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當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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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夜,傳燈三個人被安排到了聚義廳旁邊的一個山洞裏,裏麵的一張石桌上擺著熱氣騰騰的飯菜。---瀏覽器上打上-看最新更新---

    吃罷飯,張全福進來幫傳燈包紮了一下傷口,衝喇嘛笑道:“知道為什麽不‘插’你嗎?好好謝謝你七哥吧。”

    喇嘛明白是傳燈舍身喂狗的行為感動了魏震源,自己才逃過這一劫的,一時無話。

    感歎了一陣魏震源的大度,張全福說:“剛才五爺說,其實他沒有‘插’你們的意思,他知道你們都是山東過來的漢子,他又在山東呆過那麽多年,不好意思幹這樣的事情呢……魏司令讓他命令大祿子砍自己的指頭,我拖著沒告訴大祿子,我就估計五爺不會有意見,果然,五爺知道大祿子沒砍,裝不知道,這事兒就那麽過去了。其實五爺人不錯,就是脾氣壞……”

    “就是就是,”傳燈搞不清楚張全福對他們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敷衍道,“既然魏司令留我們在‘綹子’裏,咱們以後都是兄弟,好好交往著比什麽都強。哎,五爺和大祿子呢?”

    張全福說:“五爺的堂口在後山,他回去了,大祿子跟著他……真奇怪,大祿子就跟五爺的影子似的,五爺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剛才大祿子想過來看看你們,五爺不讓,一個眼色,大祿子就‘尿’了,‘巴巴地’(乖乖地)地跟著五爺走。”瞥一眼喇嘛,換了一副笑臉,對傳燈說,“這個兄弟很有意思,嗬嗬。剛見到他的時候,我還真被他給糊弄住了呢,我以為他真的是三江好的溜子,沒曾想他是個‘老榮’(扒手)。不過這夥計那張嘴皮子也真夠利落的,一般人還真讓他給說蒙了呢……好了,不羅嗦了。魏司令讓我告訴你們,明天去梨樹溝,那邊有幾個兄弟跟著三江好的人跑了,你們三個過去頂上。魏司令的意思是,先留你們在這裏休養幾天,願意走的話過幾天他派人送你們去牡丹江。”說著,從後腰摸出一把擼子槍,“山上的家夥不多,魏司令給你們三個一把‘雞脖子’,湊合著用吧。好,明天我再來,帶你們過去。”

    傳燈將槍揣起來,跟著張全福走到門口,小聲說:“能不能麻煩你跟魏司令說說,盡快讓我們走,我們實在是……”

    張全福噓了一聲:“這話可不能讓魏司令聽見,他決定了的事情,別人要是插嘴的話,那就離死不遠了。”

    傳燈說聲“那就不麻煩你了,”關好門,坐下摸摸喇嘛的腦袋,笑道:“還敢不敢吹大牛了?”

    喇嘛剜傳燈一眼,不聲不響地爬上旁邊的一鋪草炕,背朝外,哼哼唧唧地唱上了:“吳老三俺坐炕頭,暗暗心傷,想起了俺的爹娘淚往下淌,老三俺三十多歲開了間油房,四十多歲沒了孩兒他娘,五十多歲撇家舍業俺四處去流浪,六十多歲……”“六十多歲你死在炕上,”傳燈跟著唱了一句,把槍抽出來,掰著輪子看子彈,“就他媽三發子彈啊……”自言自語,“這倒好,一人一發,正好自己‘插’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張全福就來了,傳燈喊起喇嘛和王麻子,三個人邁著沉重的腳步去了離這邊足有三十裏地的梨樹溝。

    見過這邊的頭兒,傳燈他們被安排在一座連炕上都長滿荒草的破草房子裏,負責觀察對麵山頭的動向。

    吃飯問題很撓頭,起初還有人每天來送幾個窩頭或者菜團子,後來就沒了動靜。

    傳燈他們不敢隨便活動,怕被別的“綹子”當“空子”抓了,隻好挖草根吃樹皮,臉都吃綠了。

    有幾次,傳燈鼓起勇氣對喇嘛和王麻子說,哥兒三個“滑”吧?喇嘛和王麻子一聲不吭,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啞巴。

