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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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各懷心思,乘馬西行,一路無話,偶遇一農夫,詢問之下,方知不久之前,有許多官兵追著一夥客商向北去了。穀縝大喜,打馬西進,沿途不時瞧見屍首,有官兵裝束,亦有客商裝束,所謂客商,布衣下卻藏著魚鱗軟甲。想是這群倭寇拌作百姓,欲要蒙混過關,卻被官兵覺察,追戰至此。穀縝仔細查看屍首,不見汪直,心中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又追十餘裏,忽聽道邊山穀中傳來喊殺之聲。三人下了馬。奔上左邊山頭,一眼望去,隻見數百官兵圍著十多個“客商”苦鬥,官兵是沈舟虛遣來的精銳,膽藝俱高,進退有期,倭寇以寡敵眾,漸覺不支。

    鬥不多時,忽聽陣中一陣吼叫,竟是殘餘倭寇眼見突圍無望,紛紛調轉倭刀,切腹自殺。穀縝大叫其苦,悲憤之餘,忽又見兩人並未自殘,奮力衝破重圍,向這方向死命奔來。

    二寇方才突圍,陸漸便即認出,二人不是別人,一為樊玉謙,一是銅瓜錘,銅瓜錘血染衣衫,雙腳拖地,全賴樊玉謙攙扶,方能行走。

    兩員明將緊追不舍,忽而趕上,挺槍便刺,樊玉謙卻如腦後生眼,回身一槍,搭在兩槍之上,二將戶口倏熱,長槍墜地,樊玉謙大喝一聲,長槍挺出,二將滿眼寒光點點,紅纓亂飛,隻嚇得魂不附體,身子後仰,咕碌碌滾下山去。

    滄海12

    陸漸見樊玉謙本可刺死二將,槍到半途,卻有放生之意,不覺心中怪呀:“這人似乎不是嗜殺之輩。”一念至此,見他逼近,也不阻攔。

    樊玉謙且戰且走,須臾越過山頭,鑽入一片樹林。官兵自持人多,也揮舞刀槍,向山上趕來。

    穀縝微一沉吟,靠近姚晴,低語幾聲。姚晴秀眉為顰,搖了搖頭,穀縝又說兩句,姚晴麵露訝色,瞧了陸漸一眼,神色迷惑,電了點頭。

    眾官兵快步如飛,一路趕來。不想才到山頭,當先幾人腳下一拌,跌倒在地,須臾見,粗大藤蔓一湧而出,將那幾人纏得有如粽子一般。後方官兵見次怪事,無不駭異,先是後退兩步,繼而縱上前來,揮刀亂砍。不料砍而複生,越砍越多,砍藤之人卻被藤蔓纏住,隻驚得哇哇亂叫。

    倏爾間,眾人眼前一花,多了一名角色女子,衣衫勝雪,廣袖飛舉,秀目澈似秋水,嬌靨白如凝脂,通身若有淡淡光華。

    如此麗人,眾官兵從所未見,不覺意亂神迷。恍惚間,隻見那女子櫻口未啟,忽有語聲傳來:“吾乃本善女鬼,爾等範我山林,褻瀆勝景,限爾等速速離開,違者橫死。”

    她姿容曼妙,語聲卻低沉如男子,眾官兵正覺奇怪,忽又聽見一陣怪笑,那笑聲淒厲萬端,似男非女,似從這女子身上發出,卻又似在她身後,漸漸忽東忽西,忽遠忽進,繚繞山中,盤旋不去。

    饒是一眾將官深經白戰,也不由毛骨悚然,心跳如雷,忽聽見笑聲倏歇,白衣女鬼高叫一聲:“還不肯走,那就死吧!”說著素手輕揮,地下又生出一根長藤,向眾人卷來。霎時間,眾官兵唬得魂飛魄散,哇哇大叫,轉身便逃。

    地上被縛官兵動彈不得,早已嚇得半死不活,忽又聽那女鬼說道:“滾吧。”再一回手,藤蔓化為煙塵,眾人一得自由,連滾帶帕,隻管逃命去了。

    那女鬼目視官兵去遠,驀地素麵一沉,喝道:“臭狐狸,滾出來。”聲音一反低沉嘶啞,脆如黃鸝,嫩如雛鶯。

    隻聽得嘻嘻一笑,穀縝從草叢中鑽將出來,擊掌道:“大美人天生就是做戲的坯子,佩服佩服。”姚晴玉頰緋紅,怒道:“少來敷衍。我問你,誰是女鬼啦?既是做戲,又幹嗎笑得那麽難聽,跟,跟殺豬似的。”

    敢情二人約好,姚晴出麵,穀縝出聲,女相男聲,嚇退那些官兵。官兵雖被唬退,姚晴卻恨穀縝趁機使壞,一待事畢,便尋他晦氣。

    穀縝見她有動武之勢,自忖不敵,忙笑道:“大美人息怒,那兩人跑得遠了,若不快追,前功盡棄也。”姚晴一愣,恨恨道:“好,暫且記下,到時再與你算帳。”

    銅瓜錘受了傷,沿途留下點點血跡。三人循跡追趕,不多時,忽聽前麵傳來哭聲,正是樊玉謙,哭了幾聲,忽聽銅瓜錘虛弱道:“老三,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大丈夫死了就死了,有什麽好哭的。我死了,你就回去,好好跟妹妹過日子,再莫惹這些閑事,你一心向軟,殺人不多,老天爺讓你多活幾年,也未可知。。。。。”

    樊玉謙抽泣道:“不成,我就是死,也要帶你走的。”銅瓜錘怒道:“滾蛋,快走快走,莫待那些狗官兵追上來。”

    穀縝聽到這兒,“噗哧”一笑。“誰?”樊玉謙發出厲喝,枝碎葉飛,尖槍掄起鬥大紅嬰,自樹叢中躥將出來。”

    穀縝早有防備,發笑之前快步後退。樊玉謙一槍刺空,跳出樹叢,見了三人,隻一愣,便認出陸漸,頓時臉色發白,厲聲道:“是你麽?”挺槍便刺,陸漸讓過,正要反擊,忽聽穀縝叫道:“且慢。”

    樊玉謙對陸漸甚是忌憚,自度交手起來,勝算不多,是以穀縝一喝,他便借坡下驢,就勢停住,說道:“你有什麽話說?”穀縝笑道:“官兵已經退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我們來,是想問足下幾句話。”

    樊玉謙將信將疑道:“什麽話?”穀縝目光凝注,一字字道:“汪直死了,還是活著?”樊玉謙一愣,未及答話,忽聽有人悶聲道:“不許說……”說話聲中,隻見銅瓜錘從林子裏蹣跚走出,一手捂著小腹,麵色慘白。

    穀縝打量他一眼,笑道:“這話耐人尋味。倘若死了,說與不說,均是無妨,但若不許說,那汪老鬼定還活著了。”

    銅瓜錘冷笑道:“活著又怎地?你想知道汪老的下落麽?老子偏不告訴你!”穀縝略一沉默,歎道:“是不是你們向北邊引開官兵,汪老賊趁機脫身?”銅瓜錘“哼”了一聲,背靠一棵大樹坐了下來,瞪著穀縝,呼呼喘氣。

    穀縝眼珠一轉,笑道:“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受了重傷,若不趁早醫治,必死無疑。這位使槍的老兄槍法碎妙,卻未必勝的過我這位朋友,當日在南京城下,也是較量過的。故而眼下形勢,對二位十分不利。這樣好了,說出汪直的下落,我放你們走路,若不然,隻怕有傷和氣。”

    他這話意在威脅,樊玉謙性子優柔,無甚主意,向銅瓜錘道:“二哥。告訴他們麽?”

    “放屁!”銅瓜錘目光凶狠,口角滲出縷縷血絲,“汪老待我鄧恩深意重,咱們也應允汪老,為他引開強敵,既然如此,又怎能出賣他?”

    樊玉謙聽了,訕訕無話,穀縝冷哼一聲,道:“他若當真對你恩深意重,就當帶你同行,又為何支使你引敵?所謂引敵,不過送死罷了。”銅瓜錘昂然道:“引敵之事是老子自願,並非誰人指使。”

    穀縝哭笑不得,心道:“早聽說汪老賊極會蠱惑人心,如今開來著實不假。這無知蠢漢,也不知受了他什麽好處,竟然這般死心塌地給他賣命。”沉吟間,又聽銅瓜錘道:“老三,死便死了,也沒什麽了不起的,咱哥兒倆寧可死了,也不能出賣朋友,你說是不是?”樊玉謙歎道:“二哥說得是。”

    穀縝努哼一聲,向陸漸使個眼色,示意動手。不料陸漸沉默片刻,搖頭道:“這兩人守信重義,我若以武力相逼,豈非叫人出賣朋友?”

    穀縝大感意外,愣了一會兒,皺眉道:“陸漸,你可想好了,放過他們,有何後果。”陸漸道:“若為了自身安危,壞了他人信義,又和汪直,徐海有甚分別?”穀縝不料他恁地迂腐,隻氣得麵色鐵青,怒道:“什麽狗屁信義,好,好,你要做大菩薩,大聖人,由你去好了。”轉身坐到一塊石頭上,盯著眾人,咬著牙冷笑。

    銅瓜錘與樊玉謙麵麵相覷,猜不透對方心思。陸漸也望著穀縝,心中暗歎:“若以武力相逼,這二人誓死不說,也唯有一刀殺了。但殺人容易,救人卻難。魚和尚大師曾囑我慈悲為懷,憐憫世人。這二人雖不是好人,也並非一無是處,若能令其棄惡從善,也是莫大功德。即便穀縝怪我,也沒法子。”想到這裏,說道:“放你二人容易,但你二人須得答應我一件事。”

    銅瓜錘冷笑道:“那得瞧什麽事。倘若事關汪老,休想老子吐一個字的。”

    陸漸見他神情,沒地湧起一絲厭惡,冷然道:“你龍門三刹做盡壞事,倫理該死。但我瞧你二人行事,尚還留有餘地,不至喪盡天良。我要你二人對天立誓,從今往後,不得為惡。若再為惡,隻要入我雙耳,雖在萬裏之外,我也勢必趕來取你二人狗命。”

    銅瓜錘和樊玉謙聽得如墜雲裏霧裏,隻覺得此人要麽是瘋子,要麽是傻子,要麽就有什麽詭計,若不然,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樊玉謙權衡情形,對方若不放行,自己雖能脫身,卻不能將銅瓜錘活著帶走,當即將心一橫,朗聲道:“好,如你所言,我先立誓,從今往後,不再為惡,若不然,有如此樹。”長槍一揮,掃中碗口粗細一顆大樹,“卡插”一聲,那樹應勢而折。

    銅瓜錘見樊玉謙立了誓,也隻得悻悻道:“不做惡便不做惡,若有違背,叫我千刀萬剮便是。”

    陸漸聽了,點頭道:“很好,你們既能為汪直守信,想也能不負自家然諾。”說著將手一揮,朗聲道:“去吧!”

