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長醉不願醒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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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昭越過他,走到營帳門口,一把掀開帳簾。---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狂風夾著雪花猛地灌了進來,他的衣襟也立刻被風鼓起。

    “你看一看,這麽大的風雪,都什麽時候了,風煙還沒回來。”楊昭心如鉛重,“萬一出了事,你擔當得起麽?”

    “報督軍——佟將軍到了!”門口的侍衛指著風雪之中匆匆趕來的人影,向楊昭報告。

    佟大川呼哧帶喘地跑來,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楊昭叫他叫得這麽急。“指,指揮使……什麽事啊?”

    “你知不知道寧如海去闖劍門關,風煙趕著去攔截他了?”楊昭也不等他站穩,劈頭就問。

    “知道。”佟大川回答得倒也幹脆,“聽葉知秋說的。”“既然知道,還問我叫你來有什麽事?”楊昭不禁惱了,“誰給你的膽子,竟敢隱瞞不報!”

    佟大川這才看出來楊昭的臉色不對,心裏打了個突:“指揮使,我沒敢隱瞞不報,我那時是急著趕去練兵場,所以就叫小晚來回報一聲。再說,這也不是什麽軍情大事……何必……”

    他越說越小聲,因為楊昭的臉色越來越差了。

    “寧如海和陸風煙,如果是咱們虎騎營的人,你也這麽不以為然,眼看著他們出事,也不聞不問麽?”楊昭咬了咬牙,額上隱隱浮現一條青筋。前一陣子,手底下這一營弟兄,都跟著他受委屈,遭人白眼,他心裏虧欠,所以對他們就難免比以前縱容些;想不到這個佟大川,被慣得無法無天,居然問都不問一聲,就替他楊昭作了主!

    袁小晚和佟大川那點心思,難道他還會摸不透?所謂趕著去練兵場,所謂忘了,都是借口。

    “現在沒工夫跟你算賬,趕快派人出去找!”楊昭盡量壓著脾氣,現在發火又有什麽用?“給我備馬。”

    “你要親自去找?”佟大川嚇了一跳,失聲道,“不可以!”

    “你……說什麽?不可以?”楊昭真的被他氣倒了。這虎騎營上下,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對他說這三個字。

    “外麵正是暴風雪,指揮使,戰事在即,形勢這麽緊張,說不定瓦剌兵在哪裏出沒,你不能去啊,太危險了。”佟大川不知死活地攔著楊昭。

    “你也知道危險?”楊昭停下了步子,看來佟大川不糊塗啊,他也知道關外暴風雪的厲害。

    “陸風煙自己想去送死,又不是我叫她去的。“佟大川情急之下,口不擇言,“上次他們去打黃沙鎮,咱們百般阻攔,不是也沒攔住嗎?再說她好幾次明裏暗裏地侮辱指揮使,我還巴不得她再也回不來呢——”

    “啪!”一聲脆響,佟大川驀然住了口。

    楊昭這一巴掌,打得很重,佟大川嘴角立刻就見了血,耳朵嗡嗡直響,半邊臉都似乎麻了。

    葉知秋早已經傻在一邊,他幾時見過楊昭發這麽大的火?就連當初風煙指著他的鼻子,說他是王振身邊一條狗的時候,他也沒這麽生氣過。

    “讓開。”楊昭迸出兩個字。這佟大川如果不是這些年跟著他出生入死,就憑他剛才那番話,此刻就不僅僅是一記耳光的事了。

    佟大川撲通一聲,單膝跪倒。“今天指揮使就算要了我這條命,我佟大川也不能讓指揮使出去冒險!外麵冰天雪地,路途又遠,萬一有什麽閃失,叫我怎麽跟弟兄們交代?為了一個陸風煙,指揮使,你值得麽?”

    楊昭看著佟大川,他半邊臉都已經又紅又腫,卻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好像剛才那一巴掌,不是打在他臉上。

    這些年來,佟大川鞍前馬後地跟隨他,風裏雨裏,忠心耿耿,他縱然再生氣,也不能當真把佟大川處治了吧。可是,風煙在哪裏?他心裏已經像是著了火,偏偏這個佟大川還死活纏著他不肯放!

    “你起來。”楊昭退了一步,單手把佟大川扶了起來,“你的心思我知道,可你怎麽就不知道我的心思?今天我是一定要去把風煙找回來的,無論什麽人,都攔不住。”

    佟大川呆住了,他比誰都明白,楊昭說出來的話,從無更改。

    “你回去吧。”楊昭從他身邊走過去,迎著呼嘯的風雪,出了營帳,“還有,不要再讓我知道,你和風煙過不去。”

    “指揮使!”佟大川在後麵叫了一聲。區區一個陸風煙,值得他這樣緊張麽?

