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醉臥君莫笑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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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昭站起身,看了看周圍的傷兵也都包紮休息得差不多了,一招手把趙舒和葉知秋叫了過來:“葉將軍,你帶五百人,往西去,現在天色暗,伸手不見五指,瓦剌那邊就算發現什麽動靜,也不敢輕舉妄動。---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但這樣一來,他們會錯以為咱們開始往西邊突圍,所以會把兵力向西部署。

    “趙將軍,你現在開始整軍待發,佟大川已經去清理東麵的路口,順便查探那邊的情況。等他回來複命之後,如果沒有意外,你就帶精銳營的人突破東邊的防線衝出去。

    “隻要東邊一亂,瓦剌的人馬就會立刻發現上當,必定大舉向這邊阻截,反而給西邊的葉將軍留下可乘之機,可以徑直出穀。”

    趙舒插了一句:“那萬一瓦剌追過來,咱們的人還來不及全部撤出鐵壁崖,該如何是好?”

    楊昭一笑,“經過今天這一仗,趙將軍,你可仔細多了。放心,他們來回折騰,動作絕沒有那麽快,再說還有我帶虎騎營給你們斷後。你們隻要以最快的速度撤回大營,其他的事情我自然會料理。”

    “那怎麽成?”趙舒道,“咱們都走了,你們豈不是危險?”

    楊昭拍了拍他的肩,“我們自然是且戰且退,不會耽誤很久。你隻管回去就是了,怎麽說我也是個督軍,你還想再抗命一回麽?”

    風煙在旁邊道:“那我留下來,幫楊昭斷後。”

    “不行!”這下子,楊昭、寧如海和趙舒三個人異口同聲,一齊反對。

    寧如海自然是怕風煙留下會有危險,趙舒是不願意撇下風煙,而楊昭呢,他又是為什麽?

    “你——看不起我?”風煙睨了楊昭一眼,壓根兒起他就沒把她放在眼裏,不是嗎。

    楊昭卻沒有心情在這裏跟她鬥嘴,隻簡單地道:“你回去。”看不起她?他哪敢。好幾次被她當麵頂撞得顏麵掃地,又差點讓她行刺得手,可是他卻偏偏拿她沒有辦法!

    別的都還好說,她要留下,斷不可以。現在鐵壁崖的敵兵仍然數倍於己,待會兒隻怕還要有場惡戰,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風煙留在這裏。

    “風煙,別爭了,快點回去。”這次,寧如海倒是難得地跟楊昭保持一致,“沒時間了,這邊也不缺你一個。”

    參將劉進過來,向楊昭拜倒:“稟督軍,五百騎兵已經整軍完畢,葉將軍即刻出發。”

    “好。”楊昭點點頭,“吩咐下去,各營按部署齊集,由趙將軍帶領,全部上馬,盡量不要留下一個傷兵。還有,嚴禁出聲。”

    命令傳了下去,各營人馬都迅速整裝、上馬、歸隊,除了戰馬的幾聲輕嘶,和刀槍偶爾碰擊的細微響動,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每個人都十分明白眼前的局勢,他們是必須安全突圍出去的,已經折損了將近三成的人馬,剩下的,再也損失不起了。

    風煙也清楚,這種事態之下,服從就是最好的支持。楊昭不能分心,也沒有時間再討論這些了。

    “寧師哥,就聽你的,我們走。”風煙走向旁邊的戰馬,腳踝的刀傷一陣刺痛,讓她忍不住輕輕跛了一下。

    剛剛拉住韁繩,就聽見楊昭在身後突然叫住了她:“等一等!”

    他又要怎樣?風煙蹙起眉頭,都已經聽了他的命令,要跟趙舒他們一起撤退了,他還有什麽意見?!不情願地停住,回過頭,卻見楊昭從戰袍上撕下一截衣襟:“坐下。”

    風煙一頭霧水,這又是怎麽一回事?

    楊昭有點不耐煩了,“叫你坐下,愣著做什麽!”

    “就算你是督軍,打仗要聽你的,也不見得你叫我站著,我就得站著,你叫我坐下,我就得坐下……”風煙脫口而出,他以為他是誰啊?莫名其妙——楊昭忍不住咬了咬牙,疾步過來,一把攔腰抱起風煙,把她扔在旁邊的岩石上,粗魯地道:“你能不能聽話一回?自己腿上有傷,不知道麽?連靴子都破成這樣,一會兒頂風冒雪,還有幾十裏路要趕,你不想要這條腿了,是不是?!”