    氣候在不經意的時候轉換著,石頭縫裏的陳雪鑽出麥芽兒一般綠的小草時,風開始柔和起來。屋簷和樹梢上掛著的冰瘤子開始融化,漓漓拉拉往下滴水,時常會整個掉下來,砸到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曾經凍實過的硬土和著雪水軟化成泥漿,屋子四周登時變成了一個大泥潭。傳燈估計春天來了,他盼望著春天一到,進山的人會多起來,那時候他們可以偽裝成百姓混出大山。當他興致勃勃地把這個想法告訴給喇嘛的時候,喇嘛把露著一個大窟窿的鞋底朝他一亮:“照照看看吧,有你這模樣的百姓嗎?”傳燈啞了,他知道,將就三人目前的模樣,即便是不被鬼子和別的“綹子”抓,也得被山下的百姓當妖怪打死。

    好在天一暖和,山上可以吃的草根就多了起來,偶爾還能打幾隻野兔開開葷。

    有一次,北邊山溝的一個兄弟帶來一隻麅子和一大壇子燒刀子酒,幾個人直接喝癱了,三天沒有下來炕。

    過了幾天,山對麵熱鬧起來,劈裏啪啦的槍聲響個不停,有時候能從早晨一直響到半夜。

    北邊山溝過來“嘮嗑”的兄弟說,這是咱們的“綹子”跟對麵三江好那幫漢奸打起來了呢,聽說魏司令親自帶人殺進三江好的老巢,差點兒就生擒了郭殿臣。又過了幾天,這邊的天空突然就飛來一群蝗蟲,飛近了傳燈才發現,原來那是些鬼子飛機。鬼子飛機不是來撒傳單的,從飛機肚子下麵掉下來的是巨大的屎橛子一樣的炮彈。王麻子懂門兒,拽著傳燈和喇嘛藏進了一個山洞,好幾天沒敢出來。

    這天傍晌,劉祿來了,卸下肩膀上扛著的一口袋大米,氣喘籲籲地說:“魏司令沒有忘記這邊還有三個兄弟,讓我過來給大家送吃的。”歇口氣接著說,山上“風緊”(形勢不好)了,郭殿臣聯合羅井林一直在攻打山頭呢,山上死了不少兄弟,眼看快要支撐不住了。

    傳燈說:“不是聽說三江好快要被咱們打垮了嗎?他們怎麽又‘反醒’起來了?”

    劉祿說,三江好的人直接亮明了漢奸身份,鬼子給空運了不少武器,連小鋼炮都有了,羅井林本來是抗聯的一個旅長,抗聯被鬼子給“掃蕩”散了,他又回了山寨,正好郭殿臣去跟他“碰窯”(土匪聯合),兩家“綹子”直接合成了一家……

    “我跟你們說個事兒你們可不許外傳啊,”劉祿喘著粗氣說,“疤瘌周在裏麵‘攪局’呢。前幾天他去找過郭殿臣,當時我在場,他對郭殿臣說他想在三江好‘掛柱’,你猜咋了?當場被郭四爺扇了兩個大嘴巴子!郭四爺罵他是個養不熟的畜生,讓他滾蛋。回來的路上他對我說,既然郭殿臣不要他,他幹脆就去當漢奸好了,反正不能跟在魏震源的後麵等死。前天我沒見著他,不用猜我也知道他趁著魏司令在打仗,偷偷去了老鴰嶺那邊的鬼子炮樓……昨天晚上,我看見他從魏司令那裏出來,臉上有個巴掌印子,我估計他是想勸魏司令投靠小日本兒,讓魏司令給扇的。我不是瞎猜,以前他就跟我商量過這事兒,他說鬼子那邊有說法,隻要勸降一股‘綹子’,賞大洋三千……這個混蛋為了錢什麽缺德事兒也幹得出來。遠的不說,就說我跟他臨來東北之前,他親口跟我說,嶗山白雲洞是他帶著鬼子去的……好了,不跟你們多說了,那是個畜生!我想好了,萬一哪天咱們山頭頂不住,我過來喊你們一起走,這是個機會,平常走,門兒都沒有。”

    劉祿說完想走,傳燈拉住了他:“疤瘌周到底看沒看出來我是誰呀。”

    劉祿說:“估計是看出來了……反正他一直沒提你的事兒,越是這樣越是證明他看出來了。”

    傳燈說:“那他怎麽不來殺我?”

