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私設美人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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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畜生,你還記得回來呀!”春園茶樓的一個房間門口叉腰站著母獅子一般的三嫚兒,一根戳著喇嘛的指頭被她抖得像打鼓。---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喇嘛跳個高將房門上方的一隻燈籠摘下來,在三嫚兒的眼前一晃:“謔,看樣子沒招待人……媽,剛才我看見山口那個混帳玩意兒了。”

    三嫚兒說聲“關你屁事”,扒拉開喇嘛,衝跟上來的傳燈一揚手絹:“嘖嘖,這不是小二嘛,你咋深更半夜的來了?不怕你爹用鞋底子抽你的臉?”翻個白眼,看見後麵站著的楊武,眼睛一亮,“喲,誰家的小子長得這麽男人?快進來快進來,讓老娘好好伺候伺候你。”

    喇嘛猛地推了他媽一掌:“你沒完了還?那是我哥們兒!以後當著我的麵兒少這麽貓叫春似的‘慌慌’,我長大啦!”從手裏抽出幾張鈔票塞到三嫚兒的手裏,“這是我孝敬你的。媽我跟你說,你的年紀也不小了,以後能不幹盡量別幹那活兒了,你兒子能養活你。”

    三嫚兒蘸著口水點錢,眉開眼笑:“不幹了不幹了,我兒子成人了,我兒子成人了……”驀地停手,瞪眼看著喇嘛,“就這幾個小錢還想養活你媽?再拿,再拿!”

    喇嘛丟了燈籠,拉著傳燈和楊武往旁邊的一個屋子走:“沒了!跟大茶壺說聲,整幾個好菜,我要請兩個兄弟喝酒。”

    三嫚兒呸了一聲,一扭屁股:“婊子養的,喝死你……”一拉蹭過身邊的傳燈,“小二,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回家?”

    傳燈沒有回頭:“我爹不給開門。”

    三嫚兒說聲“這個老倔驢”,尖起嗓子衝喇嘛的背影喊:“以後在碼頭上掙到的錢全交回來啊,你娘要從良啦——”

    楊武啞著嗓子嘿嘿:“有點兒意思哎,娘兒倆,一個要金盆洗手,一個要從良,好玩兒。”

    喝著酒,傳燈問楊武:“剛才文哥說你跟那個什麽王寡婦……咋回事兒?”

    楊武說:“沒什麽,我從碼頭跑出來沒地方去,正好碰上維持會的穀子,穀子幫我找了戶人家暫時躲著,就是那個王寡婦家。你知道不,共產黨的叛徒王複元被共產黨特科派來的張英刺殺之前就住在她家,她是個熱心人,這我就不說了,反正王寡婦人挺不錯的,日子過得也挺難……算了,不說她了,以後安穩了,我想辦法周濟周濟她,一個女人家,太難了……”瞥一眼傳燈,笑了,“我想起來了,穀子跟我說,前些日子你被抓去了憲兵隊,他打過你,現在他知道了咱哥們兒的關係,讓我替他跟你道個歉呢,他說,那都是欒光杆兒安排的,想讓你收斂收斂性子呢。我覺得那夥計還行,不算太壞……他也是沒有辦法,要吃飯沒別的門路,不當漢奸餓死他?”

    傳燈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怎麽不去當漢奸?”

    楊武怔了怔,又笑:“我跟他不一樣,他斜著個眼,哪個地方要他?你瞧我,渾身力氣,儀表堂堂……”轉頭看看悶頭喝酒的喇嘛,“不過,論儀表,我比咱漢傑兄弟那可是差了一大截子。”

    喇嘛將一口酒滑下嗓子,矜持地擰了一把嘴唇:“我長得清秀,皮膚嫩,你的皮膚太糙,咱倆不在一個檔次上。”

    楊武眨巴兩下眼睛,貌似敬仰地望著喇嘛:“漢傑,你說你咋就長這麽俊秀呢?跟個大姑娘一樣一樣的。”

    傳燈跟了一句:“是啊是啊,大鼓書上說的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什麽的,大概就是說你呢。”

    楊武衝傳燈使了個眼色,說:“那倒不至於,反正咱漢傑兄弟這模樣在滄口這一帶的年輕人裏那是數一數二的,是不是漢傑?”

