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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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溟隻一揮劍,便將鍾隱傳下的青煙竹影劍訣揮得淋漓盡致,而其中玄門劍意的醇厚老辣,更不是現在的李珣所能企及。
這時,周圍修士也都明白過來,清溟搶在洛歧昌前麵並非是頭腦熱,認為自己的修為還在對方之上,而是顧及劍皇對敵一向以氣勢壓人,如今麵對古音挾天之威,硬撼上去,剛極必折,還是以玄門清靜劍意迎戰,以至柔之氣攖其鋒芒,或可多出一分生機。
也僅僅是多出一分而已……
錯落竹影隨劍氣生滅,萬丈高空中彌漫一層朦朧的綠意。與厲鬥量怒海操舟的技法不同,清溟盡展玄門劍意的神妙,周身真息幾與虛空同化,劫煞均被他以最精微不過的劍勢變化銷蝕化解。
以這種方式應對作戰,論殺傷,清溟對古音毫無壓力,然而在韌性方麵,他卻又更在厲鬥量之上。
現在,幾位宗師的做法非常明確,他們不準備擊倒古音,而是要不斷的加大古音本人的壓力,讓這天地劫煞湧入的管道自己崩潰。
僵持嗎?百忙中,李珣又掃了一眼清溟的臉色,卻見他臉上已由雪白反漲成紫紅色。
才對抗了不長的時間,清溟便無法控製自己的氣血流動了?
李珣麵沉如水,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沒用的東西。這是清溟等人選擇的度劫之路,生死之間與他人無關。況且,他本人不也是踏上了一條應對劫數的路途嗎?
現在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鍾隱那廝傳下的劍訣,真有他本人那麽……
李珣的思路陡然斷絕。
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高空中的激戰、眾修士的掙紮都離他遠去,而所有的心思,不管是對清溟的、對古音的、對眼下禁紋結構的,盡都化為虛無。
很快,李珣空空如也的腦子裏轉眼間靈台明光大放——這是真正的「靈光一現」。
周圍的光芒雲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排開,李珣仿佛著了魔,雙眼露出狂熱,完全無視旁邊半成居士的目光,伸出一根手指,在身前的虛空中,緩緩劃下第一筆。
轉眼就是上百條線條鋪開,他指尖劃過的軌跡,青翠欲滴,便如清溟劍光縱橫裏,如虛似幻的竹林幽境,濃淡錯落,逸氣撲麵,讓人本能便覺得,這二者之間,有著最直接的聯係。
然而,這還不夠!
李珣收握五指,麵前那幅翠竹圖轟然破碎,在漫天的瑩光裏,他再度伸手,如之前一般描畫,然而線條光彩層層鋪陳下來,與先前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圖中有竹林、有人影,而縱然是在無量光海之中,當此畫麵漸成之際,承接圖畫的尺半虛空便似整個黯淡下去,可細細看來,這其中又似有清輝流注,月下人竹別生意趣。
李珣呆呆的看著這畫,隻覺得心髒就要漲破胸膛,蹦跳出來。
這畫曾無數次在他心中回溯,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在坐忘峰上印證了此畫生成的因果,可現在,他次以複現筆法走勢的角度將其重新解構,正如腦中靈光所示,這裏麵、這裏麵……
他忽然放聲大笑,旁若無人,在半成居士難得的茫然目光下,他身形下挫,轉眼便沒入了下方厚厚的雲層之中。
等著,我很快回來!
下一刻,他便與陰散人的心念對接,下達了指令:「帶她過來!」
情緒激蕩間,李珣甚至忘了他跟陰散人之間的神念傳遞,忘形的低吼出聲。不過相較於這過於模糊粗暴的口語命令,他知道陰散人更明白他極怒澎湃的心意。
一路穿過雲層濃霧,李珣轉眼便到了東南林海上空,他沒有任何減的舉措,而是直接破開虛空,砸進了湖心小軒。
這時,陰散人已經提著昏迷中的林無憂站在小軒之外,麵上微有疑惑。李珣此時已經懶得再管別人的想法,直接命令陰散人將林無憂擺在軒中的石桌上。
石桌不大,無憂柔軟的身子有大半都懸空著,李珣示意陰散人扶著她的後腦,使身子平行於地麵。而他站在一邊,稍稍吐息,平靜心神。
等到陰散人示意已將無憂放好,他也不說話,探手抓著林無憂的衣襟,猛力一撕。裂帛聲中,少女上身衣物,連著裏襯褻衣,都被李珣一把扯下,映著月色,光裸無遮。
見他這一手,外麵的嬰寧吃了一驚,停在軒外不敢進來。
李珣用另一隻手按著少女頂門,真息注入,當下激蕩氣血,使林無憂皮下的禁紋血脈逐一顯現。少女纖細柔美的身段像是中了惡毒的詛咒,勒上了一層暗紅的皮囊。
陰散人低語相詢:「怎麽了?」
「三方六回,相乘相侮,我從來不知道,明心劍宗的禁紋裏,也能弄出這樣的神通!」
李珣輕聲道:「罡煞渾儀是一處、古音是一處、我這師妹又是一處,三方本體中,陰陽互見,彼此間承製交通,如此,才是東海的布局,才是他的手段!」
陰散人絕不是水蝶蘭那樣的外行,雖然李珣說得晦澀,她聽了卻是有所領悟:「這樣說來,即是以此之陰,扣彼之陽,罡煞渾儀承接罡風煞氣,是在明處,消化天劫偉力,是在暗處;古音引動天劫是在明處,驅使劫煞是在暗處……隻是林無憂又如何?似乎她與古音質性衝突了。」
「這才是關鍵所在。」
李珣手指緩緩從少女身上血痕處抹過:「若能一眼看破,我早依勢破法,取了古音性命,而這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他話裏有著不容置疑的信心,之所以這樣,最大的原因便是那幅被他完美複現的月夜人竹圖。
那是鍾隱的作品。
不是古音,是鍾隱!
