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獄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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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仁裏士敏土的街路上響起了哢哢作響的腳步聲和伴著陣陣嘶鳴的馬蹄聲。---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穿灰軍裝的定國軍士兵,奉郝老將軍和省城警備司令的命令,封鎖了同仁裏。通往同仁裏三處街口都架上了鐵棘攔馬障,除了八十八號郝公館的主仆之外,進出同仁裏的住戶行人一律搜查。四十號靜園、十三號劉公館都有定國軍的士兵開進去,大門口也都有端著槍刺的士兵一日到晚守著。靜園和劉公館裏穿安國軍軍裝的男人被抓走了幾個,郝寶川和劉安傑的家眷子女一時還沒抓,隻等待郝老將軍的下一步命令。

    戰事就這樣活生生推到了同仁裏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麵前,搞得這幫過慣了安逸生活的高等貴人目瞪口呆。她們再也沒想到,仗會打到這條中立的官街上,都認定郝老將軍是瘋了。

    平靜的官街已無平靜可言,就連郝公館也因此生出了頗多不便。除了原有的護兵隊外,警備司令又派了一個排來保護。一個姓趙的團長還帶著幾個兵住了進來。郝公館的太太們老見著刀光劍影,都覺得紮眼,也都不習慣,就讓趙團長和來保護的兵撤走。趙團長不幹,說,他是軍人,得執行命令,又說,萬一公館再有哪個少爺或太太被傷了,他擔不起責任。

    趙團長住在公館裏,公館便熱鬧,天天總有些營長、連長趕來報告。省城的警備司令也三天兩頭來,前方的戰事便知道得很清楚。

    開初據說打得很不好,郝寶川的安國軍和劉安傑的新二師把郝老將軍的江防團拉了過去,沿江要塞全丟了,郝老將軍的白沙港也丟了。郝寶川、劉安傑過了江後推進得極快,隻十天就迫使郝老將軍後退了一百八十裏,又丟了三城四縣。後來,江北呂定邦在郝寶川背後鬧得凶,郝寶川抽了一部分兵力應付呂定邦,郝老將軍才在馬山一帶頂住了。

    警備司令帶著慶幸的口吻說:“也虧著在馬山頂住了,再頂不住,老頭子沒準要血洗咱這條官街,把郝寶川和劉安傑的家人全殺了!老頭子一急眼,啥事幹不出……”

    警備司令這麽說時,郝公館許多太太都在場,南如琳也在場。南如琳直覺得頭皮發麻,像是看到郝老將軍真下了血洗官街的命令。劉安傑和郝寶川的太太孩子正被捆在街上用連珠槍掃,子彈四處爆飛,鋪天蓋地一片血腥氣……

    南如琳便捂著臉想,這眼前已發生的一切和日後可能發生的一切,都是因著大少爺的死造成,故而,也都是她造成的。她這婁子捅大了,不但是害了大少爺一個人,竟是挑起了一場血腥的戰爭,害了這許多無辜的人,實是難逃其咎。

    自然,還有九太太蕊芳,蕊芳也難逃其咎。

    早在王隊長逃走的時候,南如琳就起了疑,咋想咋覺得蕊芳與大少爺的死有牽連。王隊長夥同袁季直殺了大少爺,蕊芳會不知道?這麽大的事,王隊長能不和蕊芳商量?王隊長一向最聽蕊芳的,這一點從往常王隊長對蕊芳的態度中看得出來,蕊芳也和她說起過。

    南如琳就去問蕊芳。

    蕊芳做出很驚訝的樣子,反問南如琳,王隊長殺大少爺和我商量,那麽袁季直也參與殺了大少爺,能不和你商量麽?倒是你該把知道的內情告訴我才對呀!

    南如琳無言以對,明知蕊芳在說謊,卻沒法挑破它。

    警備司令說過血洗官街這番話後,南如琳心裏更不好受,當夜再次到蕊芳寢房,去找蕊芳,想要蕊芳說個明白。南如琳認為,蕊芳不論幹了啥,都得給她透個底,她不能老這樣被蒙著。

    蕊芳心裏能擱得住事,官街上鬧成這樣,蕊芳依然沒事人一樣。照舊吃得下,睡得著。南如琳那夜去找蕊芳時,蕊芳已睡下了。南如琳敲了好半天門,蕊芳才披著衣服起來開門。見南如琳又問起大少爺的事,蕊芳就換了副笑臉來勸,說是都是過去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麽!你還是到劉公館打打牌好。

    南如琳說:“鬧到這份上了,我哪還有心思打牌?再說,就是想打也打不起來,劉公館被大兵圍著,劉安傑的兩個太太一天到晚哭,誰和我打?”

