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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的生日,不惑之年的第一天。---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天氣十分晴朗。太陽釋放出來的溫度就像用手撫摩女人的乳房一樣暖得叫人酥軟。校園的地上鋪滿了黃色的銀杏葉,腳踩在上麵,發出陣陣沙沙聲,仿佛女人在快感來臨時刻發出的幸福呻吟。又到賞秋時節了!我想,這四十歲的生日應當去西山看紅葉,反正下午沒課,也沒什麽要緊事。這念頭一出現,立刻就膨脹成一種強烈的渴望。
我立馬騎上自行車,衝出了校門。
校門口的公共汽車站上,一輛小公共正停在那裏,售票員站在車門口大聲吆喝:“西山,兩塊。西山,兩塊。”路邊等公共汽車的乘客不少,上小公共的並不多,隻有兩三個。售票員又吆喝了一陣,終於有兩個經不住吆喝,猶猶豫豫地上去了。
還是騎車方便!就在售票員吆喝之際,我猛蹬一氣,把小公共遠遠甩在了後麵。真來勁!剛得意沒兩分鍾,小公共又超了上來。我玩兒命狠蹬,有意無意地與小公共飆起車來。前方一個車站,小公共停下來,吆喝著招攬客人。我噌地一下超了過去,長長喘出一口氣,頗有些得意。就這樣,你停我超,你超我跟地與小公共飆著車。漸漸地,腿越來越沉重,越來越跟不上小公共了。真要命,怎麽會這樣?十多年前可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一轉念,真是沒有自知之明!現在畢竟是十多年之後了啊!唉,畢竟四十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愛與公共汽車飆車的小夥子了。放棄嗎?那怎麽行!跟著吧,來點奧林匹克精神,重在參與。於是,我依然強努力著使勁蹬。
遠遠地,我看見小公共在前麵一個車站上停下來。車站上有三四個人在等候,小公共雖已滿載,但還是擠了上去。小公共關上門走了。在小公共騰出來的空間,我兀地發現還有一個人,不知他是沒擠上車,還是剛從車上下來。我快騎到他跟前時,他叫住了我:“哎,小夥子——”
在別人眼中我還是小夥子!我心裏又有些得意起來。的確,我要不說年齡,沒人會想到我已經四十了。我停在了他麵前。他說:“小夥子,你是去西山嗎?”
說不上他有多大歲數,反正是個老者。麵目清臒,目光炯炯有神。禿頂,下巴上的長須在微微飄動。身著斜襟布衫布褲,寬大的褲腳紮在襪子裏,腳上是雙圓口布鞋。肩上挎了個布包。不像農村老漢,也不像普通市民。對他,我有一種描述不出的特異感覺。
我說:“是啊,是去西山。”
他說:“我也去西山。你能帶上我嗎?”
你為什麽不上剛才那輛小公共啊?我想問,但沒有問出來。那種特異的感覺攫住了我。我說:“行,您上來吧。”
他噌地一下坐在了後座上,動作異常輕靈。我幾乎沒有感覺到動靜,也幾乎沒有感覺到重量。我的雙腿似乎也沒剛才那麽沉重了,也許是我放棄了飆車的緣故。沒有了競爭的心態,人就輕便了。我不疾不徐地蹬著車,有一搭無一搭地與那老者聊起天來。我說:“老大爺,您也去西山看紅葉?”
他說:“我看人看紅葉。”
看人看紅葉?我有些發懵,琢磨不出話的意思。我就說自己的話:“我有很多年都沒到西山看紅葉了。有十來年了吧。以前幾乎每年都去西山看紅葉,因為我的生日正好在紅葉季節。”的確,以前大學時代我幾乎每年都去西山看紅葉,而回國這幾年來,我還沒有去過,為什麽?想想,大概因為形單影隻。
老者說:“以前你並沒有在看紅葉,而是在看人看紅葉。”
看人看紅葉?我越發懵了,就說了:“我不懂您的意思。”
老者在我身後伸出一隻手,指著前方說:“你看到西山了嗎?”
我抬頭望前方,西山正好被眼前一建築擋住了,隻看到一群一群的人往西山擁去。我說:“這東西把西山擋住了。”
老者說:“等你置身於西山時,你就會發現眼前的人流把西山擋住了。”
我忽然明白了:“您是說,看紅葉的人太多,到了西山,走來走去,看到的都是擁擠的人群,哪有賞紅葉的情趣。”剛明白了沒幾秒鍾,我又糊塗了:“那您幹嗎也去看人看紅葉?”
