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長河落日圓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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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冷冷的霧。---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好大的一場霧,慢慢浸過來,觸到身上,有種冰霜的寒冷。

    來不及了,要快點回去,快點回去。

    前麵看不清路,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霧氣越來越濃,像是雪。

    ——無論如何,也要找到回去的那條路,她想不起要去找的那個地方,到底在什麽方向,隻記得那裏有溫暖的火光,有深深的牽掛。

    她必須要回到那裏去。

    好冷啊,她的腳每一步踩下去,腳下都仿佛是泥濘,用盡了力氣,也拔不出來。雪霧裏隱隱出現一個越逼越近的黑影,仿佛是某種不可預知的危險,她抽出弓箭,卻怎麽也拉不開那把弓,雙臂軟綿綿的,沒有一點力氣。

    隱隱有人在叫著她的名字,似真似幻,可是她的腳陷在泥濘裏,一動也不能動,眼睜睜地看著那黑影慢慢逼過來,冷汗浸透了身上的衣裳。

    不行啊,她還有事情沒做完,似乎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心裏浮現出一個模糊的影子,是他吧,她要急著去見的,就是他,可是她卻看不清他的臉。

    ——如果,你再也離不開這片大漠,那麽,我也永遠留下來。

    這是誰的聲音?隱隱約約,好像就在她耳邊,又好像來自她靈魂的最深處。

    弓還是拉不開,她的手臂和雙腿,都好像一點一點化成了冰,迎著她的箭鋒,有一種血腥的氣息,悄悄地潛過來。

    ——風煙,風煙,風煙!

    仿佛有人在身後不遠的地方,慢慢走過來。隻要她一回頭,就可以向他飛奔過去,可不知道是怎麽了,她徒勞地四顧張望,那個聲音,卻始終在她的身後。

    焦灼,慌亂,期待,亂糟糟地在心裏蔓延,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要尋找的是誰呢,這樣渴切,卻是遍尋不獲!

    這是什麽地方?是她自己的夢裏吧?

    西風獵獵,她漆黑的長發在風裏飄蕩。她在門外,仿佛猶帶著仆仆的風塵,可是陽光透過竹棚,淡淡地照在她臉上,一層斑駁的影子,似乎能看到灰塵在空氣裏翻飛。

    “風煙!風煙!”嘭嘭的敲門聲,夾著寧如海那中氣十足的大嗓門,“快點起來,要上路了!”

    風煙驀然睜開眼,一翻身從床上彈了起來,又要上路了?才剛剛睡著而已!她起得太猛了,一時之間都有點犯暈,滿屋子還是黑漆漆的,什麽時辰了?

    “風煙,陸風煙!”外麵那個家夥仍然吵得要命,好像要把整間客棧裏的人都要吵醒才甘心,他難道就不會斯文一點?就算是個死人,都被他從棺材裏叫出來了。

    “知道了!”風煙沒好氣地答應著,拽過外衣匆匆披上,一手穿靴子,一手摸索著床頭的火折子,好不容易點亮了燈,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臉映在桌上的銅鏡裏,在她起身的瞬間,烏鬢紅顏的影像一掠而過,風煙不禁一個怔神,剛才……剛才睡著的時候,是不是做了什麽夢?匆忙間想不起來了,隻是那種苦澀壓抑的感覺,依稀還留在心口,仿佛有什麽不能消除的重量,澀澀地壓著。

    “嘭嘭嘭!”門扇被拍得彈了起來,再不開門,寧如海這麽再拍幾下,這門恐怕非散架不可。

    風煙幾乎是飛過去開門的,門一開,寧如海那大塊頭就差一點整個人栽了進來。幸虧風煙閃得快,不然就被撞個正著。“小聲一點,你想拆房子麽?”

    寧如海站穩了腳跟,笑道:“我還以為這一栽進來,就正好軟玉溫香抱滿懷了,誰知道差點跌了個嘴啃泥——看樣子,壞主意還真是打不得!”

    風煙卻沒心情跟他胡鬧,板起了臉,“三更半夜的你跑來砸我的門,就是為了摔跤來的?”

