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天機盡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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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隆基坐在書案後,一封一封地換著看自己親爹寫來的信件,他的手不住顫抖,直到最後看到了賬簿中的記載,已經“騰”地站了起來,卻見許瓊默默站在一邊毫不作聲,甚至嘴角還隱含著一絲陰鬱的笑。

    許瓊淡淡道:“王兄,這箱子是小弟昨夜方才找到的,小弟在這裏看了整整一夜,也想了整整一夜,卻始終不知想到了何事何物。”頓了頓,見李隆基仍沒組織好語言,遂繼續問道:“王兄,今春王叔和武三思被參奏之事,該是與賄賂二張有關,想必王兄已經想到。然而許家在這太行山中一向風平浪靜,為何卻忽然想著要回神都去呢?不知王兄來時,王叔可與你細說分明?”

    許瓊拉了張椅子在李隆基對麵坐下,柔聲道:“小弟也猜出了一些因由,怕不是去年九月那場變故,把王叔和家中諸人都驚破了膽麽?以王叔的身家,據小弟所知,也隻是與許家大致相當,咬緊牙關拿出五萬兩銀子,隻為我許瓊能夠逃出生天,隻怕王叔也是已經抱著能保一個是一個的決心了罷。”

    李隆基頹然道:“不錯。父王連年操勞,可是畢竟勢力太弱,大家都隻是看著諸家血脈一天天的少下去,又不能怪誰怨誰。唉,隻怪我李氏的子孫,大約都不太爭氣吧。許天行不願帶你走,後來提議用些法子躲到二張門下去,一來如此不虞你的安危,二來或者還能從中出一點力,父王叫他先走武三思的門路,再走張昌宗的門路,把關係弄的複雜點,以圖日後。”

    許瓊歎道:“我李氏家族是誰?不是開國高祖、太宗的子孫麽?當年誰曾想到會落到這般田地?去年一場驚變,愚弟沒了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嗬,怕是從生下來就沒見過麵的吧。說起來,在愚弟的眼中看去,哥哥姐姐死的不少了,細想起來,都已經……不稀罕啦!你說是麽?王兄。”

    李隆基已經回複冷靜,聞言望著許瓊,一字一句道:“賢弟,要說的是武延基麽?”

    許瓊輕輕冷笑道:“不錯,要說咱們害怕,武三思不比咱們還害怕麽?要說太子殿下是怎麽回來的,還不是因為武氏離寶座太近又氣焰太高,二張唯恐他們得了手後沒好下場,才回過頭來幫扶咱們李氏皇族?太子回來,先給新都郡主訂了武延暉,再把仙蕙郡主嫁給魏王,這麽一來,想必二張又怕了,怕被他們引回來的是一隻老虎,所以,管他什麽李氏武氏,先動手再說吧。哼,李氏也好,武氏也好,不都是先從王爺開始死的麽?據說,我的哥哥李重潤、姐姐李仙蕙和魏王武延基可是被我那太子親爹親手勒死的,是也不是?”

    李隆基虎軀劇震,支支吾吾道:“怎……這是哪來聽來的閑言?哪會有這等事?這個……”他並不是腦子不夠用的人,可是許瓊這話說的實在太出人意料,要說閑言碎語他也不是沒聽過,甚至還聽過一些內幕消息,可是上得台麵的人物都是諱莫如深的,哪裏想到許瓊會在這裏說他親爹的是非?一時慌亂,就對不上話了。

    許瓊忙笑道:“隻是鄉間聽來的玩笑話罷了,百姓無知,哪裏知道咱們皇族之人都不是一般人呢?特別是太子殿下,怎會親手殺自己兒子女兒?昨日小弟也說過了,有位神仙中人叫我年少時萬不可與他相認,怕也是聽了些無知傳言,怕我也莫名其妙便被結果了吧,嘿嘿。如此不說這個,小弟隻說,王叔對我許瓊之恩,萬死難報,現在小弟的三位大恩人已經去了兩位,隻有王叔在世,我許瓊……”

