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黃粱長月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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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沒有這場暴風雪,他還不知道自己也有這麽擔心和害怕的時候。---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經曆過惡戰無數,那都禦指揮使前呼後擁的風光榮耀,是刀裏槍裏,步步艱險換來的;他眼裏看過了太多的生死勝敗,幾乎一顆心已經煉成了鐵。

    可是,當他飛馬追出大營的一路上,冰雪撲麵而來,他卻汗濕重衣!怕她迷失了方向,怕她遇上瓦剌的兵馬,怕她抵受不住嚴寒和疲憊;幾百個最壞的念頭,從心頭碾過去,那種滋味,他再也不想體會。

    “楊昭,不知道為什麽,離開京城才幾個月,就覺得已經是很遙遠的事情了。”風煙模糊地想起京城裏的燈紅酒綠,車水馬龍,繁華熱鬧夜夜笙歌的升平景象。好像都是上一輩子的事了,反而是這片荒涼的邊關大漠,這到處是風雪冰霜,連水裏都有沙子的苦寒之地,在她心裏,鮮明如刀刻。

    是京城,還是邊關,這已經不再重要。隻要他還在身邊,縱然是踏遍了天涯,她也一無所懼。

    “督軍——”

    “陸姑娘——”

    “風煙……”

    “指揮使……”

    柴火漸漸熄下去,天色微亮,呼嘯的風聲已經停歇,隱約聽見外麵的曠野裏傳來此起彼伏的呼喊聲。

    “楊昭,”風煙驀然醒覺,睜開眼睛,“外麵好像有人在叫。”

    “是營裏派出來尋找咱們的人。”楊昭拍了拍她的頭頂,“現在覺得怎麽樣,暖和些了沒有?”

    風煙這才想起,自己還在他懷裏,枕著他的臂彎,這麽待了整整一夜!

    “我……我好多了。”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風煙的臉又紅了,“天都亮了,他們也都找了出來,還是……趕緊回去吧。”

    楊昭點了點頭,卻沒起身。

    風煙匆匆地取過火邊烤幹的衣服,套在身上,昨晚一直被楊昭用那件貂皮大氅裹得嚴嚴實實,這一起來,反而覺得有點冷。

    “你——怎麽還不動?”風煙納悶地瞅著楊昭,他還不會是累了吧,這樣坐了一夜。

    楊昭隻是笑了笑,沒說話。一整夜抱著她,看她迷迷糊糊睡得像個孩子,一隻手還緊緊拽著他的衣襟;他卻是一動也不敢動,生怕不小心驚醒了她。坐了一整夜,一條腿已經是又僵又麻,不是他不想站起來,而是眼下他站不起來了。

    “你沒事吧?”風煙有點擔心地俯下身來看著他。昨天她一時衝動,讓他頂風冒雪追了幾十裏,縱然他是鐵打的,也禁不住這連日的操勞和煩憂,還有奔波的辛勞。

    “沒事。”楊昭拔出袖底的刀,撐著地站了起來。這把在戰場上一出手就致命,眾人眼裏如同魔刀的驚夜斬,這還是頭一次拿來當拐杖用的。

    “我先出去看一看。”楊昭拉住風煙,“你的身體剛剛恢複一點,不要亂跑,我去找匹馬過來。”

    剛走兩步,就聽得風煙道:“等一等。”

    “什麽?”楊昭剛剛停住腳步,還來不及轉身,風煙卻突然從他的身後抱住了他。

    “走出這個洞口,回了大營,你還是你的督軍,我還是我的陸風煙。”她幽幽的聲音埋在他背後的衣服裏,“這一夜,就跟外麵的雪一樣,慢慢化了。”

    她抱著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聲音裏點點滴滴都是舍不得。

    楊昭閉了閉眼睛,一陣突如其來的酸澀堵上了他的胸口。他何嚐不明白,踏出這洞口,等待他的就是那重重的軍情戰事,迫在眉睫的血雨腥風!

    身後是風煙,昨夜的火堆還沒有熄滅,餘燼嫋嫋冒著輕煙,那種寧靜繾綣還點滴在心頭,欲走還留,纏繞不去——如果他有選擇,如果這一戰不是這麽的重要,他怎麽舍得就這樣放開手。

    猛然轉過身,一把把風煙擁進懷裏,楊昭緊緊地、緊緊地把她攬在自己的胸口。她是那麽的柔軟,軟得讓他的心,也都化成了水。

    風煙的臉側,貼在他肩頭,他抱得那麽緊,她幾乎無法呼吸,耳邊卻聽見他有點喑啞的聲音,浸透了一種難言的溫柔:“風煙,要等我。”

    等什麽?

