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有個虎丘，虎丘有塊點頭石，這是眾所周知的。---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石上刻有“覺石”兩字，另刻有一行字：說法非說法，了悟空自色，石聞猶點頭，人胡不如石。相傳生公在此講經，直講得頑石點頭。

    一日巴豆拉一華僑到虎丘，正在給他講解點頭石的典故，忽聽旁邊有人插嘴說；“人胡不如石，請問，這是什麽意思?”

    巴豆回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是威廉。

    巴豆一見之下，心中立即翻滾起來，他呆呆地站在威廉麵前，不知道該怎麽對待他。

    威廉見巴豆這樣子，哈哈笑了，說：“怎麽，畢先生，不認識我了。”

    幾年不見，威廉一口漢語竟然說得這麽流利，這是巴豆沒有想到的，這些年來，巴豆也曾經想過威廉的處境，想威廉經過這件事，不知道會變得怎樣，現在巴豆一見威廉，基本上就能感覺出來，威廉沒有變。

    巴豆說：“怎麽會忘記你，八輩子也忘不了你的，你怎麽沒有犯心髒病呢?”

    威廉笑著說；“這還要謝謝你呢，自從上次你給我診斷出來，我一直很重視治療，現在好得多了。”

    巴豆說：“你又到這裏來做什麽，又安了什麽心，威廉先生?”

    威廉又哈哈大笑，說：“no，no，我現在不叫威廉，我現在叫魏愛華。”

    巴豆不由冷笑了一聲。

    威廉說；“你笑什麽，這個名字不好嗎，我愛中華呀，所以叫愛華，對不對呢。”

    巴豆說：“你當然愛中華啦，中華有這麽多的寶貝，你能不愛中華嗎？”

    威廉說：“你說錯了，我早已經把中國看成是我自己的國家了，中國的寶貝也就是我自己的寶貝麽。”

    巴豆說：“你的邏輯，還是你們老祖宗留下來的吧。”

    威廉並不計較巴豆的態度，隻是笑，巴豆陪同的那位華僑見巴豆和別人聊上了，連忙說：“我們走吧。”

    巴豆轉身要走，威廉說：“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你在南洲：賓館門前，是吧，我會來找你的。”

    巴豆並不奇怪他怎麽什麽都知道，這種人，恐怕沒有什麽事情辦不到的，巴豆說：“對不起，請你不要來找我了，我跟、你的關係，六年前就斷了。”

    威廉說：“不要這樣麽，我們再談談。”

    巴豆說：“沒有什麽好談的，再見。”

    可是威廉第二天還是找到了巴豆，他希望巴豆再帶他到石湖去看看，巴豆說：“你以為我會第二次被你騙?”

    威廉說：“你誤會了，我絕沒有騙你的意思，你如果實在不相信，那就算了。”

    巴豆看著威廉，不知為什麽，他又動了心，他好像覺得威廉提出的再到石湖看看的希望和他自己的想法不謀而合。

    巴豆說：“上車吧。”

    威廉一邊上車一邊說：“我知道你會去的。”

    巴豆說：“但是這一次你去了石湖你也許會失望的。”

    威廉說：“不會的，石湖開辟了風景區的事情我早知道了。”

    巴豆說：“是的，你沒有什麽不知道的事情。”

    威廉又笑了一下，說：“也有的，比如你為什麽還一直對我有看法，有這麽深的成見，我就不知道，不明白。”

    巴豆想，難道一個被突然地改變了命運這樣的事情也可能輕易地忘記嗎？難道外國人的記性就這麽差嗎？

    威廉接著說：“該補償的，我已經補償了，或者說正在補償，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你還需要什麽，盡管可以提出來，我隻要能辦到，我會給你辦的，你也許覺得我在六年前騙了你，我就是一個徹底的騙子?”

    巴豆說不出話來。

    ．威廉又說：“我本來想，我給你和章華以及章華弟弟辦的事，是最大的補償了，現在的中國，還有什麽比出國更重要的呢。”

    巴豆聽了威廉的話，開始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但很快他就想到了，巴豆問威廉：“你是說，章華和她弟弟出國的事情都是你幫忙的?”

    威廉說：“怎麽，你不知道，章華沒有告訴你?真是奇怪，不止是章華和她弟弟，還有你，你是我第一個要補償的，不是麽?”