懷著這樣的念頭,李珣隻覺得渾身抖,強烈的興奮感貫穿全身。
就是這幅畫卷!
少年時的他看不出裏麵的妙處,而如今以禁法宗師的眼力,借著那線靈光重觀筆勢走向,他才現,和那幅蘊藏著青煙竹影劍訣的墨竹圖一樣,這幅畫裏也深藏著一整套複雜玄妙的禁法結構——那正是古音在東海上縱橫的最大依仗!
「這是鍾隱的謀劃!」李珣的聲音中,微微顫抖。
「鍾隱?」以陰散人的修為,聽得此人之名,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其實,李珣也有著疑惑,他不知道鍾隱為什麽要在他眼前完成那幅畫,給他留下這樣一條線索。
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憑借那遙遠的記憶,古音的布局便脈絡清晰的呈現在他眼前,少數幾個未能解決的問題,他也有信心在最短的時間內破解幹淨。
先,也是最重要的一個,便是古音設在林無憂身上的禁法玄機。
禁紋與林無憂血脈相接,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與少女生機緊密勾連,以李珣的修為,想要完全破解,也不能憑空推演想象,必須針對少女的生機變化步步推進方可,這也是他不顧一切返回霧隱軒的原因。
「魂靈顯化,氣機內藏,這是虛表實裏的手法,如此,結構樞紐便應向內裏尋找。」
李珣將全副精神都集中少女肌膚之上,口中喃喃自語,手上則沒有任何停滯,轉眼剖析出最核心處的脈絡組合。
一旁陰散人也不說話,默默幫助他脫掉少女下裳,李珣指尖在氣海位置上一觸,感應到少女生機現狀,也施展出相應的變化手法,五指翻轉如輪,連續在女體諸多竅穴上敲擊而過。
末了,他又冷笑起來:「古音技止此矣,鍾隱的手段她也隻能生搬硬套,借人身氣血布置禁法,卻又不能結合周天運轉的法理,亢虛不分,全無根底!」
陰散人這才開口道:「她倒未必需要搞那麽多玄虛。」
這是大實話。李珣微窒,瞪去一眼,旋又伸手按住林無憂眉心祖竅,透入些許真息,卻感覺裏麵隔了一層,摸不實在,其中更有一絲極微弱的吸力,十分詭異,他不由皺眉。
陰散人在旁幫忙,她對內裏玄機略有認識,見狀奇道:「這裏有問題?」
「肯定的……畢竟她現在被封了識海。」
李珣說的是之前水蝶蘭的手段,很快他又回歸正題:「按照畫中所示,這裏便是中樞所在,隻是眼下這情況,外層皮肉不見痕跡,必然是古音以神識入微的手段,將它封了進去。
「嘿,古音這手法果真是陰損得厲害,識海所在本就脆弱,先期又被外力給影響,若是稍稍控製不當,我這師妹變成白癡不說,妖鳳又豈能與我幹休?」
陰散人也皺起眉頭,稍待,她似乎要說什麽,但才張口,便被李珣舉手阻止:「事到如今,再瞻前顧後豈不可笑。」
說話間,他的意誌已不容動搖。
陰散人也是幹脆,見此不再多說,隻是提醒了一句:「若真要動手,水仙子設下的移神訣需得考慮到。」
李珣點了點頭,抬眼卻看到軒外的嬰寧。也不用李珣開口,陰散人便代勞了:「今晚的功課不要落下,去吧。」
嬰寧果然是畏懼陰散人更多一些,聞言乖巧的朝二人行禮告退。
李珣看著女孩兒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對岸的叢林裏,這才對陰散人道:「用入微之術需得安靜無擾,這裏卻是不合適了,我們不如就去水蝶蘭那裏,順便解決移神訣的問題。」
陰散人點頭答應,便再抱起少女光裸的身子,隨李珣去了。
