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死裏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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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喇嘛又一次想“滑”,可是他的身邊緊緊地挨著三個如狼似虎的家夥,沒有孫悟空的本事,根本就“滑”不得,不由得歎了一口氣。---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看著喇嘛半死不活地臉,五爺笑道:“兄弟想家了?”

    喇嘛說:“嗯,有點兒。”

    五爺問:“兄弟是哪‘旮搭’人?”

    喇嘛說:“北平,在琉璃廠那邊住。”

    五爺說:“好地方,皇城根兒呢。出來混‘綹子’幾年了?”

    喇嘛說:“年歲倒是不少了,就是沒混出個人樣兒來……五爺,聽口音您是東三省人?”

    大祿子接口道:“對,五爺是吉林濛江人,地頭蛇呢。五爺打小就在大山裏‘放單’,二十幾歲的時候撕了一個肉票,沒曾想撕在一個茬子上,那夥計的兄弟當過張大帥的馬弁,這下子毀了,東北軍到處抓他。五爺一氣之下幹脆一把火燒了那家人的房子,奔了山東。起初在濟南府‘打窮食’,後來去了青島混江湖,青島那邊被他折騰得天翻地覆,官府又抓,沒法子,五爺回來投靠了鎮三江的魏司令,現在是魏司令身邊的紅人呢。魏司令說了,將來‘綹子’‘靠傍’(投靠)抗聯,整個正經司令幹幹,五爺最少混個軍長旅長啥的……”

    “閉嘴,”五爺哼了一聲,“去他媽的抗聯吧,要錢沒錢,要娘們兒沒娘們兒,憋屈死個大活人。老子想要找個更硬戕的山頭‘靠傍’,將來也跟張大帥一樣,混個東北王玩玩……哎,我說這位兄弟,郭四爺跟小日本兒勾勾搭搭,落了不少好兒吧?”

    喇嘛想,我連郭四爺長什麽模樣都不知道,誰他媽的知道他落不落好兒的?胡亂敷衍道:“還行還行,湊合事兒吧,這年頭。”

    五爺暗笑一聲,摸著喇嘛的肩膀說:“以後麻煩兄弟跟郭四爺打聲招呼,我也想去投靠小日本兒,請他幫忙掀個門簾。”

    喇嘛說聲“好說好說”,心道,去你娘的,老子是專打小日本兒的祖宗,掀你娘個褲襠的門簾啊。

    沿著樹林子走了一氣,五爺問喇嘛:“你的那兩個兄弟在哪裏?”

    喇嘛想,既然已經這樣了,該死該活都在一起吧,張眼打量了一下,指指北邊隆起的一個大雪包說:“應該在那裏,一起過去看看。”

    五爺衝張全福和大祿子努了努嘴:“悄悄過去,別中了埋伏。”

    “噯,五爺說什麽這是……”喇嘛悻悻地咧了咧嘴,“和著你還是不相信我。”

    五爺說:“這年頭誰相信誰呀。想當初老子在大山裏快活,相信了一個獵戶,還跟他拜了把子,他家吃的喝的全是我照應著,可他倒好,為了幾個賞錢,硬是把老子給出賣了……媽的,不是老子機靈,好幾年前老子的鬼魂就飄在這片大山裏了。知道我為什麽從山東又回來了嗎?回來殺這個忘恩負義的雜種!這些年老子在山東遭了多少罪啊,不能讓他就這麽舒坦下去……老子一回來就把他的全家都‘插’了,人毛兒沒剩!我也一樣啊,回家一看,房子塌了,爹娘都不在了,有人說是被鬼子飛機給炸的,我不管那一套,老子先殺鬼子後當胡子,活他一個自在痛快再說!前幾天我去了一趟牡丹江,那邊的一個兄弟在維持會當漢奸,我操他個奶奶的,穿戴打扮那不消說,家裏蓋了三層小洋樓……屌毛灰!老子混大山的時候他還淌著鼻涕要飯呢……兄弟,其實我看出來了,你不是個溜子也不是個空子,你小子怕是個漢奸吧?我估摸著你是來刺探情報的……哎,福子和大祿子咋還不回來呢?福子!”

