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長河落日圓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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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如海看了看於謙深鎖的眉頭,“屬下已經歇過了,本打算明天一早再來向大人複命,可又怕耽誤了事情;我和陸師妹剛進山東境內就接到了大人的急報,當夜就動身回來了。---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你們這一路上,有沒有聽到什麽傳聞?”
寧如海想了一下,“關於賑災款的下落,是一無所獲,不過回來的時候,聽說劍門關已經失守,朝廷又開始增兵了。”“難道大人急召我們回來,是為了西北戰事?”風煙心思機敏,“如今除了這件事,還有什麽更重要,更緊急的,連賑災款的下落都暫時擱置了。”
“你們說得不錯,劍門關失守,不過短短三五天光景,可朝野上下,已經人盡皆知。關外的難民大批湧進來,山東、直隸、河北、川陝,隻怕又要大亂了。”於謙撚須一歎,“可眼下最要緊的,並不是這個,幾天以來,朝堂上一直在爭論遷都之事。”
“遷都?!”風煙和寧如海齊聲驚道,“這怎麽可以!”西北狼煙正濃,皇上年幼,登基不足半年,太後雖然賢惠,可是不足以治國,朝政把持在司禮監王振手裏。戰事初起的時候,兩次大戰都失利,王振就曾經提議遷都避戰,割土求和,當時華蓋殿大學士馮邦正、大理寺少卿薛暄等大臣出麵力阻,總算平息了事端,沒有釀成大亂。想不到,劍門關一失,遷都之事,又重新被提上了日程。
“遷都江南之後,要想打贏這場仗,跡近於做夢。”於謙沉重地道,“從此北方大片江山,都落在外寇手裏,後果實在是不堪想像。”
風煙急道:“更何況,瓦剌殘暴嗜血,貪得無厭,北方的江山城郭,隻怕還喂不飽他們。我們過得了長江,難道他們就過不了嗎?”
“所以,無論如何,這京都是萬萬遷不得的。”於謙擊案而起,“可如今,戰事吃緊,形勢比人強。反對遷都的馮邦正,已經因此而落獄;薛暄也借故被削職,我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王振這禍國殃民的老賊,真該活剮了他!”寧如海憤憤地道,“閹黨這麽猖狂,連馮大人這樣的三朝重臣也難逃毒手,滿朝文武,就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說句公道話麽?”
“盛世出將入相,亂世明哲保身,這本是官場鐵律。誰又肯為了他人,丟了自家高官厚祿,甚至身家性命?”於謙道,“眼下的政局太過黑暗,日後總有一天,清濁自在人心。”
“大人,難道咱們就隻有這樣等著,一點辦法都沒有?”風煙問了一句。
“辦法隻有一個,就是打贏這場仗。”於謙蹙眉道,“若是仗打贏了,一切問題也都迎刃而解。可是這唯一的辦法,卻連一成的把握都沒有。”
“聽說增援西北的大軍已經出發了。”寧如海加了一句。“不錯,這是最後一次了,他們要守的,也是西北最後一道要塞,紫荊關。”
一時之間,三個人都沉默下來。
再明白不過了,這一仗如果打不贏,輸掉的將是北方千萬裏錦繡山河,良田沃土,無數的百姓就將要家破人亡,而今日朝堂之上主戰不主降的忠臣良將,必將因此而獲罪入獄。
“王振是巴不得這仗打不贏的。”於謙道,“遷都之後,挾天子以令諸侯,敢跟他作對的幾個人都被摘了腦袋,他就真可以呼風喚雨,一手遮天了。”
“可這種形勢下,孤軍奮戰,勝敗難料啊。”寧如海擔心地道,“尤其幾番慘敗,軍心渙散,士氣低落,聽說寧遠一役的主將棄城而逃,劍門關也是初戰告破,咱們就算想打,也找不到一個能挑得起這副擔子,領兵打仗的人啊。”
“在東南平息緬亂的蕭鐵笠將軍,是這次的主帥。”於謙站起身,走到窗前,負手而立。窗外夜濃如墨。“東南戰事暫且由他人代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趙舒、韓滄、葉知秋他們三個是將才,隻可惜,實戰經驗不夠,擔不起主帥的重任。”
“那麽,蕭將軍對這次出征,可有把握?”風煙也聽說過蕭鐵笠,他征戰多年,在軍中頗有威信。
“蕭將軍驍勇聞名,應該比朱瑛之流勝過百倍。最重要的是,他忠介耿直,疾惡如仇,決不會和王振一黨沆瀣一氣。”於謙沉吟著道,“寧遠一役,定遠侯棄城;劍門關一役,武進大將軍十六萬兵馬,連一天都支撐不到,這樣的戰績,不是戰敗,而是不戰自敗。他們想必都是迫於王振的壓力,還沒開戰,膽先寒了。”
風煙想起回京路上茶棚裏遇見的那個逃兵,“聽說,守劍門關的士兵糧餉供給不足,是餓著肚子打仗的。大人知不知道這回事?”