    劉祿說:“估計是沒倒出空兒來……也不對,他殺你幹什麽?你又沒得罪過他。”

    傳燈想,也是,連劉祿都不知道我跟關成羽成了把兄弟,他怎麽會知道?他沒有道理殺我。

    “剛才我過來的時候,疤瘌周去進了魏司令那裏,我懷疑他是想要找個機會‘插’了魏司令……”劉祿站在門口嘟囔,“不會吧,魏司令多麽精明多麽勇猛的一個人?他怎麽可能是魏司令的對手?論腦子論武藝他都不是個兒呀……不行,我得趕緊回去看看,魏司令對我有恩,不然我早就被疤瘌周給折騰死了……”抬腳出門,又倒退回來,被門檻一絆,差點兒跌倒,“剛才我說我要帶你們一起走,這話不算啊。剛才我一琢磨,這不太可能,你想,疤瘌周盯得我死死的,我怎麽可能過得來?這趟來,幸虧是奉了魏司令的命令……我得趕緊走了。”

    劉祿走了不多時候,山那邊的槍聲又響了起來,嘈雜的槍聲裏偶爾還夾雜著咣當咣當的炮聲。

    傳燈握了握槍,自言自語:“要不過去幫魏司令一把?”

    王麻子點點頭:“應該幫,魏司令對咱兄弟幾個不賴……”征詢地望著喇嘛,喇嘛在打呼嚕,一長一短,就像是在拉風箱。

    傳燈愣怔片刻,衝王麻子伸出了一個巴掌:“拿子彈來。”

    王麻子納悶:“槍在你手裏,我哪兒有子彈?”

    傳燈暴吼一聲:“沒子彈你幫什麽忙?忙著過去找死呀!”

    王麻子撇撇嘴,端起地上的一個破瓦罐往外走,喇嘛兩腿一蹬坐起來,抓過炕上的米袋子丟過去:“都做了,死也要當個飽死鬼!”

    傳燈納悶:“你想去幫魏司令?”

    喇嘛忿忿地一哼,鼻孔下冒出一個又大又亮的鼻涕泡:“我幫他,誰他媽幫我?老子想‘滑’!”擰下那個鼻涕泡,抹在炕沿上,望著對麵朦朧的群山,吟詩一般說道,“想我徐漢傑闖蕩江湖十幾年,迎風雨戰惡浪,挺立鼇頭,從來就沒像現在這樣窩囊過。今天再不抓住機會的話,我將永世不得翻身……”猛然回頭,一把抓住傳燈的手,死命地搖,“七……六弟!成敗在此一舉!我估摸著,鎮三江的末日就在今晚,你還別不相信我的判斷,這是我十幾年行走江湖得出來的經驗!你注意到沒有?這些天槍炮不斷,吃虧的大都是咱們‘綹子’……更重要的是,今天魏司令親自安排人來給咱們送吃的,為什麽前些日子戰時不緊的時候他不來送?是個長腦子的都能分析出來,那就是魏司令感覺大勢已去,依他的為人,他一定是感覺對不起這些跟隨他鞍前馬後的兄弟……盡管咱哥兒仨並沒幫山寨打過仗,可是咱們也算是山寨裏的兄弟呢……算了,不說那麽多了。總之,你們聽我的,天一黑咱們就往山下摸,隻要摸下這座山,我就能找到去奉天的路……”

    “還他媽提奉天呀,”傳燈的心像是被一根線勒了一下,“你就沒有別的路可以指揮了?”

    “你從來沒出過遠門,懂個屁,”喇嘛有些惱火,“少跟我提上次那事兒,那不怨我,關老爺還有走麥城的時候呢。六弟,這次我向你保證,如果再跟著我走錯了路,我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挖出腦漿讓你當尿壺。”

    傳燈正這裏思考到底聽不聽他的,經常過來“串門”的那個北山溝裏的兄弟一步闖了進來:“王老七,把你的槍借我一用!”