    此刻再多的話,也無從說起,他的心意,她都明白。外麵是場對峙了許久的惡戰,勝敗難測,楊昭是半步也不能退。

    他昨夜曾說過,打完這場仗,就帶她回京城。可是,戰場上生和死,不過是一線之隔,這句話,遙遠得讓她觸摸不到。在此時、此地,楊昭能夠許給她的,不是他曾經的榮耀顯赫,寶馬香車,而隻是一場吉凶未卜的等待。

    “督軍……”

    “風煙……”

    一陣一陣的呼喊聲越來越近了,風煙突然希望,風雪永遠不要停,時間就在這一刻停頓,讓她好好地把他的氣息和聲音,他的肩膀和胸口,每一分、每一寸,都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心上。

    “你去吧。”可是她嘴裏,說出來的卻是違心的話。這一仗,輸不得;他不隻是她的楊昭,更是虎騎營的統帥,外麵還有那麽多的人,都在等他。

    “我好像聽見有人叫你的名字,像是……寧如海?”楊昭放鬆了手,眉梢微微一揚。難道寧如海已經返回了大營?

    “寧師哥?”風煙這才反應過來,對了,這趟出營,本來就是要去追寧師哥的,誰知道差點把自己的命也搭了進去。凝神細聽外麵的呼喊聲,心頭不由一喜,果然是他!楊昭說對了,他們一定是遇上暴風雪,所以不得不半路回來的。

    奔到洞口,張望了一會兒,風煙指著山下幾個人影,向楊昭笑道:“真的是他們。還有趙舒和佟大川,大夥兒都出來了。”

    楊昭從懷裏摸出一支響箭,點燃撚繩,射上半空。這響箭本是軍中用來聯絡的信號,佟大川、趙舒他們自然熟悉這聲音,抬頭一看,不禁喜出望外:“他們在那裏!找到了,督軍和風煙找到了。”

    幾個人的功夫都不弱,又心急如火,幾個起落間就已經奔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你們怎麽在這裏?”“風煙怎樣了?”

    寧如海搶在最前麵,這一天一夜,他也是急得頭頂生煙,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風煙——你沒事吧?嚇得我半條命都沒了。”

    “你還說?”趙舒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一邊在後麵埋怨,“若不是為了追你,她怎麽會出營?”

    “我沒事,幸好楊昭趕到及時。”風煙迎了過去,“驚動了這麽多人出來,都是我不好。”

    寧如海看見風煙身後的楊昭,呆了一呆,是他救了風煙?“既然大家都平安無事,就是萬幸。”楊昭看了他一眼,“風煙也一直在擔心你。咱們之間就算有些誤會,也犯不著拿自己的命來賭氣吧?”

    “我……”寧如海去闖劍門關,原來也是氣急了一時衝動,冷靜下來,自然知道輕重;再加上又連累了風煙差點出事,還驚動了楊昭和軍中上上下下這麽多人,心裏也早就後悔了。

    “是啊,寧師哥,我昨天也實在不應該頂撞你。”風煙道,“咱們自己人在這裏你爭我鬥,不是叫瓦剌那邊笑話麽?倘若真出了什麽事,就太冤枉了。”

    “楊督軍,你還是快點回營吧。”趙舒在旁邊急不可待了,“蕭帥還在等著呢。”

    風煙失聲道:“什麽,還驚動了蕭帥?”

    “是啊!”趙舒道,“就快要開戰了,咱們還不趕緊回去準備,隻怕來不及了。”

    佟大川卻遠遠縮在後麵,不敢吭聲,臉上還猶自帶著未消的紅印。其實到了此刻,他才真正鬆了一口氣,這一路上都在擔心,倘若找不到風煙,他可怎麽向楊昭交代啊?

    “楊督軍,聽說劍門關那邊已經開始集結人馬了……”趙舒把楊昭拉到一旁,急著跟他匯報戰事。

    寧如海看著他們的背影,怔怔地出神。

    “寧師哥,你還在生我的氣麽?”風煙輕輕走到他身邊。“沒有。”寧如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風煙,你為什麽選上了楊昭?”

    “我從來沒有選上他。”風煙微微一笑,“我隻是不小心,愛上了他而已。”

    “不小心?”寧如海眉頭一蹙。

    “當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在我心裏了。”

    中軍大營的帥帳裏,燈火通明,徹夜未眠。

    蕭鐵笠負著手,在沙盤前緩緩踱步。韓滄守在帳門口,頻頻往外張望,一張黑臉也快急成了醬紅色,手裏的一杆鐵槍,都幾乎被他捏出汗來。

    趙舒、葉知秋,還有那個佟大川,他們不是各自帶了人出營去找楊昭和風煙了嗎,天都快亮了,還沒有一點消息,難道這些人都是白吃飯的!