隔了這段時間,水蝶蘭的氣色也未見怎麽好轉,正懶洋洋的倚在榻上,見李珣二人抱著裸女進來,也不起身,隻是懨懨的問道:「又惹了什麽麻煩?」
不知為什麽,見到水蝶蘭這模樣,李珣倒恢複了從容氣度,並沒有急著要水蝶蘭幫忙,而是先坐到榻邊,為她把脈察看,直到水蝶蘭不耐煩的推他一把,這才笑吟吟的將事情原委道來。
水蝶蘭聞得前因後果,不免白來一眼:「故作姿態,就知道你沒有半點真心!」
李珣隻是微笑。水蝶蘭旋又有些頭痛:「看現在的局勢,古音已將天劫之力盡都接納過去,如此一來我解開移神法也沒有什麽,隻是後麵的禁製你有幾分解開的把握?」
「我什麽時候說要解開?」
李珣輕描淡寫的回話:「當然,若真要動手,我也有六七成的把握。不過在沒有完全弄清楚這三方六回之間的生克關係之前,我決不會輕舉妄動。」
「六成?才這麽點?」
水蝶蘭大為不滿,「棲霞弄到這步境地,固然大多是她自找的,可是若連她僅有的骨血都給你傷了,也太過淒涼……」
李珣失笑道:「你倒是菩薩心腸,但事實如此,我也沒有辦法。」
水蝶蘭又推他一記,沒好氣的起身下榻,示意陰散人將林無憂放在榻上。
此時少女身上的禁紋血脈因為少了刺激,雖說已經淡去了不少光華,卻還留有痕跡。水蝶蘭是何等眼光,一望之下,眼神便是寒徹:「古音真把事情做絕了,難道真當我們妖魔異類好欺負嗎?」
這同仇敵愾可真是好沒來由……李珣也不知該露出什麽表情,還好,水蝶蘭也隻是泄一下,不再和他糾纏,伸手輕按少女前額,冰藍色的唇瓣微微開合,吐出一串晦澀難懂的咒文。
李珣這才知道移神訣乃是某種咒法,難得水蝶蘭能在那電光石火之際將它用出來。
解除神識封鎖倒不怎麽費力,水蝶蘭很快就示意李珣可以上前了。
李珣移過去稍事探察,覺得先前捉摸不定的模糊感覺一掃而空,而少女神識萌,開始自然與體內生機勾連,刺激之下,她眼皮眨動,已快要醒來。
李珣可不允許再生事端,他手指一挑又將少女製昏過去,隻是,失去了移神訣的屏障,內裏那細微精妙的禁法結構,便再也遮掩不住,開始自的與禁法整體相連接。
「就是這個了。」
李珣將此結構與記憶中的圖畫相比對,愈認定這便是其中所暗藏的玄奧禁法無疑。
那幅月夜人竹圖,若僅從書畫的角度看,結構布局並不屬上乘,然而細究筆法,卻是在常人所不能想及的角度描繪了三層禁法變化。
大體來講,占據畫紙大半的竹林,可以視作是三千罡煞渾儀之陣的改進形態,幾處出挑的筆鋒變化,也就是禁製中激起罡風煞氣、承接天地之威的關鍵。
另一方麵,那個婉約優雅的女子身影,則是代表了無憂身上刻畫的禁法,鍾隱寥寥數筆、淡淡描畫,已將其中的精微之處盡都顯現出來,神乎其技之術,令李珣不能不深表佩服。
最後,也是最為精妙的筆法,便在於鍾隱未著一筆,卻自然呈現出的月光流注,遍灑清輝的風情韻味。
李珣沒有在畫上找到與此有關的筆法,而是完全憑借自己深厚的禁法造詣,以「反觀法」透視前兩層禁法走勢才推演出來,卻因為未能盡解前二者的生克變化,還無法真正了解內裏玄機。
這一層,才是古音能操控天劫,幾達無上之境的關鍵。
對此,李珣無比渴望,但他更明白循序漸進的道理,在沒有徹底參透林無憂身上的禁法結構前,他不會奢望最終的成果。
「你們兩個為我護法,大概也用不了太長時間。」
不用李珣過多吩咐,水蝶蘭和陰散人比他更清楚應該怎麽做。李珣特意將法門轉換到靈犀訣上,借玄門正宗的煉氣術,澄清心湖,神念透空,投射到林無憂眉心祖竅之上。
過程非常順利,原本細若微塵的禁法結構,在神識入微的狀態下,無所遁形,李珣很快確認了此結構與那幅畫卷之間的對應關係。
隻是,這細節處似乎有點不一樣?