    蕊芳擁被坐在床上,笑眯眯地道:“那就換個地方打嘛,總商會錢會長家不也時常有牌局麽?我陪你去就是!”南如琳實是忍不住了,拉下臉對蕊芳說:“你別給我再說打牌的事!我隻想著眼前正打著的這仗!你就不想想,這一氣亂仗要死多少人!”

    蕊芳在床上伸伸懶腰,打了個嗬欠:“咱管得著麽?打仗又不是咱們女人的事,誰愛打誰打,誰該死誰死!”南如琳叫道:“這……這都是因為大少爺!”

    蕊芳臉也拉下了,陰陰地看著南如琳,冷冷一笑說:“蠢話!不因為大少爺他們也得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早就想打了,找啥借口都能打一場。這事和呂定邦屁的關係沒有,他不也‘義戰’了麽?!早二年為省議會的一個什麽狗屁不值的議案不也打過麽!”

    南如琳再沒想到蕊芳會這麽說,便恨恨地指著蕊芳的鼻子道:“你……你真是害人精!害得大少爺死了,害得王隊長和袁季直逃了,這又害得江南江北狼煙四起……”南如琳還要再說下去的,蕊芳卻聽不下去了。

    蕊芳掀開被,從床上跳下來,撲到南如琳麵前,對著南如琳的臉狠狠就是一巴掌。南如琳被打懵了,歪坐在椅子上,捂著臉半天沒回過神來。

    蕊芳指著南如琳罵道:“害人精不是我,偏是你這個賤貨!我不找你去算賬,你倒敢再三再四地來找我!今天我和你說明了,殺大少爺的就是王隊長!是我讓殺的!不是我和王隊長當機立斷,我們大家的性命沒準都被你這賤貨葬送了!就是你也逃不了!”蕊芳又急急地撲到床頭前,翻出一張照片扔到南如琳麵前的桌上,“你看看,這照片上的賤貨是誰?”

    南如琳用眼角的餘光一掃,馬上發現照片上的人是她。她坐在涼亭的圍欄上,膝頭放著一本十四少爺的《三字經》。南如琳不明白,這張照片咋跑到蕊芳手裏去的,便問:“這……這是哪來的?”

    蕊芳哼了一聲,陰笑道:“你還給我裝糊塗!這不是你送大少爺的麽?你看後麵還有字呢:‘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你以為你看上了大少爺,大少爺便會看上你麽?才不是呢!大少爺為做幫辦連自由戀愛的劉玉薇都不要,就敢要他老子的小老婆了麽?!我隻怕大少爺是要拿它做罪證,弄死你!你倒好,自己上當不算,把我們的事也給大少爺說了……”

    這是南如琳再沒想到的,大少爺手裏竟有她的照片!竟在照片上寫下了“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字!這就是說,大少爺是默默在心底下愛著她的,隻是不敢說出來罷了……

    南如琳再不顧蕊芳說什麽,隻把自己那張照片捧在手上翻來覆去地看。照片的一角有幹涸的血跡,照片後麵有很娟秀的字,真像是哪個女孩子寫的,蕊芳因此而認定是她寫的也無怪。蕊芳隻知道她喜看書,並沒見過她寫的字。看著看著,眼睛就被淚水糊滿了,照片上的她和照片後麵大少爺寫下的字都變得模糊起來。

    南如琳不想解釋,她願讓蕊芳就這樣誤會下去……

    捧著照片,南如琳仰起淚臉,顫聲問蕊芳:“是……是在大少爺身上找……找到的吧?”

    蕊芳道:“可不是麽?!也虧著王隊長心細,最後在大少爺身上翻了翻,要不,就算大少爺死了,你也逃不了幹係!你呀,實是沒心眼,把一顆心掏出來,就不怕被人家的血盆大口吞掉!話說到這一步了,我也告訴你吧,咱是女人,還不是一般的女人,是在這官街豪門裏給人家做了小老婆的女人,咱的心得藏得深深的才好……”

    南如琳滿臉淚水,一聲淒然長歎道:“晚了……”

    後來的歲月平淡如水,南如琳的心也平淡如水。生命的激情在她二十一歲的那年冬天,在一片混戰的炮火聲中逝去了,就如同一隻躥到空中的煙花,耀然一閃便無了蹤影。南如琳就此沉浸在對往事的平靜回憶中,郝老將軍死前是這樣,郝老將軍死後仍是這樣。