    傳燈問:“你要去哪裏?”

    那個兄弟一把摳出右眼眶裏的眼珠子,啪的摔在地上:“三江好太欺負人了,我去殺了這群王八犢子!”

    傳燈紅著臉將槍遞過去,低頭一看,地上滾著一個黑不溜秋的玻璃球,這才反應過來,原來那個兄弟是個獨眼。

    槍炮聲越來越密集,傳燈仿佛看見了那些織網似亂飛一氣的子彈和迎麵撞過來的一發越來越大的炮彈……對,不能再等了,豁出去當一把逃兵!什麽逃兵呀,傳燈呸呸兩聲,老子是被你們抓來的,走得理直氣壯,算哪門子逃兵!盡管腦子裏這樣想著,傳燈的內心還是有些愧疚,魏震源的身影在眼前一忽一忽地閃……

    喇嘛已經把王麻子喊了進來,捏著他的一隻耳朵,兔子吃草似的嘀咕,王麻子的臉焦黃焦黃,雞啄米一樣點頭。

    滿滿一瓦盆米飯上來了。三個人來不及找筷子,上手就抓……“轟!”門框倒塌了,整個屋子猛然一晃。

    三個人幾乎同時搶出門外,一回頭,那座草房轟然倒塌,濃煙一樣的塵土遮天蔽日。

    喇嘛正在惋惜那盆米飯,被傳燈的一聲“快跑”嚇得一哆嗦,驚兔也似跟著傳燈紮進了不遠處的一個山洞。

    王麻子已經躲在山洞裏了,手裏抓著一把沾滿灰土的米飯,不住地念叨:“好險,好險……幸虧沒睡覺,好險,好險……”

    喇嘛抓過王麻子的手,啃雞爪似的啃那些粘在他手指上飯粒子。

    傳燈的肚子一陣咕嚕,方才覺察,三個人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

    不知在洞裏蹲了多長時間,耳聽得外麵的槍炮聲稀落下來,洞口已經看不到一絲亮光,天徹底黑了。

    喇嘛躡手躡腳地湊到洞口往外踅摸了一會兒,回頭招手:“快走,快走!”

    王麻子當仁不讓,蹭過傳燈的身子,一個蛙跳躥到了洞口,傳燈也不怠慢,幾乎是飛著過去的。

    喇嘛打一個滾兒閃到洞外的一塊石頭後麵,前後左右看了看,仰麵張倒,捂著胸口嘿嘿:“全死幹淨啦……老子要走啦……”

    在喇嘛的指揮下,三個人沒用多久就到了北山腳下的那片樹林子。

    鑽著樹空躥了一氣,傳燈回頭望望一步三趔趄的喇嘛,倒回去將他的一條胳膊別在自己的腰上,衝不時停下來用雙手撐住腿倒氣的王麻子招手:“快,快!”王麻子像一條得了癆病的狗,舌頭搭拉得老長,話說不出來,搖搖手繼續跑……

    三個人拉著距離,兩前一後,跌跌撞撞地出了這片林子,沿著一片開闊地又是一陣猛跑,終於跑進了一片像是人工栽植的林子裏。

    喘息未定,喇嘛扶著傳燈的肩膀說:“知道我為什麽帶你們往這邊跑嗎?這種林子一出現就證明咱們已經‘滑’出了大山。”

    月亮剛剛升上遠天,就被一陣細雨遮蓋了,雨點打在樹葉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就像遠山那邊的槍響。

    沉默一陣,傳燈又問喇嘛:“你到底算沒算出來咱們在山上待了幾個月?”

