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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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傳燈猜錯了,關成羽沒有回來,此刻他正坐在濟南的一家小酒館裏,靜靜地等待一個人。---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關成羽是三天前來的濟南,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夥計。那夥計是關成羽剛剛在板橋坊結識的。

    關成羽離開碼頭以後,直接去了李村感化所,在感化所門口,關成羽沒費多少事就跟一個站崗的二鬼子“搭咯”上了。二鬼子在收了關成羽的一把票子之後,告訴他,以前在這裏圈著的那幫人沒有去東北,而是去了離這兒不遠的山東頭,聽說是在那兒挖防禦壕,現在還在不在不清楚。關成羽趁著夜色直接去了山東頭,果然,那邊燈火輝煌,熱鬧得很,海岸線以北三裏多路全是幹活兒的人,四周有鬼子騎在馬上來回穿梭,不遠的山包上還架著幾挺機關槍,很有些戒備森嚴的味道,關成羽退了回來。

    在一個大車店裏湊合了一宿,關成羽打扮成商人的模樣上了街。

    在街頭,關成羽打聽幾個路人,這幫挖壕溝的人是什麽時候來的?

    路人告訴他,他們來了得有二十幾天了,聽說全是從李村感化所押來的犯人。

    關成羽找了個機會,接近一個出來吃飯的監工,塞給他一把錢,讓他幫忙打聽那幫人裏麵有沒有一個叫張彪的大胡子。

    消息很快帶回來了,張彪五天前在這裏,因為帶頭鬧事兒,被鬼子拉走了,好像是去了板橋坊那邊,那邊也在修防禦壕,幹活兒的全是“杠子頭”(脾氣火爆的人),據說幹完了活兒要拉去西河灘槍斃。關成羽不敢怠慢,招呼一輛馬車就趕去了板橋坊。不想,板橋坊那邊根本就沒有挖防禦壕的人。費了好大的勁關成羽才打聽到,前幾天這邊還真的有一幫幹活兒的犯人,可他們不是挖防禦壕的,他們在這邊搬運從火車上卸下來的一隻隻大箱子,然後隨著箱子上了幾輛大卡車,不知道要去哪裏。

    關成羽感覺這事兒大了,很有可能這幫人裝卸的是軍用物資,活兒幹完,人就應該沒命了。

    在街頭蹲了半晌,天已經黑了,鵝毛大的雪花將關成羽包成了一個棉花人。

    回想起在張彪家度過的那些日子,關成羽的心就像被一根細線勒著,一抽一抽地痛……關成羽有些後悔自己沒有早一些尋找張彪,他太相信自己的判斷了,前些天他相信張彪會被押往東北下煤窯,從這邊到東北,即便是插上翅膀也需要年後才能到達,總以為要過年了,鬼子一般不會這麽勤快,加上自己的事情多,這事兒就耽擱下了……關成羽有些恨自己,從小到大他就認為自己是一個比關羽還講究義氣的人,無論是在老家跟著先生念書,無論是在前海跟幾個兄弟混江湖,無論是在白雲洞跟師父師兄念經習武,義氣這兩個字一直伴隨著他……自責與悔恨讓關成羽幾近崩潰。

    張彪到底去了哪裏?關成羽恍惚覺得張彪不會就那麽輕易死掉,那也是一條有勇有謀的好漢,盡管脾氣有些火爆,可是他不會魯莽到連自己的性命都不顧的地步……可是眼下的事實讓關成羽的心不禁有些發涼,張彪沒了消息,他落在鬼子的手裏這可是千真萬確的。

    大雪還在下,關成羽幾乎聽見了雪花砸在地上的聲音,咣咣響。

    對麵的路口上有一個穿著破棉襖的人在扯著嗓子喊:“賣洋火啦——”

    賣洋火?關成羽的腦子一下子亮了,就像在裏麵劃了一根火柴……對,找徐漢興!忽地站起來,抖摟掉滿身的雪花,剛要邁步,對麵的那個人跑了過來:“先生,你買洋火嗎?”關成羽點了點頭。那漢子擱下懷裏抱著的一隻木頭箱子,嘴裏嘶啦嘶啦地噴著白氣:“大哥,我在那邊端相你好長時間了,你好像有什麽心事。”關成羽彎腰從箱子裏摸了一包火柴,邊給他錢邊說:“是啊,我來找一個親戚,可是沒找著,心裏不好受。”