    “來了來了!”大祿子和福子人手一個拖拉著好像還在迷糊的傳燈和王麻子出來了。

    “呦!‘大螞蚱’(好買賣)!還有個小日本兒呢……”五爺一手拎著喇嘛的褲腰一手衝那邊招,“趕緊過來讓我瞅瞅!”

    “什麽小日本兒,是個‘馬路大’(勞工),”張全福一腳將傳燈踹了過來,“給五爺磕頭。”

    “免了免了,”五爺看都不看傳燈,“媽的,‘馬路大’過來湊什麽熱鬧?那個呢?”

    “是個啞巴,不會說話呢。”大祿子蹬著王麻子的腿彎將他摁在雪地裏。

    五爺罵聲“操”,轉身對喇嘛說:“我還以為你帶來的都是有錢人呢,歸齊連我都不如……好了,我就不跟你演戲了,把錢拿出來吧。告訴你,別跟我‘扯犢子’啊,老子知道你是個‘雛子’。我不為難你,把錢老實給我拿出來,免得老子‘插’你髒了手。”

    喇嘛萬念俱灰,苦笑一聲:“我哪敢呀……”摳摳索索從口袋裏將錢摸出來,遞給五爺,可憐巴巴地說,“五爺,錢你也拿了,飯我也吃不上了,讓我們哥兒幾個走行不?”

    五爺蘸著唾沫數錢,嘴裏不住地呸呸:“呸,呸!娘的,一股子屎尿味道……呸,呸呸,你他娘的怎麽把錢弄的?夾屁股溝裏來著?”

    喇嘛知道,那是因為傳燈拉褲子才那樣的,笑也笑不出來,繼續哼唧:“五爺你是個講道理的人,我聽你的話了,你也聽我一句……”

    “好,老子就聽你一句,”五爺將錢揣進懷裏,舌頭在嘴裏卷兩下,咽一口唾沫,衝大祿子暴吼一聲,“傳我的命令——帶‘空子’上山,魏司令要親自審問三江好的奸細!”歪頭掃一眼喇嘛,砰地吐了一口痰,“媽的,小子還不知道是吧?我們鎮三江為什麽叫這個名字?就是衝他郭殿臣的三江好來的!你他媽別的不冒充,竟然冒充三江好的溜子,找死這是!福子,壓著這個瘦猴子跟我回山。大祿子,那兩個就交給你了,用石頭給我砸死!媽的,空著兩隻大爪子也敢跑來這裏‘逛山’,不直接拉你去喂狼狗算你們賺了,”見福子推搡著喇嘛往林子深處走,五爺猛地回了一下頭,“大祿子,我可告訴你,別他媽的裝善人,今天我不見到血,死的就是你!”

    “請好吧五爺,”大祿子豎起槍托猛砸傳燈和王麻子,“都給老子跪下!老子這就找石頭去。”

    “五爺,你不能不講江湖道義啊五爺……”喇嘛聲嘶力竭地喊,“我們真的不是壞人……”

    “我知道你們不是壞人,可老子是,”五爺抬腿給了喇嘛一腳,“老子頭上長瘡腳底流膿,從頭壞到腳,收拾的就是好人!”

    “七哥——麻子哥!黃泉路上等我一會兒呀——”喇嘛在一陣哭號聲中漸漸被夜色吞沒。

    “祿哥,還真的是你呀……”傳燈的這句話剛說出口,嘴巴就被大祿子一巴掌給堵住了:“噓……你不要命了?”

    剛剛站起來的王麻子一聽這話,霎時明白,兩腿一軟,撲哧跪在了雪地當中:“謝天謝地……”

    大祿子跳到一棵樹後,屏聲靜氣地往喇嘛他們走遠的方向瞅了一會兒,兔子也似跳回來,抱著傳燈的腿就放了悲聲:“娘啊,我的好兄弟啊……我可見到親人了啊……你知道我自打從咱們雜貨鋪子走了以後遭了多少罪嗎?嗚,嗚嗚……嗚嗚嗚,我他娘的活得連畜生都不如了啊我……我他娘的咋就這麽命苦呢……”抬起頭,直愣愣地望著同樣在流眼淚的傳燈,“小二……不,二掌櫃的,你怎麽不說話呀?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劉二彪子,劉祿啊……剛才你不是還喊我祿哥來著嗎?二掌櫃的,說話呀你倒是……哎,二掌櫃的你是不是嚇傻了?”

