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宸的車從燕微雨身邊駛過，雖然隻看了個背影，但蕭宸對燕微雨的背影十分熟悉，當初她在廚房忙碌的時候，蕭宸坐在客廳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今天她穿的又是一身常穿的衣裙，蕭宸自信不會看錯。

    但，她身邊卻有一個年輕時尚的男子陪著，好像是在散步，看得出他們正一邊走著，一邊在說著什麽。

    汽車超過他們的時候，蕭宸下意識地從右邊後視鏡裏看了一眼，但燕微雨低著頭，看不出喜怒。不知怎的，蕭宸忽然有些悵然若失，他微微一歎，她自有她的生活，自己跟她又算什麽關係呢？表哥的上級？這樣的關係，不提也罷。

    徐菲似乎察覺到了什麽，忽然朝後麵一望。

    “江邊漫步，好浪漫哦。”徐菲笑著道。

    蕭宸有些煩惱地甩了甩頭，強笑道：“是啊，好浪漫。”

    徐菲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並不多想，頓了一下，嘻嘻笑道：“現在都到晚上了，又是在市裏，應該不會碰上熟人吧？要不，咱們也下去走走？”

    蕭宸沒說話，一腳油門踏下去，汽車猛然提速。

    徐菲驚叫一聲，急急問道：“幹什麽呀？？”

    蕭宸沉著臉，道：“飆車！”

    “啊？！”徐菲還從來沒坐過這麽快的車呢，他們現在是沿江走的防洪大堤，徐菲看了看旁邊夜色中顏色幽深的汀江，心裏咚咚咚咚跳個不停，下意識地就把先前不願意扣上的安全帶扣住，也顧不得那安全帶扣住會從自己的＂shuang　feng＂之間拉過，把那兩座高峰勾勒得格外明顯了。

    蕭宸此時卻哪裏有心思注意那般風景？他的檔掛好之後，油門已然踩到底，這時的汀江大堤不過是柏油路麵而已，還不是幾年後的水泥路麵，而且也不是曰後的什麽四車道八車道，而是本來就隻有最多容納兩輛卡車會車的寬度，像蕭宸的桑塔納這種車，也不過是三輛車寬，並且還要避讓可能出現的行人——雖然很少了。

    桑塔納固然不是適合飆車的車，蕭宸的技術也與小姨“花海”中那位舒心相差甚遠，但徐菲又幾時坐過這樣的“飛車”，早已嚇得花容失色，右手緊緊的抓著門上的扶手，左手則抓著屁股下的座椅邊，結結巴巴道：“蕭宸，不，不開這麽快好不？”

    蕭宸長出了一口氣，忽然鬆了油門，強行越級降檔，桑塔納的隔音效果一貫等於沒效果，那發動機傳出的聲音聽得徐菲直以為他想把這車提前報廢了。

    蕭宸慢慢踩下刹車，把車往路邊一停，道：“就在這兒下去走走吧。”

    徐菲鬆了口氣，有些不明白蕭宸是怎麽回事，她想了想，忽然恍然，是了，他說心裏沒事其實不過是安慰人的，實際上他還是很有些鬱氣，剛才卻是借這一段飆車來發泄了。

    她這樣一想，倒是理解了，一點點怨氣也隨之消散，乖乖地下車跟蕭宸走去。

    蕭宸停車的這裏，其實是一個廢棄了的貨運碼頭，有一截水泥碼頭伸到江中，蕭宸靜靜地朝碼頭走去，徐菲則快步趕上他，然後跟在他身邊。

    蕭宸沒有說話，徐菲也沒有說話。但蕭宸是心裏莫名其妙地有些鬱悶，而徐菲則是看出了他的鬱悶，所以聰明地選擇了默默地陪著，隻是她沒有想到蕭宸的鬱悶，與她想的卻不是一件事。

    蕭宸走到邊上，忽然有些想抽煙——他平時並不抽，每到心情鬱結或者有事情要想的時候才會有這種感覺。但看了看身邊的徐菲，他卻忍住了回車上拿煙的衝動，但凡有不抽煙的人在身邊的時候，他卻是肯定不抽的。