李珣將印在少女眉心的禁紋看了又看,終於確定自己這邊沒有問題,而是此處具體的禁法結構和畫卷上所顯示的筆勢有了出入。
畢竟那幅畫是由李珣憑借記憶和對禁法的了解,彼此參照推演而來,細節處有差異也是很正常的,可是錯誤出現在這麽關鍵的位置,不免讓他煞費思量。
「此為整體之樞紐,一步錯則步步錯,絕不能輕率……」
李珣當下暫時拋開那未必準確的畫卷,直接從實際情況入手,分析禁法結構的變化源頭:「這是飛鳶牽魂之術吧,直透識海中樞,確實狠辣到了極致。」
所謂飛鳶牽魂,顧名思義,就是像放紙鳶那樣,以一線之力,牽引受術人神識魂魄,此後高飛低掠,盡決於施術人之手,若是破解不慎,扯斷了牽引的長線,那便必然是魂飛魄散的下場。
李珣對妙化宗的法門比較了解,見狀便知,如此陰損秘術,應該是建立在古音控製林無憂的「惑神曲」的基礎上。
此處若非鍾隱早有安排,倒顯出古音的禁法水準頗見長進,不得不說,有此旁枝側出,倒給李珣弄出一個真正的難題。
越是了解這層結構,李珣越是肯定,林無憂身上的禁製,是采用環環套嵌的手法。
這種結構倒沒什麽了不起,可是內外聯係嚴密,沒有破開最內層的「核」,便絕不可能知道蘊藏其中的關鍵訊息。
既然是飛鳶牽魂,刻畫在表層的禁製,就隻能是牽線的手,真正的「紙鳶」,必然是在「長線」之後。識海無邊,其後又牽涉諸多精密的脈絡神經,天知道內裏會是怎樣的情形?
這就好比一位頂級畫師,畫技固然爐火純青,但要他在一粒米上畫出萬裏江山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眼下的情況倒不像例子那麽極端,但少女受製於惑神曲的脆弱識海能否承受李珣的神念投射,仍是李珣必須考慮的問題。
李珣維持住心境清明,重新將自己的思路整理一遍,確認之前的各項步驟都沒有錯誤,結論也沒什麽差別,這時候,李珣便不得不再比較一下,究竟是林無憂的安危重要,還是她禁法結構的玄機更有價值。
答案非常明顯。
一段法訣從心頭流過,耳際微現轟鳴,李珣知道這是外魔侵擾的必然現象,並不驚慌,按照玄門降魔秘術,口誦心訣,靈台大放光明,將些許心魔盡化飛灰。
此時他已遮罩六識,僅以神念觀想,在最初的黑暗之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純粹又瑰麗的所在。
這就是識海,一處連最博學的修士也無法明確界定的奇異之地。
傳說中,一位可以白日飛升的修士,可感應、控製三億六千萬條氣機,成就周天圓滿之數,涵蓋天地四方一切元氣變化,這已經是此界所能達到的極限。
但若是想將這修士的控製力放置在識海中,以窮盡其中奧秒,到頭來必然是一場空。
識海無邊——所謂的無邊,非是形容,而是確實如此!
那根本就是不可估量的。
李珣非常清楚這一點,事實上,用慣有的辭匯已經很難形容他此時觸及的天地,他更明白,識海無涯,一瞬千變,想要將其完全掌控的念頭是最為愚蠢的,所以他緊鎖住一點靈明,視外間流光溢彩如無物,隻是牢牢鎖定「飛鳶牽魂」放出的「長線」,以確認識海中樞所在。
識海中並無距離可言,全憑神識投注,方可破入更深層的位置,此時林無憂尚在昏迷之中,識神不清,元神不動,也沒有什麽抵抗可言,不過隨著深層位置的開放,一些光怪6離的場麵也就紛紛噴湧過來。
那不僅僅是林無憂留存在此的記憶,還包括天妖鳳凰一脈在血脈中刻入的某些神妙傳承。想想妖鳳的來曆吧,如果細細鑒別,能在裏麵找到傳說中的仙界妙景也未可知。
說它們是寶藏,絕對不錯,但對現在的李珣而言,卻是最讓他頭痛的障礙。
大概是由於林無憂天生靈識受限的緣故,這些記憶傳承紛亂複雜,全無頭緒,若顯化成形,便等若一場時起時落的風暴。李珣小心的不去碰觸那些飛沙走石一般的記憶傳承,以免被擾了神識的穩定。至於那些仙家勝景,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天知道若碰上去了,他會不會就此沉迷進去,從此陷在這無邊識海深處?