    那夥計把錢揣起來,隨口道:“是啊,找人找不著,心裏能好受嘛。”

    關成羽貌似隨意地說:“要過年了,再找不著他,這年也沒法過了。”

    “找你親兄弟?”那夥計重新抱起了箱子。

    “是,找我的親兄弟,”關成羽乜斜著他,笑道,“你猜得挺準嘛。”

    “這還用猜?這幾天有不少人過來找兄弟呢……都是從李村感化所押過來的。走啦,被日本人給拉上車走的。”

    “兄弟家住這裏?”

    “嗯。我就是板橋坊人,叫金福,以前在‘街裏’拉洋車,後來一起拉洋車的一個兄弟當了土匪,我怕受牽連……”

    “當土匪的那夥計是不是叫衛澄海?”關成羽吃了一驚,這麽巧?張彪也是因為這個才回李村的。

    那夥計一怔,火柴箱子差點兒掉到地上:“你是咋知道的?”

    關成羽沒有回答,他估計這個叫金福的人一定認識張彪,這太好了,沒準兒他在這兒見過張彪呢,微微一笑:“我聽我兄弟說的。”

    金福的嘴巴張得像要吃人:“張彪?你兄弟一定就是張彪!奇怪,張彪沒說過他還有一個哥哥呀……大哥,你到底是誰?剛才我就端相著你不是一般的人,那什麽……大哥你不會是偵緝隊的人吧?我聽說偵緝隊的人前一陣子找過他,後來聽說他進了感化所就不找了,現在他出來了……”突然打住,好像覺得自己話多了,咽一口唾沫掩飾道,“其實我不認識他,盡管以前一起拉過洋車,可是我們不是一個脾氣的人,合不來……”

    關成羽看出來這是一個沒有什麽城府的人,搖搖手笑道:“別那麽緊張,我不是偵緝隊的人,我也知道偵緝隊找他是什麽意思,不就是想讓他幫日本人幹事兒嗎?嗬,咱管不著……”猶豫片刻索性跟他說了實話,“我不是張彪的哥哥,我是他的把兄弟,我有急事找他,你見過他嗎?”

    金福的目光有些躲閃,期期艾艾地絮叨:“沒見過,見過也不認識……大哥,沒事兒我先走了,家裏等我回去吃飯呢。你別誤會,我真的不認識張彪,人家是什麽人,我是什麽人?兩條道兒上跑的車呢。”

    他越是這樣說,關成羽越是斷定他認識張彪,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兄弟,我沒有惡意,我真的是張彪的把兄弟,我叫關成羽。”

    金福的手一鬆,火柴箱子嘩啦一聲掉在了地上:“老天!真的是你……我是跟張彪一起綁票的兄弟啊!”

    關成羽拉著他進了旁邊的一條胡同,摸一把臉上的雪水,用力抱了抱他:“這就是緣分。”

    金福打開了話匣子:“我以前就聽張彪說起過你,他說你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別的我就不說了,我們那事兒出了以後,我跟張彪還有四個兄弟一起被抓到了李村感化所,在感化所裏,張彪把你們的關係都告訴了我……後來去了一個叫徐傳燈的下街人,張彪跟他也成了哥們兒,徐傳燈走了以後,張彪對我說,等他出去一定要找到徐傳燈,他說,你肯定會去找徐傳燈的父親,找到徐傳燈就找到你了……”

    關成羽感覺他說話有些羅嗦,打斷他道:“這些你就不用說了,你就說張彪現在去了哪裏。”

    金福大喘一口氣,接著說:“是這樣,我們前些日子被拉去了山東頭修防禦壕,因為張彪動手打了一個監工,被鬼子給拉走了。張彪一走,我也沒了主心骨,趁監工和鬼子不注意,我就跳海逃了出去。本來我想直接去嶗山當‘胡子’(土匪)拉到,後來一想,家裏還有老婆孩子需要我照顧,就沒去,在家藏了起來。白天藏在地窖裏睡覺,晚上出來賣點兒火柴……”

    “兄弟,你還是沒按我的意思說,”關成羽促聲道,“我問的是張彪現在去了哪裏,沒問你別的。”

    “他走了……”金福不滿地瞥了關成羽一眼,“大哥好急的性子。”

    “走了?他去了哪裏?”