    喇嘛說:“至少也待了三個月,我感覺春天就要過去了呢。”

    傳燈的腦子一片混亂,甚至都記不起來自己是怎麽去的梨樹溝了。

    王麻子還半躺在泥地裏哼唧:“我是真的走不動了……你們哥兒倆走吧,我躺著睡一覺,能起來我就自己走,起不來就算我死了……”傳燈說:“麻子哥你別這麽灰心,咱們一步邁進鬼門關又跑回來容易嗎?就是死也不能死在這裏,要死回山東死。”王麻子不說話了,想掙紮著坐起來,可是他用盡了力氣也沒能坐起來,反倒將那個半躺的姿勢換成了刺蝟。喇嘛望著他,輕輕搖了搖頭:“麻子哥怕是不行了。前幾天我就發現他老是喘,腦子好像也廢了……那天夜裏我起來撒尿,看見他坐在門檻上往西南方向看,嘴裏念叨到家了,到家了……”

    “就是到家了哎,”王麻子吃力地抬了抬頭,“剛才我看見我老婆了,他上街給我打酒去了呢,我老婆長得可真俊啊……”

    “麻子哥,你醒醒,”傳燈說,“一會兒咱們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你這是累糊塗了呢……喇嘛,咱們不應該再磨蹭了,一打盹兒就起不來了。快說,咱們再怎麽走?”“你這不是還得聽我的嗎?”喇嘛矜持地咳嗽了一聲,“讓我觀察觀察再說。”

    小雨停了,劈裏啪啦的聲音沒有了,從樹葉上滑下來的雨滴掉在地上發出噗噗的聲響,讓這片樹林顯得越發空寂。

    喇嘛站起來,脫掉鞋子,三兩下爬到一棵樹上,四處打量了一番,噌地跳下來:“前麵有個亮燈的地方,咱們先過去看看。”

    傳燈有些猶豫:“不會是別的‘綹子’在那裏設的耳目?”

    喇嘛斷然一揮手:“不會!我觀察過了,走不了多遠就應該是大平原了,這一帶不可能有胡子出沒。”

    傳燈還是不放心:“萬一遇見鬼子呢?”

    喇嘛笑得很是不屑:“你以為鬼子是夜行大盜?放心,鬼子不可能晚上在這種地方等著抓咱們。”說著,愜意地伸一個懶腰,開口唱起跟獨眼兄弟學的逛山小調來:

    扛槍走山頭,

    吃喝嫖賭抽,

    老天為大咱為二,

    一生最自由……

    “停!剛緩過氣來你就‘得瑟’起來了?當心把‘馬虎’(狼)引來,”傳燈示意喇嘛幫自己把已經進入昏迷狀態的王麻子發到背上,回頭說,“麻子哥,你可千萬別睡沉啊,睡過去你就醒不過來了。”

    喇嘛笑道:“這家夥玩‘死螻蛄’(裝憨演戲)呢。”

    王麻子聲音微弱地在傳燈的背上說:“放我下來……”

    傳燈不放聲,踩著泥水快步往前走。

    喇嘛拍拍王麻子的屁股:“我們也救了你一把啊,回青島以後別跟爺們兒表功。”

    王麻子哼唧一聲,有氣無力地放了一個屁。

    出了這片林子,前麵果然有幾隻燈籠在晃,看上去像是一個大車店的樣子。

    傳燈定一下神,剛要邁步,喇嘛拽住了他:“慢著。咱們不能從前門進,不管是不是存在危險,當心著點兒總沒錯。”

    傳燈茫然地問:“那怎麽辦?”

    喇嘛斬釘截鐵地說:“跟我來!”

    傳燈顛顛背上的王麻子,說聲“麻子哥趴穩了”,疾步跟上了一溜小跑往院子後麵奔的喇嘛。

    大車店很安靜,好像沒有幾個住店的人。喇嘛在院子後麵打量了一番,回頭對傳燈小聲說:“等一下,我進去把後門打開。”在手心吐一口唾沫,搓搓手,一蹲身子,嗖的越過牆頭。不多一會兒,後院的門就被打開了一條縫,傳燈背著王麻子直接擠了進去。

    喇嘛輕手輕腳地在前麵引路,三個人進到一個黑洞洞的走廊。

    走廊裏沒有一絲聲音,細微的風灌進來,掀起一陣刺鼻的黴味。

    在走廊頭上屏住呼吸站了片刻,喇嘛說聲“別出聲”,幫傳燈將王麻子卸下脊背,兩個人攙著他,貼緊牆根往左側一個看上去像是雜物間的房門走。房門虛掩著,裏麵漆黑一團,陣陣黴味從裏麵冒出來,讓人感覺這間房子得有三百年沒人來過了。