    傳燈好歹將胸口堵著的那口氣憋回去,擦一把眼淚道:“祿哥,我沒嚇傻……我是太高興了,真沒想到臨死之前還能遇上你。”

    劉祿騰地站起來,又一次捂住了傳燈的嘴:“不吉利的話可千萬不能說!這裏不是在咱家……二掌櫃的,你咋來了這裏?”

    傳燈掰開他的手:“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楚,以後我再告訴你。祿哥,你不會真的用石頭砸死我們兩個吧?”

    劉祿伸手又來捂傳燈的嘴巴,傳燈閃開了:“好,我不說不吉利的話了。祿哥,怎麽辦,放我們走?那你也有麻煩……”

    “不能放你們走,”劉祿的口氣突然硬起來,“可是我也不當喪良心的人!跟我一起上山吧。你別聽五爺瞎說……”

    “剛才我沒敢抬眼看,五爺是不是周五常?”傳燈急促地問。

    “是他,這是一個活雜碎呀……”劉祿的聲音裏帶著一絲憤怒的絕望,“你不知道,他把我從咱們鋪子裏騙出來,人事沒幹一點兒,除了殺人還是殺人……我不敢離開他,我一想跑,他就摸刀子。在濟南的時候我想跑,被他抓回來,一頓暴打差點兒要了我的命……有一次他當著我的麵把一個叫金福的人殺了,我嚇尿了褲子,他竟然抓著我的手蘸血泊裏的血往牆上摁,說,現在你說不清楚了,老實跟我走吧。當時我想,拉倒吧,怎麽還不是一個活?就跟著他出來了……誰知道是來了這裏。我們剛來的時候沒有哪股‘綹子’稀得要我們,都說周五常‘底子潮’,手還黑,後來他去牡丹江提溜了幾個鬼子腦袋回來,直接上了鎮三江的山頭,魏震源大當家的二話沒說,當場就要了我們……”

    “祿哥你別說這些了,”一席話把傳燈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你就說你想怎麽處置我們吧。”

    “二掌櫃的這話又錯了,啥叫處置?我……”

    “祿哥,你也別叫我二掌櫃的了,現在我叫王老七……”傳燈接著把喇嘛偷良民證的事情說了,“以後你就叫我老七。”

    “對,我不能讓周五常知道你的底細……可是也不對呀,周五常認識你,在下街……不過還是應該上山。”

    傳燈急了:“祿哥你真的想讓我們上山?”

    劉祿的口氣不容置否:“你們必須上山,不然咱們都得死。我試過好多次了,既然來了這裏,根本就別想活著出去。山上的‘溜子’抓,這還不說,到處都是鬼子漢奸,見著個生人就抓,懷疑你是抗戰分子,不是直接開槍就是抓去下煤窯……現在咱們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山。二掌櫃的……不,老七你聽我說,其實魏司令那個人還是挺不錯的,盡管脾氣不好,但很講道理,隻要你不違犯山規,他從來不折騰人,跟疤瘌周不是一路人呢。還有,我已經看出門道來了,疤瘌周想從鎮三江‘拔香頭子’,有漢奸跟他聯係過,可是他暫時又不想走,好像要在‘綹子’裏辦點什麽事兒,魏司令還沒有覺察到他的心思。萬不得已的時候,咱們把他給‘戳’(告發)了,那樣,完蛋的先是他……這些暫時就不說了,現在來不及了,再不露麵,疤瘌周好下來找了……剛才我想說,在下街的時候,疤瘌周就想看你們家的笑話,我怕……顧不了那麽多了,”低頭看一眼正呆望著他的王麻子,“這夥計妥實不?”