    寧如海縮了縮頭,隨手掩上門,“要是這一跤摔下去,說不定還能看見你笑一下,可惜呀,沒摔成。”

    風煙瞪著他,牙根兒有點發癢,“不是我不提醒你,寧師哥,我的脾氣可是一向不大好。要是有人把我給惹急了,隻怕那張有模有樣的臉,就快變成豬頭了。”

    寧如海看了看風煙紅唇邊那一絲冷笑,識相地躲遠了兩步,“等一等!我可是真有急事才來的。不然我找誰借膽,也不敢惹到你陸風煙頭上啊。”

    “知道就好。”風煙凝神聽了聽門外的聲音,“有話快點說,我的耐心就快用完了。”

    “嘖,姑娘家這麽火暴,當心嫁不……哎,好了好了,馬上說。”寧如海再次跳遠了兩步,“其實接下來的話,你也必定不愛聽,一句話,這趟差咱們算是白當了。”

    “什麽意思?”風煙蹙起眉,“德州府就快到了,差事還沒辦,你怎麽就知道一定辦不成?那姓邱的若不把私吞的銀子吐出來,我就一把火燒了他的那間烏龜衙門。”

    寧如海失笑道:“你燒了知府衙門,銀子找不回來,有什麽用?”

    風煙冷冷哼了一聲,“這種貪贓枉法,隻認銀子不認爹的主兒,外麵起了火,就算褲子都來不及穿,也會抱著金銀珠寶出來逃命的。那麽大一筆賑災款,他冒著天大風險才貪了下來,怎麽可能放著白花花的現銀在家裏堆著,必定是換成銀票,找個隱秘地方藏著。這火一燒起來,大筆銀票也不過是幾片煙灰,他怎麽舍得?我打賭,他要是不帶著銀票跑出來,我就倒過來,頭朝下地跟你回京城!”

    寧如海怔住,想不到她居然還有這麽一大段道理可講,雖然是歪理,可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反駁,不禁語塞,隻得道:“這把火怕是燒不成了,大人剛才派人快馬從京城傳來消息,說有另外一件要緊差事,咱們必須立刻趕回去。”

    “回京城?”風煙意外地揚起眉,“那又是為什麽,難道京裏出了什麽事,比追回這筆賑災銀子還重要?”

    “這筆銀子,戶部也派了人下來查,大人有令,叫咱們撤出來,即刻回京。”寧如海收斂了剛才的嬉笑之色,“風煙,隻怕事情緊急,咱們耽誤不得。還有兩個時辰天才亮,依我看,咱們這就得啟程了。”

    風煙這才注意到,他進來的時候,就已經穿戴整齊,隨身帶著行囊,連馬鞭都拿在手上。“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再說,若沒有戶部那幫人暗地裏幫忙遮掩,邱大同又哪來的膽子敢私吞這筆官銀?他難道不要腦袋了麽?隻怕這筆銀子現在已經有一半到了戶部王驥、盧邦勉的腰包裏。他們會查這件案子?查得出來才有鬼。”

    寧如海深深歎了一口氣,“你說得對,我也明白,可是咱們畢竟不是官差,大人派了咱們出來,不過是替德州的百姓討一個公道。現如今,局勢這麽亂,咱們縱然找到了這筆官銀,隻怕沒有證據,也辦不了他。更何況王驥是上麵的紅人,連咱們大人都奈何不得他,我跟你又能做什麽?”

    風煙緩緩道:“不管局勢多麽亂,隻要咱們還在這裏,就不怕沒有人跟他們周旋。寧師哥,大人既然急著召咱們回京,想必有更緊急的事情,咱們這就回去,賑災銀子的事情,也隻好先擱上一擱。”

    午後時分,北方的秋季本來就幹燥,更何況河北、山東境內已經連續三年大旱,官道久已失修,遠遠聽見急馳的馬蹄聲響,卻看不見馬上的人影,隻有兩團裹在飛揚黃塵裏的奔馬,狂風一般疾卷而來。

    這段官道兩邊,本來有不少茶寮、酒肆,但此時大多早已經倒閉了,原本南北往來做生意的車馬稀少了很多,生意維持不下去,又有大批逃難的災民四處流竄,哄搶食物,哪還有人敢在這裏開店?隻有不遠處樹陰下的一片小茶棚,還在勉強張羅著清淡的生意。

