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六章父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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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四維不缺錢花,因為寧柔和伍若蘭也有軍餉,而且一家都在前線,花錢的時候本就不多;但李四維的積蓄也不多,因為此時領的是“國難餉”,每月一百二十元,比戰前的上校軍官少了一半。

    所以,在思考著給老爺子挑選禮物的時候,李四維有些犯難,帶著廖黑牛三人在城北的青玉街上來來回回轉了兩遍還是兩手空空,好的買不起,差些的又怕老爺子不喜歡。

    “團長,”劉天福看到李四維猶豫不決的樣子,忍不住焦躁起來,“你啥時也變得這麽囉嗦了?就跟了婆娘一樣!”

    “哈哈哈……”

    廖黑牛聽得哈哈大笑。

    “噗……噗嗤……”

    占冉雖然竭力憋著笑,卻還是沒憋住。

    “龜兒的,”李四維一怔,狠狠瞪了劉天福一眼,“啥時才能改改你的毛病?”

    “呃!”劉天福縮了縮脖子,連忙指了指天空,“太陽快落山了……”

    “老子曉得了,”李四維麵皮一紅,把韁繩扔給了劉黑水,大步流星地就往一旁的“禦筆齋”去了。

    管他娘的,好賴都是一份心意!

    “我也進去看看,”廖黑牛連忙把韁繩交給了占冉,也跟了進去。

    老爺子教書育人一生,對於文房四寶自然是喜歡的,自是,李四維卻買不起好的,畢竟,身上就帶了那麽點錢,家裏卻還有老娘哥嫂侄子侄女和兩個娃。

    不過,給老爺子挑好了禮物,剩下的就好挑得多了,無外乎就是幾件衣服、幾包點心糖果。

    看到李四維一連買了幾大包東西,廖黑牛連忙也跟著買了些衣服和糖果點心,“嘿嘿,我光想著老爺子了……”

    清河集在江城南麵,而四方寨卻在清河集北麵,李四維和廖黑牛隻得在城中約好明晚在西碼頭匯合,便各奔南北了。

    四方寨南距江城三十餘裏,位於丘陵腹地,座落在蓮花山上,蓮花山不大,四方寨卻不小,因為,山腳下的田地又多又肥,很能養活人。

    暮色下,旱地裏的苞穀影影綽綽,水田裏的稻穗飄香,從田地中穿過的小河靜靜地流淌著,隱約已有氤氳之氣升起。

    小河寬不過三五丈,想來也不會很深,一座古樸的石橋橫臥河麵之上,將兩岸的大道連通。

    對岸的蓮花山靜靜地佇立在暮色中,山上偶爾有笑語聲飄下山來,飄過了河麵,飄進了李四維的耳朵裏。

    李四維輕輕地勒馬收韁,輕輕地跳下馬來,慢慢地走向了橋頭,目光卻落在了橋頭那塊石碑上,臉上浮起一絲緬懷之色,腳步卻漸漸地躊躇起來。

    “團長,”劉天福也跳下馬來,跟了上來,目光落在了那塊石碑上,露出了笑容,“對岸就是四方寨了?龜兒的,可算是到了!”

    那石碑已然很有些年代了,石碑上已經有幾處地方被風雨蝕掉了,但最上麵三個大字卻依舊醒目――“四方寨”!

    “到了,”李四維輕輕地應了一聲,目光從石碑上移開,落在了暮色中的蓮花山上,喃喃自語著,聲音卻有些顫抖了,“七……年了……”

    四方寨距離江城隻有三十多裏路,李四維卻走了七年才走回來……

    “團長,”劉天福勉強一笑,“你這不是回來了嗎?走,回去晚了,怕是連飯都莫得俺們的呢!”

    “龜兒的,”李四維一吸鼻子,輕聲地笑罵著,“老子屋大小也算得上個地主,還能少了你飯吃啊!”

    雖然這麽說著,大但李四維還是邁開步子踏上了石橋,隻是臉上的笑容很快便煙消雲散了,唯餘滿臉唏噓之色。

    劉天福看著李四維那躊躇的腳步,幾次欲言又止,最後隻得強壓著速度,慢慢地跟在他的身後。

    “四維,”好不容易走完了那短短二十多米的石橋,一個驚喜的聲音突然在旁邊的苞穀地裏響起,“你咋回來了?”