    二人見他當真放行,均是一愣,樊玉謙轉身扶著銅瓜錘,向前走去。穀縝望著二人背影,當真心冷如冰,一弗袖,轉身便走。陸漸望著他背影,自覺愧疚,歎了一口氣,遙遙尾隨,姚晴仍是冷冷淡淡,飄然隨在二人身後。

    寂然走了一程,忽聽得有人道:“請留步!”三人轉過身來,忽見樊玉謙提槍奔來。穀縝不耐道:“又有什麽鳥事?”

    樊玉謙在丈外停住,囁嚅道:“陸兄,樊某,樊某有一事相求。”陸漸道:“情說!”樊玉謙道:“昨晚在南京城下,樊某大意了一些,未及盡展所學,未君所敗,竊以為憾。今日別後,相見無期,還望陸兄不吝賜教,見個高下。”

    陸漸甚是驚訝,搖頭道:“刀槍無眼,還是免了吧!”樊玉謙歎道:“怕不能夠,我妹夫金鉤鐮死在你手裏,我方才仔細想想,若不替他報仇,無法對我妹子交代。”

    縝怒極反笑:“你這矮子確然無恥,早先不說,如今藏好同伴,才來提這報仇的事情。”樊玉謙麵皮一熱,支吾道:“我與二哥是結拜之交,與家妹卻是兄妹之情。陸兄乃仁義之示,想必明白我的苦衷。”

    陸漸略一默然,歎道:“如此說,隻有一戰了。”姚晴久不作聲,驀地喝道:“糊塗蟲,你發瘋了麽?”陸漸不防她突然發難,甚感錯愕,說道:“他為妹夫報仇,也是合乎情理。”姚晴冷笑道:“那麽你被他殺了,也是合乎情理了?”

    陸漸見她如此作惱,不覺默然,樊玉謙怕他反悔,忙又道:“還望陸兄千萬成全。”

    陸漸不覺苦笑,歎道:“啊晴你放心,我不會輸的。”又向樊玉謙道:“足下少待,動手之前,還望我製作一件趁手兵器。”樊玉謙道:“陸兄請便。”

    陸漸走到一棵柏樹下,向穀縝伸手道:“匕首借我一用。”穀縝拋來匕首,陸漸接過,信手一揮,砍下四尺長一根樹枝,坐在屬下,削枝去葉。

    穀縝瞧了片刻,轉眼望去,姚晴也正望著陸漸,神色中似有三分氣惱,三分憂慮,餘下的卻是不盡關切。穀縝暗自稱奇:“這女子城府甚深,如此真情流露,著實少見。妙妙縱然凶一些,確勝在敢愛敢恨,心性直白……”這時間,忽見姚晴雙目一亮,若有驚色。

    穀縝心覺奇怪,掉頭望去,隻見陸漸削罷枝葉,又削樹皮。穀縝最初不覺,瞧得時許,忽覺有異,那匕首一起一落,分明合乎某種至理,快一分則太疾,慢一分則太遲,進一分則太左,退一分則太右,可謂不快不慢,不偏不依,若合符節,暗藏玄機。

    穀縝心頭一動,仿佛從中悟出什麽,但宣之於口,卻又說不出來。轉眼望去,樊玉謙也在望著那把匕首,隨那匕首起落,目光閃爍不定。

    不多時,陸漸停下匕首,手中一根木杖彎曲自如,渾圓光潔,一眼望去,仿佛造物天成,決無餘贅。

    陸漸將木杖隨意一指,說道:“成了。”樊玉謙盯著木杖,神色似喜還悲,忽地歎道:“足下削木成兵,神意融融,已得天趣。”說罷又歎一口氣,長槍下指,說道,“我家幻神槍共有五路,足下如能全破,樊某自當伏輸。”說話間,長槍顫動起來,地下枯葉有如江河入海,向他槍尖匯聚,蘊積成團。

    樊玉謙一聲清嘯,長槍倏舉,敗葉成陣,向陸漸如箭射來,正是幻神槍第一路聚散星鬥。這一式練到絕處,能引塵埃土屑為我所用,聚散破敵。

    陸漸身形稍側,木棒迎著葉陣,漫不經心地畫了一個圓圈,那杖端如有吸力,漫天碎葉散而複聚,盡被粘在頂端。

    這路聚散星鬥分為外一式與內一式,外一式聚散外物,如塵埃、碎葉等迷惑對手,內一式則是本身槍花緊隨敗葉之後,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內外呼應,變化無窮。

    樊玉謙內一式未曾展開,外一式已被陸漸的奪兵之法破去,槍至半途,急變一路北燕南飛,長槍斜指蒼穹,如牧業飛鴻,飄逸出塵。

    陸漸杖端敗葉被樊玉謙槍風一激,紛然四散,當即木杖直進,輕飄飄搭在槍尖之上,他有補天劫手之能,天下任何兵器到他手中,均能隨機生變,使出合情合理的招數,更何況這木杖是他有意削來克製樊玉謙的長槍。樊玉謙但覺木杖搭住長槍,虎口疏熱,與昨夜情形仿佛,生恐又被奪去,慌忙收槍,使出一路“僧繇畫龍”。

    這一路槍法極為狂放,霎時間,偌大樹林金風蕭蕭,寒氣匝地,漫天碎葉尚未落下,又被卷得衝天而起,落在旁人眼中,碎葉儼然生出頭尾鱗爪,如一條狂龍裹著二人,盤旋飛騰。姚晴見勢,不禁上前一步,將“孽因子”拈在指尖。

    南朝時,大畫師張僧繇曾與寺壁上畫龍,卻不點睛。有人問之,張答道:“點睛必飛去。”時人固請點之,張僧繇隻得答允,但一點睛,雷霆大作,所畫之龍當真破壁而飛。樊玉謙這一路槍法其意,“畫龍”是虛,“點睛”為實,槍勢亂舞,不過是亂人耳目的虛招,點睛一槍,才是奪人性命的殺招。

    此時敗葉狂飛,槍如電滾,常人深處其間,勢必神馳目眩,不辨東西。但陸漸以手代目,不為聲勢奪氣,不為落葉障眼,木杖不離樊玉謙槍尖左右,有如大鷹攫雀,任那槍尖如何躥高撲低,總是無法擺脫,更不要說使那點睛一槍了,點睛不成,畫的龍再是精彩,也不過是一條死龍。

    樊玉謙久鬥無功,忽有一變,化為一路天花亂墜,槍花朵朵,忽東忽西,遮雲弊日,漫天皆是。按理說,這般虛實不定的槍法必然厲害,隻可惜陸漸並不細看槍花,不論他有多少槍花,隻尋他槍尖了事。

    “僧繇畫龍”、“天花亂墜”虛招極多,頗耗內力,況且還要時時防備陸漸奪走兵器,故而饒是樊玉謙功力深厚,使得久了,也覺得丹田漸空,筋力疲乏。不得已沉喝一聲,槍花驟斂,槍尖指地。陸漸木杖飄然指出,與那長槍一交,忽覺那槍竟是紋絲不動。陸漸的奪兵之發必要借引他人之力,故此樊玉謙的長槍或是前送,或是後縮,又或是抖出槍花,陸漸均能因之奪下,但眼前這條長槍,卻似生在樊玉謙身上,凝如剛、堅如石,不動如山,令陸漸空負神技,也覺無隙可乘樊玉謙汗水涔涔而下,呼吸慢慢促迫起來。這一路”頑石點頭”他其實並為練成,其實除了創這槍法的祖師,樊家也從無一人練成過。樊玉謙雖是奇才,輕易練成前麵四路,但這最後一路,卻始終半通不通,無法大成。顧名思意,”生公說法,頑石點頭”,這一路槍法含有極深的禪機,禪門機用,要麽如如不動,要麽一觸即發,其中幾微,莫可言道。樊玉謙雖諳於槍術,但性子暗弱,留戀紅塵,遠談不上什麽看破世情,立地成佛。偏這”頑石之勢”出自禪道,二十年來,也隻能勉強練到”人槍合一,如動不動”至於應機捷發,卻是不能。若不然,當年那強敵來襲,也必然做他槍下之鬼,不至於毀家滅門,浪跡天涯。

    此時此刻,樊玉謙雖有頑石之勢,卻無法”點頭”反擊,不多時,他周身熱氣滾滾,汗水如小溪縱橫,渾身衣褲均被濕透。穀縝,姚晴瞧出便宜,雙雙露出笑意。陸漸也深知樊玉謙的窘境,但他心地仁厚,素不願強人所難,眼見樊玉謙麵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心知如此僵持下去,此人勢必脫力而死。當下歎了口氣,後躍一步,撤去木杖,道:“此戰算做平手,你雖沒輸我,也無法勝我,你這般告訴令妹,算不算是個交待。

    樊玉謙倒退兩步,呆呆佇立。穀縝越瞧越是生氣,冷笑道:“又被你占了便宜,還不快滾。”樊玉謙深深望了陸漸一眼,驀地長槍一抖,在地上簌簌畫了幾道,默默轉身去了。穀縝望了地上槍痕,驀地眼亮,趕將上去,一字字念道:“徽州-”念罷不覺莞爾,釋然道,”妙極,妙極。”陸漸道:“這些字有何含義?”穀縝道:“徽州乃汪直貫籍,是他生長之地。”陸漸吃驚道:“難不成他逃回家鄉了?”穀縝笑道:“大有可能,這叫出其不意,又叫置之死地而後生。徽州官府勢大,風險亦大,但汪直生於當地,一草一木無不熟悉,躲起來反而容易。換了是我,或許也走這步險棋。”說道這裏,他眉間舒展開來,抱拳笑道,”慚愧慚愧,看我武力威逼終不及以德服人,依我的法子,未必能叫這姓樊的服氣。你放他兩次,他心存感激,終究吐露了實情。”

    姚晴不覺破顏一笑,輕哼道:“你也有服輸的時候麽?”穀縝笑道:“那看是誰了,對你姚大美人,穀某死也不服輸的。”姚晴神色一變,喝道:“誰希罕麽?”於是三人續向西行,入夜時分,在一戶農家借宿。陸漸這幾日晝夜奔波,疲累已極,飯後沐浴一番,便即睡去。睡得正香,忽聽敲門之聲,陸漸披衣起身,掌燈一瞧,門外竟是姚晴,她卸去釵環,素麵朝天,較之白日,別有一番淡雅韻致。陸漸訝道:“你,你沒睡麽?”姚晴白他一眼,冷冷道:“想著一些事,睡不著。”陸漸道:“什麽事?”姚晴微嗔道:“傻小子,你要我站著說話麽?”