    “掌櫃的,您就行行好,再給我兩個燒餅。”一個拄著拐杖,一條腿瘸著的乞丐正在向茶棚掌櫃的乞食,身上穿的一件罩衫破爛不堪,看不出原來是個什麽顏色,頭發肮髒地糾結在一起,瑟瑟縮縮地站在茶棚門口。

    茶棚的掌櫃頭痛地歎了口氣,“你這一文錢,吃了我兩個燒餅,外加三碗茶,不是我不肯接濟你,這小本的買賣,一天也就十幾文的利錢,現在糧價又一天天在瘋漲,老弟,你就體諒體諒,還是走吧。”

    “掌櫃的,我這是從西北逃難過來的,那邊蒙古韃子和瓦剌軍隊打進了劍門關啦,我這條腿也是他們打瘸的,一路逃過來,好幾天沒沾一口糧食了……哪怕是吃剩下的,您賞一點給我也行啊。”

    “這……”掌櫃的左右瞧了瞧,十分為難,這種光景,糧食這樣金貴,哪還有吃剩下的東西?

    茶棚裏幾個客人也紛紛向門口望過來,一個秀才模樣的終於狠了狠心,把剛咬了幾口的一塊燒餅放下來,“這裏有半塊餅,要是不嫌棄,你就拿了去吧。”

    乞丐趕忙過去,大概是心太急了,腿又不靈便,拐杖被凳角別住,撲通一聲,跌倒在地。秀才趕緊伸手扶他,卻正巧看見那乞丐衣襟裏掉出一塊銅鑄的腰牌,上麵打著“定遠”二字。一驚之下,又發現乞丐腳上穿的一雙靴子,雖然汙殘不堪,但一般老百姓哪裏穿得起靴子,這分明是雙軍靴!

    “你——你是從西北逃回來的逃兵?!”秀才不禁驚呼。

    “逃兵?”

    一時間茶棚裏的幾個人呼啦一聲全圍了過來。

    “真是,還是定遠侯的部下!”

    “聽說土木堡兵敗之後,寧遠守將和官兵都棄城逃了,瓦剌人在寧遠屠城七天,血流成河啊!”

    “朝廷年年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錢,征銀征糧,說是東南打緬人,西北打瓦剌,他們當兵的拿了糧餉去打仗,卻不等開戰就逃了,把邊關百姓都扔在那裏任宰任殺!打死他,還有臉逃回來!”

    “打死他!打死他!”

    茶棚裏爆發出一陣激憤的叫嚷聲,眼下土木堡兵敗,寧遠屠城,劍門關失守,朝廷隻知橫征暴斂,打仗卻逢戰必敗,關內關外,早已是民怨沸騰,看見棄城的逃兵,更是連眼珠都紅了。一時間拳腳齊下,那乞丐哪裏還能爬得起來?

    一個長得矮的擠不過去,轉身抄起一條板凳,對準乞丐的後腦就砸了下去。

    “住手!”

    一道清脆的斷喝淩空響起,啪的一聲,矮個子手背如同被烙鐵烙了一下似的,整隻手都麻了,手裏的板凳也應聲飛了出去,哐啷砸在門外,散成一堆。

    一群人霎時一靜。

    “哎喲——”呆了一下之後,矮個子才覺得痛,手背如同火燒般痛了上來,一道殷紅鞭痕,赫然凸現出來。“誰——”他張口剛要罵時,眼睛落在門外,不由得一陣張口結舌,傻在原地,連要罵些什麽都忘了。

    門外隻有一人一馬,馬上是個女子,披一件黑色的大氅,西風獵獵,她漆黑的長發在風裏飄蕩。她在門外,仿佛猶帶著仆仆的風塵,可是陽光透過竹棚,淡淡地照在她臉上,一層斑駁的影子,似乎能看到灰塵在空氣裏翻飛,為她的容顏鍍上了一層淡定的金色,卻是說不出的沉靜,驚豔,但是那明豔的眉眼間,卻還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冷冷煞氣。

    女子手裏的馬鞭長長地落在地上,想必就是剛才在矮個子手上留下鞭痕的那一條。

    “什麽事,風煙?”一個藍色布衫,魁梧英偉的男子從後麵趕了上來,“你又和誰動手?”

