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蓋棺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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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蓋棺定論【發於090907晚上,未校對】
走到門前,開門便從外麵湧進一股冷風來,山裏的清晨就像冬天一樣,寒風有些刺骨,許瓊卻渾然不覺。
戲劇小說裏這樣的人多的不可勝數,看得教人麻木,一遍一遍地表演,讓人看的疲倦。
許瓊從來也沒有想過這樣的人會和自己如此地貼近過,甚至當過“自己”的父親。他看著那些書信,有時用自己的心態,又是不由自主地轉化成“小許瓊”的心態,這一夜,他看過了許天行的十年曆程。
相王在信中說:許天行啊許天行,你怎能不停我的勸導,反而讓手下人買了絕胎的藥騙你的夫人吃下去呢?便是李氏皇族的子孫也是個孩子,你自己的兒子難道就不是你的骨肉嗎?你這麽做,叫本王,叫我皇族如何自處啊?況且你下了這麽大決心,是真的以為李氏再沒有重掌天下的機會了麽?
後來相王又說:天行兄,夫人既然被你一時糊塗所害,也補不回了,可是我托人給你送去的女子你也拒不接收。你的兒子身體不好,看來很可能夭折,這個事情我也跟你說過,你這樣做,是真想斷了自己的血脈嗎?
日期上又過了很久,相王來信:天行啊,你的兒子最終也撐持不住,沒能再見你一麵。天行啊,我李旦對不住你,我李氏皇家也對不住你。你為我李氏付出了這麽多,不管怎麽樣隻要日後李氏能爭回皇位,總也要封你個國公當當。可惜看眼前形勢,隻怕本王想的再多,卻也無濟於事的。現在瓊兒年紀也不小了,吾兄已經回京重做太子,前日我想到這件事情,你是否也考慮一下,叫瓊兒也回京來吧,你年紀也不小了,我們李氏,不能再這樣拖累你下去了。
相王繼續來信:天行,如你所言,本王經過深思熟慮,也想明白了。既然你擔心瓊兒太小,性子又倔,回京之後就算在太子膝下也很難保全自己,那麽天行你願意如此,那照你說的辦吧。日後我必定跟皇兄說,這孩子就是這麽長大的,就算他日後當了皇帝,他這皇帝的兒子也是被你養大的,用你的兒子換來的,想給瓊兒封王,必須先為你封王,要給瓊兒封侯,必須先為你封侯。
相王的最後一封信卻是今年春天寫的:天行吾兄,來信我已看到了。你問太子有沒有問過瓊兒的事情,這個的確沒有。據本王猜測,當日太子把孩子交給狄相,狄相和我又托付給你之後,或者並沒有告訴過太子,想必你也是這麽猜測的吧?當年太子在均州、房州等地皆不得意,回京時狄相已經病重,又要避嫌,或者並未告知於他。如此,我也依你之言對太子絕口不提。隻是,天行兄的,這可就苦了你啦。
除了相王的十多封書信之外,尚有不少文件,多是與許瓊有關,許瓊也都一一看過,並且牢記於心。
其中,還有兩封被武後親筆批駁過的奏疏,前者是當年許天行彈劾狄相的折子,被武後看出其中有重大漏洞,卻並沒有發火,想必是後來狄仁傑和相王又動用了其他關係遊說才使許天行如願以償地被革職待用,趕出了朝廷。
而後一封卻是今年的,日期與相王的那封信相近,想必是與寫給相王的信一起送入京中的。折子中許天行以戴罪之身再次彈劾武三思和相王,說武三思耽於逸樂不務朝政,相王經常在王府中聚眾飲酒玩樂,帶壞了不少皇族子弟,國家棟梁皆如此荒廢,卻是致社稷於何地?這次武後卻是大大表揚了他一番,說他在朝在野都不忘國家,實是個忠心的臣子,待日後問過有關部門,若符合法度,還可以再給他報效國家的機會。