於謙回過頭來,“如海,風煙,這次叫你們飛馬回京,就跟糧草之事有關。”
“是。”寧如海和風煙一同站了起來,“大人請說。”
“備戰是我兵部的事,但糧餉軍需,卻是戶部職轄之內,戶部尚書王驥是王振眼前的紅人,不惜認了太監當幹爹,無恥之至。劍門關守軍的糧餉不足,也都是他從中貪汙,這一回,兵已經發了,應戰的糧餉卻遲遲不見蹤影。”
寧如海頓足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這沒打過仗的人也知道,這麽重要的事,如果再拖延幾天,蕭將軍他們還沒跟瓦剌大軍照上麵,就已經先餓倒了。”
“所以,我不得不想出一條暗度陳倉的下策。”於謙道,“這邊催促王驥準備糧草,另外又聯同戶部左侍郎張應昌暗地裏籌備了一筆款子,雖然數目還不足,但暫時解了這眼前的燃眉之急,容後再慢慢想法子。”
“大人的意思……”風煙有點明白了,“是想瞞著王公公的耳目,把這筆餉銀送出京去,帶給蕭將軍?”
“不錯。這筆餉銀原是戶部收繳的鹽稅和銅稅,張侍郎是擔著天大的幹係,把這麽大一筆數目騰出來,十分不易。你們這趟差事,切記小心謹慎,萬一有個閃失,後果無法估量。”“大人請放心,咱們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必定保全餉銀的安全。”寧如海道,“我們這就準備出發。”
“等一等。”於謙微笑了一下,把他叫住,“在你們出京之前,還有一件事,我得交代清楚——這趟押運軍餉,到了西北大營,你們千萬要當心一個人。”
“誰?”寧如海和風煙不禁一怔,很少聽見大人用這種語氣,提起某人。
於謙深深歎了一口氣,一字字地道:“都禦指揮使,楊昭。”
楊昭?!風煙和寧如海心裏都是一沉。
對視了片刻,風煙才開口道:“大人,難道連他,也是王振的人?”
“是啊,我原也沒有想到。所謂三軍易得,一將難求,我本來還打算,推舉楊昭擔任此次西征的主帥。滿朝文臣武將,我一一斟酌了很久,總覺得除了他以外,再沒有更好的人選。三年前他就曾經帶兵平定了兀良哈之亂,這一回,兀良哈聯合瓦剌出兵,卷土重來,也隻有他帶兵才最合適。”
“那大人又為什麽改用了蕭鐵笠將軍呢?”寧如海忍不住問道。
於謙搖了搖頭,“出乎意料的是,還沒等我舉薦楊昭,王振就已經推舉他領兵了。我這才知道,原來楊昭也被王振網羅到了他的旗下。楊昭這個人,一旦被王振所用,唉……後患無窮啊。”
楊昭貴為都禦指揮使,掌管十萬禁軍,原本一向很少和王振、於謙兩派打交道,而眼下這種勝敗攸關的時候,他卻倒向了王振那邊,是一個非常不利的消息。
“倉促間也隻好拆了東牆補西牆,把蕭將軍從東南戰場上緊急調了回來。目前朝中論聲望地位,這帥印之爭,也隻有他才能和楊昭相提並論。好在結果還不算太壞,蕭將軍掛了帥,楊昭出任督軍。即使楊昭受了王振的指使,有什麽叛國求榮之舉,好歹還有蕭將軍壓著。”
寧如海道:“大人估計楊昭會有作亂之心?”
“但願他不會。”於謙沉吟著,“楊昭是一個很難對付的人,而且心機深沉,行事縝密。我隻擔心,蕭鐵笠的耿直,不是他的對手。”
“蕭將軍心裏自然也有數的。”風煙安慰了一句。
“但人無傷虎意,虎有傷人心啊,咱們不可掉以輕心。這趟西北之行,你們除了運送糧餉之外,還要替我盯住楊昭,不能給他作亂的機會。”
“我明白,楊昭既然是王振的人,那就是咱們的頭號對手。我會提防他的。”風煙點了點頭。
於謙回到案邊,慢慢踱了幾步,“風煙雖然聰明,性子卻太急了一點;如海沉穩些,可惜不會察言觀色,不善變通。你們這次出去,一定要記得互相商量,見機行事,楊昭在都禦指揮使的位子上坐得這麽穩,絕非易事,你們千萬要小心,莫莽撞——一旦失了手,不止是你們兩個的腦袋保不住,落了把柄在他手裏,咱們的處境就更艱難了。”
事情的嚴重性,寧如海和風煙自然都明白,隻是,在西北大漠,殘酷的戰場上,麵對瓦剌那樣凶悍的敵人,還要提防楊昭這樣難纏的對手,誰又敢保證,這次任務能夠如往常般地順利完成呢?
她從外麵進來,剛一抬頭,就觸到一對深黑的眼睛,深不見底,冷冷地、遠遠地俯視著她。那種眼神,就像黑夜一樣,讓人覺得微寒的迷惘——他是誰?