    “沒有。”風煙道,“這群人瘋了,毆打一個乞丐,還用得著往死裏打麽?這條板凳要是砸中了他腦袋,隻怕立刻就出了人命。”

    矮個子這才回過神來,急忙分辯:“你不知道,他是從西北戰場棄城逃回來的逃兵啊!”

    “逃兵?”

    寧如海和風煙不禁對視一眼。自從寧遠和劍門關相繼淪陷,蒙古兀良哈部和瓦剌阿魯台的大軍長驅直入,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無數城鎮和村子都被踏為平地,寧遠屠城七日之後,竟成一座空城。稍有點血性的人,都對棄城的逃兵恨得咬牙切齒,這種情形下,就算打死了他,似乎也沒有人會站出來阻攔。

    “我不是逃兵……”地上的乞丐吃力地爬了起來,一臉是血,卻滿眼的眼淚,“各位爺,前兩年我也是寧遠城的農戶,定遠侯打兀良哈的時候,征兵到村子裏,我也扔下鋤頭去當了兵。誰知道兀良哈沒打完,瓦剌又發了兵,萬歲爺禦駕親征都吃了敗仗,定遠侯帶著人馬從寧遠逃了出去,弟兄們就隻好去投靠劍門關的武進大將軍朱瑛。哪想得到守在關上,沒糧沒草,天寒地凍,朝廷的餉銀拖了幾個月遲遲不來,最後瓦剌打上來,哪還擋得住,一開戰,城就破了。我也是死裏逃生才撿回一條命來,十幾萬大軍,死的死,逃的逃,我就算去拚命,又有什麽用啊?

    “從西北逃過來,我也是一肚子委屈,咱們不是不想打,咱們不是怕死,要是有個頂事的將軍,哪怕是個總兵,隻要說打,咱也是豁出去跟瓦剌拚命。寧遠屠城,大夥兒心疼,我更心疼,那死的都是我自己的兄弟姐妹,父老鄉親……要說死,我也死過好幾回了,可沒在戰場上戰死,卻在自己家鄉被自己人給打死了,我,我不甘心哪……”

    說到最後,一條六尺高的漢子,居然像個孩子般嗚嗚地哭了出來。

    周圍的人也紛紛掉頭,擦著眼淚。

    風煙的心裏也不是滋味,向那掌櫃的道:“給他包些燒餅,算在我賬上。”

    掌櫃的趕緊拿了個包袱,包了一打燒餅,遞給那乞丐,“謝過這位姑娘,就趕緊走吧,隻是你這個樣子,能去哪裏?”

    “我是打算去京城,路上聽說又征兵了,大概還是去打西北,不知道這一回帶兵的是誰,也不知道我這個樣子,一瘸一拐的,人家肯不肯收我……”

    風煙本來已經準備付了燒餅錢就走的,聽到這裏,卻忍不住心頭一熱!

    “掌櫃的,倒兩碗茶吧。”她翻身下馬,走到乞丐旁邊,朗聲道:“本來素不相識,不應該說這些,可是無論如何,我也要以茶代酒,敬你一杯。還拖著傷腿,一步一瘸,這樣千辛萬苦地回到京城,就是為了再打回關外去——我敬你這份男兒血性。”

    說罷舉起茶碗,仰頭喝了下去,周圍一片寂靜,國破山河在的悲涼,在每個人心頭湧動。

    風煙放下茶碗,伸手摘下腰間的牛皮錢袋,放在乞丐懷裏,輕輕歎了口氣:“錢不多,可我也隻有這些了。你就拿去治傷吧,腿好了再去從軍。”

    “這……”

    乞丐呆住了,待要推辭,風煙已經轉身出了門,翻身上馬,一拉韁繩,“寧師哥,咱們走!”

    “錢太多了!喂,姑娘……”那乞丐掙紮著追出門,兩匹馬卻已經昂首長嘶,絕塵而去,隻留下一圈人,呆呆站在原地。

    “大人,這麽急叫我們回來,是不是京裏出了事?”

    “你們先坐下喝杯茶,歇口氣。”坐在青玉書案後麵的,麵容清臒,三綹長髯,正是掌管兵馬的兵部尚書於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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