    喇嘛愜意地眯眯眼,剛想說句什麽,猛地停住了:“武哥,你啥意思?我怎麽覺得你是在拿兄弟當猴兒耍呢?”

    傳燈再也忍不住了,把剛喝到嘴裏的一口酒噴了個滿天飛,楊武狠勁擰了他的大腿一把,衝喇嘛正色道:“你覺得我在耍你?”

    “這……可也是,沒有這麽耍人的,”喇嘛摸了摸自己尖瘦的臉,“我本來就長得不錯嘛。不對,還是不對……武哥,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想要讓我做點兒什麽?”

    楊武瞥瞥鼓著腮幫子強忍住笑的傳燈,故作痛苦地歎了一口氣:“唉,都怪我和傳燈長相不好,要不,這樣的事情哪能讓你去幹呢?不合適,不合適。”

    喇嘛急了,一把扳住楊武在眼前搖晃的手:“不來這樣的!有話你就說明白,兄弟扛得住。”

    楊武抽回手,依舊搖晃:“不合適,不合適呀……”輕掃一眼急紅了臉的喇嘛,衝傳燈一努嘴,“我不好意思說,要不你問他?”

    沒等喇嘛開口,傳燈開了腔:“喇嘛……不,漢傑,你聽我說,剛才我跟武哥商量過,這不是關大哥這幾天要出去找張彪嗎?報仇的事兒肯定得拖一拖。我們倆的意思是,趁關大哥不在家,咱哥兒仨幫他把這事兒辦了……”

    “慢著慢著,”喇嘛打斷傳燈,抓耳撓腮地問,“關大哥跟誰有仇?”

    “連這個你都不知道?”傳燈簡單把關成羽的遭遇跟喇嘛說了一下,最後道,“這個仇不應該報嗎?”

    “報,應該報。可是……”喇嘛的臉色有些發黃,“就咱們三個,能行嗎?”

    “肯定不行,”楊武麵露難色,“所以……唉,全仗漢傑兄弟出馬了。”

    “三個不行,我一個就能行?什麽道理嘛……”喇嘛將身子下麵的板凳扭得吱扭吱扭響。

    “道理肯定有,”傳燈說,“說書的講,這種計策叫智取。”

    “我一個人去‘智取’日本鬼子,人家日本鬼子把我‘智取’去感化所,你們都‘智取’沒影兒了,我傻呀……”喇嘛這次是徹底不高興了,“智取智取,智取個**智取。我明白你們什麽意思,剛才我就犯嘀咕,武哥冷不丁就表揚我長得俊,啥意思?盡管我長得確實不醜,可是你那腔調不對勁呀,彪子也聽得出來你們有事兒想攛掇我上啊……到最後我被人家給‘取’沒了,你們啥事兒沒有。”

    楊武被他這一頓搶白搞得有些下不來台,灌口酒,胡亂打哈哈:“智取智取,玩得就是一個‘智’字,不然那還叫什麽智取,你說是不是傳燈?”傳燈連連點頭:“就是,就是。你別把這事兒想歪了,我們沒別的意思,該出手的時候,我們會出手的……”

    見喇嘛還要說什麽,楊武攔住話頭道:“意思就是,你隻要開了頭,後麵的事情由我和傳燈來做。”

    喇嘛不動聲色地來回瞅著楊武和傳燈,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不羅嗦了,你們把事兒先說說。”

    楊武和傳燈同時笑了:“這就對了嘛……”

    傳燈咳嗽一聲,沉著嗓子說:“關大哥的仇人就是滄口憲兵隊的那幫日本鬼子。北野武已經被關大哥給除掉了,這個你都親眼見過,我就不說了。前幾天關大哥又想去刺殺小山,結果沒得手,這你也知道,不是你還救了關大哥的嗎?眼前‘辦’小山還不是時候,因為這小子太厲害了,得慢慢想辦法。目前最容易收拾的是山口。山口的脾氣大家都知道,那就是喜歡逛窯子,可是咱們在這兒收拾他不現實,那樣會牽扯到很多人,咱們必須把他引到一個離下街遠點兒的地方下手,這樣下街的父老鄉親才能不受牽連。其實,我這麽一說,你應該明白了,那就是……”瞥一眼靜靜地聽他說話的喇嘛,繼續說,“這不是你長相比我們俊秀嗎?你打扮成一個姑娘的樣子去勾引他,然後……”

    “我明白了,”喇嘛慢慢騰騰地翻了一個白眼,“漢興長得比我還俊,你們怎麽不動員他去‘智取’?他還懂日本話……”

    “漢興不行,”傳燈說,“山口認識他,他就是裝扮得再像,也會露出馬腳。”

    “照這麽說,你們就認準我了?”喇嘛看看傳燈再看看楊武,把一隻手捂到額頭上,猛地往下一捋,“我幹!”