    “妥實……”傳燈將王麻子幫他們出逃的事情簡單說了一下,“以後我也不能叫你祿哥了,咱們得裝成不認識的。”

    “對,”劉祿說,“上山之後我先麻痹麻痹周五常,你盡量別正麵對著他,口音也改改,估計問題不大。”

    “行,經過這一陣子‘揉搓’,我的模樣變了不少,估計一時半會兒他認不出我來。上山以後我就說膠東話,我爹店裏有個膠東夥計,我早就跟他學會了。祿哥,不,這位大哥,我們上山不會是自尋死路吧?”說完這話,傳燈忽然感覺一陣輕鬆,尋什麽死路?我記得周五常從下街走的那天,關成羽剛在下街出現,他是不會知道後來我跟關成羽結拜這事兒的,就算被他給認出來,那有什麽?我沒得罪過他呀……也不行,這小子忒黑,不能讓他認出來……想到這裏,傳燈心懷忐忑地問:“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劉祿喘了一陣粗氣,一跺腳:“管不了那麽多了!來,你們兩個把眼閉上……”

    “什麽意思?”傳燈的話還沒落地,臉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槍托,傳燈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伸手將臉上咧開的那條口子又咧了咧,就勢將自己的臉抹成了關公。王麻子沒等反應上來,臉上也同樣挨了一槍托,比傳燈的那下子還狠,王麻子怪叫一聲,仰麵張倒在雪地裏。

    劉祿湊到傳燈和王麻子的臉邊瞅兩眼,說聲“就這樣”,橫起槍指向了二人:“媽了個巴子的,不看你們上有老下有小活得不容易,老子真的一石頭砸死你們這倆鱉羔子,給我走!”四周除了回音,靜悄悄的,劉祿嘟囔一聲“白吆喝了”,踩著積雪哢嚓哢嚓地往前走。

    傳燈的臉在不停地淌血,血水流進嘴巴裏,傳燈吐出來,讓它順著下巴往脖子下麵淌,竟然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歪頭看看王麻子,他似乎也這樣。不時有樹枝調皮的小鬼也似戳一下傳燈的臉,傳燈感覺自己竟然有了鬼魂的意思。

    走了約莫一袋煙的工夫,前麵出現連綿起伏的群山,一座大山兀立在群山中,就像茅草屋中凸起的一座水塔。

    野獸與貓頭鷹的叫聲驀然清晰起來,傳燈回頭望望,那片大樹甸子已經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麵。

    劉祿用槍管指指那座大山,輕聲說:“咱們鎮三江就在那座山半腰的幾個山洞裏。”

    傳燈問:“鎮三江為什麽要跟三江好過不去?”

    劉祿語氣含混地說:“我也不是很清楚,山上的兄弟傳言,三江好的人當了漢奸,魏司令直接就把原來的鎮四海改成了鎮三江。”

    傳燈有些明白,點點頭說:“這邊的‘綹子’們有不少當漢奸的吧?”

    劉祿說:“不多。大部分都入了抗聯,跟著楊靖宇司令打鬼子,有幾股‘綹子’遭不了那罪,勾搭鬼子,但是一般不亮出名堂來。”

    說著話,三個人就走到了山腳下。大山在傳燈的眼前一下子朦朧起來,讓他感覺自己這是來到了陰森森的鬼域之城。

    劉祿用槍頂著傳燈和王麻子,衝一座看似破廟的房子喊了一嗓子:“麻煩老大通報一聲,‘挖棒槌的’回來了。”

    裏麵出來一個提著弓箭,道士打扮的人,隨著一聲響箭的哨響,山上跑下一個人來:“好嘛,大祿子你果然想死了!”

    見跑下來的這個人是張全福,傳燈稍微安了一下心,故意捂著臉哎喲:“哎喲,哎喲……這位老大下手可真狠啊,要了我的命了啊,哎喲……”王麻子也跟著哎喲起來。張全福拉開劉祿,扳著傳燈和王麻子的脖子看了看,轉頭問劉祿:“就這麽簡單?”