    徐菲覺得有必要讓他從煩悶中解脫出來，想了想，忽然笑道：“怎麽了，我的黨中央同誌？是不是還是覺得讀書的時候更單純，不用想這麽多是是非非？”

    蕭宸哂然一笑，他讀書的時候怕也不能不想這些事吧。不過幸好，想那些是是非非的是原先那個蕭宸，跟自己倒是並無關係。便道：“是啊，還是做學生好啊。”

    徐菲卻噗嗤笑了一笑：“做學生也未必好啊，天天上當受騙，有什麽好的？”

    蕭宸一愣：“上當受騙？？”

    徐菲眨了眨眼，道：“要不要聽聽我的學生史？”

    蕭宸嗬嗬笑了笑：“你說。”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老師對我們說，我們再也不是小朋友了，我們再也不能和幼兒園的小朋友一樣愛玩了，我們要好好學習，要做21世紀的主人翁我當時就很有信心的認為21世紀我們就是主人翁，雖然還不知道什麽是主人翁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老師對我們說，早餐費不按時交的同學我們春遊的時候就不讓他去。結果小胖沒交，老師果真沒讓小胖和我們一起去春遊，從此以後每次說要交什麽錢，我總不會最後。

    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市教委發神經說要搞一次期末全市統考。考試的前一天的最後一節課，班主任兼數學老師把教室後麵黑板報的一角擦去了，然後抄上了3道數學題，讓我們晚上不吃飯也要把那三道題背下來。理由是，背下來了就可以為班級和學校爭光。結果第二天考數學的時候，每個人都回頭看後麵的黑板報從這件事我就總結出一個道理，老師說的，至少考前老師說的就是真理，真理能保證我考高分，能保證我為班級為學校爭光。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學校搞運動會，班上沒同學報名，小胖一個人參加了四項，並拿了兩個第一。於是平時老師口中最愛拖班級後退的小胖成了我們班的英雄，老師還把坐最後一排的小胖調到前三排班長旁邊坐，讓班長以後在學習上多幫助小胖從此我若有所思的認為，有時候體育好也是件不錯的事情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在作文中寫到，我們家附近有個拾破爛的老奶奶，老奶奶沒兒沒女的很可憐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說：‘徐菲呀，你還小，別寫陰暗麵。’其實當時根本不懂什麽是陰暗麵。然後老師拿出一本什麽《全國優秀作文》選給我，讓我參考上麵的作文範例寫於是，以後寫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們是21世紀的主人翁，我們要

    我小學六年級畢業考試的前一晚上，老師對我說：‘徐菲呀，你明天考試的時候要充分發揚你良好的集體榮譽感精神，試卷做好以後給你旁邊的張明和劉東看一下要團結協作，為了班級和學校的榮譽！’老師說的，當然是對的，於是我說好。最後班級排名排到了全市第5，我很得意……我又為集體出了一份力了！雖然也許力道還不是很足”

    這時徐菲和蕭宸已經走到了碼頭盡頭，兩人於是停下來，站在江邊。

    吹著江風，徐菲繼續道：“初中一年級，第一堂英語課，老師說：‘沒有什麽科目比英語更好學了，沒有哪一門科目將來比英語有用’其實直到初中畢業也沒把主格和賓格分清楚而且到大學的時候我還聽見一句名言，我一同學說的：‘學英語最沒前途了，不相信？那你看看幾大常委，哪個是學英語出身的？’

    初中二年級的時候老師說，初中是最重要的時候，小學時候不懂事，玩玩打打無所謂；初中努力學習了，等上個重點高中了，玩玩打打也可以上個大學當時對老師這麽‘有見地’的話深信不疑！雖然我的成績其實一直很好。

    初三畢業前夕，老師們很明確的號召大家，中考的時候能偷看的一定要偷看，你不偷看別人也會偷看的不偷看的是傻子！不偷看的分數考低了，上不了高中，到時候家長就要拿錢買一分值千金可惜的是，中考的時候我坐在那個考場的第一個，監考老師跟我麵對麵所以這一次我很遺憾沒有響應老師的號召