老者說:“我是看人看紅葉,而你是看人看紅葉。”
這是什麽話?我愈加糊塗起來,愈發覺得這老者特異。就在我琢磨這話的意思時,老者又說了:“我給你指一個賞紅葉的去處。”不等我表態,他就指著一個岔路口說:“你拐上這條小路,一直順著這條路騎,翻過一道坡,就到了西山的後山。那裏滿山都是紅葉樹,卻人跡稀少,是一個安靜的去處。”
不等老者把話說完,我已經不由自主地拐上了那條小路。仿佛那股特異的力量拽著我,根本不容我作出思考和判斷。小路曲曲彎彎的,很清靜,行人不多,開始還偶爾碰到一兩個,到後來就再沒有看到別的人。我騎著車,馱著那老者,不疾不徐地前行。我沒有說話,也沒有想到要說什麽。老者也沒有說話。四周出奇的寂靜。寂靜中有一種特異的力量籠罩住我,讓我不思不想不言不語不看不視不聽不聞。仿佛一切都停滯在這寂靜中了。
我忽然感到腿有些吃力,這時聽到老者說:“我就在這裏下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下了車。老者的聲音打破了我的混沌狀態,我這才看到我正騎在一道坡上。怪不得感覺吃力。我原以為他要跟我一起去那安靜處賞紅葉,他卻要下車了。我看看四周,並沒有人家,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他要去哪裏?老者說:“我就住在這附近。你翻過這道坡,再拐一個彎,就看到紅葉林了。謝謝你這一路帶著我。你走吧。”
我與老者道了別,騎上車繼續走。剛走出沒多遠,忽然想起該看看那老者往何方走,因為這裏除這條小路外,沒有別的路。我回過頭去,四周一片空空的山野,沒有看到那老者。我驚異不已,驚異中夾雜著些許隱隱的惶恐。究竟惶恐的是什麽,我既無法準確地辨析,也不能清晰地感知。呆了片刻,我騎上車,繼續走。
翻過坡,自行車就飛也似的下去了,順著小路的彎道一拐,眼前突然一片鮮紅,失去了視覺,好像被人用紅布蒙住了頭。我措手不及,從車上栽了下來。
我爬起來,腦子木木的,眼前依然是一片鮮紅。我的眼睛出血了?!我恐慌地用手抹了一把眼,手上沒有血。我用手使勁揉眼,再睜開,還是一片鮮紅。再揉,再睜開,渙散的目光漸漸聚焦在了一起。我看到的是一片火紅的紅葉林,紅得讓我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我放眼望了望,視線被一片火焰擋住,看不到紅葉林的邊際。
天哪!竟然有這樣的地方!我醉了。仿佛我不是走進了紅葉林,而是掉進了葡萄酒缸。紅葉林是那樣的廣闊,把我完全淹沒其中。我漸漸地喪失了清楚的意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麽,就那樣醉醺醺地在紅葉林中走來穿去,遊來蕩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渴了。這時,我才想起,從學校出來時,一時興起,沒做任何準備工作,沒有帶水。這一路上消耗了多少體力,竟然也沒感覺到渴,否則路上也可以買點水。
紅葉林中除了紅葉還是紅葉,沒有一點水源。紅葉林如火一樣燎人,讓我愈發感到焦渴。我想,還是走出紅葉林,先找點水喝,清醒清醒迷迷瞪瞪的腦袋,再慢慢地盡情遊逛。我走來穿去,穿去走來。我忽然發現我迷路了,迷失在紅葉林中,找不到走出去的路。四周是熊熊燃燒的火焰,烤得我嗓子直冒煙。我不會渴死在這紅葉林中吧?我渾身一哆嗦,不由得恐慌起來,對這讓我無比陶醉的紅葉林感到無比的恐慌。我要逃出去,我必須逃出去。
不知我在紅葉林中穿梭了多久,我依然沒有找到走出去的路。我渴得頭昏眼花,漸漸支持不住,幾乎就要倒在紅葉林中。就在我快要絕望之時,我隱隱聽到一種聲,再仔細一聽,卻什麽聲音也沒有。我想,我是在焦渴與恐慌中出現了幻聽。一陣風吹來,我又聽到了那種聲音,雖然很細弱,但很真切,肯定不是幻聽。我朝聲音的方向走去,聲音又沒了。我停下來,等著風起。果然,隨著一陣風,又傳來那聲音,我循著聲音而去,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不借助風也能聽真切了。
鍾聲!我終於確定那是鍾聲。深山裏的鍾聲大都出自寺廟,這麽說,這深山裏有座寺廟!一閃念,我雙腿簌簌地發抖,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精疲力竭,反正我知道我不會渴死在這紅葉林中了。
當——當——當——,鍾聲是那樣的綿長悠遠,讓我惶恐失措的心漸漸安寧下來。當——當——當——,鍾聲是那樣的悠遠綿長,越過一個又一個的世紀,穿透一個又一個的空間,把人安寧下來的心帶出了塵囂。我終於看到那青瓦紅牆了!