    “我也不知道。”

    “有你這麽做兄弟的嗎?你好端端地在家呆著,可是你兄弟被人給……”關成羽說不下去了,感覺這話針對的是自己。

    見關成羽攥著拳頭不說話,金福用手碰了碰他的胳膊:“大哥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想把事情從頭到尾地跟你說說。”

    關成羽默默點了點頭:“你說,這次我不打岔了。”

    金福咧咧嘴,仰天歎了一口氣:“唉,張彪可真能折騰……我逃回來之後,讓我的老婆出來打聽張彪去了哪裏。我老婆說,前幾天他在街上看見張彪了,他被鬼子用槍指著在抬一些大箱子往卡車上運。我連夜趕去了李村,找到以前的幾個兄弟,拿了家夥想要趁黑夜把他搶出來,可是我們趕到這裏一看,什麽也沒有了,一打聽,人家當天就走了。”

    “你沒接著打聽他們去了哪裏?”關成羽剛剛放鬆的胸口又堵上了,感覺喘氣都有些不順溜。

    “打聽過,可是誰能知道他們的下落?除非是打聽日本鬼子。”

    “哈哈,”關成羽一下子笑了起來,“你說得太對了!”

    關成羽知道徐漢興開雜貨鋪的時候是吉永次郎幫他聯係的貨源,吉永次郎現在是滄口憲兵隊的翻譯,他一定知道張彪的下落。

    關成羽瞥一眼一旁不住地點頭的金福,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我不能隨便露頭。這樣,你替我去一趟下街,找到順豐大車店,裏麵有一個叫徐漢興的年輕人,你把他叫出來,告訴他我在找他,讓他來這裏一趟。”

    金福剛拐出胡同又折了回來:“要不咱們兩個一起去?我怕遇上周五常,那小子太壞,我怕他跟鬼子告密,聽說他跟鬼子有聯係。”

    關成羽推了他一把:“放心走吧,周五常去了濟南。”

    金福腳下打一個滴溜,撒腿就跑。

    關成羽依稀聽說過周五常這個人,聽說他平常木訥得像個啞巴,這樣的人會跟鬼子有聯係?回想起剛才金福看他那詭秘的眼神,關成羽的腦子裏仿佛突然被放了一塊冰,對!是他,是他帶領鬼子上白雲洞的!關成羽的胸膛幾乎都要脹破了,好啊,我找了你大半年,原來你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關成羽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感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師父康清陽從脖腔子噴湧而出的鮮血一下子糊住了他的眼睛。雜種,你跑得好快呀……關成羽豁然開朗,原來這小子匆匆忙忙離開下街是因為知道他來了,感覺早晚有那麽一天自己會死無喪身之地,他一定是來不及了,先逃命再說。

    關成羽斷定周五常不會去濟南,他放出話來說要去濟南是在放煙幕彈……也不對,他應該知道我的頭腦不比他差,也許是在攪渾水,玩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那一套。先不管他,老子不管你去了哪裏,你就是變成烏鴉飛上天,老子也要變成老鷹抓你下來!

    關成羽下意識地摸了摸別在腰上的那枚棋子,心硬得像一把冰冷的刀子。

    關成羽依稀記得他剛來下街的時候,曾經有一次跟周五常打過一個照麵,周五常拎著一掛肉往一條胡同裏走,關成羽感覺這個人的臉色有些不太正常,跟過去一看,胡同裏已經沒了人影,當時關成羽有些納悶,覺得這個人似乎是在躲他,因為著急辦自己的事情,也沒往心裏去,此刻一想,關成羽懊悔不已……以後一定要瞪起眼來,凡是感覺不正常的事情,一定要追究到底!關成羽甚至後悔自己殺北野武早了一些,應該先殺周五常的,那樣才能將後麵的計劃穩妥地進行下去。