    劉祿說:“剛才我想找石頭砸死他們,誰知道這倆小子直給我磕頭。那個老的說,他上有八十歲的老母,下有剛出生的孩子,那個小的說,他爹他娘都癱在床上……”“不用嘮叨了,”張全福搖搖手說,“剛才五爺被魏司令喊進了聚義廳,五爺臨進去的時候對我說,你去看看大祿子怎麽還沒回來,是不是讓那兩個‘空子’給‘插’了。我說,大祿子要是沒‘插’那倆‘空子’,咱們是不是應該‘插’了大祿子?五爺點著頭說,要是那樣你就讓他去死……我理解你大祿子,你心軟,不敢做這樣的事兒。其實我看出來了,魏司令讓他進聚義廳肯定是因為那個瘦猴子說他還有兩個兄弟。五爺的表情很奇怪,估計你沒‘插’他們他也說不出啥來。這樣,咱們再打這兩個夥計一頓,然後上山,就說他們太可憐了,咱們下不去手,咋樣?”

    劉祿一把抱住了張全福的胳膊:“親兄弟……你是個好人。”

    張全福掙開劉祿,衝傳燈和王麻子勾了勾指頭:“過來。湊合著挨兩下子,兄弟也是為你們好,擔待著點兒。”

    劈裏啪啦挨了一陣巴掌,傳燈和王麻子的臉一個腫得像牛魔王,一個胖得像豬八戒,全都脫了相。

    連摸帶爬地走了一陣山路,四個人來到一處懸崖旁的一條又黑又潮的大裂縫下麵。裂縫壁上布滿藤刺,抬頭望天,天隻有擀麵杖寬窄的一條黑藍帶子,低頭往下瞅,下麵黑咕隆咚,像是臨著萬丈深淵。張全福攀著岩壁上了荊條上的一條小裂縫,探手下來抓劉祿的手腕子。劉祿接住張全福的手,把手伸向傳燈,傳燈抓住劉祿的手,再將另一隻手伸向王麻子,三個人嘿咻一聲上了小裂縫上邊的平台。

    沿著平台走了一陣,前麵出現幾個鬆明子,有人在衝這邊喊話,張全福對了幾句,用手指著鬆明子最多的一處洞口說:“那就是總堂口了。大祿子,我先過去看看,萬一五爺還想‘插’這倆夥計,我就回來通報一聲,咱們該咋的咋的,不能壞了規矩。”

    劉祿哼唧兩聲,一咬牙:“行,你先過去看看。”

    前方的這個洞口有房門那麽大,門口前七後八插著十五根鬆明子,幾個斜挎大槍的漢子在洞口溜達,顯得很是無聊。

    洞口有人影在晃,傳燈看見張全福在跟一個出來的人說話,不時嘻哈一聲。

    一陣刺耳的狗叫聲從洞口傳出來,響徹在夜空裏,讓人感覺毛骨悚然。

    傳燈問劉祿:“裏麵還養著狼狗?”

    劉祿說:“是。魏司令喜歡搗弄狗,可是從來不喂,讓它們吃人,前幾天山上抓了幾個三江好的‘空子’,直接喂了狼狗。”

    天哪……傳燈不禁捂住了嘴巴,喇嘛可千萬別當了狗食。

    沉默了一會兒,張全福悄悄爬了上來:“大祿子,沒事兒了,我把事情對五爺按照咱們商量的說了,他沒放聲,讓你們過去,魏司令要見見裏麵一個叫王老七的……哎,你們誰是王老七?”

    傳燈顫著嗓子說:“我叫王老七。”

    張全福說:“你那個兄弟把你害了呢。你猜咋了?他跟魏司令說你是他的把兄弟,也就是說,他是個‘空子’,你也是。剛才我聽一個兄弟說,你那個兄弟在魏司令麵前吹大牛呢,說他姥爺是京城正黃旗的,管著好幾千人的禦林軍,還說他的師父是燕子李三……操,人家燕子李三是個獨行俠,哪裏還收過徒弟?這還不算,這家夥一會兒說他家住北平,一會兒又說他是青島人,一會兒說他叫劉全,一會兒又說他叫什麽漢傑……”

    “慢著慢著,”劉祿撲過來,一把拽住了張全福的胳膊,“剛才你說啥?他說他叫劉全?”

    張全福點點頭:“是呀,魏司令身邊的一個兄弟親口對我說的……對了,你哥哥是不是也叫這個名字?”