    “德哥?”李四維連忙循聲望去,就見德哥滿臉欣喜地從田埂上跑了過來,一股暖流便從心底湧了起來,臉上也浮起了笑容,“這麽晚了,你咋還在地裏忙呢?”

    “嗬嗬,”德哥快步跑了過來,揚了揚手中的檀木大棒子,“看莊稼呢?前幾天不曉得從哪裏鑽出來幾頭拱豬子,禍害了不少莊稼……晚上就隻能守著了。”

    德哥口裏的“拱豬子”便是野豬了,四方寨的人一貫都這麽叫,大抵是因為野豬嘴上那兩顆獠牙比較長,攻擊人的方式就是“拱”。

    “哦,”李四維掏了一支煙遞了過去,有摸出了火柴劃燃湊了過去,聲音裏透著笑意,“狗日的來得正好嘛,送肉來了……”

    “對呢!”劉天福不等李四維說完,便躍躍欲試地望向了德哥,“俺晚上跟你一起守著,整了狗日的,正好吃頓飽肉!”

    “這……”德哥猶豫地望向了李四維。

    拱豬子可不是善茬,嚇走容易,要真惹毛了它們就不好對付了。

    “莫事,”李四維嗬嗬一笑,擺了擺腰間的盒子炮,“有它呢!”

    “俺也有,”劉黑水連忙也拍了拍腰間的盒子炮,“任它來多少,也保準它有來無回!”

    “成,”德哥連忙點頭,催促著李四維,“那你快回去吧!你屋兩個娃老是念叨你們呢!”

    “嗯,”李四維連忙點頭,牽起馬就走,“德哥,我們吃完飯就過來!”

    “不急,”德哥笑嗬嗬地擺了擺手,“那東西來得莫那麽早,你好好陪大伯說說話!”

    “要得,”李四維聲音輕快地答應一聲,加快了腳步,再無一絲彷徨。

    有人會有所謂“近鄉情怯”的感觸,但是,隻要親朋幾句熱情的問候和幾縷欣喜的笑容便能將它衝得煙消雲散。

    夜色下的清河集已經散去了白天的喧囂,但夜幕下幢幢的屋舍和點點的火光依然在訴說著它的繁華。

    作為江城南麵的重要水路碼頭之一,清河集在這個時代已經是川東少有的繁華之地了。

    走在燈火昏暗的青石大街上,廖黑牛的神色少有地糾結起來,看得一旁的占冉暗歎不已。

    自從進了鎮子下了馬,團長已經聽過三次腳步了,第一次是察看綁在馬背上的東西,第二次是整理衣帽,第三次卻是停在了鎮東口的一座大宅子外發呆……如果是俺回了老家,會不會也和他這個時候一樣呢?

    應該是一樣的吧!

    隻是,俺的家早已不在了!

    廖黑牛牽著馬怔怔地站在一座大宅子前,高大的院牆裏不時飄出孩童的嬉鬧聲,還有女人無奈的嗬斥聲。

    “吱呀……”

    朱漆大門突然被拉開了,一個壯碩的半大小子提著一個竹籃出來了,朦朧中看到兩個黑影站在門口,頓時臉色一板,“你們想幹啥?也不打聽打聽這是哪裏?我爹是團長,我哥是慶雲堂的扛霸子……”

    “噗嗤……”

    占冉一怔,忍俊不禁,“哈哈哈……”

    “龜兒的,”廖黑牛老臉一紅,“連老子都不認得了?”

    手裏的籃子“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裏麵的碗碗碟碟摔了一地,那半大小子隻是怔怔地望著廖黑牛,“你……爹!”

    說著,那半大小子連忙回頭就往院子裏跑,“爹回來了……爹回來了……”

    “龜兒的,”廖黑牛笑罵一聲,牽著馬大步流星地進了院門,“毛毛躁躁的……”

    “團長,”占冉跟了上來,“俺覺得他倒很像你呢!”