時間的流逝已無意義,也許是三天,也許僅是一瞬,李珣神識投注的壓力忽然一輕,已是來到識海更深層的所在。
雖然修道近百年,李珣對識海的認識仍屬淺薄,但他的腦子卻很清醒,深知「識海深則靜」的道理。
在修道之初,玄門煉氣術裏便有隱後天之識神,得先天之元神的法門,識神愈靜,則元神愈出。
將這道理放在識海中,便等於越進入識海的深處,則越能體會到虛靜之要旨,同時也就更有可能驚動深藏在泥丸宮內的元神。
雖說林無憂正在深度昏迷之中,但若真的不慎激起了她元神的防衛本能,再相應激識海變化,李珣雖不會受到重創,但這次的探查必然無果而終。
所以他對神識投影的控製愈小心,幾乎就是緊隨著「飛鳶牽魂」氣機長線,亦步亦趨,還好沒過多久,封禁的靈光便透過他的神識投影,還原在他腦中。
不知這禁紋連接的是哪處關鍵所在?
李珣的神識慢慢的從那一層簡單得過分的禁紋結構上掃過,在他看來,越是簡單的結構,反應的管道也就越直接,雖然理論上破解容易,但實際操作起來,也許根本沒有充足的時間。
如果他的目的是拯救林無憂的話,那現在他已經陷入了僵局。不過,從一開始,林無憂的安危便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至少不在優先的考慮範圍內。
他沒有遲疑,神識再一次觸及那塊禁紋結構,那裏的感應非常敏銳,雖然隻是輕輕一觸,卻立刻顫動起來,而當這禁紋顫動的現象,透過神識投射的路徑回饋回去,李珣耳中像是聽到了嗡嗡的顫鳴聲,而且還在持續的不斷加強。
李珣的注意力主要還是集中在禁紋的組合變化上,偶爾關注一下其閃爍的靈光,對傳導回來的「聲音」並不看重。事實上,他不認為在識海之中,「聲音」有任何意義可言。
也就是這麽一個極短的疏漏,那聲音已經產生了出他想象的巨大變化。
等他再次分出一些精力聽到耳畔的聲響時,那聲音已經從低沉的「嗡嗡」之聲,變成了轟傳四方的長笑。
識海的天地瞬間陰暗下來。
笑聲在幽暗的虛空中肆意奔流,打碎了識海深層的平靜,那是穿透靈魂的聲音,讓李珣全身都出一陣難以遏止的顫栗。
隨後,簡單的禁紋結構轟然破碎,如果非要形容那外化的景象,大概可以認為是一場沙塵暴,一陣用無數陰鬱的顏色堆砌起來的沙塵暴,笑聲就是狂風掃過時拉長的尖音。
然而,他的思維剛剛理解了這東西的「外貌」時,「沙塵暴」已經轟然分解,化為無數破碎的粉塵,砰然飛濺。
李珣甚至沒有生出躲閃的念頭,千億粉塵便穿透了他的「身軀」,且並非是單純的穿刺,而是此來彼往,永無休止的輪回……
隻是,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直到這個時候,他心中才升起明悟,在這裏,他是沒有「身軀」存在的。
當此念頭照徹腦海,虛空中再次生了變化,千億粉塵猛然與他拉近了距離——這純粹是一種感覺。那些細微的顆粒瞬間擴大了許多,形成一個個不規則的碎塊,密密麻麻,以最粗暴的方式,充斥他的視野。
這與先前識海散亂的記憶傳承有些相似,李珣定神去「看」。也就是一個神念的波動,便像是向無底的深淵投下一顆巨大的岩石,更要命的是,岩石上還綁著繩子,繩子另一頭,就是他自己!
那一瞬間,李珣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掉下深淵,還是深淵掉向自己。劇烈的失重感主宰了一切,天旋地轉中,彩光如梭,漸漸的,便化為無數影影綽綽的畫麵,流散飛動。
無數的畫麵在李珣眼前飛舞,初時極模糊,漸漸的,他便從其中找出一些似曾相識的影子,伴隨這些人影,一股難以言述的力量慢慢充斥了他的思維。
等他明白這股力量其實是大片海量的訊息時,他的「視線」忽然鎖定在某個特定的人影上。
「青吟!」
紛亂無緒的畫麵洪流陡然定住,這一刻,李珣可以十二萬分的斷定,那人影確是青吟無疑!