    “好樣的,”楊武舒了一口氣,抓住喇嘛的肩膀用力一捏,“我沒有看錯你,兄弟。”

    “可是我有言在先,”喇嘛又翻了一個白眼,“我隻負責把他引出來,殺人的事情我不幹。”

    “我們也沒想讓你幹,”楊武笑道,“我連傳燈都不想讓他幹呢,我自己來。”

    “武哥,”傳燈咽了一口唾沫,“這……哪能讓你一個人幹呢?”

    “聽我的,”楊武沉聲道,“我不是搶你的功勞,反正鬼子已經在抓我了,我無所謂了,可是你不能暴露……”

    “不行!”喇嘛支起了螃蟹眼,“憑什麽?我和武哥都暴露了,傳燈憑什麽躲在後麵?”

    “你暴露不了,你化妝起來,沒人認得出你是誰來。”楊武站起來,一把按住了喇嘛的肩膀。

    喇嘛不說話了,陀螺似的轉動眼前的一隻酒盅。

    傳燈想了想,開口說:“這事兒離了你不行,你想想,這些年你一直沒在下街出現過,憲兵隊的這幫鬼子根本就沒見過你,再加上你這麽一打扮,他們沒有孫悟空的眼神根本就認不出你是誰來,即便咱們這事兒辦砸了,你也沒事兒。別猶豫了,就這麽著吧。你不是一直想在關大哥麵前表現一把嗎,這正是一個機會!如果咱們成功地‘辦’了山口……”抬眼一看,喇嘛已經不在跟前了,傳燈一愣,“喇嘛呢?”

    楊武捏著傳燈的胳膊,把嘴巴往門口一噘:“估計是跟他媽道別去了,這小子以為這一去就回不來了呢。”

    話音剛落,門口響起一聲嬌滴滴的叫喚:“喲,日本老爺,過來呀,過來跟小妹親熱親熱……啵啵!”

    門被輕輕推開了,一身大紅棉袍的喇嘛扭扭捏捏地斜靠在門框上,兩眼衝裏麵一個勁地放電。

    傳燈笑得鑽到了桌子下麵,楊武忍住笑,衝喇嘛啪地打了一個立正:“哈依!花姑娘大大的幺西!”

    喇嘛矜矜鼻子,鼻孔裏發出一聲尖尖的“哼”,撩起棉袍,一屁股坐了過來:“這下你滿意了?”

    楊武伸腿勾勾傳燈的屁股,上下打量一下喇嘛,吧唧一下嘴,道:“姑娘是個好姑娘,可惜不太漂亮。”

    “我不跟你羅嗦了,”喇嘛瞪起棗核眼,眉頭皺得像一頭大蒜,“我長啥模樣自己心裏有數,是不是說我的右嘴唇歪著?那沒辦法,我娘生我的時候就這樣。反正你們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先這麽湊合著上吧。”楊武點點頭,語焉不詳地嘟囔道:“乍一看像那麽回事兒……除了嘴唇歪,其他情況還過得去……不過,不過糊弄山口這個色鬼應該是綽綽有餘了。”

    傳燈從桌子底下鑽出來,隔著桌子瞅了喇嘛兩眼,伸過胳膊,挑起一根指頭掀了掀他的嘴唇:“是,是有點兒往上撅著……”把手猛地往後一抽,“這事兒難不倒咱哥們兒,看我的!”旋風似的衝出門去,摘下晾衣繩上掛著的一隻竹木夾子,亮著手電一樣的眼睛回來了:“把領子解開。”喇嘛似乎是豁出去了,垂著眼皮解開棉袍領口,任他擺布。傳燈說聲“忍著點兒啊兄弟”,將喇嘛嘴角的那塊皮往下麵拉了拉,又把脖子上的肉往上提了提,張著口的夾子直接湊了上去……喇嘛不愧是行走江湖多年的好漢,硬著脖子一聲不吭。

    傳燈將他包在頭上當紗巾的一條大紅圍脖三兩下給他纏在脖子上,順勢一拍他的肩膀:“妥了!”