    喇嘛把一根指頭豎在嘴唇上噓了一聲,蔽在門邊,伸出一根指頭輕輕將那扇門戳開了。

    裏麵沒有動靜,喇嘛衝傳燈招一招手,搶先進了門裏。

    傳燈緊著胸口,半抱半扛地將王麻子折騰了進去。眼前就像蒙了一塊黑布,什麽也看不見。

    喇嘛摸索著找到傳燈的手,緊緊抓住,興奮得嗓子都啞了:“這下子好了,咱們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覺了……你們在這裏等我,我想辦法出去弄點兒吃的……”摸索著找到王麻子的那個銀手鐲,攥在手裏,“我不回來的話,你們千萬……啊,誰?!”喇嘛的聲音一下子破了。

    傳燈意識到情況不妙,沒等轉身就感覺後腦上頂了一隻冰涼的槍管,心跟著變得冰涼,又麻煩了……

    喇嘛也同時感到有一支槍在頂著他的腦門,直接坐在了地上:“七哥,咱們怎麽這麽命苦哇!”

    一根火柴在旁邊亮起,火柴光映照出的是周五常那張鬼魅般的臉:“哈哈,沒想到咱們兄弟又在這兒碰麵啦。”

    隨著一聲輕輕的關門聲,劉祿的聲音響起:“你們怎麽也來了這裏?”

    傳燈的心悠忽一陣酥麻……還好,劉祿在,他多少可以幫我們說幾句好話,舉著雙手衝周五常笑:“五爺,我們是來找飯吃的,我們沒想跑,你千萬別拿我們當逃兵處置。”周五常將頂在喇嘛額頭上的槍管移開,他似乎也輕舒了一口氣:“咱們都不是逃兵……媽的,剛才嚇了我一大跳,不是大祿子拉著,我這一梭子下去,你們倆全他媽完蛋……呦,不是倆,操他媽的,地上這不是還躺著一個嘛,”用腳撥拉兩下王麻子的臉,鼻孔裏輕輕一哼,“這夥計活不長久了……大祿子,你拉他們兩個去裏麵,我在外麵跟傳燈閑聊兩句。”

    傳燈的心猛地縮緊了,他知道我的名字!不由得退後了幾步。

    周五常讓喇嘛勒起王麻子,目送押著他們往一個黑屋子走的劉祿,隨手摸出一根蠟燭點上,麵無表情地看著傳燈。

    “五爺,你認識我?哦……你應該認識我的……我,我就是徐傳燈。在山上我剛看見你的時候就認出來了,沒敢打擾……”

    “傳燈,你不用緊張,”周五常將手裏的匣子槍掖進褲腰,抬手一擺,“我不想傷害你,我也沒有傷害你的理由。”

    “我知道,五爺,”傳燈不敢大意,眼睛盯著他的槍,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放平穩一些,“我跟五爺無怨無仇。”

    “對,”周五常嘬了一下嘴巴,“而且咱們也算是半個老鄉呢,你說是不是?”

    “是,是是是……”傳燈忽然感覺周五常這是有事想求他,心一下子安定下來,“咱們都在一條街上住過,算是鄉親。”

    “算是鄉親,”周五常微微點著頭,“所以,無論走到哪裏哪裏咱們也應該互相幫襯著,你說是不是?比如,我明知道你是誰,怕魏震源誤會,沒有點明你的身份,這就是鄉親應該做的。魏震源說讓劉祿自己砍自己的指頭,我拖著沒砍,這也是幫襯鄉親,你說是不是?”

    這一連串的“是不是”讓傳燈聽得頭暈,連說“是是是”。

    周五常停頓一會兒,把兩隻手齊齊地按上了傳燈的肩膀:“我知道你們家跟日本人關係不錯,我還聽說你哥哥徐漢興現在當了警備隊的‘通事’,這都是可以利用的關係嘛……我就不跟你羅嗦了,”將兩手從傳燈的肩膀上拿開,當空一揮,“現在我走投無路了,我想回青島闖天下!不瞞兄弟說,這邊的‘綹子’沒有稀得要我的,我想去當漢奸又摸不著門路。我要回青島,當不當漢奸暫且不說,這兒已經沒有我的路可走了。前天我去老鴰嶺鬼子炮樓,碰見一個青島來的漢奸,跟他嘮了一陣,他說關成羽上了嶗山……關成羽是誰你知道不?”