就像是在大片的沙礫中尋到了一顆明珠,珠子在刹那間,迸出眩目的光彩。他本能地將珠子「拈」起來,此一瞬間,他才知道,明珠其實隻是一串珠鏈裏,尋尋常常的一顆。
刺目的強光照亮了整個虛空,噴湧的光潮中,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影子飛起來:鍾隱、古音、妖鳳、青鸞、陰散人、血散人……他們在虛空中飛舞,在千億個畫麵中交錯,李珣可以接收到他們的喜、怒、哀、樂等種種情緒,更有不可計數的細碎聲響,或呼或喝、或瞋或笑,伴隨著湧動的情緒,一股腦的擠迫進他的思維之中。
有那麽一瞬間,李珣甚至感覺到,自己的思維要被這洪流給漲破了!
突然的壓迫感,便似是一個巨大的熔爐,千億畫麵被投入其中,轉眼便被灼熱的爐火吞噬、精煉。無形之中,虛空中似有一隻天神之手,用一種李珣難以理解的方式,將無數破碎的片斷組合排列,使之彼此呼應、前後相繼,最終熔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麵對如此玄妙的過程,李珣不可控製的沉陷進去。
在他的感覺中,時間似乎飛逝了無數年月,又好似隻是刹那之間。他從頭到尾觀摩這神奇宏偉的工程,初時還是作為旁觀者,但到後來,仿佛化身成了製煉的天神,又好像融進了那漸漸熔合的碎片裏,漸漸地分不清,究竟是他熔煉著碎片,還是作為碎片被熔煉著。
在這屢次生的矛盾過程中,他好像什麽都明白了,卻又隻能抓住一個空泛而巨大的輪廓,隻能冀求於完全破開外層的霧霾,以觀其全貌。
在強烈的願望之下,熔煉完成了。
有序排列的片斷組合像是漸次鋪開的卷軸,將豐富多彩的畫麵展現出來。那並非是透過「眼睛」,而是直抵心靈深處,與先前融會的感覺相契合,渾然如一。恍惚間,李珣覺得,那並非是由外而內的注入,而是翻開自己的心扉記憶,從靈魂最深處翻湧上來。
當此念頭從心中生出,他耳邊似是響起一聲霹靂,連綿不絕的畫麵驀然化為萬千飛星,衝擊過來。
有那麽一瞬間,李珣以為自己被打得千瘡百孔,可轉眼又覺得這些傷口裂隙,應該一直存在著,而飛射過來的星光,則天生便是填補缺口之用,與原本的缺口嚴絲合縫,隻有吸納了這些,才是一個完美的整體!
「這是……我的?」
當此念頭萌之際,天地移換。一個恍惚間,他似乎來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裏。
神異的場麵消失不見,魂魄的震蕩卻需要一段時間的緩衝,在他「眼裏」,豐富的色彩被抽得幹幹淨淨,單調的灰色像是暗夜裏的海麵,在低沉的聲音裏此起彼伏,幾個來回間,便漫過了他的思維,隻有最後的念頭,在狹小的空間內,微微晃動。
「這是我的?我的?」
昏昏沉沉中,他忽然現,周圍盡是蒸騰的霧氣,濕熱的感覺是如此真實,他像是赤裸著站著溫泉裏。
下一刻,他便真正赤裸了,口鼻間也透進了淡淡的但又非常清晰的硫磺味道,下肢還可以感受到水流的衝刷,以及另一種熟悉,在此時又顯得分外無稽的感覺。
那種感覺,以極度強烈的刺激衝淡了所謂無稽的念頭。此時此刻,他的感官所及,完全被蒸騰的水氣、波動的泉湯,還有那個難以抗拒的快感所占據。
「唔!」
他忍不住哼出聲來,手指無意識的收緊,豐膩柔滑的觸感馬上便在他的感官範圍內占據了一個重要的位置,也在此時,他聽到女人極度壓抑的呻吟聲。
「真好啊……」他就這麽開口了,聲音在水氣中略有些扭曲,卻掩不住那心滿意足的腔調。
音波驅開了眼前濃重的水氣,他也適時的低下頭,正迎上一張絕美卻又木然的麵容。
然而鑲嵌其上的那對寶石般的眼眸,卻集合了女人所有的情緒,其間赤霞流動,像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充斥著難以言喻的張力。隻是,這平日裏令人畏懼的力量,卻被鎖在了木然灰黯的麵容之後,空自咆哮,也掙不出來。
他停止了在女人肢體上的擺動,轉而輕撫那美麗的麵容,一點點感受著那雕塑般明晰的線條,用敏銳的觸感逐步感受身下美人兒的身分。
「棲霞元君……天妖鳳凰!」
這位站在通玄界最頂端大妖魔,此時也隻能以最屈辱的姿態,臣服在他的胯下。他可以感受到,在妖鳳柔滑的肌體之下蘊含的恐怖能量,然而這一切都要由妖鳳自己苦苦控製著,絲毫不敢溢漏出來。
用脆弱主導強大,用卑劣控製親情,這樣的手段確實可以給人莫名的快感,至少在某個極短的瞬間,他,無比滿足!