    也不知道碼頭那邊怎麽樣了……想起韓仲春那天晚上在他眼皮底下玩的那套把戲,關成羽就感覺惡心,你以為老子是個傻瓜?誰看不出來那幾個冒充龍虎會的劫匪是你的人?那天晚上大家都睡下以後,關成羽裝作上茅房,撿起被韓仲春丟在門外的那半截手指頭,一看,竟然是個塑料棍兒,上麵抹著紅藥水。第二天一早,關成羽走到韓仲春身邊,用胳膊輕輕一碰他的肩膀,將那半截指頭給他掖進口袋,哼著小曲兒走了,把韓仲春噎得就像吃了一坨棉花。

    關成羽記得他離開碼頭的時候,那個姓臧的書生正在跟身邊的幾個人嘀咕,隱約聽見他在說什麽無產階級資產階級的,感覺這小子學問不小,後來的一句話讓關成羽十分不爽,他在說“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話關成羽在白雲洞的時候就聽一個經常去遊玩的教書先生說過,意思就是造反,跟欺壓百姓的官府拚命,起初關成羽很讚成這樣的話,等到最後白雲洞變成一片廢墟,關成羽才恍然明白,這話太傷人……關成羽過去打了那個書生一拳,讓他滾蛋,那個書生不氣不惱,張著雙手衝他笑,關大哥,你不是常說窮苦人應該抱成一團跟壞人鬥嗎,我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關成羽說,你一個毛孩子懂個屁,照你說的那麽幹,人都死淨了!

    關成羽打定了主意,等自己安頓下來,先除掉滄口憲兵隊的那幾個鬼子,然後開始殺漢奸,凡是替鬼子做事兒的一律撂倒。將來安穩些,就拉起一幫兄弟上嶗山,亮明自己的旗號,一心一意打鬼子。關成羽甚至都為自己和跟著自己的兄弟做好了打算,那就是學梁山好漢,打跑了鬼子以後,願意下山歸順國民政府的就歸順國民政府,不願意歸順國民政府的就回家伺候爹娘娶妻生子,過安穩的生活……

    關成羽正這裏想著,胡同那頭就傳來金福的腳步聲。關成羽閃到一個黑影裏,定睛打量了一下對麵,沒有什麽異常,穩步踱了出來。

    金福跳過來,拉起關成羽就走:“我找到徐漢興了。”關成羽來回瞅,前後沒有漢興的影子,心下一懍。

    “徐漢興沒跟著我來,”金福拉關成羽站到一個草垛後麵,嘿嘿地笑,“我自作主張,把你的事兒直接給辦了。”

    “哦……”關成羽忍不住笑了,是啊,我真是多此一舉,剛才還不如直接讓金福告訴漢興我的意思呢,“你是怎麽說的?”

    “我說你在我們這邊找張彪,沒找著,我對他說,你的意思是想通過他去打聽一下張彪的下落,他答應……”

    “你怎麽知道他會打聽出來?”關成羽忽然有些警覺。

    “咳,真是巧了,”金福憨笑著說,“路上我一琢磨,下街大車店不就是徐傳燈家嘛,他家收養過兩個小日本兒……”“明白了,”關成羽放下心來,抬手摸了摸金福的肩膀,“應該這麽做。他直接去打聽過了?”

    金福點點頭:“是,很快。徐漢興是個很利索的小夥子,讓我稍等,他直接出去了。沒用多長時間就回來了,告訴我說,張彪那幫人被押去了平度縣城,那邊有一個鬼子的集中營,好多身體強壯的中國勞工……”一頓,捂著嘴巴嘶嘶地笑,“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賣關子了。張彪沒跟著去,他跑了!當初我就猜想到了,我跟著張彪多少年了,我還不知道他的能耐?他怎麽會乖乖地讓鬼子給‘繩’著走……”關成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哈,這個混蛋……好了,我知道應該去哪裏找他了。”垂下眼皮想了想,開口說,“要不你暫時跟我幾天?我有些事情需要你幫我。”

    金福一拍大腿:“我等的就是這話!”

    “這點兒錢你先拿著,”關成羽塞給金福幾張鈔票,“咱們不定什麽時候回來。”

    “不用了吧……”金福說著,還是將錢揣了起來,“你身上還有?去濟南也需要錢呢。”

    “這你就不用管了,臨出門我帶足了。”

    “咱們直接去濟南?”