    陸漸這才醒悟過來,慌忙將她迎入屋來。姚晴坐下,隻因農家貧寒,有床無凳,陸漸放好油燈,隻能站著。姚晴瞧著眼裏,心中生出溫柔之意,拍了拍床沿,柔聲道:“過來坐吧,不知道的還當我罰你呢!”二人重逢之後,這般溫柔神色,陸漸首次見著,不覺心生詫異,如言坐下。姚晴盯著燭火出了一會而神,忽地幽幽道:“這些年來,你過得好麽?”陸漸一愣,笑道:“也說不上好壞,總是過來了吧””你不是問我想什麽嗎?”姚晴定定坐下,慢聲道,”我在想,你怎麽會變成劫奴?又怎麽認識了穀縝?又為何要為他捉徐海,捉汪直?穀縝又為什麽說,若不捉汪直,你便活不長--他若不這樣說,我也不會替他去嚇唬那些官兵。”

    睛說罷,轉過眼來,秋波流轉,關切不盡。陸漸暗自埋怨穀縝,不該對姚睛說出這些,惹她擔心,但事已至此,隻得硬起頭皮道:“這些話,說來就長了。”姚睛歎了口氣,道:“那你就長話長說,從我們分別後說起,一點兒也不許漏過。”

    她言語溫柔,落入陸漸耳中,不知怎地,陸漸鼻間竟是微微酸楚,舉目望去,姚睛恰也瞧著他,眸子黑白分明,黑如夜、白如玉,籠著一層談談的煙氣。

    這神情,二人相識以來,陸漸隻在姚家書房裏見過。那時生離死別,二人誰也不知道與胭脂虎一戰後是生是死,眉梢眼角,自然而然流露出不盡纏綿來。

    那日的情形記憶猶新,曆曆皆在眼前,陸漸不勝慨然,理了理給紛亂思緒,慢慢說出三年遭遇:黑天書、寧不空、織田信長、阿市、祖師畫像、天神宗、魚和尚、穀縝……事無巨細,纖毫畢至,連他自己也覺得過於羅唆,即便如此,卻又打心底裏不願隱瞞姚睛半分。

    姚睛始終安靜聆聽,唯有聽到阿市的時候,輕輕“嗯”了一聲,似乎有些迷惑。陸漸心中慌亂,側目看時,卻見她神色談談的,並無怒色,這才放下心來,繼續述說。

    也不知說了多久,燈油燃盡,屋子裏一團漆黑。直到遠處傳來長長的雞鳴,陸漸始才說完,屋子裏靜了下來,沉默中,他忽覺一隻溫軟的小手探過來,拉住自己的手,放在纖巧的膝上,暖意如水,順著那手滲來,讓他周身熱乎乎的,不由囁嚅道:“阿、阿睛……”話未說完,忽覺水珠點點,濺在手背,猶有餘溫。陸漸吃了一驚,脫口道:“阿呀,你、你哭了?”

    姚晴沉默片刻,驀地吐一口氣,澀聲道:“寧不空,先害死爹爹,又把你變成劫奴,我,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饒過他……”陸漸沒料她竟說出這句話,呆了呆,驀地忘忽所以,伸出手指,掠過她的耳畔,撩開縷縷發絲,撫著滾滾的雙頰,玲瓏的耳珠,雖說夜間不能視物,但透過”劫手”,仍能在心中勾勒那梨花帶雨的樣子,一時間,陸漸胸中柔情蕩漾,喃喃道:“阿晴,阿晴,你這三年,又怎麽樣呢……”姚晴身子微微一顫,她素性剛強,即便流淚,也不願哭出聲來。可不知怎地,這會兒,感受著陸漸溫暖的手,聽著他關切的聲音,姚晴卻沒來由一陣虛軟,驀地眼眶滾熱,將臉貼在他懷裏,慟哭起來。其實這一哭,不隻為陸漸的遭遇,更為她這三年的寂寞,艱辛,惆悵,淒苦,千般情愫,盡隨淚水傾瀉而出。陸漸見他哭得恁地傷心,甚敢愕然,連聲道:“怎麽啦,怎麽啦……”不料他每問一句,姚晴內心的悲苦便增添幾分。

    她生母為胭脂虎所害,自身長伴仇敵,如履薄冰,久而久之,喜怒哀樂,無不斂入內心深處,偶爾流露,也是假多真少。然而,也不知為何,或許是前世的冤孽吧,每當對著陸漸,她便不能克製心情,這情形令她又是迷惑,又是生氣,所以故作冷淡,不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曾幾何時,她也想斬斷情絲,可這真情真性,又叫人如何取舍。那一天,真如夢魘一般:烈火,水鬼,還有滿身火焰,跳躍掙紮的父親。可是一覺醒來,家園,親人…什麽都消失不見,眼前隻有碧雲黃土,和那西洋女子漠然的臉龐。

    仙碧始終對她十分冷淡,她對仙碧也滿懷仇恨,漫漫西行路上,兩個人竟沒說過一句話。她水毒纏身,輾轉床榻,生不如死,卻不曾呻吟一聲,隻因仙碧就在一旁瞧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笑話。旅途真是又遠又長,有大河高山,有沼澤沙漠,最後總算是到了一個叫做”西城”的地方。仙碧很討厭,但她的母親卻很好,不但解了水毒,見她無家可歸,又讓她做了地部的地子。原本這樣一來,她心中的恨意也少了許多,然而經曆種種慘變,她的個性更是孤僻,從來不笑,也不愛說話。同門的女孩都討厭她,排擠她,對她呼來喚去,百般欺侮。她砍柴,燒水,煮飯,洗衣,就如一個至卑至賤的奴婢,做著無日無休的苦力,她默默忍受著,卻暗暗咬牙,仿佛一條冬眠的蛇,蟄伏在泥沼深處,等待著來年春暖,冰雪融化。

    眾女疾餘之蛾眉兮。以姚晴這樣的絕世容顏,如何不惹眾女的嫉妒?何況仙碧不喜歡她,以仙碧的直性子,很快就流露出來了。

    那些女****外表天真爛漫,內心誰沒長幾個心眼,仙碧是地母娘娘的親女、自然爭著討好,姚晴為仙碧所不喜,自然可以排擠欺負她。

    所以仙碧說“將來地母之位也會傳你”時,姚晴麵露鄙夷之色,她在地部從沒過得好,哪裏會稀罕地母之位?

    昆侖山一望無際,山風出奇地大,星子也出奇的亮。她時常獨坐山巔,聽著狂風呼嘯,望著漫天星鬥,感受著無邊的寂寞。有時候,她想起從前,卻發覺,自從母親死後,自己便一直生活在濃濃的黑夜裏,盡管錦衣玉食,可自大的父親,狠毒的胭脂虎,見風使舵的奴婢,都讓她喘不過氣來。她有時覺得,死了比活著好,也曾將白綾掛上了橫梁,隻因為上吊的那一刹那,想到母親臨死的慘狀,才斷去輕生的念頭。是啊,一直過得好好的,直到那天,陸漸出現在海邊,拍手叫好。他的純樸善良,是她從未見過的,而他的貧窮土氣,卻又讓她很是不屑,她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他,更不許自己動這個念頭。然而在昆侖山,望著星光,她卻驀地發現,在那無邊無際的黑夜裏,這個憨憨的少年,竟是唯一的光芒,和他在一起,她才會拍手大笑,才會嘰嘰咯咯說個不停。每次瞧見他劍法精進,她便十分開心,比自己精進還開心,隻要他不思進取,她便生氣,比自己練不好還要生氣,隻不過,讓這個又窮又土的少年勝過自己,那又是萬萬不能的。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幾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麽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莊的衝天大火,一切都是那麽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雲樓遇到陸漸的時候幾乎是叫了起來,事後躲在牆角裏發呆了很久。再後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裏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離不開他,隻有配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後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幾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卻幾乎是在對陸漸的思念中度過的,除了想他,她也不知還有什麽可以回憶的,父母的死,報過的仇,還有姚家莊的衝天大火,一切都是那麽灰暗,唯有一點點想著陸漸,她才不覺得心死。所以那一天,當她在萃雲樓遇到陸漸的時候幾乎是叫了起來,事後躲在牆角裏發呆了很久。再後來,陸漸為左飛卿所傷,她抱著他在南京裏狂奔,或偷或搶,找來種種藥物,更不避嫌疑,為他脫去衣褲,用心敷治。也就是那時,她才發覺,自己竟離不開他,隻有配著他,望著他,聽他說,聽他笑,她心中的苦惱才會消減,才不會覺得孤獨難熬。再後來,她被左飛卿捉住,陸漸又傻傻地自投死路,這讓她幾乎瘋了,大喊大叫,尋死覓活,左飛卿也沒有辦法,唯有將她關了起來。

    那一刹那,就如鬼神驅使,她又來到他麵前,雖然冷漠如故,心裏卻是慌亂極了,害怕被他看出心思,所以便撒了一個謊。其實,風君侯搜去的是”孽因子”,至於舍利子,還好好地在她身上呢……不知哭了多久,姚晴的心才慢慢平複下來,眼淚仍是止不住流了下來。她不由心想:“或許,這淚蓄了三年,也要三年才沒流盡吧。”過了一會兒,她又想,”要是就這樣在他懷裏偎上三年,是不是一件好事呢……”一念及此,姚晴不覺雙頰發燙。四下無聲,窗紙慢慢明亮起來,忽而傳來幾聲鳥啼,啼完之後,越發幽寂,以至於能聽到陸漸的心跳身,一下一下,沉重有力。”天亮了呢。”陸漸驀地歎了口氣。姚晴慢慢起身,亦羞亦怒,默不作聲。陸漸也沉默一會兒,幽幽歎道:“阿晴,這些年你是不是受了許多苦?”