出陝入甘,祈州是最後一處重鎮。再往北,兩百餘裏之外,就是攔住瓦剌鐵騎的最後一道要塞——紫荊關。
因為戰亂,祈州以北的城鎮和村落都荒棄了,尤其是最近兩個月,人心惶惶,大批難民從關外湧進來,到處蔓延著血腥屠殺的恐怖傳聞,能走能跑的,都收拾了包裹細軟往南遷徙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孤寡。
“風煙,不能再趕路了,前麵沒有打尖的地方,咱們又帶著這麽大批的糧食和草料,趁夜趕路,露宿野外,隻怕不安全。”寧如海原本在糧車前麵押隊,此刻也停了下來。天色已經暗下來,而且有點陰沉,看樣子這個晚上就得在祈州休息一夜了。
“還有兩百裏路就到紫荊關了……”風煙有點猶豫,就快和蕭將軍的大軍會合了,恨不得立刻長出一對翅膀,飛過關山去。
寧如海擦了擦汗,摘下腰間的水囊,剛要喝,又伸手把水囊遞給了風煙,“喝點水,你說話都有點嘶啞了。這一路上,趕得實在太急了,又提心吊膽的。他們從京城出來的時候,隻帶了現銀和一隊隨從,為了隱藏行跡,一直是改裝成木材商,所有人馬分散往西,路上沿各州各縣少量地分別采購糧食和草料,以免引起地方官府的注意和朝廷裏王振黨羽的警覺。
過了黃河渡口,才在陝西境內會合,備齊車馬,上麵再覆上木材,一路向北急行。眼看著糧草置辦的差不多了,紫荊關也就在眼前,總算暗暗地鬆了一口氣。
到了祈州,離京城少說也有個六七千裏,此時就算王振的黨羽有所察覺,要阻攔也應該來不及了。
“前麵就有一家客棧,咱們就在那裏歇一晚。”風煙道,“也順便買些幹糧和臘肉,明天一出祈州再往北,隻怕找不著吃飯的地方了,大家隻好在路上將就一下。”
這家客棧,是家老字號,樓上住店,樓下吃飯,倒還生意不錯。
“客官,這邊坐,要吃些什麽?”穿著一件不知道是白還是灰的羊皮襖的跑堂夥計,操著一口濃重的方言,過來招呼。一邊問,一邊提著隻碩大的茶壺往桌上的瓷碗裏斟茶,茶水濺了出來,他油膩膩的袖子往桌上一抹,就算擦了桌子。
風煙忍不住向旁邊閃了閃,唯恐他那身皮襖蹭到自己身上來。寧如海喝了一口茶,卻差一點噴出來,“這是什麽茶,又苦又澀!”
“客官,聽您口音,是打南邊過來的吧?咱這偏僻地方,可拿不出什麽好茶葉來。這個茶,是用茶磚燒的,不是小的誇口,祈州城裏,舍得買茶磚的店也沒有幾家了。這仗一打起來,就連茶磚,也是買不著啦。”
寧如海見這夥計口齒伶俐,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不禁問道:“眼下這紫荊關,還出得去嗎?”
“爺,您這是要出關去做什麽?我勸您不管是要做什麽要緊事,都趕緊打回頭吧,您還不知道,過一陣子,這仗又要打起來了。前幾天才聽說,朝廷派了十幾萬大軍過來,要跟瓦剌在紫荊關開戰了。”
風煙道:“既然要打仗,為什麽你們還在這裏待著?”
那夥計歎口氣道:“祖祖輩輩都在這城裏,怎麽能說走就走?有錢的出去逃難,咱們這些窮光蛋,拋家棄舍地去別處,難道要飯過日子嗎?不到逃命的時候,誰舍得走啊。再說,這一仗,也未必就打輸了。”
風煙這還是頭一回聽見有人對戰事抱有信心,不禁有點好奇,“那你又怎麽知道,這一仗未必會輸?”
“前幾日有幾個軍爺在店裏吃飯,我在旁邊,也聽見幾句。這次這個帶兵大元帥,跟前幾個不同,是打過不少勝仗的。還有一個督軍,也是厲害人物,前兩年就是他帶兵打退了兀良哈這幫蒙古韃子。他還在京裏做著大官,叫什麽,都……都什麽的指揮使……”
“啪!”寧如海手裏的筷子已經重重拍在桌子上,“你這也叫客棧,咱們都餓著肚子等半天了,還沒上菜,當夥計的不懂招呼客人,倒像是懂打仗!”
那夥計嚇了一跳,想分辯兩句,又見寧如海一臉怒色,隻好把話吞了回去,訕訕然走開一旁。
“楊昭那種賣國求榮,助紂為虐的陰險小人,居然還被人當成救星似的盼著,這是什麽世道。”寧如海氣哼哼地道。
“這裏是客棧,說話小心點。”風煙嘴上雖然這樣說,心裏卻大為痛快。剛才那夥計胡說八道,要是寧師哥不出聲,跳起來的就應該是她了。
“烤羊腿,醬牛肉,釀黃瓜——上菜了!”那夥計又端著菜盤從廚房出來,板著臉,沒好氣地把幾個盤子重重放在桌上。寧如海早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烤羊腿又的確香氣濃烈,金黃酥脆,忍不住伸手就去抓:“早聽說這邊有道名菜,就是烤羊腿——呃,這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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