的。

    奇怪的是,畢先生骨子裏卻是不大喜歡毛家的風格,這和畢先生的為人,和畢先生的性格等等無疑都是有關係的。

    巴豆則不同,巴豆從小就對毛家有一種特殊的親切的感覺,現在巴豆經曆了許多人間滄桑,更是覺得有毛家這樣的鄰居是一種幸運。

    巴豆下晚回來,不進大門,老遠就能聽見毛小白癩子唱戲。

    一輪明月照窗前,愁入心中似箭穿,實指望到吳國借兵回轉,誰知道韶關有阻攔……這是京戲《文昭關》中的唱段。

    毛小白癩子開唱的時候,大家知道他已經有了三分酒意。

    毛小白癩子十五歲開始拉車,就從十五歲開始喝酒,拉了五十年車,喝了五十年酒,從前三兩酒量,現在還是三兩酒量,沒有進步,也沒有退步。

    毛小白癩子現在每天下晚回來,照例二兩燒酒,好像是小學生的功課,不能不做的。老太婆倘是情緒好,幫他炒兩隻雞蛋,毛小白癩子就很高興,老太婆倘是不炒雞蛋,毛小白癩子也沒有意見,中午的或者隔夜的菜都行,再沒有菜,醬黃瓜也能下酒,誰要是說他沒有菜下酒,他就告訴誰,真正喝酒的人是不在乎菜的,從前他吮大拇指還下了三兩酒呢。

    走廊上有一張很舊很矮的小方桌,毛小白癩子就伏在這張小桌子上,一邊抿酒,一邊說話。天井裏有誰,他就跟誰說話,如果沒有人,他自己和自己說話,因為有一點酒氣,自己和自己說話竟也十分的有趣。待到二兩酒下肚,毛小白癩子就開唱。

    毛小白癩子,喜歡唱的有京戲和淮劇兩種,但他能唱全的段落卻是很少的,大都隻是含含糊糊地哼哼而已。

    老太婆哪一日要是心中有氣,就會說:“吃吃喝喝,你倒像個浪蕩公子了。”

    毛小白癩子從來不和老太婆鬥嘴,毛小白癩子是相信好男不和女鬥的道理的。而且毛小白癩子認為,吃吃喝喝,吃的是自己的,喝的是自己的,理直氣壯。

    其實到了毛小白癩子這樣的年紀,做做歇歇,吃吃喝喝,完全是應該的了。

    巴豆回家時,毛小白癩子正唱在興頭上,巴豆站在一邊等他唱盡興了。

    毛小白癩子見巴豆在一邊聽他唱,問道:“怎麽樣,中氣還足吧。”

    巴豆笑笑,說:“像毛頭小夥子呢。”

    毛小白癩子哈哈笑,立起身拿了酒杯往屋裏去,很快屋裏老太婆就罵出聲來了。

    毛小白癩子端了空杯子出來,見巴豆還站在那裏,就朝他笑笑,說:“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

    巴豆點點頭,但是沒有說出口。

    毛小白癩子看看他,說:“說呀。”

    巴豆說了:“我想做三輪車。”

    毛小白癩子先是一愣,他又仔細地看看巴豆的臉,然後毛小白癩子一拍巴掌,說:“哈哈,四十年前你就說過這句話的。”

    毛小白癩子的話,是否引起了巴豆關於童年往事的回憶和聯想?已經說過,巴豆關於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有許多回憶是和毛小白癩子以及他的三輪車聯係在一起的。

    在巴豆小的時候,蘇州地方的廟會節會還是很多的,過去留傳下來的一些節會儀式,到了巴豆懂事時候,雖然已不如從前那麽重視那麽講究,但還是有一些活動的,比如正月十五的上元節,清明時節的清明節,七月十五的中元節,八月十五的中秋節等等,還都有不同程度的紀念形式和活動。這些活動,大都十分熱鬧,小孩子們是最喜歡熱鬧的,但是家裏大人並不—-定有時間有興趣帶他們去,那時巴豆他們一群孩子就盯住毛小白癩子,毛小白癩子好說話,也喜歡和小孩子一起玩鬧,但是他是踏三輪車的,凡是熱鬧的節日,他是要去做生意的,他靠這個生活,靠踏三輪車養活一家老小。所以常常是無可奈何的,小孩子們無可奈何,毛小白癩子自己也是無可奈何。