    再看喇嘛,扭著半截身子婷婷地坐在那裏,盡管表情有些僵硬,但冷不丁看上去,眉清目秀,跟個江米人似的。

    臘月二十三是辭灶的日子,年味兒一下子濃鬱起來。據說灶王爺姓張,以前是給玉皇大帝做飯的廚子,後來下凡到了人間,專管百姓的吃飯問題。過年的時候,家家都供奉他,在他的畫像旁寫著“灶王爺爺本姓張,搖搖晃晃下了鄉,白天吃的油鹽飯,夜晚喝的爛麵湯,歲末上天言好事,年初下界降吉祥”。傳燈記得小的時候他家灶台上寫的是“灶王爺爺本姓張,一碗涼水三柱香,今年日子過得苦,明年再請甜糕糖”……是啊,那時候日子過得確實淒惶,娘死了,傳燈和漢興還小,冷不丁家裏又添了次郎和百惠兩個吃閑飯的,一家人全靠徐老爺子在三井油房趕馬車賺的那點兒辛苦錢過日子。現在日子好了,傳燈想,吃閑飯的走了,家裏的生意也不錯,我混碼頭賺錢,漢興要去警備隊當差……一想這事兒,傳燈的心裏又是一陣不爽,感覺自己跟漢興一下子隔開了距離。前幾天,傳燈聽喇嘛說,喇嘛打扮起來去憲兵隊門口“站街”的時候看見過漢興,漢興站在憲兵隊門口跟次郎嘀咕了好長時間,喇嘛依稀聽見他們在說百惠百惠的,不知道什麽意思。

    可是傳燈明白那是什麽意思,他很早就知道漢興跟百惠“相好”,百惠走了以後,漢興恍惚了好長時間。

    那天,傳燈回家吃飯,徐老爺子對漢興說:“聽說太郎去了陸軍總部,要帶百惠也過去呢。”

    漢興說:“我知道,可是百惠不想去,跟太郎正鬧別扭呢。”

    徐老爺子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漢興說:“是次郎告訴我的。”

    徐老爺子說:“我不管是誰告訴你的,以後不許你跟百惠聯係了,次郎那兒能不去盡量也不要去,你是個中國人。”

    漢興不說話了,臉紅得像是塗滿了胭脂。

    悶了一陣,徐老爺子問傳燈,關成羽走多長時間了?傳燈說,大概有十幾天了吧。徐老爺子又問,碼頭那邊挺安穩的?傳燈說,還算不錯,日本人挺講道理的,工錢一分不少,還給大家發棉衣,聽說過幾天還要給大家發年貨呢。徐老爺子眯著眼睛說:“你和漢傑在那邊再幹幾天就回來,過了年就不要去了,大車店的營生也不少,就在家裏幹。”傳燈說:“我也是這麽想的,我聽碼頭上一起幹活兒的一個書生說,日本人鬼著呢,沒準兒想給這幫哥們兒下個什麽套兒。”徐老爺子說:“過了小年就回來,咱們不差那幾個錢。”話鋒一轉,“我聽說你關大哥跟那個叫韓仲春的把頭打過一架,有這事兒?”傳燈說:“有這事兒,沒打起來,那小子很有心眼兒,剛一交手就給關大哥跪下了……”

    傳燈說,他跟喇嘛回碼頭的那天上午,關成羽正在幹活兒,韓仲春過來了,兩個人說了沒幾句話,關成羽就跳開了,轉身想走。韓仲春紅著臉跟上來,好像要解釋什麽,關成羽不聽,直接走到了一塊空場。韓仲春亮出一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大腿上,斜著眼睛看關成羽。關成羽什麽話也沒說,拔下那把刀子,甩手插到了一隻麻袋裏頭,韓仲春顛個步,飛起一腳直奔關成羽的麵門,關成羽側身躲過,反身一腿,韓仲春轉個圈兒貼到了一堆麻袋上,關成羽跳過去,兩個人直接粘在了一起,大家全看傻了眼,以為兩個人要以命相抵,哪知道韓仲春順著關成羽的身子滑到地上,單腿跪著給關成羽作揖,嘴裏念叨著什麽。後來大家才知道,韓仲春的肋巴條子斷了好幾根。