    傳燈的眼前一晃劉全的影子,心中立時慌亂,連忙打岔:“你一定是聽錯了,他怎麽會叫劉全呢?祿哥你不知道,這夥計是咱們下街春園茶樓三嫚兒的兒子,沒有名字,大家都喊他叫喇嘛……”瞥一眼納悶地望著他和劉祿的張全福,傳燈猛地警醒,麻煩了,這番話讓張全福給聽出來了,一下子呆在那裏說不出話來了。

    張全福張了半天嘴,搓一把頭皮,嘿嘿笑了:“我操,原來你們早就認識,還是老街坊呢……媽的,大祿子你這個混蛋,既然這樣,你跟我羅嗦個蛋,直接說不就是了?好了,事情趕到這個點子上,我也脫不了幹係了,幹脆我還是裝啥也不知道的拉倒……說,你們繼續說。”

    傳燈不想說了,直勾勾地看著劉祿。

    劉祿搓兩下手,一橫脖子,口氣有些悲愴:“我哥哥安樂得很!這小子肯定是嚇傻了,亂編話呢。”

    張全福哧了一下鼻子:“還不知道是誰亂編話呢,沒準兒這個說自己叫劉全的兄弟拿實話糊弄魏司令呢。他基本是死定了,沒跑兒。”說完,用手勾著傳燈的脖子將他拉到身邊:“走,你跟我進去,”回頭對劉祿說,“你帶那位大哥去狗籠那邊,是五爺讓過去的。”“什麽?我去狗籠子……”王麻子直接尿了褲襠,“兄弟們,你們救救我……”“真他媽沒個樣子,”張全福邊拉著傳燈走邊說,“又沒說讓你去喂狗,你怕個什麽勁。”

    傳燈的腿就像泡過的麵條,硬是直不起來:“大哥,你們到底要把我們怎麽樣啊……要讓我們死也給個痛快話呀。”

    張全福不說話,拖著他一路悶走。

    山洞看上去很小,進到裏麵,傳燈才發現,這是一個比碼頭上賭拳的倉庫還大的一個地方。四周全是熊熊燃燒的火盆,鬆明子的光被反襯得就像螢火蟲屁股。張全福用手抓著傳燈的肩膀,一路走一路跟三三兩兩站在廳裏的兄弟打招呼。傳燈感覺奇怪,他們打招呼的第一句話竟然是“操你娘”。踉踉蹌蹌地跟著張全福轉了幾個彎兒,傳燈被張全福按著腦袋蹲在了一個看上去像是房門的洞口外麵。

    張全福衝裏麵了一聲:“報告司令,王老七帶到!”

    裏麵響起一聲巴掌,隨即門被拉開,周五常站在門口衝傳燈一勾手指:“進來。”見傳燈過來,周五常反手揮了揮,“福子你回去跟大祿子說聲,讓他自己砍自己的一根指頭去,這是司令說的。”聽了這話,傳燈的心變得冰涼,劉祿撒謊了,魏司令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緊著屁股進到門裏,傳燈不敢抬頭,磨磨蹭蹭地貼著石壁根,不知道該往哪裏走。

    周五常從後麵猛地推了傳燈一把:“站好,把頭抬起來!”

    傳燈不敢把頭朝向周五常,側一下身子,抬起頭轉向那處最亮堂的地方,恍惚看見一個滿臉凶相的漢子端坐在一隻火盆邊上。

    周五常哈著腰走到那個人的跟前:“魏司令,王老七帶過來了,請您發落。”

    魏司令應聲站起來,慢慢朝傳燈踱了過來。傳燈壯起膽子掃了他一眼,心猛然就是一抽,好家夥,這不是戲台上的那個鍾馗嘛!隻見此人中等身高,寬肩闊背,豹子一般的頭顱扛在肩上,身板兒鐵匠似的硬朗,兩隻眼睛細細地眯縫著,裏麵似乎藏著兩把利刃,他的胡子好像剛剛刮過,整個臉泛出鐵灰色的冷光。傳燈不敢看了,心中暗暗祈禱,老天保佑,魏司令千萬不要發怒……