    郝老將軍不是戰死的,是三年以後病死的。那場全省混戰沒有徹底打垮郝老將軍,隻是把郝老將軍江南的地盤啃下了半邊。嗣後又打了一回,是因著別的什麽事打的,郝老將軍又丟了兩個縣城。到得後來向國民革命軍繳械時,郝老將軍仍據有省城和周圍四個縣的區域。這很不容易。

    郝老將軍最後的時光大都是在郝公館度過的。屢遭挫折之後,郝老將軍也看開了,雖說仍是堅持著不通電下野,卻也不再掛帥親征,做那統一的大頭夢。四太太和八太太買五五庫券的事,郝老將軍知道後也隻一笑置之,並未把四太太和八太太捆起來槍斃。見四太太和八太太賺了不少錢,郝老將軍還歎著氣說,你們還真有點眼光,仗沒打,就知道我的定國軍要敗。且問四太太和八太太為何不早些提醒他。

    四太太和八太太便悔,覺得當初合謀殺死大少爺是錯的,壓根是上了九太太蕊芳的當,為九太太蕊芳背了黑鍋。可也不敢說,隻變著法兒對大少爺的親娘二太太好。南如琳也對二太太好,常讓二太太感動得老淚直流。

    郝公館裏的家法也改了些,太太們外出打牌不限製了。南如琳和三太太、五太太有時打牌便打到很晚。郝柯氏雖說仍不高興,仍想依著過去的規矩實施餓飯,郝老將軍總不許,說是今日不是昨日,再這麽下去也不行,搞不好又要出逆賊。

    郝老將軍怕出逆賊,還偏就出了逆賊。那個愛吃梅子的十一姨太公然和劉安傑手下的一個軍官跑了——不是像當年六太太秀娟那樣偷偷摸摸跑的,是大大咧咧跑的,還在《大江時報》上發表了公開狀,揭了郝老將軍許多見不得人的隱私。這就讓已開明起來的郝老將軍也忍無可忍了。郝老將軍一生最得意的事業就是打仗和養姨太太,到頭來仗打不好,姨太太也養不好,那如何說得過去?郝老將軍便懸賞三萬捉拿十一姨太,可到死都沒捉到。

    這期間,郝柯氏也日漸生出了不滿。郝老將軍不再打仗,不去行營,老在公館裏呆著,太太子女們便都看郝老將軍的臉色說話,再沒有誰把她當回事。郝柯氏就覺得自己失卻了權威,老想在郝公館放把火。

    火真就燒起來了,也不知是不是郝柯氏放的,因撲救得快,沒燒死別人,隻把郝柯氏燒死了。這事很怪,郝柯氏被燒死的前幾天,老說看到了六太太秀娟,還疑心六太太秀娟的兩個親生閨女——五小姐和八小姐要殺她……

    北伐軍和平進城的那年春天,郝老將軍死於腦病。郝公館各房太太兒女分了家,為此又天翻地覆地鬧了半月餘。最後還是請來已做了國民革命軍中將的郝寶川做中人,才最後分定了。

    五月頭裏,一輛來自江北的大車把南如琳接走了。南如琳臨走,把自己那張被大少爺誇過的照片帶走了,還向二太太討了張大少爺的照片,和她的那張照片麵對麵地貼放著,揣在貼身穿著的衣服裏。

    大車走在同仁裏官街上,望著街兩旁熟悉的景狀,南如琳就想起了五年前:也是這麽一個五月的早上,天挺暖的,她坐著郝老將軍的鐵甲汽車行在這官街上,到郝公館來。那時她並不知道這官街豪門後麵都是些啥,還以為這裏的一切都透著莊嚴的幸福,是掉進了蜜罐裏呢!想想真是好笑。自然,那時也不知道在這大門裏還會碰上個大少爺……

    於晃動的街景中,又看到大少爺生前的臉孔。大少爺立在花園的涼亭上歎息殘秋的頹敗;大少爺穿著件寶藍色緞麵暗花夾袍,依著四進院子月亮門裏的小樹和她談天;大少爺在她寢房裏搓著手長歎短籲;大少爺笑嘻嘻地站在督軍府那個照相師身邊看著照相師給她照相……

    大少爺癡迷地盯著她的臉說:“十娘,你看書的樣子像個大學生哩。”

    “十娘,你比劉玉薇強,比劉玉薇沉穩呢。”

    “十娘,你真想要我回漢口麽?這不是又吃了次回頭草麽?”

    “十娘,十娘……”

    這便是南如琳在郝公館五年裏最值得記住的一切了……

    1992年5月7日南京蘭園

    本書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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