    李隆基聽許瓊還是認定太子親手殺了兒子女兒女婿,其實他自己也是抱著觀點的,當然心裏承認,嘴裏是萬萬不會說的,許瓊又那麽說,想必不會對外人說這些,也稍稍放心。聽許瓊說去他的父王,便苦笑道:“賢弟,這些事情也就不消再提啦,總之賢弟你千萬保住自己莫要出什麽岔子,不管是父王還是愚兄俱都歡喜,至於從前之事,哪能說得許多?太子殿下身邊還有兩位哥哥,依我看,唉!總之賢弟你莫要失望消沉,方是正經。”

    許瓊忽然開口大笑,聲透久遠,李隆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知他是何意。許瓊笑得夠了,臉上卻沒一點歡喜的樣子,驀得打住,仍是輕輕道:“王兄,你的意思說,這麽一天天的下去,眼看著我的那些哥哥怕也得不著什麽活路,若是今上的意思不變,太子最終能夠即位的話,隻怕那時隻有我一個兒子在世了罷?”

    李隆基沒有回答,卻深深凝視著許瓊,目光中透出哀傷的顏色。

    許瓊頹然伏在書案上,緩緩道:“不錯,我的那些哥哥,誰也當也不了皇帝,還有個比我小兩歲的弟弟,怕也得不到什麽好處。”他對李顯最小的兒子李重茂最後有沒有被韋後立為傀儡沒什麽印象,便隻好這麽說了。

    李隆基卻渾身一震,本來他確實是那個意思,相王這麽出力的保許瓊也多少有點那種意思在內,可是這樣的話從許瓊嘴裏說出來,卻又平白多了一種含義。因為許瓊是可以知道一些未來走勢的人,他有仙人做師父,自己也已經會了一些仙法,他要是想知道大唐的未來是怎樣的,並不是什麽太困難的事情。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李隆基還想出了其他的可能性。

    許瓊昨天對他說,仙人不準他十八歲之前認父親,更不能見母親,除了什麽命運相克的道理之外,會不會還有其他的意思,比如,大唐朝、李氏皇族會在許瓊十八歲那年不再存在了?

    李隆基心亂如麻,他掌握不了許瓊所能掌握的事物,所以他感到一種深深的恐懼。

    而許瓊卻又說出了另一句令他的心情多年都難以平靜的話來。

    許瓊軟軟地坐直了,看著李隆基道:“王兄,我許瓊說過,深受王叔之恩,不好報答,看來隻有等到十八歲那年再報答他了,可惜他的身份不一般,是要做兩次皇帝的人,有些際遇也是早已注定了的,這皇帝位子嘛,還是要早早……”

    說到這裏,李隆基的心情從悲哀急轉到驚訝,然後是恐慌,他飛身跳過書案,伸手向許瓊嘴上捂去,口中大喝道:“不得胡言!”他武功雖高,可是哪看到許瓊的眼裏,許瓊一個錯身,便以一種他根本看不清的速度到了書案後麵去,仍是那副懶懶的形態,仿佛根本沒有動過一下。

    李隆基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他甚至伸出手去的瞬間已經感覺到許瓊的存在,可是就在那同一個瞬間,許瓊看似沒有動,他的手卻直接按在一道虛影上。

    這是什麽功夫?就算昨天見識過許瓊的“仙法”,李隆基還是感覺有些不寒而栗。

    許瓊絲毫不管李隆基的驚訝,他站在那裏,繼續懶懶地道:“王兄,小弟可沒想到你會如此膽小,難道這些話你不但不敢說,而且連聽都不敢聽麽?”

    李隆基為之愕然,他隻感覺到眼前這個學過仙法的弟弟實在太不一般了,小小年紀,那麽多的見識,又那麽高的武功,還那麽大膽子。

    呆了半天,李隆基忽然頹然苦笑道:“嘿,說什麽皇帝誰來做?便在昨日現在,我也隻想著那麽能讓咱們皇族,咱們李家少那麽一兩個死於非命的人。可是見了你,哈哈,你卻在想咱們這兩代皇族之中,有幾個皇帝,每人能做幾次?賢弟,為兄可是小看了你呢。”

    許瓊繞過桌子,走回李隆基身邊,笑道:“王兄此言差矣,說什麽皇帝皇族?說來說去還不是咱們一家人,兄弟叔侄之間的事情麽?太子殿下是做過皇帝的人,難道相王殿下就不是?那麽等到皇位被咱們奪回來的時候,誰去坐這個位子,又有什麽分別?”