    ”胡說。”姚晴悶聲道,”那兒有那麽多苦?”陸漸道:“若沒有苦,你為何哭得這樣傷心呢?”姚晴心頭著惱,冷冷道:“我哭與不哭與你何幹?”說罷頓了頓,又道:“我哭的事,你知我知,不許第三人知道,尤其不許告訴臭狐狸,他若笑話了,我便拿你是問。”陸漸為人好善惡惡,卻也並非愚鈍,深知姚晴自負,凡事都要勝人一頭,但在哭與不哭也要爭個高下,卻讓他搖頭。沉默時許,姚晴忽又道:“你說祖師畫像上隱有字跡,可是當真?”陸漸道:“當真。”姚晴道:“那些字你還記得嗎?”陸漸道:“記得。”姚晴起身出門,不一陣又推門回來,左手端一碗清水,右手擎一盞油燈,然後從背上取下青綢包袱。這包袱她埋在南京城外的柳樹林中,出城後方才挖出。展開時,除了三軸祖師畫象,還有一把玉尺,瑩白通透,如被燭光照徹。

    姚晴燃起燈,依照陸漸所說的法子,水浸火烤,在地部畫像顯出的字跡是”持共和若擁下於白”,雷部畫像是”還顛有菲柄日自株”風部畫像是”周白響質吟昔之根”姚晴望著三部畫像喜憂參半,喜字顯露,憂不知什麽意思。她想了一會兒,取出那玉尺,隨手一展,玉尺竟爾攤開,變成一張薄薄書頁。敢情玉尺非尺,而是一冊玉簡,隻是製作精絕,乍一瞧,絕不知其中奧妙。姚晴又取出一根鋼針,刺破手指,雪白的指間沁出一滴殷紅血珠。陸漸急道:“你做什麽?”握住她手,又是吃驚,又是心痛。姚晴見他神色,心中歡喜,嘴裏卻罵道:“傻小子,別搗亂。”掙開他手,說道,”你將寧不空那四幅畫像上秘語說給我聽。”

    陸漸呆了呆,隻得說道:“火部畫像是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姚晴將字一一問明,用針蘸了血水,寫在那玉簡上,說也奇怪,血跡染上玉簡,須臾消逝,玉簡重又回複瑩潤本色。”這是為何?”陸漸大奇。姚晴道:“這玉簡便是《太歲經》,上麵書有曆代地母悟出的地部神通,非以鮮血,不能書寫,一但書寫,字跡便會消失。”陸漸道:“那要觀看呢?””什麽時候這麽好奇拉?”陸漸不由訕訕,姚晴笑道:“好拉,我告訴你,這玉尺以化生之術催發,便能看到。”她見陸漸不信,左手握簡,默運玄功,玉簡上慢慢浮現出血色字跡,文辭簡約,筆跡各異,顯然不是一人所書。末尾處,分明寫著之上長薄東季握穴八個蚊足小字。

    接著姚晴又讓陸漸說出其它三句秘語一一寫在玉簡上,然後將地風雷三部畫像秘語反複吟誦,牢記心上。已畢,她想了想,取出火盆,將燈油淋在三部畫像上,丟在火盆中點燃,化為灰燼。陸漸瞧得目瞪口呆,失聲道:“你幹嗎燒了…”姚晴急忙捂住他嘴,低聲怨道:“你想滿世界都知道麽?難道寧不空就沒告訴你?西城八部的祖師畫像中藏有極大的秘密,自古相傳”八圖合一,天下無敵”。據我猜度,或許這些字中,藏有西城祖師的絕世武功,練成之後,天下無敵。”她說到這兒,烏黑尖細的眉毛舒展開來,注視陸漸,若嗔若笑:“我燒了這三幅畫像再也無人能夠集全八幅畫像的隱語,那麽當今之世,也唯有我能練成其中武功…我若練成,自會教你,或許有了那武功,就能克製你的”黑天劫”了。”

    姚晴瞪著他,隻覺得不可理喻,沉默一陣,驀地搖頭道:“這麽活著,又有什麽趣味呢?”說道這裏,兩人再無多話,默默對坐,各忖心思。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嘻笑,姚晴悄然起身,將窗戶掀開一線,卻見穀縝正在庭院裏逗弄房東家小男孩兒。忽見他摸摸他胖忽忽的腦袋,忽而擰擰他粉嘟嘟的小臉,忽而將他褲子扯下半截,待得小孩去拉,他又嘻嘻哈哈,轉身就逃。那小孩不依,奮力追趕,掙得小臉漲紅,滿頭是汗。穀縝見狀,忽又轉身,將他抱起,高高拋起,又低低接住,唬得小家夥又是尖叫,又是歡喜。”阿晴你瞧,”陸漸不知何時走上前來,欣然道,”平淡之中,也有許多樂趣。”姚晴猝然而驚,心頭一空,呆了呆,”有什麽樂不樂,這隻臭狐狸,盡知道欺負小孩子!”陸漸微微苦笑,瞧了穀縝一眼,忽道:“阿晴,你相信穀縝是冤枉麽?”

    姚晴冷笑道:“這個大混球,冤不冤枉又有什麽分別?”陸漸搖頭道:“這個分別可大了。他若是冤枉,我舍了性命也要為他洗雪,他若真是十惡不赦,我…”說道這裏,嗓子一堵,眼中閃過痛苦之色。姚晴道:“臭狐狸躲在萃雲樓,我恰好也在,那些個名妓成天與他廝混,好得蜜裏調油一般。臭狐狸嘴裏也是嘻嘻哈哈,說了許多瘋話,可是一連幾日,就我所見,卻不曾碰過那些女人一根指頭。萃雲樓裏龍蛇混雜,入內的話男子,不是大色鬼,就是偽君子,我呆了幾個月,臭狐狸這樣的,我還是第一個見到。他對風塵女子尚能這樣,又怎麽會害自己的妹妹呢?”陸漸大喜,將手一拍,說道:“是啊,穀縝原本不壞,你何苦與他慪氣呢?”姚晴怒道:“你就為他說話。他不惹我,我何必理他,他若惹我,我為何輕饒…”話音未落,忽聽門外傳來一縷樂聲,似笛非笛,宛轉生情。姚晴偷眼一瞧,卻見穀縝正對著房門坐著,將小孩放在膝上,吹奏一片樹葉,欲罷一曲,又笑著教那小孩兒。姚晴驀地疑雲大起:“臭狐狸莫非知道我在房裏,故意堵著門,不讓我出去?”想著心中暗恨,轉身對陸漸道:“待我出去,你再開門,千萬謹記,不許跟臭狐狸說我來過。”不待陸漸答話,將身一縱,翩然上了屋梁,掀開瓦片,鑽將進去。

    陸漸莫名奇妙,眼見屋瓦掩好,才推門而出。穀縝見他,叫了聲早,笑道:“昨夜十分奇怪,我聽見你房裏咿咿呀呀,好像是有人哭。”陸漸心懷鬼胎,麵皮一紅,顫聲道:“哪裏哪裏有人,你,你聽錯了吧”穀縝目不轉睛,盯他半晌,忽而笑道:“若沒有人,定是鬧耗子,人哭我聽過,耗子哭卻第一次聽到呢。”姚晴遠遠聽見,恨得牙癢,偏又無法反駁,心中鬱悶極了。忽聽陸漸支吾道:“你,你這話不通,耗,耗子怎麽會哭?”穀縝笑道:“這耗子不隻會哭,還會寫字。”姚晴心中咯噔一下:“難道我將畫像隱語寫入《太歲經》,他也瞧見了。”想到這裏,雙目生寒,心頭湧起殺機。陸漸也覺得不可思議,搖頭道:“豈有此理?”穀縝笑道:“你不信?”放下小孩轉回己屋,捧來一紙素箋,笑道,”先瞧這個。”陸漸接過,箋白如雪,上書一色遒勁字跡:穀兄雅鑒:人謂智有高下,運有窮通,下智之人欲行上智之事,取敗之道也;足下自負小才,欲洗沉冤,誠可感佩,亦不自量。君本螻蟻,不堪一撚,然吾慈悲為念,賜汝生機。而今陳,麻先死,徐海後亡,幸存一汪,竄於故土,吾邀君競而逐之,勝者生,敗者死,料君倜儻,必不相拒。東島內奸拜上!

    陸漸瞧得吃驚,半尚道:“這是怎麽來的?”穀縝笑道:“不知道阿,我一覺醒來,就在桌上了。說罷目視陸漸,意味深長道,”這是有人跟我叫陣呢!””奇怪了。”陸漸說道,”這人既能入房投貼,為何不順手加害於你?”穀縝笑道:“這叫貓捉耗子,先玩後吃,這人如此張狂,倘若將我輕輕殺了,豈不少了許多樂趣……”忽聽姚晴冷笑一聲,說道:“說了半天,你才是那隻又奸又壞的大耗子。”走上前來,劈手奪過素箋,看上一眼,漫不經心道,”這是男人寫的。”穀縝道:“何以見得?””女子行文,溫柔款款,怎會這樣硬邦邦的?”姚晴素手指點字跡,”再說你瞧,這些字跡,剛勁有力,絕似男子手筆。””大美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穀縝搖了搖頭,笑道,”區區幾句留言,又何必親自書寫?倘使這人是個女子,大可找一名文士男子,說明本意,委托起草。你瞧這酸溜溜的調子,說事之前先發一通議論,不像江湖之人,倒像是八股酸丁。換了是我,就應該這麽寫了:姓穀的聽好,你小子賤命一條,老子動動指頭,就能將你撚死;吐泡口水,就能把你淹死;放個臭屁,也能將你熏死。如今給你一條活路,看你運道如何,四大寇還剩個汪老鬼,誰捉到誰贏,輸了的先叩十八個響頭,再抹脖子了帳。嘿嘿,這才叫江湖中人的豪言壯語。姚晴一時語塞,雙頰陣紅陣白,咬牙道:“誰似你這麽多花花腸子。”五指一揮,素箋颯地飛出,將穀縝臉麵蓋個正著。穀縝手忙腳亂,扯下素箋,忽就聽陸漸一聲大叫,兩人轉頭望去,隻見他慌張道:“這下糟了,你們瞧這一句'幸存一汪,竄於故土',這麽說內奸也知道汪直逃回老家去了?”穀縝,姚晴兩人啞然失笑。穀縝點點頭:“這封留書中,這句話最叫人迷惑!敢問內奸大人說的話,誰敢深信!就算目下他說了真話,回頭告訴汪直一下,汪老鬼也能臨時變計,不去徽州。即便去了,那內奸也能搶先一步,將他宰拉。最厲害的莫過於敵人竄通一氣,布下圈套,咱們一去,豈非自投羅網。總而言之,依照紙上所寫,跟他來個'競而逐之',可就是孔夫子搬家。”陸漸道:“怎麽說?”穀縝道:“十九是輸。”陸漸心往下沉,姚晴卻”呸”了一聲,不屑道:“說了半天盡是廢話!”陸漸也歎道:“難道就沒有辦法了?”

    穀縝笑笑,屈指一彈額頭,說道:“陸漸,你那奪人兵器的法兒,很管用嗎?”他答非所問,陸漸望著他,滿心忙然。又聽穀縝道:“你是怎麽做到的?”陸漸抓了抓頭,說道:“我也不大明白,自然而然就做到了,就好像,就好像…”說到這裏,他想了想,方道,”就像是任何兵器到我手裏,我都會用,我的兵器碰到別人的兵器,立時就能奪回來,至於此中緣故,卻叫人十分糊塗。”姚晴凝住陸漸,神色疑惑,穀縝卻將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必是'補天劫手'的關係,很好很好,我送你一個名號,就叫'天劫奴兵法'。天劫者,'補天劫手'是也;奴兵者,不但駕馭自身兵刃。你看如何?””天劫奴兵法?”陸漸念了兩遍,欣然道,”這名字很好,但你問這件事做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穀縝眼裏閃過一絲厲芒,”倘若有這'天劫奴兵法',就算徽州是龍潭虎穴,我也敢去趟上一遭。”姚陸二人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姚晴失聲道:“明知是圈套,你也要去?””不錯。”穀縝點頭道,”你以為是圈套,內奸不自為是圈套?他留下這話,就是要唬我不敢西向,繼續背汙名,如此一來,豈不是不戰而勝?哼,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好事?世人都當我不敢去,老子偏偏要去,這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姚晴“呸”了一聲,道:“你有什麽兵法,還不是全靠陸漸,至於那個‘天劫馭什麽法’,說了半天,我是半點兒也不信的。”見近處有一根晾衣竿,取來折成兩截,左手一揚,叫道:“接著。”“嗖”地擲給陸漸。

    陸漸接過竹竿,微微一愣。姚晴望著他,手持竹竿,若有所思,忽地問道:“陸漸,你還記得‘斷水’劍法麽?”