這篇上疏卻讓許瓊看的有些不明所以,照理說現在許天行和自己也都比較安全了,為什麽還要繼續刻意作出這種和相王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姿態呢?況且連武三思也得罪了,武三思可向來與相王都不是一條心啊。
最後看到的賬簿解開了許瓊的疑惑,因為後來出現了張昌宗已經收到白銀兩萬兩的記錄。這就是許天行和相王的計劃,許天行先成功向二張行賄,拉到關係,並且絲毫不嫌浪費的往外撒銀子鋪路,一副亟不可待的樣子,而在二張說過好話之後必定也要在暗中做些手腳,影響一下吏部官員,最終使得許天行遲遲不能得到再次起用。如此二張就算日後圖謀對付李氏,也絕不會把許天行考慮進去,或者二張的威力確實很大,許天行得到了複出機會,那時也算是二張的門人了,二張會保護他不受李氏和武氏的傷害,二張倒台的時候相王當然出麵保他,而武三思也與二張有深仇大恨,到時候隻要亮出了臥底的身份,甚至在臥底期間便開始偷偷向武三思供應情報或者幹脆做了武三思的內線,倒也是安全的。
可是,這樣的安全,要付出的代價卻是許天行下半生的殫精竭慮了。
許瓊從深夜的時候開始,一直到天亮時,都感到眼睛腫腫脹脹,這次他一直都沒有哭出來,他始終站在書桌前,就這樣筆直地站了一夜,他一直高高挺著胸膛,感受著將來要肩負的那些沉重責任。
賬簿上還有其他的內容。看得出來,為了許瓊這個李氏的子孫,相王李旦不但冒著很大的風險托付了許天行,而且經常為他的事情費盡心機。許天行忠直之心始終不減,拋棄親生兒子,暗中毀了夫人的生育能力,拒絕納妾生子,這一切都是為了使自己身邊的一切資源都為了許瓊而存在,也或者是他逼迫自己盡忠的手段,在許天行看來,皇家把保護一個子孫的重大任務交給了他,他便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皇家對他的信任和倚重。而李旦看著許天行這樣卻萬分地過意不去,他知道就算一個李氏是皇族,李氏的子孫很重要,而許天行拋棄人倫的行為也是有些過火的,他奈何不了許天行,也沒本事做些驚天動地大事,隻好憑著良心,盡量給許天行一些好處,送女人,不要,那麽就送錢。
許天行的賬上記得很清楚,某年某月某日府中到賬一萬兩,暫收,計算利息一分五;某年某月某日府中到賬七千兩,暫收,計算利息兩分;等等。到了去年冬天,相王卯足了勁一把拿出五萬兩來,許天行記錄道:長安元年十月七日,府中到賬五萬兩,令遷居西域都護府轄下,已回言拒之,銀兩不得已暫收,計算利息一分。
許瓊隱隱猜到為什麽相王會忽然拿出這麽多銀子命令許天行一口氣遷居到邊境去,那是因為長安元年的那場驚天變故,那年七月,由於太子的兒子、許瓊的哥哥李重潤和永泰郡主、武延基夫婦年輕氣盛,得罪了二張,竟然被武後賜死。這三個人,兩個是武則天的孫子孫女,一個是武則天的侄子,竟然由於二張的讒言落到這個下場,怎能不讓李氏、武氏俱皆驚心?於是相王在情急之下,扔出大把銀子來,命令許天行待著許瓊這個李氏的隱藏血脈遠走高飛。
而以武三思為首的武氏集團實際上應該是更加心膽俱裂的人,他們武氏倚靠著武後的親情和寵信,占據著朝中大部分的實權位置,從很早以前就不再把李氏放在眼裏,並且在某段時間裏還一度非常近距離地感受著皇帝寶座的存在。可是他們卻忽略了二張,二張知道自己不會有什麽好下場,而強勢的武氏也最終不會放過他們,所以他們聰明地選擇了弱勢的李氏皇族,在他們的鼓動下李顯重新做回了太子,這個結果已經在武氏眾人的心裏刺進了一根毒針。武三思不是笨人,李顯回來之後要和武氏聯姻,想把永泰公主嫁給武延基,武三思想也不想一口答應,這次的聯姻分別給了武三思和李顯很大的程度的安全感,可是沒多久變故又來了,這次死了三個人,三個身份十分高貴的人。