    見李隆基要開口說大道理,許瓊連忙繼續下猛藥:“王兄,其實這件事情爭來爭去也沒什麽用處,畢竟時辰未到。不管是咱們的祖母陛下,還是大周皇帝陛下在洛陽待著,這皇位麽,還是在武氏手中的,不是麽?那麽小弟問你一句話,你須說出真心話來。”

    李隆基想了想也是,現在大家連命都還保不住呢,講什麽長幼有序啊先後之分啊,日後隻要自己和父親都盡心盡力地扶持太子殿下登位,眼前這弟弟便是再玄乎也起不了什麽大作用啊。聽問便道:“賢弟請問,咱們兄弟之間,絕不能說什麽虛假語言。”他這麽說,同時也是提點許瓊了。

    許瓊笑道:“王兄,若是‘當今’突然仙去了,隻有兩個人能繼位,一個是武三思,一個是你,你選那個?”

    李隆基一怔,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才不會傻到去問太子哪去了,你許瓊哪去了之類的話,既然是假設,便要按假設去回答,可是想了半天,原來那句忤逆的話還是要從自己嘴裏出來。看了看許瓊一臉似笑非笑的樣子,李隆基呆了半天,終於艱難地開口道:“如此,再怎麽說,也絕不能把皇位留給武三思!”

    許瓊拍手笑道:“果然小弟所料不錯,王兄胸懷大局,果然非常人也。”

    李隆基也沒空和他計較什麽假設不假設的,心中卻已經想起了以後的事情。他不是個笨人,隻是正統思想太重,不容易轉過這個彎罷了。現在已經想到,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自然不能再計較別的,還是先計較皇位姓什麽才最要緊。

    許瓊見李隆基已經有些動心,心中暗自得意,自然要繼續“下藥”,笑吟吟道:“王兄,小弟沒問完呐!小弟再問你,若太子殿下日後登極,可是身邊宵小之輩太多,以小弟對太子殿下的看法,他性情懦弱又剛愎自用,自然一個不小心就失了權柄,此時若是又有人在帝身側籌謀,想要做那第二個女皇帝……嘿嘿,王兄你那時手掌大權,該如何處置?”

    李隆基鼻子都快被氣歪了,有這麽說自己親爹的麽?而且這假設還是在他親爹當了皇帝以後。可是現在他已經“習慣”了認可許瓊的高深莫測和胡言亂語,不由得按照許瓊的假設去思考起來。

    主上無能又無智,君側有亂,後宮要專權?要做女皇帝?

    武後的例子活生生的在那裏放著,真是難保會出現第二個啊。太子殿下就算是正統,可是他在位的時候也已經出現了那種受製於人的苗頭,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回到京城,身邊連個像樣的側妃都沒有,那麽現在的太子妃……

    李隆基輕輕斜了笑吟吟的許瓊一眼,繼續想他自己的事情。

    許瓊並非韋妃所出,並且太子其他的子女都在身邊,隻有他自己被送了出來,以現在許瓊的表現來看,他可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難保不會去想韋妃的問題。可這也是人之常情,別說許瓊可能這麽想,就算是自己這個關係不大的人,也要難免想到那裏去呢。

    可是且不說許瓊的假設有多少出於他個人的成分,隻說假設的那種情況本事,如若真的發生那種後宮專權的現象,李隆基實在想不出自己有什麽坐看的理由。隻要自己還有那麽一點點力量,也絕不容許再出現第二個女皇帝。

    先是武氏的欺壓,再是二張的陷害,這麽多年來李氏皇族死了那麽多人,並且是那麽多無辜的人,那麽多血性的年輕人,到底是因為什麽?

    因為武後!這個女人控製了皇帝,最終自己登上了皇帝的寶座,她殺了那麽多的皇族人,隻是因為哪些人觸怒了她的娘家或者麵首,隻是因為他們才是正統的皇族,隻是因為他們有可能推她下台光複大唐。

    那些人,做錯了麽?

    武後自己,做錯了麽?

    殺人的人還被殺的人都沒有做錯,做錯了的,是縱容這種形勢形成的人,也就是現在屋裏這兩個年輕皇族成員的爺爺——高宗李治!

    李隆基悄悄握緊了拳頭,轉過身去,既不看許瓊,也不回答許瓊的話。(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