    陸漸聞言心動,眼前驀地浮現出那個迎著海風、翩然起舞的白影,不禁感慨萬千,笑了笑,說道:“怎麽不記得?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姚晴聽了,冷俏的臉上隱露笑意,恰似冰雪初融,春水微暈,陸漸見了,心跳不覺快了幾分。

    姚晴笑容隻一現,忽又斂去,淡然道:“既然如此,今天我就用斷水劍法,看你能否奪下我的竹竿。”

    陸漸愣了一下,姚晴卻不容他多想,以竹代劍,忽使一招“吉光片羽”,刺將過來。陸漸下意識應了一招“疾風驟雨”,卻不料他悟出“天劫馭兵法”,與人交手,便自然而然融入招式,故而竹劍刺出,形雖似而神已非,兩劍相交,姚晴便覺虎口發熱,手中竹竿如活了一般,躍躍欲出。

    陸漸一招得手,頓然知覺,生恐贏了姚晴,叫她臉上難堪。忙將竹竿旁移,消去奪兵之勢。姚晴忽見他劍勢偏轉,露出破綻,便使一招“射鬥牛”,竹影一閃,電摯光轉,刺向陸漸心口。

    陸漸自得仙碧點撥,學會“定脈”之法,劫力聚於“劫海”,雙手越發奇巧。若說當日與贏萬城交手,還隻能知覺對手內息變化,因敵變化而變化,那麽如今這知覺日益敏銳,已然變化為一種直覺,不自覺間,就能因應對方氣機,借人之力,奪人之兵,乃至於駕馭敵手本身。

    然而他神通未足,縱有奇能,卻也不能收放自如,與人交手,盡憑直覺,是故姚晴竹竿刺來,陸漸也不及多想,竹竿轉回,當胸一攔。

    姚晴不料他回劍如此之快,哪兒還像當年個半饑半飽、有氣無力的笨小子?“嗒”的一聲,姚晴劍勢被阻,幾乎全無征兆,她掌中竹竿遽(ju)爾脫手。

    陸漸不自覺又用上“天劫馭兵法”,不喜反驚,暗叫一聲“苦也”,手腕急轉,複又將竹竿挑回姚晴手裏,這一奪一送疾逾閃電。姚晴芳心了然,抬眼望去,陸漸漲紅了臉,目光閃爍不定。姚晴心知若是比劍,自己算是輸了,但若就此認輸,卻不丟盡臉麵?又想穀縝武功淺薄,眼力差勁,縱然旁觀,也不能看清自己丟劍,既然如此,不如支撐到底,總不能叫這臭狐狸笑話。

    想著厚了臉皮,緊咬銀牙,仗著陸漸不敢來奪兵器,右手竹竿“刷刷”一通亂刺,左手卻拈了一枚“孽因子”,覷(qu)準方位,屈指彈出,“孽因子”入土,“周流土勁”也自她足底湧出。這真氣性質奇特,與土相合,更生奇變,地麵微微一拱,“刷”的一聲,一根青灰藤蔓破土而出,見風就長,須臾粗逾兒臂,纏住陸漸雙足,“簌簌”繞將上來。

    陸漸本領全在雙手,腳底功夫稀鬆平常,故而一纏便著。姚晴趁他無法動彈,左刺右刺,隻不與他竹竿相交。陸漸初時還能勉力揮竹竿,虛應故事,但隨“孽緣藤”漸纏漸密,從頭到腳捆個結實,別說出劍,張嘴說話也成難事,被姚晴一劍抵住胸口,微笑道:“認不認輸?”

    陸漸有心認輸,無力說話,口中嗚嗚,兩眼骨碌碌亂轉,穀縝“呸”了一聲,冷笑道:“這算勞什子比劍,有本事撤了藤,重新比過。”

    姚晴見陸漸辛苦,心中不忍,散去藤蔓,憋著穀縝道:“但使能勝,用劍用藤有何分別?‘孽緣藤’有六般變化,這種‘長生藤’是最不傷人的,其它的什麽‘蛇牙荊’呀、‘惡鬼刺’呀,無不要命。你不是瞧見了麽,桓中缺的臉就被‘蛇牙荊’紮傷過,變成那麽個怪樣子。”陸漸聽了,想到方才藤蔓纏身的光景,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姚晴“哧”了一聲,又說道:“你道這個‘天劫什麽法’能打遍天下,真是不自量力。”穀縝卻麵不改色,嗬嗬笑道:“陸漸自不能打遍天下,一個好漢三個幫,若無大美人襄助,憑我二人,斷乎不能成事。”

    姚晴心中十分受用,嘴裏卻冷冷的道:“少拍馬屁,我就算去,也是為了陸漸的性命。哼,跟你臭狐狸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穀縝笑道:“自然,自然。”

    姚晴轉眼望去,見陸漸定定望著自己,雙目泛紅,隱有淚光,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由暗歎,牽著他衣袖,走到屋後,低聲責怪道:“傻小子,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哭?你看臭狐狸,臉皮比地皮還厚,何時服軟過?”

    陸漸聽了,忍住淚,澀聲道:“阿晴,為了我,累你冒險,我、我心裏難過極了……”嗓子不覺哽咽了。

    姚晴胸中滾熱,情難自禁,牽著陸漸的手,盈盈坐在一處斷垣上,將頭靠在他肩上,輕輕笑道:“隻要你心裏想著我,念著我,就算再險再累,我也不怕……”這話衝口而出,頓時又覺害羞,心道:“傻丫頭,你怎地變得心軟啦?近作些小女人的勾當,說些不尷不尬的話,不害臊麽……”

    她心中不住自責,卻怎也鼓不起勇氣,將臉從陸漸肩上移開,唯有昏昏默默,一聲不吭,心裏隻盼這段光陰去得越慢越好。

    陸漸我著那白嫩小手,隔著肩衣,感覺到那張芙蓉臉兒滑如凝脂,心中不覺熱流洶湧,跌若生情.縱然如此,卻也不敢去看姚睛,隻覺得此情此景,就但如此,倘若偷看一眼,也褻瀆了這難得的默契

    相依相偎,不覺光陰之逝,忽聽一聲悠長悅耳的口哨,繼而便聽穀縝哼哼唧唧,唱起曲子來:“我把你半嚲(duo)的肩兒憑,他把個百媚臉兒擎。正是金闕西廂叩玉扃,悄悄回廊靜。靠著這招彩鳳、舞青鸞、金井梧桐樹影,雖無人竊聽,也索悄聲兒海誓山盟……”

    陸漸未知所雲,姚晴出身豪室,自幼聽多了戲曲,心知這曲子出自《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唱的是李隆基和楊玉環交頸依偎,海誓山盟,心知必是穀縝偷看了這邊情形,故意調侃,一時又羞又氣,離了陸漸,頓足起身,陸漸不明所以,也茫然起身。

    一時轉回庭院,隻見穀縝抱著雙手,背靠大樹,笑眯眯望著二人,說道:“抱歉則個,並非小弟有意打擾攪,隻怕二位光陰苦短,一坐一日,可就不妙了。”

    陸漸這才明白穀縝唱曲的旨意,羞得麵紅心跳,幾乎要覓地而入。姚晴也是霞染雙頰,瞪著穀縝,眼裏幾欲噴出火來。

    用罷早飯,三人啟程上路,那小男孩萬分不舍,扯著穀縝衣袖,眼淚汪汪。穀縝摸摸他頭,塞給他一塊大銀子,小孩不識,怪問道:“這是什麽呀,亮閃閃的,是糖麽?”穀縝笑道:“不是糖,給你爹娘,將來供你讀書用。”房東夫婦瞧見,歡天喜地,推謝兩句,也就笑納了。

    三人別過房東,拍馬直趨徽州,姚晴馬快,陸、穀二人馬慢,她素來好勝,不是跑出去老遠,掉過頭來,撅著小嘴,向二人躍馬,惹得穀縝心中暗罵:“直娘賊,早知如此,還不如找兩頭山西毛驢兒騎著痛快。”

    這不快轉頭即逝,瞧著沿途勝景,穀縝驀地意興大發,笑談風物。他胸中神氣鬼博,各方地理風俗、傳說土產,莫不信口道來,引人入勝。不知是陸漸聽得津津有味,姚晴也忘了炫耀馬力,雖在一旁,聽得入神,隻覺許多事兒,竟是從沒聽過的。

    行了兩日,沿新安江向西,次早來到徽州地界,眼見峰巒連綿,疊青瀉翠,倒影江中,竟將一川煙水染成溶溶碧色。

    穀縝觸景生情,揮鞭笑指道:“這徽州當得起物華天寶四字,西北就是黃山,七十二峰巧奪天下之美;這條新安江則是黃山百泉所聚,明澈如練,清寒侵肌。有道是‘徂(cu)徠無老鬆,易水無良工’,這黃山鬆、新安水,有變化出天下第一的徽墨,‘黃金易得,徽墨難求’,自古都是大大有名。還有這水染的絲緞也極好,至於三潭的枇杷、黃山的木耳,那也都是難得的珍品了……”

    說到這裏,他目光一轉,見路邊有幾個賣果子的小販,不覺笑道:“是了,我忘了這個。”翻身下馬,須臾買了一捧幹果,笑道,“這榧子是此間土產,來來來,咱們分而食之。”

    姚晴以前吃過,並不稀罕,陸漸卻覺新鮮,見那榧子模樣平常,剝開一嚐,卻是滋味甘美。穀縝道:“這榧子有詩說得好,`味甘宣郡峰雛蜜,韻勝雍城駱乳酥,一點生春流齒頰,十年飛夢統江湖`,我就愛最末一句,`十年飛夢統江湖`,若能再將湖上自由自在,遨遊十年,那又是何等快活。”說罷縱聲大笑,豪情意氣流露眉梢。

    目下徽州在望,進一步危機四伏,穀縝卻談笑風生,若無其事,這份瀟灑氣度,饒是姚晴也覺心折,微笑道:“臭狐狸,徽州還有一樣出產,你卻忘了說!”

    穀縝道:“什麽出產?”姚晴道:“汪直算不算徽州的出產。”穀縝一笑,歎道:“自然也算!但這徽州不隻出了汪直,還出了一個大大有名的人物,你知道是誰?”姚晴冷哼道:“是誰?”穀縝道便是督憲江南的胡宗憲胡大人了。”

    陸,姚二人均是驚訝,穀縝撫掌歎道:“這一州之中,竟出了兩個勢如水火的大人物,也算是千古少有了。”

    說笑間,入了城門,穀縝引著二人,在城中轉了幾轉,來到一處大宅,宅門上書”墨仙坊”,門首一方石碑,鐫有隸書兩行:一技之精,上掩千古。

    穀縝瞧了,失笑道:“這老程,自拍馬屁的功夫越發高明了。”才說罷,忽聽有人遠遠應道:“這小穀,話很不通。老夫是人非馬,哪兒來的馬屁,既無馬屁,又和來自拍之理?”