    他一邊教訓她,一邊用剛才撕下來的那條衣襟,把她受傷的足踝連同被鮮血浸透,已經破爛的靴筒一起,匆匆地包紮起來。

    風煙都傻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是。

    意外,驚愕,惱怒,還有一種難言的羞澀,和悄然湧起的一股暖流,錯綜複雜地交纏在一起,簡直分不清到底是什麽滋味。

    “督軍,路口已經清理好了,何時出發?”佟大川正好匆匆奔過來,不識趣地大聲回報,卻恰巧替風煙解了圍。

    “趙舒。”楊昭折回身,把趙舒叫了過來,“從這裏到東邊路口,隻有一炷香的腳程,你記住兩個字:一是快,二是靜。這六千多個弟兄就交給你,要當心。”

    趙舒本來並不是個毛躁的人,隻是因為先前對楊昭的成見太深,又被黃沙鎮的屠城慘狀衝昏了頭,才會失去常態。此刻重任在肩,也沉下氣來,“督軍放心,我們一定安全返回大營。”

    “好。”楊昭點點頭,“趕快走吧。大川,你去傳令虎騎營準備,掩護趙將軍他們撤退。”

    “是!”佟大川和趙舒領命而去,風煙和寧如海隨後跟上。

    風雪已經急了起來,打在臉上,冷得有點麻木。風煙忍著回頭的衝動,就這樣一走了之?把楊昭他們留在鐵壁崖支撐危局?這是他的命令,她也想不出什麽理由反駁,可是,心裏卻怎麽都踏實不下來——他們能擺脫瓦剌的圍剿,平安地回去嗎?應該不會出什麽事吧?

    她這是怎麽了,竟然替楊昭的安危擔心起來!

    一句“要當心”,卡在喉嚨口,說不出來。這未免太滑稽了吧,不久之前她還恨不得置他於死地。風煙從來沒有對一個人有過這樣複雜的感覺——希望他死,可又怕他死;明知他是王振的黨羽,可又身不由己地相信他;一見麵就忍不住頂撞譏諷他,好像他越是難堪,她越是解恨,可又見不得他的尊嚴被別人踐踏!

    “袁小晚!袁姑娘!”

    天剛亮,風煙已經出現在袁小晚帳外。

    雪還在下,風已經小多了,她幾乎是一下馬,就直接衝過來的。回營這一路上,她心裏糾纏的都是一句話:楊昭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昨日出營之前,在井邊,袁小晚欲言又止,可能她才是唯一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吧!

    帳簾一掀,袁小晚幾乎是立刻就出來了,身上的衣服整整齊齊,沒有半絲淩亂。這風雪之夜,剛近淩晨,她是起得早,還是根本就沒睡?

    “是你!”袁小晚的驚喜,出乎風煙意料:“你回來了!”

    看見她,有那麽高興嗎?風煙愕然,看上去,袁小晚比她還要心急,臉色憔悴,氣色也差,那以往的嬌俏全都沒了。她這是一夜沒睡吧?

    果然,接下來袁小晚又連珠炮般地追問:“指揮使不是和你們在一起麽?怎麽一個晚上都沒回來!你們遇上瓦剌的人馬了,是不是——他人呢?”

    風煙沉默了一下,“他……大概也快回來了吧。我們在鐵壁崖遇到瓦剌的伏擊,楊昭說讓精銳營的騎兵先撤回大營,他和虎騎營斷後掩護。”

    “什麽?”袁小晚呆住了,“你們,就這麽回來了?”

    “這是楊昭的命令。”風煙有點慚愧。

    袁小晚一反常態地激烈起來:“他的命令?陸姑娘,原來你們也有聽他命令的時候啊?自從隨軍出了關,快兩個月了,上到蕭鐵笠蕭元帥,下到趙舒韓滄葉知秋,甚至一個算不出幾級幾品的小小把總,都從來沒有聽從過這個督軍的命令!昨天你們出兵黃沙鎮的時候,他追到營門外都攔不住,當時若有一個人肯聽他的話,又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風煙想要解釋:“我不是這個意思……”

    “算了,說這些都已經沒用了。”袁小晚的眼圈都紅了,“你們自然是巴不得他帶人去援救,更巴不得他幹脆就把命丟在鐵壁崖;反正他是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不是這樣嗎,陸姑娘?那天到虎騎營行刺的不是你嗎?”

    “是楊昭說的?”風煙沒有否認。

    袁小晚冷笑道:“他沒提過。但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這句話,我也想送給你。”風煙看著她,“火燒糧草庫的事,也和你有關吧。”

    “不錯。”袁小晚居然麵不改色,“是和我有關,而且,是指揮使要我做的。”

    她承認了?!風煙心裏重重地一沉!

    潛意識裏,她希望聽到的,並不是這樣的答案啊。她多麽希望,這件事,跟楊昭、袁小晚沒有一點關係,隻不過是她誤會,是她的懷疑錯了。

    “可是,火不是我放的。”袁小晚接著又補了一句,“如果是我放的火,被燒掉的糧草,就絕對不會再出現了。雖然我們一直看彼此不順眼,但是陸風煙,你覺得我是一個連放把火都放不好的人嗎?”

    風煙眉梢一揚,“這話怎麽說?”

    “我知道,你和寧如海一向自詡為正道中人,忠君愛國、疾惡如仇,但並非所有的事情,都像你看到的一樣黑白分明。你來找我,是想知道,指揮使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吧?”