    “五常,你可以走了,讓我單獨跟這位兄弟嘮嘮。”魏司令發話了,聲音冷颼颼的。周五常哈一下腰,剛走幾步又折了回來:“那個‘空子’怎麽處置?”“該怎麽處置你知道。”魏司令說完,走到傳燈的跟前站住了:“王老七?”傳燈想說“是,我是王老七”,可是他的嗓子仿佛被一隻手給捏住了,發不出聲音,隻好點頭。魏司令順手拖一把椅子,用腳往傳燈的腿邊一勾:“坐下說話。”

    “好,好……”傳燈應承著,哪裏敢坐?大吸一口氣,囁嚅道,“不用了,司令請坐……”

    “那好,”魏司令一提褲腿坐下了,“告訴我,那個自稱劉全的人到底是誰?”

    “他……”傳燈知道自己再撒謊的話,腦袋立馬就會離開脖子,索性說了實話,“他叫喇嘛……”

    “你呢?”

    “我叫徐傳燈……”傳燈把心一橫,竹筒倒豆子一般將兩個人的關係說了一遍,說完,硬著頭皮等候發落。

    “哈,他果然是在跟我‘扯犢子’,”魏司令笑笑,接著說,“照這麽說,你們壓根就不認識郭殿臣。”

    “誰是郭殿臣呀……”傳燈茫然,自己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

    “我相信你,”魏司令的口氣很和藹,“可是我最恨跟我‘扯犢子’的人,誰這樣做了,誰就得死。”

    “魏司令……”

    “不要喊我魏司令,我不是你的司令,”魏司令依舊在笑,笑聲裏透著一股煞氣,“我叫魏震源,你可以喊我的名字。”

    “不敢不敢,”傳燈慌得直想下跪,“魏……魏大叔……不,我還是喊你魏司令好。”

    “我說過了,我不是你的司令,我叫魏震源,”魏震源不笑了,“我的部下可以喊我司令,你們不可以,你們吃的不是我們這樣的飯。不要害怕,我準備放你走,你相信嗎?”傳燈不相信,這麽簡單就放我們走,這根本就不是放我們走的架勢嘛,索性不說話了。

    魏震源盯著傳燈看了一會兒,站起來繞著他慢慢地踱步:“我能看得出來,你們盡管是百姓,可你們不是一般的百姓……能告訴我你們為什麽從山東來這裏嗎?”傳燈咽一口唾沫,幹脆直說:“司令你說對了,我們是被鬼子給抓過來的。本來我跟喇嘛想趁天不亮趕個早集……”

    魏震源搖了搖手:“你沒聽懂我的話嗎?”

    傳燈瞅瞅魏震源,突然想起劉祿說過他也想打鬼子的事情,索性一橫脖子:“我們確實不是一般的百姓!”

    接下來,傳燈一五一十地將自己的經曆告訴了魏震源,最後說:“要殺要剮隨你的便。”

    魏震源沉吟片刻,伸手摸了摸傳燈的肩膀:“我相信你的話。我來問你,你說的這個叫關成羽的人現在拉起了隊伍沒有?”

    傳燈搖頭:“我下山的時候還沒有,正準備拉呢。”

    “嗯,這是一個純爺們兒!”魏震源猛地甩了甩手,“我魏震源敬重的就是這樣的漢子!這些日子,楊靖宇的抗聯也沒落了,大家灰心了呢……可是我跟他們不一樣,”聲音低沉下來,就像一頭護食的獅子,“我一定要除掉那些幫鬼子做事兒的漢奸走狗,一統遼東半島,舉起抗戰大旗!三江好、壓東洋這批漢奸必須先從我的眼前消失……我為什麽這麽恨那些‘空子’?因為他們沒有中國人的種兒……”說著,猛地站住,瞪著傳燈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喇嘛必須死,他壞了江湖規矩,我堅決不能收回我說過的話。”

    傳燈明白,在魏震源的麵前替喇嘛討命那是不可能實現的,沒準兒連自己也會搭進去……試探道:“槍斃還是勒死?”