我沿著紅牆走了沒多遠,便看到了寺廟的大門。大門匾額上四個大字:西山禪寺。字體飄逸又遒勁,一派道骨仙風,卻又腳踩大地。匾額上沒有落款,不知出自何人。附近也沒有看到任何說明文字,不知該寺建於何時。
大門半掩著。我拾級而上,輕輕推開山門,跨了進去。山門裏沒有哼哈二將,庭院中央有張小方桌,桌上有一茶壺和一隻茶碗。我摸摸茶壺,很燙,剛沏的,似乎是專門為我準備的。我倒了半碗茶,吹了吹,徐徐喝了幾口。少頃,又吹了吹,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我所有的焦灼——生理的和心理的,被茶水一澆,哧哧地氣化成一縷縷白煙,漸漸散了去。
我邁進庭院,兩側是鍾樓和鼓樓。鍾聲依然一陣一陣地從鍾樓裏傳出來,近了聽,更加清脆,具有一種難以名狀的震撼力。我走進鍾樓,看見一個小和尚在撞鍾,約摸十八九歲,也許更小。小和尚看了我一眼,沒有任何驚詫,依舊一下一下地撞著鍾。我不由自主地雙手合十於胸,說:“小師傅,為何撞鍾?貴寺在做法事?”
小和尚說:“師傅雲遊歸來,鳴鍾以示迎接。”
我立刻想到那位老者,心裏似乎有些明白。
我又問:“山門裏的茶水是為誰而備?”
小和尚說:“為渴者而備。”
小和尚話藏機鋒,不可小視。
我又問:“可否引見尊師?”
“師傅在寺後的禪室休息,不可打擾。”
“那我可否在貴寺四處走走?”
“請便。”小和尚依然一下一下地撞著鍾。
出了鍾鼓樓,往裏是天王殿,但殿裏沒有一般寺廟都有的四大天王塑像,也沒有佛教護法神韋馱,隻有一尊大肚彌勒佛。天王殿往裏是一片寬闊的庭院,庭院兩側是配殿。東配殿裏供著一尊佛像,牌位上寫著是藥師佛。不用看,我就知道西配殿供的是阿彌陀佛。三世佛如此布置,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庭院的正前方是大雄寶殿。殿前兩側翹首挺立著兩棵粗大的白皮鬆,古樸蒼老,遒勁有力。看這樹的模樣該有好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了,那麽這西山禪寺至少也該有幾百年的曆史了,怎麽從來都沒聽說過?大雄寶殿裏麵供奉著佛祖釋迦牟尼,佛像是晶瑩剔透的白玉雕成。我並不信佛,以前到寺廟裏遊玩也沒拜過佛像,但此時的我不是在遊玩,鍾聲縈繞的靜寂中,釋迦牟尼那聖潔安詳的尊容,透出一股攝人心魂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雙手合十拜了拜。
繞過釋迦牟尼佛像的背壁,有一道後門,上著門閂。透過門縫,我看見外麵是一片樹林,已是寺外。這就看完了?這西山禪寺並不大啊。寺裏很清靜,沒有看到別的人——僧人、香客或遊人,隻有清脆的鍾聲後浪逐前浪,充盈在整個的空間,嫋繞不散。
我在寺裏走了一圈,沒有找到那禪室。我並不想打擾那小和尚的師傅,但我想瞅一眼是不是那老者,以證實我所有的特異感覺。我又在寺裏尋摸了一圈,依然沒有找到那禪室。這就奇怪了,就這麽大點地方,怎麽會找不到?仔細回想,小和尚說的是“寺後的禪室”,那麽禪室該在寺廟的後麵。於是,我第三次走進大雄寶殿,徑直走到佛像背壁後麵,輕輕抬起後門上的門閂,打開門,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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