    風煙沒說話,是啊,她這一路急馳趕回大營,扔下馬鞭就直奔袁小晚這裏,說穿了,就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楊昭是個什麽樣的人。

    而袁小晚的話,她本不應該相信,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聽一聽,除了眾人對楊昭的各種指責之外,還有沒有別的說法?“本來我不想說這些,因為我並不喜歡你,而且,指揮使也一向不準我們插手他的事。所謂日久見人心,我以前總是以為,隻要時間長了,各種謠言都會不攻自破,何必去越描越黑。”袁小晚輕輕一歎,“但是看起來,我實在太天真了。”“謠言?”風煙有點懷疑,這滿城風雨,怎會都是謠言!“人盡皆知,楊昭本是禁軍都禦指揮使,憑王公公的一句話,就搖身變成了西北大軍的督軍。”袁小晚緩緩地道,“但你有沒有想過,以王振的心機,他若要用楊昭,又怎麽會張揚到人盡皆知的地步?而以都禦指揮使的地位,楊昭的軍功,加上王公公的推薦,這主帥的位子,又怎麽可能落到了蕭鐵笠的頭上!”

    “你的意思……”風煙一怔,說得是,難道這裏別有隱情?

    “陸姑娘,這話要從頭說起,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袁小晚接著道,“當初,劍門關失守,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於大人主戰,王公公主和,兩黨相爭的焦點就集中在一句話上:再打下去,結果如何?

    “這一仗勝敗攸關,當時於大人就曾經來找過我們指揮使,希望他能夠帶兵出征,力挽狂瀾。但於大人想不到的是,這件事被王振那邊的探子得知,他豈肯讓指揮使來打這場仗?所以出人意料,他竟然在聖前舉薦楊昭掛帥——當時舉座皆驚,又何止於大人一個大失所望。

    “政局混亂,人人自危,都當楊昭是王振的人,多少人一擁而上地巴結他,又有多少人背地裏罵他為虎作倀?當時,指揮使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和王振當庭翻臉,以表清白。但這麽做,硬碰硬的結果是兩敗俱傷,於事無補。二是跟於大人、薛大人等幾位解釋清楚,共商對策。但指揮使拜訪兩位大人的時候,都吃了閉門羹。

    “於大人因此而改用蕭鐵笠出征,人人都以為,王振的陰謀已經破敗,西北戰事從此跟楊昭沒有關係了。但是,有誰會知道,這才是王振真正的目的,他得逞了。”

    風煙聽得呆住了。想不到,這其中竟有這麽一番曲折——王振舉薦楊昭,並非是想利用楊昭影響西北之戰,而不過是離間他和主戰派之間的關係而已!

    袁小晚說到這裏,停了片刻,似乎是在整理著自己的思緒,半晌才道:“王振自以為他的離間計是萬無一失,可是他沒想到,楊昭偏偏將計就計,甘願背上這個罵名,甘願以都禦指揮使之尊,屈居蕭鐵笠之下,自己請旨做了督軍!他當初舉薦楊昭在前,阻攔已是來不及了,隻好又打糧草的主意,讓王驥設法拖延軍餉……下麵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

    風煙震驚地看著袁小晚。她說的,都是真的?!

    大人和蕭帥都在提防著楊昭,唯恐一個不小心敗在他手上,可是,楊昭卻在和王振鬥著心機!

    “蕭鐵笠不是平庸之輩,可是他慣征東南,對西北戰場不了解;加上他為人剛烈耿直,論心計、論手段,他哪是王振之流的對手?他們可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袁小晚悵然道,“指揮使原是禁軍的統帥,無論身份地位,都在蕭鐵笠之上,他本可以在京裏高枕而臥,日日逍遙,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背著種種誤解、敵視、流言蜚語,千裏迢迢地跑到這一片荒涼的邊關來,打這沒有退路的一場仗……”

    袁小晚的聲音還在風煙耳邊響著,可是她接下去又說了些什麽,風煙已經聽不進去了,一顆心越來越沉,越來越遠。

    風煙想起,初見楊昭,是蕭帥設宴款待她和寧師哥的酒席上,觥籌交錯的熱鬧氣氛裏,唯獨楊昭被冷落在一邊,他一個晚上自斟自飲的樣子;想起帥營裏大小將領匯集一堂商議軍情,楊昭卻被忘到腦後,他在虎騎營裏親自給摔跤比賽擊鼓,那震耳的鼓聲;想起打下了十裏坡之後,他在營門外的寒風裏等候勝利的消息,卻等來了她的譏諷和嘲弄,他臉上那種沉默的神情;想起糧草庫被燒,她怒闖虎騎營,指著楊昭的鼻子說他是王振身邊的一條狗,他那一刻的震驚和難堪;想起昨天出兵黃沙鎮之前,楊昭被他們甩在路邊的漫天風沙裏,眼裏的苦澀和忍耐……何止是這些啊,她都想不起,這樣的事情到底發生過多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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