    傳燈搖頭,周五常說:“他就是那個被日本人通緝的道士……我跟他有仇。現在好了,他走了,我可以回下街了。我想這樣,咱們結伴一起回去,你放心,跟著我絕對可以安全地回去。我不是笑話你們,將就你和喇嘛那點兒把戲,即便是不被打死,想回青島也得走上它三五個月,那時候還不知道能發生什麽事情呢。回青島以後我想麻煩你跟漢興說說,能不能在警備隊幫我謀個差事,我先落下腳再說,不然將就我這樣無根無底的人除了當胡子永無出頭之日……我想走一條最終能夠出人頭地的路,盡管這條路我還沒有想好,但回青島那是一定的了。”

    周五常說這番話的時候,傳燈在心裏就打好了譜,跟他一起走!說互相幫襯那是假,讓他安全地護送我們出東北才是真。

    傳燈咽一口唾沫,一臉真誠地說:“五爺你放心,隻要回了青島,我一定幫你把事兒辦成,請好吧!”

    周五常似乎早就預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點點頭,轉話道:“路費是個大問題。”

    傳燈說:“五爺在山上混了這麽長時間,這點兒盤纏還能難倒你?”

    “也許你不知道,下午山上打成了一鍋粥,槍炮齊鳴,血肉橫飛,打得那叫一個慘啊……錢我一分也沒來得及拿。郭殿臣、羅井林、吳大舌頭三股‘綹子’全壓上去了,魏震源負了傷,山上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周五常喘口氣,語氣凝重地說,“魏震源眼看著不行了,我冒著槍林彈雨把他背下了山,就安頓在這裏……”聲音低沉下來,“不瞞你說,魏震源的腰上捆著一根金腰帶。本來我想在半路上就‘謀’了他的金腰帶,一想,當初是他在我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收留了我,我不能……算了!我不跟你‘扯犢子’了!是這樣,”周五常的眼裏閃出一絲凶光,“很多兄弟看見我背著他往山下跑,我要是‘謀’了金腰帶,就不用打譜再回東北了!我把他背來這裏,胡菊仙也看見了……”

    老天,原來這裏是胡菊仙開的那家大車店!胡菊仙的大車店離山頭最多一裏地的路程……傳燈聽喇嘛說過前麵的事情,不由得在心裏破口大罵,操你娘的喇嘛呀,你說你認識路,怎麽轉來轉去又回到了這裏?老子再也不會聽你吹牛了……

    “所以,我想請你和喇嘛在這裏‘插’了他,”周五常繼續說,“你們‘插’他,誰也說不出啥來。”

    “五爺,這樣不好,”傳燈的心一陣陣地毛糙,“你想,連胡菊仙都知道魏司令是你背來的,他要是死了,那還不等於是你殺的?”

    “不等於!”周五常的聲音低沉得就像從地裏冒出來,“我可以把劉祿留在這裏,他是個‘彪子’,他可以證明此事與我無關!”

    “我從來沒殺過人……”

    “你的意思是不幹是吧?”周五常的眼睛裏冒出陰冷的光,“回答我。”

    “我,我真的不能幹這事兒……”

    “那好,你跟我來。”周五常一口吹滅蠟燭,抓住傳燈的手腕進了裏間。

    裏間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劉祿用槍指著喇嘛的頭,王麻子歪躺在一堆雜物上,眼睛半睜不睜地看著他們。

    地上躺著一個用一件羊皮襖蓋著臉的人,傳燈依稀感覺這個人是張全福,不禁問道:“福子怎麽在地上躺著?”

    “他死了,”周五常的聲音裏透著一股陰冷的煞氣,“我想拿金腰帶,他阻攔,被我一刀子‘插’了。”

    王麻子顫著嗓子說:“五爺,剛才大祿子跟我們說了這事兒……五爺,你可千萬不能幹這種事情啊,魏司令現在……”

    “你也得死!”隨著沉悶的一聲“哼”,王麻子斜斜地躺倒了,脖子正中插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

    周五常將匕首從王麻子的脖子上抽回來,在劉祿的棉襖上擦兩下,回頭衝傳燈一笑:“你想跟他學?”