    有一年的虎丘山塘廟會,毛小白癩子終於下了決心,把巴豆他們幾個人帶了去。

    從前山塘廟會的主要目的,當然不外乎是祈求安康、祥和,這和老百姓的心願是相符合的,加之廟會上還有許多有趣的娛樂活動,很受大家的歡迎。

    現在巴豆回想起來,毛小白癩子帶著他們走在山塘街上,巴豆當時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現在是不可能再回憶起來了,巴豆也不再可能想起那些逗人的娛樂活動的細節,巴豆記得是他們玩過廟會就到了虎丘。

    他們最感興趣的是劍池。

    劍池是一個很小的水池,兩邊山石很陡峭,幾乎是筆直的,把小小的劍池夾在中間,給小孩子們一種十分威嚴的感覺和印象。

    巴豆想起來當時毛小白癩子站在千人石上,指著劍池說:“這下麵,有三千把金劍,三千把銀劍。”

    巴豆說:“你怎麽知道?”

    毛小白癩子沒有回答巴豆的問題,他說:“是很久以前幹將煉的劍。”

    老薑那時是四年級的小學生,老薑說:“書上寫的。”

    毛小白癩子說:“我不是書上看來的,我也不認識幾個字,我是聽江大咬子說的。”

    巴豆問:“誰是江大咬子?”

    毛小白癩子說:“江大咬子就是江大咬子,和我們一起做的。”

    巴豆現在還能從記憶中搜索出一些當時他對江大咬子的景仰,當然這種情緒經過近四十年的時光的消磨,已經依稀得不能再依稀了,當時巴豆說:“江大咬子是不是都知道?”

    巴豆當時不會意識到自己語法上用詞上的失當,他要問江大咬子都知道什麽,是關於劍池的,還是關於寶劍的,是關於虎丘的,還是關於其他什麽,事實上巴豆到底要問什麽,恐怕連巴豆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後來毛小白癩子帶小孩子們到山塘街上的一家小飯店去吃陽春麵,在門口他們看見另一輛三輪車停著。

    走進店堂,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三輪車工人一個人在喝酒,他看見毛小白癩子,就說:“毛小,拉幾個小活猻啊。”

    他管毛小白癩子叫毛小,又把巴豆他們叫作小活猻,這就顯示出他的氣勢。

    毛小白癩子說:“不是客人,是隔壁相鄰人家的小孩子,我拉他們出來見見世麵。”

    這個人不再說話,自顧喝酒。

    這個人會不會就是江大咬子,這種可能性很小,因為如果他是,毛小白癩子就會說:“看,這就是江大咬子。”可是毛小白癩子沒有說,這說明這個人基本上不是江大咬子。

    但是在巴豆心裏卻認為這個人就是江大咬子。

    因為這個人後來對他們說:“虎丘有什麽好玩的,虎丘是一個墳堆麽。”

    巴豆當然不相信虎丘會是一個墳堆,巴豆當時有點氣憤,他說:“你瞎說。”

    這個人大笑起來,說:“這是事實,虎丘是吳王的墓,一個大墳堆。”他看了看巴豆他們一批小孩子,又說:“其實這個世界也可以說是一個大墳堆。”

    巴豆不知為什麽一下子就認定這個人就是江大咬子。

    巴豆說:“你就是江大咬子吧。”

    這個人朝巴豆看看,拍拍巴豆的頭,說:“你管我什麽江大咬子還是王大咬子,我是一個三輪車夫。”

    這時候巴豆說了一句話,巴豆是不是說長大了我也要做三輪車夫,現在對這樣的話已經很難重新確認,但巴豆的意思總在裏麵。

    然後巴豆問老薑:“你呢?”

    老薑想了想,說:“我也是。”

    毛小白癩子和江大咬子(巴豆自己認定的)哈哈大笑。

    這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

    現在毛小白癩子拍著巴掌說巴豆你在四十年前就說過這樣的話,毛小白癩子回憶的是不是山塘廟會這一件事,亦或是別的一次,也許巴豆小的時候說過無數次這樣的話,這都無關緊要。

    因為那都是從前的事情。

    而現在,才是最重要的。

    現在巴豆似乎要實現他小時候說過的或者並沒有說過但肯定是想過的事情。

    毛小白癩子大概看出巴豆不是在開玩笑,他認真起來,說:“你真的想好了?”

    巴豆點點頭。

    毛小白癩子朝畢先生屋裏看看,問道:“你跟你們老爺子說過?”

    巴豆說:“暫時還沒有說。”

    毛小白癩子搖了搖頭,說:“畢先生不會讚成你的。”

    巴豆說:“現在不是從前了,有許多事情,他也是沒有辦法的。不過我也知道,現在這個時候,要擠進這個行當,也是很不容易的。”

    毛小白癩子想了想說:“你已經去過三倫公司了,是不是?”