    巴豆現在腦子裏又是一片混亂。

    坐在後麵的威廉突然說：“你停一停。”

    巴豆停下車，回頭看威廉。

    威廉跳下車來，又把巴豆拉下來，巴豆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威廉把巴豆拉下來，又把他推到後麵位子上坐好。

    巴豆說：“你要幹什麽?”

    威廉說：“跟你換個位置。”

    他騎上車子不由巴豆分說，就踏了起來．一路引得大家看熱鬧，議論紛紛。

    有人說：“這個老外，犯賤。”

    別的人說：“什麽叫犯賤，人家外國人沒有見過三輪車，稀奇呀。”

    又有人說：“外國人什麽東西沒有見過，三輪車，三輪車有什麽稀奇的，外國什麽車子沒有。”

    別人就說：“什麽車子都有，說不定就是沒有三輪車呢。”

    巴豆聽他們胡說八道，他看威廉踏車的架勢，不像個生手，三輪車雖然有三個輪子，但是沒有踏過的人踏起來是很費力的，看威廉踏車的樣子，好像是踏過三輪車的．這時候威廉回頭看看巴豆，說：“你看我踏得不錯吧，你知道為什麽，我在西安踏過半年三輪車的，你信不信?”

    巴豆沒有理由不相信他，威廉這樣的人，什麽事情都可能．做出來的。

    巴豆說：“你說你在哪裏殺過人，我也相信的。”

    威廉說。“殺人的事我不做的。”

    巴豆說：“你做的事情恐怕和殺人_的事也差不到哪裏去。”

    威廉又回頭看巴豆，說。“你呀，你這個人，不能做大事的，你太經不起考驗。”

    巴豆不得不承認威廉說得有道理，不要說和威廉相比，即使比比章華，比比楊蒙，哪怕比根芳，他都不如他們能經事情，巴豆想，說到底，總是因為巴豆的思想深處，始終覺得他一踏三輪車是低人一等的，是命運逼得他走上這路的，從前的巴豆，人稱畢大夫，尤其是在第一人民醫院工作的那幾年，巴豆的自我感覺當然是很好的，所以當巴豆的命運突然之間發生這麽大的變化，巴豆實在接受不了，表麵上看，他很沉著，很平靜，他默默地度過了五年牢獄生活，出來後也表現得很有自知之明，做了三輪車夫，好像徹底與從前的世界斷絕了聯係。

    其實，巴豆這六年來沒有一天認過命，沒有一天甘心過，他一直不肯放棄他的追查，也正說明了這_一點，在巴豆的意識深處，總是還有一絲平反昭雪的念頭，所以巴豆的心永遠也放不下來，永遠也不可能平靜鬆懈。

    巴豆真是大錯而特錯。

    誰都知道，包括巴豆自己也很清楚，巴豆的五年官司，是吃的他自己的官司，並不是代人受過。巴豆並沒有冤屈，所以巴豆絕不可能有平反昭雪的一天。巴豆永遠不再會是那個畢醫生了。

    巴豆對這樣的事實，接受不了。

    威廉一邊踏車，一邊跟巴豆講他這幾年的經曆，威廉說：“你們中國有句老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是不是?”

    巴豆說：“我並不想做人上人。”

    威廉說：“但是你也不想做人下人，是不是?”

    巴豆無言。

    威廉說：“你已經吃了許多苦，你很快就要做人上人了，你應該高興。”

    巴豆說：“你是指的我就可以出國了，但是你心裏很清楚，現在中國人到了外麵，能做人上人的有幾個?”

    威廉說：“還要你們自己去闖，去苦的。”

    巴豆說：“我已經失去了鬥誌，我不想再奮鬥了。”

    威廉說：“據我了解，你不會就此罷休的，你還在想著重新出頭，但是我要提醒你，你一定要弄清楚什麽叫出頭。”

    巴豆說：“你今天是來給我上人生教育課的。”

    威廉笑笑說：“也可以說是受人之托吧。”

    又是章華。

    巴豆突然對章華起了一種說不清楚的反感，是的，章華把一切都替他安排好了，他就可以和她一起出國，做高級華人去，可是巴豆偏不願意，巴豆可以有一百個理由不聽章華的安排，巴豆不能扔下老父親，不能丟開女兒，巴豆不想再從頭開始努力，他已經很累了，巴豆還沒有找到他要找的人：調度，等等等等．但是說到底巴豆隻有一個理由，就是巴豆不想出國。

    在出國熱猛烈地衝擊著每一個角落，衝擊著每一個人的時候，居然有人會對送上門來的出國機會不屑一顧，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人，這個人就是巴豆。

    巴豆坐在後麵看出來威廉已經有點累了，但是巴豆隻作不知，威廉隻好自己停下來，說：“還是你來吧，我踏不動了。”

    換過來以後，威廉坐在後麵喘了一會氣，說：“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到石湖看看?”