    “不用叫了,省省力氣吧。”葉知秋在他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楊督軍帶兵打仗這麽些年,若是連他自己的心上人都保護不了,你叫他怎麽跟自己交代?”

    “你是說——”佟大川霍然回頭,“指揮使和風煙,他們——”

    “還用得著我說麽?難道你沒長眼睛?”葉知秋搖了搖頭,“楊督軍是個處事不驚的人,亂軍陣裏都沒見他皺過一下眉頭,可是剛才,他急成那個樣子。你呀,不是我教訓你,那一巴掌還真是挨得輕了,換作別人,嘿嘿,隻怕連腦袋都保不住了。”

    佟大川張了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難道,真的是他錯了?

    好冷啊。

    這種冷,仿佛從來沒有體驗過,頭發、眉毛都結上了冰,手和腳已經麻木得失去了知覺,連五髒六腑都幾乎凝固——天地間都是席卷一切,肆虐的風雪,看不清方向。如刀的寒風刮在臉上,已經不覺得痛,隻覺得窒息。

    這是哪裏?

    風煙一步一步在雪地裏挪動,馬早就已經倒下了,可是她不能倒下啊,還有那麽多的事情等著她去做。寧師哥沒有追回來,仗還沒有打完,最重要的,她還沒來得及在臨走前去跟楊昭道個別。

    ——好冷啊,楊昭,你在哪裏?

    腿越來越沉重,每一步都耗盡全身的力氣。風煙所有的知覺都在漸漸消失,心裏那個唯一的念頭卻越來越清晰。來不及了,來不及了,要快點走,快點回去見楊昭。

    這場暴風雪,就像是突如其來的一個夢魘,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看不見,隻有一片白茫茫無邊無際的大雪。風聲在耳邊呼嘯,連耳膜都快要被撕破了。

    她是不是曾經做過這樣一個噩夢?為什麽這種徹骨的寒冷,這種無論如何也要見到他的渴切,會莫名地熟悉,仿佛前世曾經走過這個地方。

    ——楊昭,楊昭,楊昭!

    風煙邁出的每一步裏,都有他的名字,隻有這兩個字,才有力量支撐她這樣艱苦地走下去。她知道,這裏離大營至少幾十裏,而且又失去了方向,憑她這樣慢慢的移動,走回去的希望是多麽渺茫。可是,怎麽能甘心放棄呢?那個有楊昭、有溫暖、有牽掛的地方,還在前麵等著她回來。

    風聲還是那麽淒厲,遠遠的卻似乎有人叫著她的名字,“風煙,風煙……風煙!”模糊而遙遠,似真似幻。

    是她的意誌力在渙散吧,還是她想著楊昭的心太切,怎麽可能在這樣的風雪裏,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

    風煙停了下來,側耳傾聽。可是,耳邊的聲音在漸漸消失,連刺耳的風聲也仿佛聽不見了。睫毛上的冰霜,擋著她的眼睛,可是風煙連抬手擦一擦的力氣也沒有。

    “風煙——”是誰在身後抱住了她?是她的幻覺吧。模糊間想起在靶場的那一晚,楊昭把著她的手,開弓,瞄準,射箭。箭如流星,射中的是靶的心,還是她的心?他在她身後,溫暖而穩定,輕輕地將她環抱。仿佛三生之前,這個懷抱,就曾經屬於她,那麽熟悉,刻骨銘心。

    “楊昭……”風煙用盡全力,把心底這個名字念了出來,可是她的耳朵已經聽不見了。

    “風煙!你怎麽樣?”楊昭攔腰抱起風煙,她已經失去了知覺。

    從來沒有一個時刻,像現在這麽害怕。楊昭抱著懷裏冰冷的風煙,幾乎不敢去探她的呼吸。她的整個人,都仿佛凍上了一層冰,隔著重重衣衫,那刺骨的寒意還是透胸而入!

    楊昭心頭,刀割般的一痛。都是他的錯,是他來得太遲,才會讓她在冰天雪地裏迷了路,都是他的錯。

    “嘶”的一聲,楊昭身上那件溫暖名貴的黑色貂皮大氅已經被他一把扯了下來,密密地包裹在風煙的身上。

    抬頭看了看呼嘯的風雪,他知道,此時再趕回大營,已經來不及了。風煙的體力早已耗盡,這回營的路程,她是撐不下去的。眼下這種情形,就隻有在附近找個避風的地方,先歇歇腳,等風煙醒過來再說。