    巴豆說:“是的。”

    毛小白癩子說:“你是下了決心的。”

    巴豆笑笑,不置可否。

    毛小白癩子說:“你這樣去三倫公司,肯定不行的。”

    巴豆說:“我是去打聽打聽的。”

    毛小白癩子沉默了一會,說:“你要是真的下了決心,我來幫你想辦法,我在這行裏混了這許多年了,這點麵子總會給的。”

    巴豆說:“所以我沒求你了。”

    毛小白癩子正要再說什麽,門口進來了一個人,毛小白癩子一見,“哈”地叫了起來。

    巴豆回頭一看,是張大帥。

    張大帥進院子就嗅嗅鼻子,說:“好香,是好酒。”

    毛小白癩子笑了,回頭朝屋裏喊:“老太婆,來客人了。”

    毛師母大概以為毛小白癩子要喝酒說謊,在屋裏喊出來:“日你的大頭昏,這時候來鬼啊。’’張大帥一聽,大笑,朝裏屋喊:“老妹子哎,是我這個老鬼來了。”

    毛師母在裏麵聽見了,這才出來,笑著說:“你來了,我還以為死老頭子瞎說呢。”

    毛小白癩子說:“好了,這一來可以去拿酒做菜了吧。”

    毛師母沒有再囉嗦,進去準備酒菜。

    張大帥就在一張小矮凳上坐下,毛小白癩子說:“你怎麽有空到我這裏來,我還以為你早忘記了呢。”

    張大帥說:“忘記是不會忘記的,隻是這一陣家裏的事情弄得氣入,也沒有心思出來串門了。”

    毛小白癩子問:“什麽事情能把你張大帥弄皺起眉頭來,真是不容易的。”

    張大帥說:“正要來找你們幫忙呢。”

    這時毛師母已經端出酒菜來,張大帥不客氣地就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把事情告訴他們。

    張大帥祖上有一位先人,曾經做明朝的內閣大學士,在曆史和文學史上都有相當的地位。一年前,張大帥家鄉的地方政府籌建這位大學士的紀念館,花了很大的精力,搜集到一部分張家祖傳之寶,這事情被張大帥的幾個子女知道了,瞞著張大帥,以張家繼承人的身份去交涉,居然也給他們弄到了一些稀世之寶。可是紀念館很需要這些東西,於是專門派了人來請求張大帥作一點貢獻。張大帥至此才知道東西已落入幾個子女手中,跟他們怎麽商量也沒有用,最後隻好法庭上見了。張大帥說的氣人的事情就是指的這件事。

    官司是張大帥打贏了,幾件稀世之寶由張大帥交家鄉政府代管,放在紀念館中,可是張大帥的幾個子子女卻和張大帥翻了臉。

    張大帥說到這裏,毛小白癩子忍不住說:“你的兒子跟你翻臉,隻能怪你自己。”

    張大帥承認:“是怪我自己,可是人家上門來,真是一片真心要給我們的祖宗辦紀念館,這些東西我怎麽能不給人家。”

    毛小白癩子說:“這倒也是的,不過你要叫我幫什麽忙呢,照你說的事情不是已經解決了麽。”

    張大帥說:“那件事情算是解決了,又生出來一件事情了。”

    地方政府可能是為張大帥的行動所感動,來了一封信,邀請張大帥回去到紀念館擔任職務,並且保證把張大帥轉辦成國家幹部編製。

    毛小白癩子聽了,說:“啊哈,張大帥臨到老了,出頭了。”

    張大帥說:“出什麽頭呀,他們要我去幫他們做事情的。”

    毛小白癩子說:“做什麽事情呀,說不定叫你做什麽紀念館的館長呢。”

    巴豆和毛師母都說很可能的。

    張大帥搖搖頭,說:“什麽館長不館長的,我是不要做的,老話說,叫花三年懶做官,我是自在慣了,受不了拘束的。”

    毛小白癩子說:“這麽好的事情,天上掉下來的呀,放棄了多麽可惜啊。”

    巴豆也問:“你真的打算去了?”

    張大帥說:“去我還是要去一去的。”

    毛小白癩子說:“你看,你看,想去就說想去,還不肯承認呢。”

    張大帥說:“我去隻是幫他們整理一些從前的資料,他們那邊,沒有人肯弄,也沒有人會弄,我去相幫弄弄,弄好了我還是要回來踏三輪車的。”

    毛師母“去”了他一聲,說:“和我們家老頭子,一樣的貨色,什麽都放得下,就是三輪車放不下,賤骨頭啊。”

    幾個人一起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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