    濃鬱的血腥氣彌漫在狹小的屋子裏,死亡的氣息從地上幽幽地冒上來……傳燈說不出話來,一股陰冷的感覺自腳底一直泛到了頭頂。

    “幹吧七哥,”喇嘛在黑影裏衝傳燈眨巴眼,“剛才我跟大祿子說過,我們接了這筆買賣。有錢才能回山東。”

    “那好……”傳燈在心裏品味著喇嘛眨巴眼的意思,死命地咽了一口唾沫,“五爺,魏司令他在哪裏?”

    “就在前麵胡菊仙住的那間,”周五常語氣平靜地說,“那間炕旮旯下麵有個地窖子,他藏在裏麵。”

    “走,過去看看,”傳燈說著,乜一眼劉祿,“祿哥,把你的槍給我。”

    “不能用槍,”周五常將那把剛殺過人的匕首往傳燈的手裏一塞,“就用它解決。”

    四個人穿過幽暗的走廊,不幾步來到一個亮著油燈的房間門口。

    周五常在外麵輕輕叩門:“胡菊仙,是我,我是老五,我跟大當家的說幾句話就走。”

    門開了,披頭散發的胡菊仙站在門口:“老五,大當家的醒過來了,我把他扶在炕上躺著。你跟他說幾句話就把他送回地窖。我出去一趟,一會兒就回來。”

    “你要去哪裏?”周五常有些警覺。

    “大當家的說讓我去夾齡溝,那邊有個抗聯的兄弟等著……哎,大當家的還沒死,論得著你說話嗎?”胡菊仙扒拉開周五常就走,“不跟你羅嗦了,麻溜的說啊,別讓人看見。”周五常說聲“明白”,閃身進了門裏。

    炕上躺著渾身是血,胳膊吊在頭頂,頭上纏滿繃帶的魏震源。

    喇嘛直接過去,一手攬著魏震源的脖子讓他坐起來,一手伸到下麵給他蓋上了被子,動作麻利。

    傳燈的心被火烤著一般難受,張口叫聲“司令”,眼淚竟然跟著流了出來。

    魏震源不說話,靜靜地瞅著進門的這四個人。

    周五常嘴裏說著:“魏司令,我們幾個商量好了,要一起回山東……”一手輕輕一捏傳燈拿刀的手,“我們現在沒有路費,想來求您可憐可憐……”手上又是一用力,傳燈疼得叫了起來:“五爺,你捏我的手幹什麽?”周五常明白傳燈是在耍他,不看傳燈,衝劉祿一點頭:“大祿子,你還在等什麽?”劉祿冷不丁打個激靈,褲襠裏被人突然丟進一塊冰溜子似的跳起來,手裏的槍直接指向了傳燈:“你,你他媽的給我動手!”傳燈本來想緩一下氣氛,然後再做打算,猛然看見劉祿狼一樣的眼睛和黑洞洞的槍管,一下子怔住了:“祿哥你什麽意思?”

    “我不是你的什麽祿哥!你他媽的再不動手別怪我下手黑!”劉祿猛地將槍口戳上了傳燈的前胸,麵目猙獰。

    “祿哥,你……”傳燈慢慢倒退著,“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你忘了以前你跟我說過的話了嗎?把槍放下。”

    “看來老子不動手是不行了!”周五常一把掏出自己的槍,刷的一下頂上了魏震源的額頭,“大當家的,對不住了……”

    “哎呀,有人!”喇嘛抽回攬在魏震源脖子後的胳膊,呼啦一下跳到門口,與此同時,周五常手裏的槍響了,魏震源應聲仰倒。

    “徐傳燈,下一個輪到你了。”周五常慢悠悠地將身子轉過來,挺槍橫著的那條胳膊隨即跟著過來,猛然愣住,“人呢?!”

    “他們跑了……”劉祿的這句話還沒說完整,褲襠裏結結實實地挨了周五常的一腳:“還不快追!”

    本書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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