    打那以後,韓仲春就消失了,大家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了,誰知前天他又回來了。

    韓仲春回來的時候大家正在吃午飯,黃沙因為一個夥計幹活兒少吃飯多,正擎著棍子修理他,韓仲春過去了,笑眯眯地攀著黃沙的脖子說了幾句話,黃沙直接癱在了他的腳下,兩腿一蹬斷了氣。韓仲春提著一隻帶血的鉤子,跳到高處對大家說,黃沙違反皇軍的勞工政策,拿勞工當奴隸,他這是奉了皇軍的命令處決他。剛演講完,下麵的勞工隊伍裏就出來一個白白胖胖的漢子,那漢子就是關成羽這邊的那個啞巴,他跳到韓仲春的旁邊,咦哩哇啦說了一通日本話,大家這才明白,原來這個白胖的矬子是個日本人。

    韓仲春對大家說,皇軍剛才說了,以後我就是這幫兄弟的頭兒,大家都得聽我的,我不會像黃沙那樣對待大家……傳燈恍惚有些明白,原來他們分析錯了,韓仲春的目的不是想“滾”大家的血汗錢,他是想樹立威信,然後當漢奸,這樣大家才能服服帖帖地聽他使喚。幫忙搬運黃沙屍體的時候,喇嘛斜眼看著韓仲春,說了句“好吧噠”(黑話,內行人),關成羽笑了。

    其實,在這之前,關成羽就知道了這個啞巴的底細。

    前幾天,幾個日本憲兵從碼頭上抓了一個人,據說此人是國民黨安插在裏麵伺機煽動暴動的特務。鬼子來抓他之前,關成羽發現,啞巴不見了。那個人被抓走之後,啞巴又出現了,一臉詭秘。關成羽當場就覺察到這是一個奸細。起初關成羽並沒覺察到他是個日本人,一次睡覺的時候,啞巴在夢中咦裏哇啦地說日本話被關成羽聽到了。就在關成羽準備除掉他的時候,勞工裏又被抓了一個人,這次,啞巴直接亮明了身份。

    據說這次被抓的那個人是即墨劉家屯的,外號踢死牛,前些天用洋鎬劈死了一個強奸他老婆的日本兵。大家正傳說此人武藝高強,早晚得“溜道兒”(逃跑)的時候,一群日本兵押著五花大綁的踢死牛回來了,當場扒了皮,是從頭芯子開始扒的,噴出來的鮮血把空氣都染紅了。日本憲兵走了不多時候,韓仲春就來找關成羽,黃著臉不知在絮叨什麽,關成羽捏著下巴一聲沒吭。後來大家才知道,韓仲春死活要跟關成羽拜把子,關成羽不同意。韓仲春不死心,那些天經常來找關成羽,關成羽的態度照舊,隻是猛吃猛喝他帶來的酒和菜。

    一個經常去北灣碼頭賭拳的兄弟偷偷告訴關成羽,韓仲春在跟那個日本矬子學空手道呢,好像要找機會跟關成羽切磋武藝。

    關成羽問那個兄弟,韓仲春也去元倉碼頭賭拳嗎?

    那個兄弟說,經常去,但是一般不跟人賭,老是陪著幾個日本人去。

    關成羽問,那幾個日本人都是哪兒的?

    那個兄弟說,好像是陸軍總部的,狂著呢,上場先使幾個花架子,然後猩猩那樣拍打自己的胸脯,吆喝著讓人上步,中國的哥們兒一般沒有幾個敢跟他們打,怕惹了麻煩身上。關成羽沉吟片刻,問,滄口憲兵隊的那幫鬼子沒有去的嗎?那個夥計說,好像沒聽說,以前倒是有,一個叫山口敬一的家夥經常去,還打死過人呢。關成羽支走那個夥計,對傳燈說,明天我要走了,最近幾天應該沒有什麽事情,你和喇嘛老實在這兒呆著,一切等我回來再說。傳燈說,我聽大家風言風語地傳,說鬼子很可能要“鬧妖”呢,如果沒什麽事情,我們一起走算了。關成羽說,不著急走,先在這邊觀察著,看好有哪些兄弟可以交往,咱們就拉他們一起出來,到時候形成自己的勢力,有大事兒等著咱們幹呢。