    “是。”

    “去滄口火車站坐車?”

    “不。直接在這邊扒火車。”

    第二天晌午,關成羽和金福已經坐在了這家小酒館裏。

    草草吃了一點飯,關成羽對金福說,我對這邊不熟悉,你出去,挨家藥鋪打聽,問有沒有從青島過來的兩個人,不要打草驚蛇,無論有什麽消息,馬上回來告訴我。金福說,我對這邊也不熟悉呀。關成羽說,你長得平常,別人不會注意你。

    金福瞅了關成羽幾眼:“那倒也是……大哥我挺佩服你的膽量的,在下街,你就那麽明目張膽地在鬼子眼皮底下晃悠。”

    關成羽笑了笑:“我晃悠過嗎?嗬,我要是真那麽大膽的話,也不用去前灣碼頭了……”摸著下巴皺了皺眉頭,是啊,我應該盡快實施自己的計劃,不然真的很危險,起碼小山跟我打過一個照麵,他想要抓我,也不是什麽很困難的事情。金福見關成羽皺起了眉頭,以為自己又說多話了,訕訕地紮了紮捆棉襖的繩子:“那我先去了……”遲疑一下,摸著頭皮說,“你最好不要出去,周五常這小子很‘鬼’的,我怕出亂子。”

    關成羽哼了一聲:“咱們這是找他的亂子來了。走吧,我不出去。”

    金福還在遲疑:“萬一有什麽麻煩,你就跑,咱們去大明湖碰頭。”

    關成羽把臉轉向了門口,店小二站在門口,臉上露出不滿的表情:“二位,到底走不走?老敞著門,冷呢。”

    金福轉身就走:“我走,他不走。”

    關成羽衝店小二一笑:“做買賣的哪那麽大的脾氣?來,再來一盤牛肉,四個火燒,外加一斤燒酒,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店小二關緊門,臉上立馬堆上了笑容,嘴裏全是牙花子:“那是那是……官爺,你這飯量和酒量跟武老二有一拚。”

    關成羽笑道:“我比武老二厲害,我是關老爺。”

    店小二說聲“還真有點兒像呢”,風一般衝進了灶間:“來啦——四個火燒、一盤牛肉、外加一斤燒酒!”

    慢悠悠地吃喝著,關成羽一眼瞥見了旁邊桌子上的一張報紙。店小二勤快,抓過報紙遞給了關成羽:“看吧,我不識字,剛才有個客人說,這上麵寫著,皇軍治理濟南府成果輝煌,泉城百姓安居樂業喜迎新年啥的……”關成羽接過報紙,匆匆掃了兩眼,嗬,跟青島那邊的報紙一個娘養的,全是屁話。丟掉報紙,隨口問:“你相信報紙上的話?”店小二指指牆上貼著的一張標語,壓低聲音說:“這上麵的字兒我認識,莫談國事……”見關成羽看都不看標語,舔一下嘴唇,將嘴巴貼近了關成羽的耳朵,“日本人算些什麽玩意兒啊……官爺你不知道吧,就在前天,二百多日本鬼子把炮架在鳳凰山上朝田莊村裏打,誰往外跑誰就吃槍子兒,然後他們就進村燒屋,老人孩子跑得慢,全給燒死了。還有懷孕的婦女,燒爆了肚皮,連肚子裏的小孩都……唉,沒法說了。日本鬼子還用刺刀挑男人的肚子,用棍子捅女人的下身,腸子、血,到處都是……有個老太太想跟他們說理,被一條狼狗‘拿’在脖子上,連胸腔子都拖出來了……不說了,吃你的飯吧。”

    關成羽將酒壺裏的酒一口灌進嗓子,衝店小二搖了搖手:“你早就應該別說啦,沒見我在吃飯嘛。”

    店小二說聲“那我就不說了”,踅到一邊,偷偷吐了一下舌頭:“沒心沒肺的東西。”