而這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他的情緒像是天空中的雲彩,時刻變化著,短暫飄飄然的感覺後,便有一線冰冷的寒意從尾椎處升上來,盤踞在他的腦海中。
事情在此刻生出變化,他的手指又一次移動,變換了無數個具備針對性的手法,遊動在妖鳳肌體的每個角落。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催情手段,在他有意的控製之下,妖鳳帶著恥辱和不甘,不可抑止的陷入到情欲的泥沼裏去。
不久之後,妖鳳便在情欲世界的昏沉迷亂中滅頂,而在她徹底崩潰那一刻所綻放出來的妖豔風華,足以將似鐵男兒融化成汁。他也不例外,下一刻,他在輕微的顫抖中,攀上了肉欲的頂峰。
然而,在所有男人都會產生恍惚的刹那,他卻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冷靜,體內的真息以預先安排好的某個節奏震動起來,驅動一線神識,破開了妖鳳已變得極其脆弱的防護,烙在她小腹內那個尚未真正成形的小生靈之上。
半昏迷狀態下的妖鳳,沒有任何感應。
莫名的感觸從心底深處生出,很快又消失無蹤,他的身體仍在顫抖,真正艱苦的時刻才剛剛到來。
一段艱深的口訣在廣闊的識海中閃過,刹那間,腦中像是響了一個霹靂,又仿佛有一把巨斧當頭劈下,將他整個劈成兩半!
劇烈的疼痛倒是其次,真正可怕的,是身體分裂的狂亂情緒,在腦中無比真實的延續著,似乎永無盡頭。
兩個……哪個是我?
就是在這讓人狂的狀態下,他用僅存的一點神智,努力辨別「本我」的存在。
混亂的思維絞纏在一起,有如莽莽叢林中密布的藤蔓,讓人辨不清方向。然而,在這混亂的思緒深處,卻有一點靈明始終閃耀,他努力控製自己接近那團光,直到真切的碰觸到。
那是一位女修的影子。
也許是感覺到他的目光,女修回眸,那熟悉又陌生的美麗麵容上綻開了笑靨,可是,在這笑容裏,某種壓抑到極致的情緒像是被強行注入的毒素,塞到了他的胸腔裏。
「危險!」
當此認知清晰的呈現在腦海中時,巨大的斥力憑空生成,「自己」就這麽被投送出去,循著之前投射神識的路徑,沒入妖鳳仍顯平坦的小腹中,在那個鴻蒙未分的小世界中,尋了一處最隱秘的角落,沉寂下來。
隻是,那女修的身姿依然清晰,她檀口微啟,似是說了些什麽,但他全沒聽清,隻是覺得,這張美麗的麵孔,開始模糊不清,同時,慢慢的離他遠去。
「她是……」
他無意識的伸出手,想撫上去以確認真實與否,卻抓了個空。
距離判斷的嚴重誤差,讓他產生了些許眩暈,似乎天地又在搖晃,等到眼前的景物穩定住,那女修卻已是飛上了半空,天空也毫無理由的昏暗下去。
在漫天的烏雲下,女修素衣雲裳,翩然若仙。隻是,他卻看得出來,在那素白的衣裙上,濺得桃花點點,那纖瘦的身軀也隻是強自支撐,以僅存的勇氣和堅強抵擋前方怒潮一般的殺氣。
「受我一劍而不死……我給你說話的機會。」
在地麵上遙遙聽到這高傲的語調,他胸口一痛,從喉嚨裏嗆出血來。
他撫住前胸,深長的創口從右胸斜斜貫入,撕裂肺葉,擊損心脈,又從左邊肋下透出,而其中留存的淩厲劍氣,更如附骨之蛆,將他的五髒六腑攪得一團糟。
他能活到現在,全憑著精純的修為維持一口氣而已。
視界中蒙上了一層血色的陰翳,但他仍睜大眼睛,仰望天空中的某個方位。
那裏,一位清雅男子身披青衫,屹立在烏雲之下,那把斬空劍已經歸鞘,斜墜腰間,然而天地之間,卻依然回蕩著劍鋒嗜血的低吟。
鍾隱!