    傳燈想問他說的“大事兒”是什麽,想了想又沒問,管它呢,跟著關大哥幹事兒沒錯,一切聽他的。

    傳燈想托栓子幫他打聽元倉碼頭的事兒,可是沒找到,一個兄弟說,栓子被鬼子打了,一怒之下去嶗山當了土匪。

    當晚,關成羽收拾停當,趁著夜色溜出了大院。貼著牆根剛走到大窯溝那邊,關成羽就覺察到後麵有人跟蹤,不由得停住了腳步。後麵沒了動靜,關成羽估計,這個人發現自己已經覺察到有人跟蹤了,咳嗽一聲上了大路。看來我是真的不能繼續呆在碼頭上了,關成羽想,也許鬼子和漢奸已經注意到我了,正想找個機會抓我呢。鬼子什麽意思?既然懷疑我,直接抓我去憲兵隊不就結了……就在關成羽猶豫著是否返回身解決這個人的時候,迎麵走來了三個巡邏的鬼子兵。想跑已經來不及了,關成羽站住了。三個鬼子兵端著大槍圍住了關成羽。

    關成羽舉起手讓他們搜身,後麵跟著的那個人出現了。

    關成羽回頭一看,竟然是那個日本啞巴。

    關成羽笑著對啞巴說,太君,你是知道我的,我是個好人,麻煩你對皇軍解釋一下。

    啞巴依舊不說話,衝那三個鬼子兵一歪頭,轉身往馬路對麵走。

    那三個鬼子兵用槍指著關成羽,讓他跟上。

    關成羽突然出手了,左右兩邊的兩個鬼子被關成羽一手一個扭斷了脖子,對麵的那個還沒反應過來,下巴上已經中了關成羽重重的一腳,一聲沒吭就撲倒在馬路牙子上。關成羽箭一般射向了剛邁上對麵馬路牙子的啞巴。啞巴感覺身後有異,閃身抽槍,槍還沒到手,整個身子就被橫空飛來的一腳踢到了半空。關成羽沒有停止動作,另一條腿閃電般掃向啞巴的腰,啞巴如同中了槍的鳥,身體斜斜地紮進了路邊的一條水溝。關成羽收住姿勢,穩穩地站在路邊,前後看了看,騰身躍上一堵圍牆,沿著牆頭走了幾步,縱身跳下,呼啦一下隱入茫茫夜色……

    本來傳燈想告訴徐老爺子關成羽要跟兄弟幾個結拜這事兒,見徐老爺子乜著漢興一臉肅穆,知道現在說這些不是時候,訕笑一聲,對漢興說:“哥,咱爹的話你得聽,小日本兒再好也跟咱中國人不是一個種兒,跟他們攀不得親戚呢。”漢興恨恨地掃了他一眼:“老實管好你自己再說。”傳燈剛要回嘴,徐老爺子搖了搖手:“都別吵吵了。你們倆沒有一個讓我省心的……傳燈,喇嘛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我怎麽聽他媽說,這家夥經常照著鏡子描畫臉,什麽意思?”傳燈胡亂打岔:“沒什麽,沒什麽……哎,喇嘛怎麽還不回來呢?飯都涼了。”徐老爺子不依不饒:“問你話呢,喇嘛整天描畫臉,想幹什麽?”傳燈知道這事兒躲不過去了,眨巴兩下眼睛說:“是這麽回事兒,這不是他見過百惠嗎?心裏惦記上了,想打扮打扮去找人家百惠呢……”“胡鬧!”徐老爺子猛拍了一下桌子,“你告訴他,注意自己的身份。”

    “什麽身份?”傳燈打個哈哈道,“他現在不是賊了,瓦盆洗手了,他現在是個碼頭工人。”

    “我不是說這個,”徐老爺子餘怒未消,胡子都撅起來了,“在這個問題上,我是怎麽說漢興的?”