    這話關成羽聽見了,在心裏一笑,我沒心沒肺?走著瞧吧,老子是取日本狗命的太歲。

    四個火燒一盤牛肉一斤燒酒下了肚,天有些擦黑,外麵嗚嗚地刮起了風。關成羽有些醉意,搖晃著走到門口,把門打開一條縫,靜靜地往外瞅,街上零星有幾個行人走過,幽靈似的虛幻。一輛摩托呼嘯而過,警笛聲尖利如鬼。媽的,這還是在中國人的土地上嗎?關成羽的拳頭發出哢哢的聲響,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爆炸了,小鬼子,我不殺光你們就不算中國爺們兒!師父,你在天上好好睡覺,弟子沒有忘記自己是個血性男兒,弟子沒有忘記自己是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關成羽的眼睛有些模糊,他以為自己流淚了,抬手一摸眼睛,摸在手裏的是一把冷汗。我是不是太虛弱了?關成羽這才知道,自己已經三天沒有睡個囫圇覺了。門縫吹進來的風溫吞吞的,越發讓人感覺困。

    關成羽剛退回桌子想要打個盹,門呼啦一下被推開了,金福氣喘籲籲地站在關成羽的跟前:“大哥,人找到了。”

    關成羽猛然打了一個激靈,找到了?這麽簡單?忽地站了起來,哈,原來周五常也不是個什麽精明人。

    金福沒等關成羽開口,拉著他就往外走,關成羽回身拍到桌子上幾張鈔票,跟著走了出來。

    金福緊緊地抓住關成羽的手腕子,貼著牆根一路悶走。

    關成羽拽了拽手腕:“他在哪裏?”

    金福鬆開抓著關成羽手腕子的手,就勢一指黑影裏站著的一個人:“在那兒。”

    關成羽定睛一看,心嘩啦一下空了,那不是周五常,周五常沒有這麽瘦,也沒有這麽猥瑣。

    黑影裏站著的那個人見金福和關成羽過來,抬起袖口擦了一下鼻涕,尖著嗓子嚷:“騙人是吧?這哪兒是我家徐掌櫃的?騙人……”

    金福衝上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瞎吵吵什麽?好好看看這是誰!”

    那個人扒拉開金福的手,倒退兩步仔細打量關成羽,一橫脖子:“不認識。下街來的?”

    關成羽感覺對麵站著的這個人有些麵熟,難道他就是揚言跟著周五常出來發大財的劉祿?也好,找到他就離找到周五常不遠了。

    “你說對了,”金福把關成羽往前帶了帶,“他是下街維持會剛上任的王會長。”

    “王會長?”那個人愣了片刻,臉上立馬堆上了媚笑,“王,王爺……我是劉祿,我是大大的良民。”

    “是不是良民你自己說了不算……”關成羽矜持地抬了抬下巴,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沒整明白金福跟他前麵發生的事,不能多說。

    “對,這事兒誰說了也不算……哎,你們維持會找我幹什麽?就算我不是良民,可我也不是抗戰分子啊……”

    金福衝關成羽使個眼色,摸著劉祿的肩膀說:“剛才我沒跟你說明白,你把兄弟周五常犯了案子,皇軍指示下街維持會抓他。”

    劉祿不滿地剜了金福一眼:“我說你是個騙子吧,你是怎麽對我說的?你不是說我家徐掌櫃的知道我在濟南落魄了,來給我送工錢的嗎?怎麽來的是……”蹲蹲身子,看那架勢想跑,金福一把揪住了他的褲腰:“我不那麽說,你能跟我出來嗎?別怕,王會長是來抓周五常的,跟你沒有關係,你隻要跟他說實話,周五常到底去了哪裏,他就放你走。”劉祿掙紮幾下不管用,索性不動了,棍子似的豎在那裏:“我咋知道他去了哪裏?兩天沒見了……前天他走的時候對我說,要去城外見一個親戚,誰知道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我打開他的包袱一看,錢沒了,良民證沒了,換洗衣裳都他娘的沒了,你說他這不是丟下我跑了還是什麽?我就納了悶了,他這是什麽意思?有心帶我出來,發不發財咱先不說,你就不應該把我當成破鞋一樣說穿就穿,說丟就丟是吧?大小我跟他還是磕過頭的把兄弟呢……哪有這樣辦事兒的?和著我他娘的……”

    “你他娘的就是一個彪子,”金福有些喪氣,回頭衝關成羽吐了一下舌頭,“大哥,真沒想到是這麽一個結果。”

    “你是從哪裏把他弄到這裏來的?”關成羽感覺事情沒有這麽簡單,沉聲問。

    “找到他費老勁啦……濟南城的藥鋪幾乎都被我打聽遍了,最後在一個拔牙的鋪子裏找到他了……”

    “那是拔牙的鋪子?”劉祿的眼珠子翻得像樟腦球,“那是個醫院!你什麽眼神呀,我劉祿能去那麽小的地方呆著?”