    巴豆沒有回答。

    威廉說：“我總是覺得那塊石碑上刻的內容太了不起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過去真的有那種情景發生過，好多年來，我一直在想象那樣的情景，如果我能親眼看見，真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巴豆說：“你是說老岸。”

    威廉有些激動，說：“是老岸，是老岸，你也知道吧。”

    巴豆挖苦他說：“如果真會有那樣的情形出現，你是不是要把它帶回國去呢?”

    威廉不在乎巴豆的挖苦，說：“如果有這種可能，我當然想，不想是假的，可惜這是不可能的。”

    巴豆說：“你以為你想要這裏的什麽，你都能帶走嗎?”

    威廉說：“經過我這麽多年的了解，我想我要做的事情，基本上是能夠做到的，你說不是嗎?”

    巴豆不能說不是，的確，威廉這樣的中國通，把現在中國的一切都摸得很透，掌握得很準，恐怕確實沒有什麽事情他做不到，但是巴豆又很不甘心，所以巴豆說：“也有你不能帶走的，比如我，你可能以為可以把我弄出去，是對我最大的補償，可是我不這麽想，你也有失算的時候。”

    威廉說；“那天在虎丘，那塊點頭石上，怎麽刻的，人胡不如石，我想你這個人，真是不如石頭聰明。”

    現在巴豆勝利似的笑了起來，說：“對了，你隻知道和聰明人打交道，但是和笨的人，你反而捉摸不透了。”

    威廉點點頭，說：“你這話我承認，你當然也不是笨的人，但是我對你確實是很不了解的。”

    到了石湖，威廉看到現在的風景點搞了許多人為的建築，有些油漆得紅紅綠綠，有些裝修得富麗堂皇，威廉連連搖頭，說：“還是從前的石湖有看頭，順其自然，古樸純靜。”

    其實在這個問題上巴豆也是有同感的，但是這話從威廉嘴裏說出來，巴豆聽著就不舒服，所以巴豆沒有接他的話茬．威廉到處轉了一會，就要去看那塊石碑。

    巴豆說：“石碑上的字如果不修複，現在恐怕也看不清楚了。”

    威廉朝巴豆看看，笑笑說：“你這個人。”

    巴豆說：“我這個人，是很不識抬舉的，是不是?”

    威廉笑著說：“你這個脾氣，其實我倒是很欣賞的，不過，這樣是要吃虧的，中國人最講究忍辱之道，你不會不明白：吧。”

    巴豆說：“我不如你明白，你對中國文化，倒是很精通了。”

    威廉哈哈大笑，說：“所以我改名叫愛華麽，這是名副其實的。”

    巴豆指著那塊石碑，說：“到了，你看吧。”

    威廉興奮起來，過去蹲下來，認真地看那石碑上的字。

    這塊石碑巴豆看過不知道多少回了，但每一次來，他總要再仔細地看一遍，每次看過，巴豆總有一些想法，並不一定能說清楚是什麽樣的想法，但總是能感受到一點什麽。現在威廉也在仔細地看著，巴豆不知道威廉看了這石碑上的字會有什麽想法。

    威廉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然後說：“了不起，確實了不起。”

    巴豆說：“你說什麽了不起，是老岸，還是這塊石碑?”

    威廉說；“我說的了不起．是指中國人的想象力。”

    巴豆說：“你認為這石碑上記的內容是想象出來的?”

    威廉沒有馬上表態，隻是沉吟著，後來他說：“這塊碑，我是看第二次了，這一次看，比上一次更叫人激動。”

    巴豆覺得威廉的感覺和他自己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巴豆說：“這塊碑我看了無數次了。”

    威廉又朝巴豆看看，說：“我相信你會常常來看看它的，它的魅力太大了，它甚至能把人的思維帶出四維空間。”

    巴豆承認威廉的話很有道理。

    本書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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