    “爹你別拉上我……”漢興紅一下臉,把後麵的話就著一口唾沫咽了回去。

    “爹,”傳燈見徐老爺子真的上了火,板起臉說,“剛才跟你鬧著玩呢,喇嘛其實沒有別的想法,愛美,掇拾自己呢。”

    “那就好,”徐老爺子的臉色鬆弛下來,“我聽他媽說,這孩子懂事兒了,知道體諒他媽了,這很好。”

    “喇嘛一直想姓徐呢,”傳燈說,“他連名字都起好了,叫徐漢傑……”徐老爺子搖搖手不讓傳燈說了。

    沉默了一會兒,徐老爺子對漢興說:“這不是警備隊答應你過了年去上差嗎?過了年你就去,別的我就不囑咐你了,該怎麽幹就怎麽幹,別讓街坊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傳燈年前就不要去碼頭了……剛才我想了想,你不是混碼頭的材料,回來準備準備,把你哥的雜貨鋪子接過來,過了年就重新開張,讓喇嘛幫你照看著,咱們下街沒有這麽個鋪子不行。次郎原先幫你哥聯係進貨的事兒,以後就不需要他了,咱們自己進貨,你哥去了警備隊,進貨應該不是什麽難事兒。漢興,劉祿的工錢你還沒給人家結吧?”

    漢興說:“沒呢。他走得匆忙,沒顧上。等他回來再說吧。”

    徐老爺子說:“哪能等他回來再說?給人家送家裏去。他家不是在即墨嗎,我聽說他有個哥哥,你給他哥送去。”

    漢興說:“他哥哥在大馬路那邊拉洋車,我抽空過去找找,就不用去即墨了。”

    徐老爺子說:“也好,如果他哥哥幹得不順心,就讓他來咱家幹,那家人出來的孩子不錯。”

    “讓他去我鋪子當夥計,”傳燈插話說,“我不喜歡喇嘛,這小子整天絮絮叨叨,我煩,讓劉祿他哥哥幫我……”正說著,外麵有人喊:“老掌櫃的,有人找漢興!”漢興應聲下了炕:“我來了。”

    傳燈把臉湊到窗戶上往外一看,門口站著一個五短身材,穿著破棉襖,神色局促的中年漢子,那漢子搓著兩手,臉紅得像隻紫茄子。

    漢興迎著他走過去:“老哥,你找我?”

    那漢子似乎不敢抬頭,低著嗓子囁嚅道:“俺是即墨劉家屯的……俺,俺叫劉全,俺找徐漢興徐掌櫃的……俺兄弟叫劉祿。”

    漢興拉著他的手往屋裏走:“快進來快進來,剛才我跟老人還說起你呢,你兄弟的工錢我早就給他預備好了。”

    劉全的臉越發紅了:“我來就是為這事兒呢……我兄弟不聲不響地走了,要過年了,家裏需要錢。”

    漢興往裏拉他,劉全扭捏著站在那裏不動:“俺這破衣爛衫的……要過年了,不吉利呢,您還是在這裏把錢給我吧。”漢興頓一下,剛要轉身回屋,傳燈拿著一把票子出來了。漢興接過錢點了點,遞給劉全,說:“這是整六十塊,劉祿上個月的工錢是五十,那十塊是我家老掌櫃的給你的過年錢。我家老掌櫃的意思是,如果你在那邊幹得不怎麽順心,就來我家,還幹以前你兄弟那活兒。”劉全把錢揣進懷裏,倒退著往外走:“不了,不了,我在那邊挺好的,以後就不來麻煩徐掌櫃的了……”紅一下臉,拉起支在門口的洋車一溜煙地沒影了。

    漢興望著他有些佝僂的背影,輕聲歎了一口氣:“這是個老實人呢,跟他弟弟不太一樣。”

    難道劉祿真的去了濟南?漢興斷定劉祿是上了周五常的當。

    傳燈不知道漢興剛才跟劉全嘀咕了什麽,不滿地嘟囔:“這幾個小錢都惦記著,什麽人嘛。”

    漢興瞪了他一眼,轉身往屋裏走:“咱們老徐家從來不欠別人的。”

    傳燈吐了一下舌頭:“是啊,隻有別人欠咱們老徐家的……我說的是誰你明白。”

    漢興猛地回了一下頭,想說什麽又沒說出來,一摔門進了裏屋。

    一直蹲在街口的那個小爐匠挑著擔子站在門口往裏踅摸:“鋦,鋦……”傳燈沒好氣地吼了一聲:“鋦你娘的大屁股!”