    高一時候，第一次班會，班主任強調說，高中是你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好好努力三年，就可以讓你將來的三十年輕輕鬆鬆的，甚至可以改變你家三代的命運從此以後意氣風發隻不過沒多久自己就開始萌生出一個疑問：……我除了讀書，還會什麽？

    高二的時候，老師說，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於是我打算學理科，但每當我興致勃勃的拿出曆史和地理書籍‘研究’的時候，班主任便‘和顏悅色’的說：‘把你送到文科班怎麽樣？’所以,以後我就很堅定的認為，學理科的就要跟曆史地理脫離幹係！但我覺得我脫不了關係，所以終於又聽了老師的吩咐，去了文科。

    高三時候，高考前一個月，表妹的堂姐的爸爸和媽媽找到我，問我：“小菲呀，你們學校黃琳和劉娟學習好不好？”我回答他們說：‘還可以，你們打聽她們倆幹什麽？’

    ‘是這樣的，我們已經在市教委托人查到了，高考時候，你妹妹——就是我表妹的堂姐——所在的考場，還有周圍坐著什麽人’

    高考第二天我有幸在所住賓館遇見了初中時候的英語老師，當她得知我在她所監考的考點的時候，連忙讓我把我的考場號和座位號告訴她說到時候找人關照我但當我看到從她口袋裏劃落出一大堆紙條的時候，我隻好笑笑，善意的拒絕了她

    高中畢業了填誌願很信服老師的意見等上了大學才知道原來高中的老師也是可以參加招生工作的

    上了大學，總以為走進的是十幾年來一直被老師們渲染的‘烏托邦’哪知道最後的幻想也破滅了，事實上根本不是。於是明白了一個道理，一個完美的謊言是需要很多在你心目中很權威的人花很長的時間來編織的！

    大學時代，我依然很優秀，主流的那種優秀。因為我高三的時候就入了黨，是預備黨員，在大學很容易就進了校團委，也進了學生部，後來大學畢業的時候，同學說：‘老師說過，我們會找到工作的！’我告訴他說：‘現在大學不包分配了。”果然他們沒輪到分配，而我倒是運氣不錯，作為優秀學員被考察，然後分配來了區委宣傳部，那段時候我覺得，有時候作為‘主流的優秀人才’，還是不錯的。

    後來我就想，我們的老師也是不是被他們的老師騙過來的呢？然後再把他們所學到的勢利、虛偽、浮躁、欺騙的手段再傳教給我們呢？而且還美其名曰，為了適宜社會生存。

    前幾天一個我高中時候的英語老師來找我幫忙，想讓她兒子進我們區報社，我幫她跟區報打了個電話說了，然後對她說：‘我就你這麽一個好老師，雖然你工資不高，資格也不算老，可是你是個最有師德的老師，我從來沒覺得你騙過我’她聽了以後，一臉開心。我心裏也很開心，終於輪到我騙你一回了……”

    徐菲說完，臉色也沉靜了下來，蕭宸臉上有些說不出的憂愁，無言地看著江麵。

    良久之後，徐菲忽然展顏一笑：“看我，還想讓你開心一下呢，真不會說話，老師們又要說我了。”

    蕭宸笑了起來：“早就知道你是個有想法的女孩，卻想不到你對我們國家的教育體製也這麽有怨氣。”

    徐菲卻搖了搖頭：“我，談不上有怨氣吧，隻是有些無奈而已。其實我隻是想說，我們就像這汀江裏的一滴水，隻是一滴水而已，改變不了江水流淌的方向，隻能隨波逐流。”

    蕭宸輕輕一歎，看著汀江東流，心中默默念道：我隻是這江中的一滴水嗎？這江水的流向，真的不是我所能夠左右的嗎？

    他正想著心事，旁邊的徐菲卻輕輕念道：“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曰曰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蕭宸回頭，輕輕將她拉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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