    魏震源沒有說話,衝外麵咳嗽了一聲。

    門一開,走進一條漢子,魏震源說:“帶這位兄弟去看戲。”

    傳燈猜想,魏震源說的“看戲”沒準兒是去看處決喇嘛的“法場”,心在冷卻的同時又有些悲壯,我幹脆跟他一起死得了……

    傳燈跟著這條漢子走到門口的時候,魏震源在披一件黑色的鬥篷,手一甩,火光映照下猶如一隻巨大的蝙蝠。

    走到門外,那條漢子頓了頓,回頭問傳燈:“你是那個‘空子’的七哥?”

    傳燈點點頭,憋回去的眼淚倒流在嗓子眼裏,讓他無法說話。

    那條漢子指引著傳燈往右邊走:“那夥計很可憐,跪在狗籠子邊直喊七哥七哥……我第一次聽見這麽淒慘的喊叫。”

    估計喇嘛喊得夠慘,傳燈想,這幫家夥殺人不眨眼,能這麽說,喇嘛一定是動了真情……鼻頭又是一酸。

    剛拐過一個彎,傳燈就聽見前麵有嗡嗡嚶嚶的說話聲,喇嘛一聲接一聲的“七哥”讓傳燈的眼淚嘩地一下流了下來……六哥,你這是在拚著自己的命保護我呢,你明明知道自己要死了,臨死之前你不喊我七弟,你喊的是七哥……六哥啊,你傻呀,你以為這是你混江湖的時候嗎?這是個土匪窩子啊,你以為你跟人家“扯犢子”人家會相信?你不但傻,你還固執……你他娘的是個吹牛的,傳燈忽然就想罵他,你不是說你闖蕩江湖十幾年,什麽風浪都見過嗎?你看不出來人家魏震源早已識破你的把戲了?你連我都不如啊,我還知道見風使舵呢。

    “哈哈,他七哥來啦!”一塊石頭上跳下興致勃勃的周五常。

    傳燈還沒站穩就看見關在一個房間大小的籠子裏的喇嘛。喇嘛同時也看見了傳燈,雙手抓住鐵欞子,撕心裂肺地喊:“七哥,記住啊,你千萬記住,我跟你是一個姓,我死後你把我的碑上刻上我的名字,徐漢傑啊!”

    周五常大吼一聲:“弟兄們,開籠子——放狗!”

    旁邊的一隻小鐵籠被一個人打開了,兩條牛犢大小的狼狗忽地撲向蜷縮在籠子一角的喇嘛……

    傳燈大喊一聲:“六哥,我來啦!”一拳打倒揪著他胳膊的那條漢子,發瘋似的衝向籠子。

    籠子的門是開著的,傳燈的身體直接紮進了籠子裏。

    幾乎同時,兩條狼狗張著血紅的大嘴撲向了傳燈。

    傳燈抬腿將一條狼狗踢到籠角,雙手撕住已經撲在他脖子上的另一條狼狗的嘴,猛一用力,那條狗嘶叫一聲滾到地上。

    傳燈野獸似的往來穿梭尋找喇嘛,喇嘛的聲音在兩人多高的籠子頂上響起:“七哥,你趕緊出去!”

    傳燈突然感覺自己進來得有些魯莽,人家喇嘛有輕功呢,狼狗咬不著他……沒等多想,後脖梗突然就是一麻,一條狼狗的獠牙深深地紮進了他的皮肉,又一條狗迎麵撲來……完了,這下子我是真的交代了……傳燈絕望地躲閃,眼前飛舞的全是碎片一樣的往事。

    隨著兩聲清脆的槍響,傳燈感覺自己的身上驀然輕鬆了許多,兩條狼狗已經蜷在他的腳下,腦蓋被掀掉了。

    傳燈納悶著回頭一看,魏震源站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抱著膀子衝這邊笑,插在腰上的槍還在冒煙。

    喇嘛同時也看到了這一幕,兩手一軟,整個身子鳥屎一般落下,啪的摔在地上,就像一塊幹鼻涕。

    四周響起劈裏啪啦的掌聲,腦子一時還沒轉過彎來的傳燈聽見劉祿大聲喊:“魏司令好槍法!”

    後脖梗好像有蟲子在爬,傳燈反手摸一把,摸下來的竟然是一塊血淋淋的皮。

    喇嘛在地上蠕動幾下,一句話隨著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沒想到啊七哥,咱哥兒倆又‘滑’了……”

    本書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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