    “好好好,醫院,醫院,”金福苦笑道,“操你娘,你家醫院那麽小啊……”回頭看看捏著下巴沉思的關成羽,“找到他的時候,這小子正躺在被窩裏抽搭著哭呢。我沒跟他羅嗦,糊弄他說徐漢興找他來了。這小子一聽,直接放了聲,哭得那個難聽呀。”“誰哭來著?”劉祿的眼珠子翻得像篩籮,“我那不是想家嗎,要過年了……”猛地一蹲身子,泥鰍也似鑽進金福的褲襠,把金福頂個趔趄,忽地鑽進旁邊的一條胡同。金福一愣,拔腿就追,關成羽一把拉住了他:“讓他走。”金福不解地看著關成羽,嘴巴張成了一孔煤窯。

    眼瞅著劉祿的身影淹沒在夜幕裏,關成羽搖著頭衝金福笑:“你去剛才的那家拔牙鋪子等著,我跟著他,如果你等不著他,就來這家酒館,我會在這裏等你的。”

    劉祿野狗似的穿過這條胡同,在胡同口站住,蹲下身子來回瞅了兩眼,衝天咳嗽一聲,將兩條胳膊背到身後,說聲“想抓老子,沒那麽容易,老子號稱鑽天猴”,穩步踱進了另一條胡同。關成羽從剛才的那條胡同裏閃出來,悄悄跟在了他的後麵。

    劉祿在胡同半腰悠閑地唱起了戲:“呼呼的北風刮村頭,村頭上站著我可憐的王小二,小二我二十四歲未娶妻,為的是二十三歲闖關東……”唱得不賴,嗬,這小子還真有點兒意思呢,關成羽剛剛笑出這一聲來,眼前一花,劉祿不見了!

    關成羽有些心慌,他去了哪裏?太大意了……剛一楞神,就聽前麵呱唧響了一聲重物砸地的聲音。

    隨即,一戶人家的院落裏傳來劉祿癆病鬼一樣的叫喚:“俺的親娘哎……早知道這樣我還跑個屁呀,王爺,王爺快來救我。”

    關成羽放下心來,翻身跳上發出聲音來的那個牆頭,往下一看,劉祿半截身子插在一個糞坑裏,半截身子扳著糞坑沿往上撲騰,雪水糞漿漫天飛。一個半大小子擎著一隻糞叉衝過來,當頭就是一叉子:“好大膽的賊!”劉祿顧不得跟人家解釋,頂著頭頂上明晃晃的一條大血杠子衝關成羽喊:“王爺,救命啊!”關成羽跳下來,一把將他拽出糞坑,連夾帶拖地把他推上牆頭,跳上去,丟麻袋似的丟到了胡同裏。

    糞坑邊站著的那個半大小子見狀,咣當咣當開街門,劉祿喊一聲“王爺,頂住啊”,連滾帶爬地撞出了胡同。

    關成羽顧不得跟那個半大小子解釋,衝出來,拽住劉祿的褲腰衝到了一個草垛後麵。

    劉祿哎喲幾聲,直接躺到了雪泥裏:“王,王爺……我,我再也不跑了……”

    關成羽回頭望了望,那個半大小子得勝將軍一般在胡同裏走了幾趟,一揮糞叉進了門裏。

    劉祿心有餘悸地摸著胸口念叨:“嚇死我了,嚇死我了……王爺,你到底想要幹啥?我真的不知道周五常去了哪裏呀。”

    關成羽微微一笑:“剛才那個夥計又騙你了,我不是來找周五常的,我是來找你的。”

    劉祿猛地坐直了身子:“找我?為什麽?我不認識你呀……”