    身後是風煙,昨夜的火堆還沒有熄滅,餘燼嫋嫋冒著輕煙,那種寧靜繾綣還點滴在心頭,欲走還留,纏繞不去——如果他有選擇,如果這一戰不是這麽的重要,他怎麽舍得就這樣放開手。

    溫暖而明亮的火光,自黑暗中升起,照亮了這處背風的山洞。

    楊昭收起了火折子,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個地方,勉強可以避避風雪。

    可是火雖然生了起來,風煙卻不能直接烤火;凍僵的人,再被火一烤,驟冷驟熱,肌膚禁受不住,就會壞死。初到西北的人不知道厲害,常常因為這樣而導致關節受損,甚至送命的都有。風煙的氣息微弱,可是隻要她還活著,他就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她醒過來。

    楊昭的手移向風煙的領口,輕輕解開她的衣襟。被雪水浸透的衣服一層層脫下來,風煙纖秀而光潔的肩膀就在眼前。沒有了盔甲的包裹,她的柔弱讓他意外。

    楊昭緩緩解開自己外衣的扣子,抱起風煙,把她輕輕地攬入自己的懷裏。

    她的冰冷貼在他溫暖的胸口,她的長發上結滿了冰霜,慢慢被他的體溫融化,一滴一滴地,沿著他的肩頭滴下來。

    楊昭握緊了風煙的一隻手,她的手細膩而秀氣,可是指尖和掌心都磨起了薄薄的一層繭,大概是常年握著弓弦的緣故吧;隻怕用最好的貂油和珍珠粉,也不能讓它恢複原來的柔滑。但不知道為什麽,把這隻手握在他的掌心裏,那種安心的感覺,卻從來不曾體會過。

    想起第一次在蕭帥帳中看見她,那種不屑一顧的挑釁,咄咄逼人的明豔,那時怎麽也想不到,有天他會為了她,在暴風雪中追出大營幾十裏。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心思被她牽絆住了呢?是在她闖進虎騎營,撂倒了佟大川,大聲告訴他要去攻打十裏坡的時候,還是在靶場,拉不開弓弦,情急又不肯低頭的時候?他怎麽居然都想不起,對她的動心,是從何時何地開始。

    冰霜化成水,沿著風煙的發梢,滴落在他身上,涼意徹骨。楊昭忽然有點心酸。

    在京裏被王振陷害,被朝臣誤會,在關外被蕭鐵笠排擠,被趙舒韓滄他們百般冷落防範,甚至虎騎營上下也都有怨言;縱然是百口莫辯的委屈,他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

    可是想著風煙,想起她和他之間的誤會重重,想起她漲紅了臉費力地說那句“對不起”,想起她在寧如海麵前固執地替他爭辯,還有剛才,她湮沒在風雪裏,孤零零的小小身影……一種陌生的酸楚,慢慢浸過他心底。

    “楊昭……”不知過了多久,懷裏的風煙突然輕輕動了一下,發出一句模糊的囈語。

    “我在這裏。”楊昭一震,低下頭,風煙是不是已經醒了?

    風煙的眼睛緩緩張開,正對上楊昭的雙眼,一刹那間,仿佛連呼吸也為之停頓。

    “你醒了。”楊昭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好,已經不像剛才那麽冰冷了,帶著微溫。

    “你——”風煙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居然是在楊昭的懷裏啊!而且身上隻有一件薄薄的中衣。

    幾乎反射性地想要跳起來,楊昭卻一把按住她的肩,“不要動,你的身體太虛弱了。”

    風煙蒼白的臉驀然燒紅了,她的確沒有力氣離開他的懷抱。耳邊就是他的心跳聲,溫暖而清晰。

    楊昭的手指,緩緩從風煙的額頭滑過眉梢,停在她輕輕顫抖的睫毛旁邊,帶著無盡的愛惜,“風雪快停了。以後不要再一個人出營,我不放心。”

    “可是,寧師哥……”

    風煙想要解釋,楊昭卻微微一笑,“我都知道。放心吧,這麽大的風雪,他們也一定是被阻在路上了。”

    他的聲音雖然低,卻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

    “有我在,你什麽都不用擔心,再睡上一會兒,等雪一停,我就帶你回營。”楊昭抱著風煙站起來,走到火堆旁邊,“你不好好休息,待會兒怎麽有體力趕路?”

    ——如果時間可以停止,她寧願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風煙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在這裏,溫暖的火光搖曳,風雪的呼嘯也變得遙遠,戰場、殺戮都沉澱了下去,四周的氣氛安靜而溫柔,她的頭就靠在楊昭的肩上……從來不曾想過,一生當中,會有如此沉醉不願醒的時光。

    “等打完這場仗,我就帶你回京城。”楊昭低聲道,“從此以後,再也不讓你踏進戰場半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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