也許,今年許天行的投靠二張行動便有一部分是針對著武三思的左右逢源計劃,許瓊甚至想象,也許許天行的奏疏裏有武三思的名字,可能就是因為已經和武三思的人接觸過,而武三思也許會認為奏疏中相王的名字隻是許天行拉來陪襯的。這件事情到這裏就十分清楚了,也許相王根本就沒有任何舉動,武三思也自然會在表麵上打壓許天行一陣子,然後許天行會變本加厲地向二張行賄,這個過程會使二張更加排除許天行的嫌疑。而這一切的一切,許天行都不會自作主張,要麽是相王指使的,要麽是相王認為萬無一失而點頭同意過的。
許瓊看完賬簿之後一直掩卷沉思。
不錯,相王就像他後來的廟號“睿宗”那樣是個聰明人,甚至是個聰明到大智若愚的人,而這世上還有很多東西是作假不來的!相王李旦的聰明使他退下皇帝位之後一直在夾縫中求生存的權利,可是這樣的生存權利是多麽的痛苦?他想方設法隱藏著自己,討好著一切和武後關係密切的人,每天絞盡腦汁想著如何逃過某個對自己不利的事件,如何打救一個忠於李氏皇族的臣子,如何保護一個帶有李氏皇族血脈的子孫。
不錯,廬陵王李顯被貶了,這個時候李弘已經被賜死,李賢被廢為庶人,李旦作為武則天最小的兒子,還沒有坐熱皇帝的位子就又被趕了下來。許瓊覺得這個相王李旦並沒有覺得灰心喪氣乃至痛苦,而是會覺得慶幸。
慶幸啊!
於是才有了現在這個一直努力屹立著不倒,保護和幫助了無數宗族血脈的相王李旦。
而許瓊這個李顯最小的兒子,無疑也應該是李旦最費盡心力要保護的人了。自己派人養活著太危險,交給平民百姓又不放心,尋來尋去尋到了許天行這個忠心有能力家境又好的人,自己侄子是保住了,以後的生活和教育也應該不成問題,可是李旦每次看到許天行書信的時候,或者想起許天行的時候,又有多少沉重的內疚藏在心中呢?
許瓊可以從相王李旦那一封封的書信中看出端倪,他可以看出來,李旦為了他許瓊能活下去,對許天行內疚和慚愧了整整十年,這十年來李旦也都沒過上好日子,他一定每天都是憂心忡忡,害怕哪個身邊的親人又遭到迫害,害怕哪個忠於皇室的臣子又被武後翻臉無情,害怕那顆被自己親手送出去的幼苗受到任何來自神都洛陽的風波摧殘。
從許瓊到了許家,或者說從許天行開始記這本密帳以來,相王一共給許天行送來了十五萬兩白銀,另外還有一些田產珍玩。許瓊不知道相王能有多少錢,可是他也可以想象的到,就算相王是武後留在身邊的最後一個兒子,可是他從皇帝的位子上下來時便已永遠失去了權力,他,手上能有多少銀子可供“揮霍”?如果他真的有錢,也不會陸陸續續那麽多年,每次送來銀兩最高不超過一萬兩,而在最後他恐懼到了極點的時候,派人送來五萬兩,應該已經是他能夠拿出的全部財產了。
相王李旦,為了許瓊能活下去的希望,一直在對許天行承擔著最深的內疚!
“許天行是個什麽人?可以蓋棺定論了。”許瓊默默想著:“他是個以忠誠為己任的臣子,他是個普通人,可是在不久的將來,當他的事跡最終被記入史冊的時候,他將是個如天神一般高大的人。”
“而相王李旦呢,”許瓊也在問自己:“他又是什麽樣的人?他還沒有死,說不上蓋棺定論,可是對我這個未來的人來說,也可以給他下一個最好的結論。他是個生來高貴的人,本來應該是高高在上的,可是和高大的許天行的比起來,他卻更像一個‘人’,他不具有那種感動萬千世人的特質,可是他卻是個完整的人,是個真正的‘人’。”
山間的寒風吹拂著許瓊單薄的衣衫,他從這一夜的領會和思考中悠然醒來,恍如大夢一場。
人啊……
人!
他已經不再擁有對“人”這種動物下某種定論的資格,因為他在這一夜中深深地了解了兩個人,這兩個人,都是他所沒有資格評價的。
人,就是人。
和匆匆跑來聽候吩咐的齊四對望了好久,許瓊悠悠一笑,道:“薛兄,請那個殺手盧沐彥吃頓飽飯,我也要去和我王兄一起吃頓飽飯,山中風涼,莫非染了風寒。”(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