    三人聞聲望去,一個寬袍峨冠老者背了一匣書,笑眯眯騎著毛驢,逍遙而來。穀縝將手一攤,笑道:“老程,你好。”那老者翻身下驢,一把抱住穀縝,笑逐顏開:“小穀,好幾年不見,你躲哪去了?是不是有了娘兒們,便忘了老友了。”

    “哪裏話?”穀縝笑道,“娘兒們沒有,卻遇上幾隻臭蟲,叮得我滿頭是包,不得已來你宅上避避風頭,順道借幾錠墨使。”老程笑容一斂,正色道:“避風頭可以,這墨錠麽,隻賣不借。”

    穀縝嘿嘿一笑,說道:“老程,三年不見,還是恁(nen嫩)的摳門。”老程道:“跟你穀少爺打交道,若不摳門些,豈不沒活路了?”兩人相視大笑,攜手入門,早有仆童出來牽馬引路。

    入堂就座,穀縝為雙方引薦,說到老程時笑道:“這位程老哥大號公澤,自承祖業,製墨為生,先前我說的名墨‘清玉案’,就是他家的招牌,確然當得起‘一技之精,上掩千古’的讚語。”

    程公澤與穀縝說笑不禁,對陸、姚二人卻甚是端方,聞言趕忙謙讓兩句。穀縝又道:“這世間我對頭不少,朋友也有幾個,卻不甚多,老程就是其中之一了。”程公澤聞言,眉間大有喜色。

    這時間,下方奉上茶來,穀縝啜了小半口,一轉眼,忽見程公澤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神色頗為緊張,不覺失笑道:“這茶入口恬淡,餘味清奇,大有孤絕凜冽之氣,莫不是黃山絕壁上采來的野茶?”

    程公澤喜上眉梢,嘖嘖道:“鬼靈精,鬼靈精,就你品得出來,就你品得出來……”穀縝笑道:“你這老程,還有什麽寶貝,不要吞吞吐吐,一股腦兒獻出來吧!”程公澤笑嗬嗬轉回後堂,拿來幾件玉玩字畫,以及一個製作精巧的檀木盒子。

    穀縝逐一把玩,拿到玉玩時,笑道:“這是`碾玉樓`洪得意的新手藝吧?幾年不見這老洪毫無長進,改天我去罵他。”又拿起一軸畫,展開一瞥,嘖嘖道:“韓幹的<<牧馬圖>>,不是贗品,是真跡!沒天理了。”他縱然嬉笑怒罵,品評起來卻是毫不含糊,程公澤聽得拈須微笑,連連點頭。忽見穀縝拿起檀木盒子,揭開時,卻是一方墨綻。穀縝反複把玩,又用鼻嗅,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程公澤見了,神色又緊張起來。

    穀縝放回墨綻,忽道:“這墨綻製藝精絕不消多說,卻有一樣,不如從前。”程公澤歎道:“真被你瞧出來了。”穀縝道:“這墨綻的香氣為何差了許多?”

    ”說起來,要怪小穀你了!”程公澤苦笑道,”這幾年你不知去向,南海的商路竟然斷了,南海異香來不了中土。徽墨的微妙,一般妙的墨料,一半妙在墨香,南海異香不能入貢,隻能用些其他的香料充數,香氣自然差得遠了。”

    穀縝笑道:“不打緊,這點小事,我來設法。”程公澤大喜道:“全賴老弟了,不過口說無憑。。。。。。。”

    穀縝瞪眼道:“去你的,得寸進尺,要我簽軍令狀麽?”程公澤撓頭直笑,他專於製墨之藝,一歎道製墨,便有幾分癡氣。

    穀縝又道:“就這幾樣?”程公澤笑道:“還有一樣寶貝,卻是程某最愛,你猜是什麽?”穀縝目光一轉,拍手笑道:“不消說,定是令千金了!”程公澤哈哈笑道:“雪煙出來吧!”

    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從堂後轉出,螓首低垂,嬌弱不勝,向眾人打個萬福,眼角稍抬,怯怯道:“穀少爺好!”

    穀縝打量她一陣,笑道:“人道女大十八變,三年前還是小不點兒,如今卻出落成美人兒了。但這少爺二字叫的不妥,我跟你爹兄弟相稱,你該叫我穀叔叔才是。”

    程雪煙俏臉漲紅,咬著嘴唇,卻不吱聲。穀縝又轉向程公澤笑道:“怪侄女有婆家了麽?”程公澤道:“還沒呢,小丫頭眼角高,瞧不起人,都怪我慣壞了。”穀縝笑道:“豪門公子,書香子弟我認得幾個,但大多不是東西。若不然倒不妨做個媒人。”

    姚晴冷眼旁觀,見程氏父女意興闌珊,心中雪亮,便淡淡說道:“臭狐狸,少說幾句,會憋死你麽?”穀縝眼珠一轉,嘻嘻笑道:“好好,不說了。但有一件正事還要擺脫老程。”

    程公澤道:“兄弟請講。”穀縝道:“你是此間商魁,眼線廣闊,且幫我査件事。”說這讓他附耳過來,嘀咕幾聲,程公澤神色數變,點一點頭匆匆下堂去了。”

    程雪煙說道:“還請穀少爺去後麵用膳。”穀縝笑道:“好說,好說。”三人隨她來到後院,隻見石秀水區,茂竹幽深,卻是好一個清淨去處。

    程雪煙將三人引至園中小廳,自己張羅膳食,她看似嬌怯,支使家中仆婦,卻是不卑不亢,井然有序,不像弱齡少女,倒似一家之主。奈何穀縝口角風流,調笑無忌,幾番撩得她麵紅耳赤,不侍張羅完畢,便慌張去了。

    用罷飯,穀縝自去廂房睡覺。陸,姚二人則坐著說話,不多時丫環來報”香湯燒好”。姚晴好潔,沐浴一番,神清氣爽,當下回房小睡,不想睡至半

    夜,回憶夢中烈火焦屍,姚睛心顫神搖,呆坐許久,待得披衣出門,已是深夜時分.閑雲掩月,園內寂靜,惟有一燈如豆,撩人幽思.

    姚睛近前,透過窗紗,綽約可見女子倩影,她識的正是程雪煙,心中不由奇怪:“這女孩兒夜半不眠,卻在做甚?”縱上房頂,揭瓦瞧區,隻見程雪煙在案前,信筆書寫。姚睛定神細看,竟是吃了一驚,敢情那宣紙上大大小小,寫的全是”穀縝”二字。

    如此寫滿一紙,程雪煙又發了一陣呆,將字紙引燃,丟入火盆,然後歎一口氣,坐回床邊,向著那堆灰燼呆呆出神。

    姚睛不由暗自歎息,尋思道:“臭狐狸又造孽了,至於這女子,哼,卻也白癡得緊,流水無意,落花又何必有情?”但下既恨穀縝輕薄無聊,又對這程雪煙充滿鄙夷。

    蓋上屋瓦,方要下房,驀地瞥見向月處閃過一道黑影,輕若雲絮,飄然而飛。

    姚晴吃了一驚,縱身追趕,那人十分機警,姚晴一動,便覺出有人追蹤,足下加緊。姚晴自也隨之加快步子。這般一前一後,越過程家圍牆,在城中屋宇間攀桓走壁,你追我趕。過了時許,兩人始終相距三丈,那人既不能拋下姚晴,姚晴也不能追上。從後望去,那人窄肩細腰,窈窕多姿,分明是個年輕女子,如此一來,姚晴更憋足了一口氣,提氣輕身,緊追不舍。

    不多時,她身子發熱,呼吸漸轉急促,這時間,忽見那女子高高縱起,身姿曼妙,落在一處屋頂上,將身一縮,貓在暗處。

    姚晴隻怕對方暗算,也徒然止步,伏在左近,隻見那女子一雙眸子映射月華,在黑暗裏閃閃發亮,忽而哧哧輕笑,笑聲嬌媚入骨,如一縷細絲,在人心尖兒上撩撥。姚晴聽得心癢,捏下一塊碎瓦,嗖地射去。

    兩人相距數丈,那碎瓦射去,卻如時沉大海,那女子眸子清亮如故,隻多了一絲笑意。姚晴暗暗吃驚,正要施展”坤元”神通,忽見那眸子下燃起兩點綠火,飄忽不定。

    姚晴見此異象,心神大震,土勁蓄足,卻忘了發出,忽聽那女子咯咯笑道:“粉獅子,別淘氣,你弄癢我了。”

    姚晴莫名其妙,那女子又笑道:“還你”,說著勁風襲來。姚晴一揮袖,輕輕裹住來物,正是那塊碎瓦,方要反擊,忽覺不妙,”坤元”所至,掌下屋瓦旋起,在身前布成屏障,隻聽”叮叮”急響,青瓦上迸出點點火星。

    姚晴暗呼好險,原來這女子十分狡猾,先將碎瓦擲回,姚晴接下,但覺她受勁甚弱,便生輕視之心,誰料那女子擲瓦不過是迷惑對手,隨那瓦片,突然射出淩厲暗器,又多又狠,若非姚晴機智,必為所乘。

    姚晴一揮手,細碎聲響過,漫天瓦片如有靈性,重疊如故,不曾驚動屋主,她舉目望去,滿城房舍重疊不盡,那女子所伏屋頂卻是空空蕩蕩,就似從來不曾有人停留。

    姚晴迎著晚風,默立半晌,撕下一塊衣衫,裹住手掌,俯身摸索,摸到幾枚寸許長的三棱細錐,對著星光一映,微微泛藍,顯是有劇毒。

    姚晴大惱,忖想這女子端地歹毒,對手若非自己,十九沒命。欲要窮追,又忌憚著棱錐暗器,是以猶豫良久,怏怏而回。

    回到程家,已是天色微亮,遙見穀縝房中燈火通明,走近時,卻聽門內有人說話,推門一瞧,卻是穀陸二人坐在桌旁,穀縝手持一張素筏,眉頭微皺。

    姚晴心頭一沉,叫道:“又有留書?”二人見她,均有訝色,穀縝笑著招呼道:“大美人早,我昨晚聽到動靜,驚醒時,便見到這個了。”姚晴接下一看,筆上墨跡未幹,歪歪扭扭寫了八個大字:“大禍將至,速離徽州。”

    穀縝道:“這字醜怪不堪,曲如春蚓,盤如秋蛇,依我看應是左手書寫。留字人想是老相識了,故意反手留字,叫我看不出他的身份。”

    姚晴冷笑一聲,將素筏擲還給他,道:“什麽老相識,是老相好才對。”

    陸穀二人對視一眼,陸漸道:“阿晴,怎的這樣說?”姚晴將夜裏的遭遇說了一遍,又將那棱錐丟在桌上,說道:“分明就是這女子投書,你且想一想,生平哪位相好,有這樣的好心?”