    小爐匠說聲“我娘早死了”,貼著牆根走遠了。

    傳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抻長脖子衝裏麵嚷了一嗓子:“爹,我去碼頭幹活兒了,喇嘛等著我呢。”

    傳燈剛把一隻腳邁出大門,就被一步闖過來的喇嘛拽到了門垛後麵:“三弟,好事兒來了!”

    傳燈看著他興奮得像喝了酒的猴子一般的臉,促聲問:“山口上鉤了?”

    喇嘛整整大紅圍脖,咕咚咽了一口唾沫:“差不多!中午的時候我看見山口跟憲兵隊的那幾個鬼子在醬肉館喝啤酒,好像是慶祝什麽,一個個又唱又跳,跟一群彪子似的。後來有幾個鬼子去了春園茶樓,山口被小山喊回了憲兵隊,一路走,一路捏自己的褲襠,我衝他咳嗽,這家夥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我半晌,好象是被我給‘拿’(挑逗)得不輕……三弟,我是這麽琢磨的,你馬上去王寡婦家找武哥,挨到天擦黑你們倆就去大海池子那邊等著,我勾搭上山口以後,就拉他去大海池子,洋車我都訂好了,就是剛才從這裏出去的那輛……”

    “不好,”傳燈打斷他道,“剛才從這裏出去的那輛洋車是劉祿他哥哥的,不能連累人家,你趕緊讓他走。”

    喇嘛摸摸腦袋:“對,應該讓他走,不然一旦出事兒,憲兵隊的那幫鬼子順藤摸瓜就把咱們幾個給提溜出來了……”衝拖著洋車站在街口的劉全揮兩下手,見劉全拐出街口,搓著手繼續說,“要不這樣,我再回家打扮一下,你這就去找武哥,咱們晚上八點大海池子見。”

    傳燈急匆匆地往大馬路那邊趕,心膨脹得像是打了氣。

    剛拐過三盛樓門口,迎麵撞上了碼頭上一起幹活兒的一個兄弟,傳燈剛想躲一下,那夥計看見了他,張口就喊:“徐兄弟!”

    傳燈站住,胡亂應道:“怎麽是你呀……碼頭上沒活兒了?”

    那夥計唉聲歎氣地說:“還幹活兒呢,散了,都散了……小臧,就是那個東北夥計帶頭鬧罷工,被鬼子當場抓了,一起被抓的還有不少兄弟,大夥兒趁亂乎勁兒跑了不少。小臧說得不錯,鬼子這是在跟咱爺們兒玩邪的呢,有點兒心計的兄弟都跑了……韓仲春跟條瘋狗似的跟在鬼子後麵抓人,凡是他知道在哪兒住的,基本都讓他們給盯上了。徐兄弟,你也趕緊躲一躲吧,小鬼子開始吃人了呢。”

    盡管出現這樣的事情早就在傳燈的預料之中,可是冷不丁聽他這麽一說,傳燈還是感覺有些緊張,黃著臉敷衍道:“我躲什麽?我又沒跟著他們鬧罷工……沒事兒,你先走吧,我有數。”那夥計還想說什麽,傳燈已經過了馬路。

    不怕,拐進王寡婦家的那條胡同,傳燈穩了穩精神,韓仲春根本不知道我家住什麽地方,他抓我個屁,再說,等他打聽出來我住在哪裏,關大哥也好回來了,一拳砸回你出生的地方去,讓你再敢來找老子的麻煩。

    路上,有鬼子的宣傳車在慢悠悠地行駛,架在車頭上的大喇叭扯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一遍遍地絮叨,國民黨殘將白崇禧率三十萬大軍企圖進擾山東地區,被英勇的帝國軍人打得丟盔卸甲,狼狽逃竄……傳燈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傳燈覺得無論怎樣,中國人總有一天會在日本的土地上插滿青天白日旗。

    大喇叭唱著鬼哭似的日本歌走遠的時候,傳燈悶著胸口在王寡婦家的街門口站下了。吐一口氣剛要抬手拍門,門就被打開了,王寡婦伸出頭來左右看了看,一把將傳燈拉了進去。

    傳燈踉蹌幾步,回頭問:“武哥在嗎?”

    王寡婦表情神秘地瞥了傳燈一眼:“在。還有一個大個子也在等你。”

    傳燈的心一緊,大個子?難道關成羽已經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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