他的全身都在顫抖,因為憤恨、因為恐懼。千載英名,在那人劍鋒之下毀於一旦,此時此刻,他隻是個廢人,軟倒在冰冷的地麵上,將命運交給別人去主宰。
天空中,生了一段與他緊密相關的對話,但主導權既然在別人手裏,他也沒有興趣知道。
他的視線移開了,隻是漫無目的在烏雲的間隙中遊動,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身上陡然一寒,深透髒腑的劍氣與半空中投射下來的目光遙相感應,生了一次小規模的爆,他悶哼一聲,隻覺得全身上下開了成千上百個孔洞,離支離破碎,也隻是一線之隔吧。
「鍾隱!」
女修斥喝出聲,卻已掩不住中氣的虛弱,回應她的,是悠聲慨歎:「敢笑須眉不丈夫!」
短短七個字,無視於他的意念,生生破開顱腦,直插進來。他的身軀再震,汩汩的血流從他七竅間沁出來,視界中的血色更濃鬱得化不開,直到女修來到他身邊。
女修就站在他身旁,俯視下來,披散的烏絲之下,麵色蒼白,疲憊的眼神,卻有一種令他窒息的力量,打入心頭。
「叔父大人,妙化宗毀了……」
叔父?
他的腦子便如女修眼中的倒影那般渾沌不清,眼前女修的麵容卻是更清晰了些,少有豔色,卻是沁人心脾的文秀雅致。
他先前還在懷疑這麵容的真實性,可在此時,他的腦子是無比的清醒,讓那份心念毫無阻礙的化為音波,穿透出來。
「古音!」
從未像此刻一般,這名字帶給他相當複雜的情緒,它們在胸口蘊釀酵,生成百般滋味,不過,他卻能清晰感覺到,其中最原始的成份。
他很清楚那是什麽:愧疚、絕望還有……嫉妒!
「敢笑須眉不丈夫……」
他品嚐著鍾隱的斷語,胸前的創口仿佛被一雙手慢慢的撕開,眼前的麵容再一次模糊不清,隨即便有無數飛掠的光影充斥其間,隆隆聲中,時間長河以百倍於前的度向前推進,湍流飛蕩,隻是,「古音」這個名字,便如同江河中最堅硬的礁石,聳立其間,每一次碰撞,都激起浪花萬朵。
從容的、開心的、痛苦的、絕望的……
每一個「古音」旁邊,都留存著他的影子,他似乎就是那主導一切的樞紐,控製著古音的命運。
但,漸漸的,古音也施加了一個相反的力,使他同樣偏離了固有的軌跡。
他忽然覺得自己無法呼吸,眼前或連續、或跳躍的影像將他包裹進去,而古音就是一座橋梁,每一次閃現她的畫麵,都有極其獨特的感覺透進來,漫入四肢百骸,與他的靈魂揉合在一起。
他睜大眼睛,在五色迷亂的世界中,似有一對幽深的眸子正對著他,無論他怎麽轉移視線、轉動身軀,都無法逃脫這對眸子的盯視,無以名狀的情緒便通過這對眸子,注入到他心底,直至充盈滿漲。
他在抖,為心中不斷漲開的複雜情緒而抖。他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從外麵注進來,還是在他內心深處固有的累積。
古音、古音、古音……他將這名字顛來倒去,反複咀嚼,一種奇妙的疏離感慢慢萌出來,他要問:自己認識的古音,難道是這個樣子嗎?
還有,他不再逃避,而是與那對眸子視線接觸,之前模糊的倒影慢慢的清晰起來,顯露出一個他未曾想過的人影。
古音眼裏的,不就是我嗎?
我……是這個樣子?
疑問恍如閃電,貫空腦海。他想用力閉上眼睛,雖阻擋不了五色彩光的侵擾,不過,他也僅僅是利用這個瞬間來集中精力,下一刻,他舌綻春雷:「古誌玄,滾出來!」
尾音在空曠的世界中回蕩不休,仿佛有千百人齊聲呼嘯:「滾出來、滾出來、滾出來!」
天地在動蕩,五彩的光線也為之扭曲晃動,最終轟然破碎。
李珣睜開眼睛,上下四方,空茫無邊,在這裏,在林無憂的識海之內,他隻是自我神念的投影,但是卻從沒有任何時候,讓他像現在這樣,感受到自我的真實。
憑借著那一閃而逝的靈光,他在識海之中掀起了大震蕩,劇烈的震動之下,前方混沌的虛空中,有一個人影緩緩凝成。
在這無邊識海中,談什麽視野眼光都是可笑的,神念的接觸最為直接,沒有什麽虛飾打扮,對方的獨特印記便回饋回來,在李珣內心成像,清晰而深刻。
李珣確定了人影的身分,驀地笑了起來:「鍾隱的修為我是極佩服的,可眼下,我還是更佩服他充當綠頭王八的本事!」
這一刻,李珣可以肯定,他已經抓住了所有一切謎團的核心。
這是李珣次真正的「見到」玉散人。
雖然,那隻是一縷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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