    穀縝盯著棱錐,審視了一會兒,忽道:“你說那女子語聲又媚又軟?”姚晴倒:“比萃雲樓的姑娘還媚還軟呢!”

    穀縝眼中閃過一絲恍惚。驚覺時,忽見姚陸二人望著自己,意似詢問,不覺笑道:“看我做甚?”陸漸道:“你猜到是誰了?”穀縝搖頭道:“有個人選,卻拿不準。”姚晴”呸”了一聲,道:“什麽叫拿不準?老相好太多了麽。”穀縝苦笑道:“隻因那人沒有這麽好的武功,與我半斤八兩罷了。”姚晴一愣,也不再問。

    三人呆坐到天亮,程雪煙備好早點,前來相邀。用了飯,三人正品香茶,忽見程公澤滿頭大汗,跑了進來,眉間大有喜色。穀縝一見,鬱悶煙消,笑道:“必有好消息了。”

    程公澤跑得急了,端碗茶一氣喝光,笑道:“我查了一夜,發覺兩件事情,跟你吩咐的有關,第一件,是黃山西南柏壽村富戶劉正德家失竊了十石新米兩口肥羊,昨日報官,官差去查,見地上有米粒散落成線,向山裏去了,官差怕是山賊所為,不敢深入:第二件,是黃山東南方的泰光鎮,鎮裏的'福齡堂'丟了若幹藥材,我派人問了,卻是砒霜。小穀你說可怪不可怪?””砒霜?”穀縝沉吟一陣,百思不解,當下拱手笑道,”多勞程兄了,小弟叨擾一夜,也當告辭。”程公澤吃驚道:“怎不多住兩天?”穀縝道:“我仇家很多,又很厲害,再住下去,會給你惹來莫大災禍,越早告辭,越無後患。”

    程公澤終不是江湖中人,聽得臉色發白,怔忡無語。穀縝討了些幹糧美酒,又換了兩匹好馬。其間程雪煙再未現身,直待三人臨行,才來相送,雙目微微紅腫,低頭不語。姚晴瞧在眼裏,不禁看了陸漸一眼,暗自慶幸:“還好他土頭土腦,言語無味,沒有拈花惹草的本事。”

    一陣風出了城外,穀縝忽地勒住馬匹,說道:“陸漸,這一去,有兩件事,一好一壞,你先聽哪個?”姚晴冷哼道:“故弄玄虛。”陸漸則想了想,說:“先聽好的吧。”穀縝笑道:“汪老鬼必然藏在黃山,這是好事。”陸漸精神一振,說道:“壞事呢?”穀縝道:“壞事麽,那就是東島高手已至徽州。”陸漸吃了一驚,默然半晌,道:“此話當真?”穀縝道:“八九不離十,如今之計,若要洗刷我的冤屈,就須在徽州逗留,若要保命,那就逃得越遠越好。”

    陸漸,姚晴對視幾眼,陸漸皺眉道:“若是逃了,你我又能活麽?”穀縝道:“多活幾天,也說不定。”陸漸也笑了笑,淡然道:“這麽說,逃與不逃,均是不免一死,既然如此,我選不逃。”穀縝注視他道:“你不後悔?”陸漸略一遲疑,回望姚晴,姚晴露出不耐神色,扭頭道:“瞧我做甚,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陸漸心中一陣激動,穀縝不覺歎了口氣,拍馬走在前麵。

    奔突不久,忽聽蹄聲,隻見前方道旁,一左一右,弛出兩匹白馬,毛羽光亮,騎士均為英俊少年,一色如雪白衣,背上劍柄紅櫻飄展,英姿颯爽。見了三人,驀地調轉馬頭,原路弛回。

    穀縝眼神一變,哼了一聲。再行一裏,忽又見迎麵奔來兩匹黑馬,通體烏黑如碳,騎者是兩名娟秀少女,墨綠衣裙,各背一麵金燦燦的琵琶,見了三人,忽又掉轉馬頭,原路弛回。

    姚晴奇道:“這些人弄什麽玄虛?”穀縝笑笑不語。

    再進裏許,忽又見兩匹黃驃馬馳騁而來,馬上坐著一對黃衫少年,各背一張古箏,仍是不到近前,便即轉回。陸漸姚晴越瞧越奇。其後再行一裏,又來兩騎棗紅馬,鬃毛飛揚,如烈焰翻騰,兩名紅衣少女,一帶玉蕭,一佩玉笛,見了三人,打個轉兒,又奔了回去。

    姚晴凝視穀縝,狐疑道:“臭狐狸,你知道緣故,是不是?”

    ”我自然知道。”穀縝笑道:“這叫做‘八駿迎君歸’。”陸漸道:“迎君歸?歸哪兒去?”穀縝笑容一斂,徐徐道:“歸閻羅地府,十八地獄。”

    “什麽話!”姚晴啐了一口,怒道,“我不受他迎接,他又怎地?”穀縝搖頭道:“被‘不漏海眼’看上的人,哪兒是說逃就能逃的?”陸漸心神劇震,衝口而出:“‘不漏海眼’,獄島葉梵?”穀縝笑道:“不錯,葉老梵親臨中土,給足了穀某麵子,倘若不去,大大失禮。”

    姚晴輕哼一聲,道:“什麽漏眼不漏眼的,本姑娘不受他牽製,他向西迎,我偏向北。”將鞭一揮,便向道邊歧路疾走。才奔數丈,忽聽“咻”的一聲,姚晴坐騎猛然下沉。她反應竒快,將身一縱飄然掠出丈餘,回頭望去,那馬癱倒在地,耳邊一個小孔,血水如注,竟是一擊入腦,當即殞命。

    姚晴呆了呆,縱身上前,在那馬頭上一拍,勁力所至,小孔裏滾出一顆血淋淋的鬆子,她心頭一沉,轉眼望去,四周林木森森,煙雲霏霏,雲林深處,杳不可測,似有無數鬼怪妖物藏身其中,以姚晴包天之膽,也覺陣陣發怵。

    穀縝朗朗一笑,揚聲道:“葉叔叔,你何苦這般猴急?”話音未落,又是“咻咻”兩聲,穀縝坐騎應聲倒斃,將他顛下馬來。

    陸漸也沒看清暗器來勢,但他神通在手,見與不見,全不相幹,銳響一起,他手揮出,驀覺掌心一痛,幾被貫穿。與此同時,“天捷馭兵法”應勢而生,掌肌凸凹,筋脈流轉,倏爾抵消來勢,陸漸攤掌一瞧,掌心一粒綠鬆子,餘勢不盡,滴溜溜轉個不停。

    忽聽左方林子裏有人讚道:“好身手。”“手”字落地,複歸沉寂。穀縝側耳聆聽,笑道:“好個葉老梵,藏頭露尾,著實憊懶。”陸漸微一沉吟,跳下馬來,一拍馬臀,那馬原路奔回。穀縝道:“怎麽不要馬了?”陸漸歎道:“無辜畜類,何苦讓它隨我送命?”穀縝笑道:“說得極是。”回望姚晴,見她臉色慘白,緊咬下唇,不由笑道:“大美人,現在退出,還來得及呢。”

    姚晴雙頰血色一湧,叱道:“臭狐狸再胡說,我打你老大耳刮子。”穀縝哈哈大笑,邁步前行。陸漸瞧他背影,忽地歎了口氣。姚晴扯他衣袖一下,小聲道:“你害怕麽?”

    陸漸搖頭道:“怕是不怕,但這樣處處受製於人,當真悶煞人了。”說罷深深望她一眼,摹地伸手握住她手。

    姚晴芳心一顫,雙頰泛紅,驀然記起相識以來,陸漸第一次主動來拉自己。霎時間,一股暖意蕩過心胸,頰上綻出溫柔笑意,陸漸也報之一笑,二人攜手並肩,尾隨穀縝而去。

    又行了二裏,遠處山前樂聲大作,有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蕭管嗚咽,笛聲清揚,古箏慢如流水,琵琶亂如碎玉。其間叮叮錯雜,仿佛有人擊劍一般。走得進了,遙見山前空地上鋪了一方波斯地毯,花紋豔麗,繁複耀眼,上置一張矮榻,臥著一名三旬男子,他眉目英挺,長發披落,絲袍蔚藍如海,織有雲龍戲鼇圖,隨他舉手投足,絲光流轉,龍遊鼇戲,栩栩如生。八名少年男女均各在座,鼓箏吹笛,撥弄琵琶,兩名白衣少年舉劍對舞,舞姿清妙,有如兩隻玉蝶,翩然來去。

    陸漸尋思:“這藍袍人當是葉梵了。”想起鬆子斃馬之事,心中有氣,驀地轉身,搶到兩名白衣少年中間,那二人恰好揮劍對刺,收勢不及,眼看刺穿陸漸腰腹。陸漸駢起食中二指,雙手一分,間不容發地捺住二人劍尖。”天劫奴兵法”原本得自”補天劫手”,並非要兵刃才能。”嗡嗡”兩聲,二少年長劍脫手,陸漸喝一聲起,手臂倏震,兩道劍光衝天而起,淩空轉折,如電墜下,兩名少年轉念不及,便聽”噌噌”兩聲,長劍雙雙貫如鞘中。這奪劍還劍,勁力之巧,拿捏之準,端地驚世駭俗。二少年瞪大眼睛,擊劍姿勢殊無變化,屈膝探身,光陰仿佛凝滯一般。絲竹聲也忽然消失,眾少年男女望著陸漸,人人麵無血色。

    陸漸雙手奪劍,兩眼卻不離葉梵,見他從頭到尾,眼不眨,手不抬,悠哉悠哉,滿臉笑意,不覺甚是困惑,心道這人要麽冷血無情,混不在意屬下生死,要麽就是看穿自身武功,奪劍還劍均是意料中事,故而無須出手。一念及此,他雙拳緊臥,不覺沁出汗來。穀縝微微一笑,忽道:“葉老梵,你這排場太過老套怎麽不換句阿新的?”葉梵打量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好呀,你說說,換什麽新的?”穀縝道:“比方道,男人辦女人,女人辦男人,至於'八駿迎君歸',卻不防改為'八駿騎人歸',人不騎馬,馬來騎人。”

    眾少年聽了,暗叫苦也,無不瞪視穀縝,露出氣憤之色。葉梵卻是雙眼一亮,一拍大腿,笑道:“你這猴兒,鬼點子多。”說到這裏,又生疑惑,皺眉道:“這人騎馬容易,馬騎人麽…”身形忽閃,將一匹白馬扛了起來。陸漸瞧得目定口呆。那白馬本是難得良駒,體重千斤,驟然被人舉起,驚得四蹄亂蹬。葉梵任其掙紮,屹然不動,驀地足不點地,繞場飛奔一周,才將馬放下,拍拍手道:“趙武,你也來試試。”趙武煞白了臉,哆嗦兩下,撲通倒下,流淚道:“主人,屬下能力低微,哪能擔如此重任。”葉梵皺了皺眉,怒哼一聲,又對令一白衣少年道:“錢嘉,那麽你來。”錢嘉麵如死色,身子前傾,兩腳死死釘在地上。葉梵不耐,又將白馬扛起,”騰騰騰”直奔過來。