    前方的探馬回來報,說瓦剌那邊已經集結了大批人馬,估計這兩天之內就會大舉來襲——等了好幾個月,中間也交過手,瓦剌都吃了虧,他們這次進攻,想必是經過周密策劃,孤注一擲了。

    是進,是退?是攻,是守?前有鐵壁崖和麓川,後麵就是紫荊關,是禦敵於關外,還是固城死守,都等蕭帥定奪,可他卻還在等待楊昭的消息。

    自從糧草一事和鐵壁崖之戰以後,明眼人都知道,楊昭絕不是賣江山求爵位的人,但先前兩邊的敵意太深,彼此將領之間都有成見,雖然誤會和謠言已經漸漸澄清,情形卻依然有點尷尬。

    趙舒和葉知秋是在鐵壁崖和楊昭並肩作戰過的,幾乎算得上撿回一條命來,他們兩個自然是對楊昭心服口服,俯首帖耳;寧如海卻跟楊昭水火不容,甚至還為此和風煙大起衝突。到現在為止,蕭帥一直沒有對這件事下一個定論,在練兵布陣方麵,也沒有直接詢問楊昭的意見,南北營還是各行其是;但到了今天,韓滄才發覺,蕭帥在等楊昭的決定。

    他跟蕭帥打了多年的仗,知道蕭帥的為人嚴厲耿直不苟言笑,卻絕不是一個剛愎自用、目中無人的統帥。這軍中上下,論權位、論經驗、論實力,除了楊昭,無人能出其右,從前劍拔弩張的緊張對峙,演變到現在並肩作戰的微妙,蕭帥和楊督軍,在等著達成一個最後的共識。

    可就在這樣的節骨眼上,寧如海卻偏偏捅出這麽大一個婁子,全營上下雞飛狗跳不說,風煙也搭了進去。到現在,連楊昭在內,出營尋找的人還沒一個回來的,也難怪蕭帥心急上火!

    “韓滄,再派人出去打探。”蕭鐵笠終於開了口,眉頭擰成一個結,“無論如何,請楊督軍即刻回營議事。找尋風煙的事,交給其他人辦。”

    “可是,聽說……楊督軍和風煙姑娘……”韓滄有點為難地開口,雖然時間緊迫,可這種情形下,讓楊昭回來,也未免有點不近人情。

    蕭鐵笠深深歎了一口氣,“武戰亡,文諫死,做了將帥的人,穿上這身戰袍鐵甲,就由不得你了。楊昭是個明白人,他這都禦指揮使,也是一刀一槍打回來的,其中犧牲了多少東西,隻有他自己心裏有數。這一次,戰局勝敗攸關,他會回來的。”

    話音未落,帳外已經有人飛奔著來報:“回蕭帥,楊督軍、葉將軍和趙將軍他們回來了,還有寧如海和陸姑娘,也一並回營!”

    消息擲地有聲,蕭鐵笠猛地回過身,韓滄更是喜動顏色,這下可好了,有驚無險啊!

    “快請過來。”蕭鐵笠連聲吩咐,“快去。”

    “不用請了。”帳外是楊昭的聲音,清晰淡定,“出營倉促,來不及派人過來知會一聲,蕭帥莫見怪。”

    帳簾一掀,楊昭已經站在眼前,暴風雪中徹夜的奔波,他臉上有疲憊之色,可是神采依舊,英挺依舊。

    蕭鐵笠凝視著他,兩雙布滿紅絲的眼睛有片刻靜默對視。慢慢地,蕭鐵笠臉上刀刻般的皺紋越來越柔和,眼底浮上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暖笑意:“你回來了。”

    楊昭唇邊也緩緩掠過一絲微笑,這淡淡笑意,在他的臉上,仿佛有種震動人心的力量。

    過往的種種,兩個人都一字未提,可是那種了解的氣息,卻在靜靜蔓延。

    “風煙也回來了?”蕭鐵笠又問。

    “她沒有大礙,隻是需要休息。”楊昭走到沙盤旁邊,“聽趙舒說,瓦剌阿魯台和兀良哈的人馬已經集結,知道不能再耽擱,所以就直接過來了。”

    “他們的意圖,是正麵進攻,直襲紫荊關,所以才會這麽大動幹戈。這一次,隻怕是決勝的一戰。”蕭鐵笠也看著沙盤,“你的意思是……”

    楊昭點了點頭,“我跟你一樣。朝局動蕩,咱們也拖不起了,這一仗早晚都是在所難免。”

    “我想正麵迎敵。”蕭鐵笠沉吟了一下,“麓川是平漠地勢,騎兵是主力,就用精銳營騎兵和你的虎騎營打頭陣吧,你看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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