    關成羽繼續笑:“不認識我不打緊,認識徐漢興就行,我想通過你調查一下徐漢興的事情。”

    “徐漢興有什麽事情?”劉祿的眼珠子在眼眶裏驚魚一般亂轉,“王爺……不,王會長,你是知道的,徐漢興是皇軍的紅人,他們一家都跟皇軍親善,他沒做危害共榮的事情……哎,不對呀,這些事情你們應該知道的,問我幹什麽?”關成羽伸手拉起了他:“這兒說話不方便。走,跟我去你住的地方,我好好跟你說。不是你落魄了嗎?我有的是錢,我可以照顧你。”劉祿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落魄倒是談不上,就是最近有點兒窩囊……周五常這小子忒不是玩意兒,一分錢也沒給我留就溜了。多虧人家李郎中不嫌棄,不然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本來今天我想回青島,可是我哪有盤纏?王爺,我沒有別的要求,我告訴你徐漢興的事情,你可得幫我回青島……不妥,我跟你說了實話,青島我就不敢回去了……那我就回即墨,再也不出來了,我有力氣,給人家扛活兒養命,外麵的人太壞了,老給我虧吃。”

    關成羽抽了幾下鼻子,臭,憋著氣說:“行,我答應你。”

    劉祿還想絮叨,關成羽已經轉出了胡同。

    劉祿緊攆兩步跟上,一挺胸脯:“走就走,怕你不成。”

    李氏牙鋪隔這裏不遠,穿過幾條馬路就到了。

    沒等走近牙鋪,金福就搓著兩手,笑嗬嗬地過來了:“我就估計這小子逃不出你的手心,果然。”

    劉祿悻悻地橫了一下脖子:“我是自願回來的。”

    進到牙鋪,劉祿對站在櫃台後麵扒拉算盤的一個老頭笑了笑,說,這是我青島來的兩個兄弟,要過年了,給我送點兒過年錢。說著,瞥了關成羽一眼。關成羽走過去,摸出一遝鈔票遞給老頭,說聲“給您添麻煩了”,跟著劉祿進了後廂房。劉祿翻箱倒櫃地折騰了半晌,好歹找出一件幹淨夾襖換了,一屁股坐在炕上,衝關成羽咧咧嘴:“好了,有什麽話你就問吧。”關成羽說:“該問的你知道。”劉祿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閉眼:“徐漢興是個抗日分子!他經常在鋪子裏念叨皇軍的不是,還說,中國是中國人的地方,小鬼子蹦達不了幾天……”

    關成羽麵無表情地聽他絮叨,冷不丁插了一句:“周五常去了東北!”

    “你咋知道?”劉祿下意識地跟了一句。

    關成羽不動聲色:“你們商量好,他先走,安頓好了你就過去,是這樣嗎?”

    “不是……不,”劉祿的臉色忽然變得難看起來,“王爺,你是個神仙啊……你說得還真差不離呢。先前他是這樣跟我說的,他說他第一次欺騙了我,說他爹在這裏開藥鋪,讓我來當帳房,結果不是。他要補償我,讓我跟他一起去東北,他要在東北置買地,讓我給他當管家……誰知道前天他不聲不響地走了,連個屁都沒給我留下。但是我也不傻,我知道他的老家在什麽地方,早晚我要去找他算賬!他老家在吉林濛江柴河溝……算了,我不去找他了,我要回家。大哥,該說的我都說了,你的話也應該兌現了吧?”

    關成羽斷定事情不會就這麽簡單,周五常一定還會回來,不然他不會帶劉祿出來,他一定想讓劉祿幫他做點兒什麽。

    關成羽打定了主意,在這兒等幾天,興許就在這幾天周五常能夠回來,隻要回來就好……關成羽想就地解決了他。

    見關成羽不說話,劉祿急了,下巴上的三根鼠須全撅了起來:“王爺,是爺們兒的就該給自己的話做主!”

    關成羽搖手示意他坐好,淡然一笑:“我會為自己的話做主的。”

    劉祿呲呲牙,伸手就來扒拉關成羽的褲腰:“錢,錢,錢……呦,這是什麽?這麽大一個銅板兒?”

    關成羽驀然色變,當胸一腳將他蹬到了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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