    錢嘉見那駿馬嚇得半死,大叫一聲,轉頭就跑。葉梵緊追不舍,沒口子叫:“別怕,別怕…”錢嘉怎能不怕,跑得十多步,忽覺背後風急,心知葉梵趕到,不覺雙腿一軟,攤倒在地,葉梵見錢嘉蜷在地上,渾如一堆爛泥,一時大皺眉頭,又望四周,見眾屬下擁成一堆,神色驚恐,見他目光掃蕩來,俱往後退。葉梵大為不悅,放下馬匹,悻悻道:“可惜,主意是好,這幫奴才卻不爭氣。”姚晴陸漸又是好笑,又覺得吃驚,穀縝卻苦忍笑意,一本正經說:“不怪別人,怪隻怪葉老梵你不知變通,這世上原本還有個法子,不須費力,也能馬騎人的。”葉梵道:“小子又想騙人,世上哪有這等便宜法子?”穀縝攤手笑道:“你若不信,我也沒法。”葉梵好出風頭,生平最愛幹些招搖驚聳,嘩眾取寵的勾當,以顯得與眾不同。此時一時想到八名屬下扛馬開路,世人瞠目結舌的場麵,便覺心癢,當即轉怒為笑,和顏悅色道:“好啊,你說來聽聽。”

    穀縝笑道:“有道是'法不空取',要我告訴你法子也成,你須得告訴我一件事,若不然,我寧死不說。”葉梵道”什麽事?”穀縝道:“你先說說,你是怎麽找來徽州的?”葉梵漫不經心道:“這個麽,卻是別人告訴我的。”穀縝心頭一動,問道:“是誰?”葉梵笑了笑,說道:“非說不可?”穀縝道:“不說不行!”葉梵一字字道:“那就是你老子穀神通了。”穀縝身子微震,衝口而出:“你說謊。”葉梵皺眉道:“我騙你做甚。前日傍晚,我收到他的手書,說你就在此間,我趕了一晝夜,方才趕到。”穀縝伸手道:“手書拿來。”葉梵失笑道:“你糊塗了嗎,忘了島上的規矩?”穀縝猛可想到,東島規矩,收到傳書,看完即毀。葉梵見穀縝神色疑惑,不覺笑到:“有道是'虎毒不食子'穀神通不忍心親手拿你,故而委托我。嘿嘿,你還是乖乖聽話,跟我回去,換一個從輕發落,若不然…”穀縝沉吟半晌,忽地笑著打斷他道:“葉老梵,你想知道馬騎人的訣竅嗎?”葉梵道:“那是自然。”穀縝道:“很好。”轉向趙武招手道,”你騎上馬去。”趙武莫名奇妙,但覺隻需不被馬騎,一切好辦,當即乖乖上馬。葉梵摸摸下巴,疑惑道:“這個還是人騎馬,哪裏馬騎人?”

    快拉,快拉!”穀縝笑道,煩情葉叔叔豎個蜻蜓。”葉梵二話不說,頭下腳上,豎了個蜻蜓,問道:“再要怎的?”穀縝哈哈大笑,大聲道:“葉老梵教你個乖,正著看是人騎馬,倒著看就是馬騎人,從今往後,不要忘了。”誠然,葉梵倒著身子望過去,趙武豈不是馬騎人。聽到這話,葉梵勃然大怒,翻轉過來,厲聲道:“臭小子,你敢戲弄長輩?”穀縝笑道:“誰叫你不說實話,載贓給我老爹。”葉梵聞言,目光鬥曆,陸漸見狀,橫身攔住。葉梵瞥他一眼,笑道:“你就是那個陸漸?陸漸不料他以五尊之身,也知道自己姓名,微感訝異,點了點頭。葉梵笑道:“你的武功有點意思。”身形忽閃,”刷刷”兩聲,葉梵雙手持劍,轉回原處。趙武錢嘉回手一摸,背後劍鞘空空如也。葉梵道:“你來奪我劍試試。”說著雙手舉劍,慢慢刺出。陸漸素來謹慎,見他身法,暗自稟然,此時見他出劍雖慢,自也不敢大意,當即注視劍尖,凝眸不動。眼見劍越逼越進,驀地駢起二指,揮指捺出。指劍相交,陸漸便覺一股絕強內勁自劍身傳來,指掌劇痛。當下運轉”天劫奴兵法”,化解內勁,進而反擊。不料他手勁一變,葉梵內勁亦變,正好克製陸漸的勁力,陸劍無法,”天劫奴兵法”隨之生變。如此一來,二人勁力遙相克製,如潮來去,激得那劍身如流水波動,顫吟不絕。陸漸吃驚無比,劫力所至,細察葉梵體內真氣,但覺浩然奔湧,變化莫測,渾不覺其凝滯之處。”天劫奴兵法”縱是發揮到極至,也占不到絲毫便宜。不多時,陸漸滿臉漲紅,汗水順著發梢滴落,呼吸慢慢拙重起來,他自悟這法門以來,無往不勝,從未遇到如此敵手,葉梵內勁變化之奇,幾乎可說”敵不變,我不變,敵若變,我先變”正當陸漸絕望之際,忽聽葉梵縱身長笑,內勁忽收,陸漸手中壓力陡輕,”錚錚”兩聲奪回雙漸,他不及欣喜,葉梵一隻左掌,已然抵在胸前。陸漸功夫在手,卻被雙劍牽製,葉梵棄劍用掌,頓時抵擋不及,隻覺腦中轟的一聲,變成空白。姚晴遠遠瞧去,渾身冰涼,欲咱呼喊,卻被一口氣堵在喉間,無法出口。誰料葉梵掌力含而不吐,凝視陸漸,忽地微笑道:“奇怪,你的本領竟然隻在雙手,別的地方很是差勁,嘿嘿,葉某高估你呢。”這時間,忽聽穀縝道:“葉老梵,那艘紅毛戰艇,你還要不要?”葉梵目光一寒,怒道:“我也正想問你,乖乖說出,少頓板子。”

    古縝笑道:“那你先撤掌,我就告訴你艦船的下落。”陸漸心中奇怪極了,“紅毛戰艦已經沉入大海,還有什麽好說的?”卻見葉梵神色變幻,墓地撤掌,後退兩步道:“好,你說。”

    姚晴忍不住縱身奔上,握住陸漸之手,急道:“你沒事麽?”

    陸漸搖頭道:“我沒事。”

    姚晴道“先吐納三次,看看有無異樣。”

    陸漸如法做了,又道無事。姚晴這才鬆了一口氣。

    穀縝笑了笑,拍掌道:“幾年不見,葉老梵內功越發高明了,當真浩如大海,收放自如。”

    “少來這套。”葉梵不耐道,“快說紅毛戰艦下落。”穀縝摸摸下巴,說道:“說也無妨,但這紅毛戰艦,需得小小改動一字。”葉梵道:“什麽字?”穀縝道“將紅字改成無字。”

    “無毛戰艦?”葉梵大皺眉頭。“是呀是呀。”穀縝一本正經道:“那戰艦已經沉入大海,別說紅毛,一根毛都沒留下,故而叫做無毛戰艦。”

    葉梵眉峰顫動幾下,驀地怒極反笑:“穀笑兒,你真當我不敢殺你?”穀縝笑道:“你的鯨息功獨步天下,殺我容易無比,太過容易的事,你葉老梵是不屑做的。”

    葉梵愛聽好話,聽了怒意稍平,冷哼道:“死罪可免,活罪難繞,即便不殺你,也得打斷你兩條狗腿,給我的寶船報仇。”將手一招,叫道:“乖乖過來受罰,若讓我出手,除了雙腿,外加兩手。”

    陸漸心頭一震,驀地調轉常見,刷刷刺向葉梵。葉梵眼也不轉,輕哼一聲,雙腳凝立不動,舉起右手,按中陸漸左手劍脊,向前一推、

    陸漸一覺內勁用來,天劫馭兵法立時運轉,卻不料葉梵這輕輕一推,卻用上了鯨息神通中的滔天(上無下四點水),勁力前後相疊,少說也有十重,陸漸化解一重,又來一重。正自應接不暇,葉梵又舉左手,推中他右手長劍。

    這先後兩推,勁力迥然大異,方向也各不同。陸漸身不由己,雙劍偏轉,倏地刺向姚晴。

    這一下,陸姚二人均感意外。姚晴愣在那裏,睜著一雙妙目,渾然忘了抵禦。陸漸情急間左劍搭上右劍,雙手運轉天劫馭兵法,左劍馭右劍,右劍馭左劍,互消去勢。眼看距離姚晴不過半尺,雙劍遽爾下沉,哧哧兩聲,刺入土裏。

    陸漸雖然扭轉劍勢,身子仍是不能自主,手舞足蹈,直撲姚晴。姚晴方要閃避,又怕他摔倒,猶豫間,已被陸漸抱個正著。葉梵的鯨息功餘勢不衰,姚晴足下踉蹌,也被帶倒,兩人相擁著滾了一匝,方才停住,均是滿麵羞紅,疾疾分開。

    葉梵見了,雙手按腰,哈哈大笑。

    姚晴一咬牙,雙手按地,土破藤出,縛住葉梵雙腳,她方才趁著葉梵說話,早將孽因子布下,隻待時機發動。

    葉梵眼見藤蔓繞身,微露訝色,繼而笑道:“好一個化生妖術,一晃多年,溫黛那妖婦竟有了傳人。”他嘴裏說笑,身形不動,任那藤蔓纏繞,直至姚晴將化生術崔到極致,再也無法多纏一匝。那藤蔓糾纏縱橫,將葉梵囫圇裹在正中,離地而起,懸在半空,形如一個青灰色的碩大蟲繭。

    姚晴胸口起伏,汗如雨落,喘一口氣,正想歇息,忽聽那藤繭中葉梵輕輕笑一聲,甕聲甕氣道:“纏好了麽?我要出來了!”

    姚晴聞聲變色,隻覺手下驟緊,所有藤蔓同時繃緊,那藤繭向內微微一縮,遽爾鼓脹起來,砰的一聲,節節寸斷,一道藍影衝天而起,葉梵發出一聲長笑,高叫道:“小的們,奏起樂來。”

    眾少年紛紛坐回原地,各操樂器,趙武問道:“奏何樂曲,還請主人明示。”

    葉梵身法翩然,淩空轉折,笑道:“先奏一曲《秦王破陣樂》,壯我聲威。”趙武應一聲是,將劍一揮,眾少年絲竹齊鳴,威武雄壯,直如陣馬突出,萬眾齊呼。(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