    “呃……”廖黑牛一滯,哈哈大笑起來,“像就對了……”

    “奇川……”

    廖黑牛話音未落,三個女人就迎了上來,六道目光落在了廖黑牛臉上,腳步卻齊刷刷地停在了三步之外,嘴角帶著笑,可眼眶卻已泛紅,“回來了……可算回來了……”

    望著三個女人,廖黑牛還在笑,隻是那聲音卻有些顫抖了,“雪萍……冬梅……玉霞……我……我回來了……”

    “回來了就好,”

    三個女人連連點頭,“回來了就好……快,二虎,幫你爹牽馬,三豹,幫……你這位叔牽馬……”

    兩個半大小子連忙跑過來牽馬,廖黑牛一見二虎,便咧著嘴拍了拍他肩膀,“二虎,要得,男人就該帶點種……”

    “爹,”二虎窘得滿臉通紅,“我……我不曉得是你呀!”

    “龜兒的,”廖黑牛把韁繩遞給了二虎,笑罵著,“你要曉得……老子還饒得了你!”

    說著,廖黑牛從馬背上的包袱裏掏出一個玻璃罐子,笑嗬嗬地衝三個女人一笑,“你們先招呼占冉去堂屋坐,我去看看老爺子!”

    “嗯,”大太太雪萍連忙點頭,“快去,老爺子早就想你了……”

    宅子很大,三進三出,幾個幫工聽到自家少爺回來了,都忙碌了起來,寨子裏頓時又熱鬧了許多。

    老爺子住在後麵的東廂房裏,正在油燈下看著一本兒《聊齋》,突然聽到外麵的動靜,便放下了書,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爹,”正在此時,廖黑牛興奮地叫聲在院子裏響了起來,直奔門口而來,“爹,我回來看你老人家了……”

    老爺子的身體一顫,緩緩地轉過身來,望向了門口,兩行清淚順著皺巴巴的眼角便流了下來,流過了斑駁的瘦削臉頰,“啪啪……”地直往地上掉。

    “奇……奇……”

    老爺子的嘴唇顫抖著,聲音也顫顫巍巍,“奇川……”

    “吱呀……”

    房門被推開了,廖黑牛如旋風一般衝了進來。

    “爹!”

    望著老淚縱橫的老爺子,廖黑牛一怔,“噗通……”,跪了下去,眼眶也紅了,“兒子不孝啊!”

    “嘭……”

    說著,便將冰糖罐子一放,以頭觸地,“嘭……嘭……”,聲聲作響。

    “快起來,快起來……”

    老爺子急了,好似一下子就有了力氣,三兩步就搶到了廖黑牛麵前,一俯身一伸手就扶住了廖黑牛的肩膀,“川兒快起來,快起來……你回來了,為夫高興,高興呐!”

    “爹,”廖黑牛仰頭望著老爺子,淚眼模糊,“雪萍來信說,你的身體……”

    “這個雪萍……”老爺子連忙搖頭,老臉上笑容綻放,“爹莫事,都是些老毛病了……再說不是還有雪萍她們在嗎?這些事,用不著操心!”

    說著,老爺子就要扶廖黑牛起來,已是笑容滿麵了,“川兒在前線保家衛國,為父就是見了老祖宗……心中也無愧了……”

    “爹,”廖黑牛連忙打斷了老爺子,笑嗬嗬地把那罐子冰糖遞了過去,“兒子在江城給你帶回來的……”

    四方寨卻不如清河集繁華,李四維家的宅子也不如廖黑牛家的氣派。

    天邊彎月如鉤,灑下無邊的銀輝,照亮了村中的大道,李四維帶著劉天福借著月色按著記憶中的路直奔老宅而去。

    老宅依舊是原來的模樣,土坯圍牆已經有些殘破,朱漆大門也已斑駁,院子裏透著微弱的燈火,隱約有細微的人語傳來。

    冷清的景象讓李四維心中一酸,兩老養了四個兒子,攢了偌大的家業,可是,平日裏卻沒有一個能陪在他們身邊。

    大哥李乾以前在江城教育局上班,聽說這兩年被調去了川南,一大家子人都跟了過去;二哥李坤管著家族的事務,大多時間都在鎮上和江城奔波,一家人大多時間都住在鎮上的宅子裏;而三哥……我和一樣都在前線,也不知啥時候才能回來?還能不能回來?

    “嘭嘭嘭……”

    李四維還在發愣,劉天福卻已經敲響了大門,嘴裏嘟噥著,“團長,還得去打野豬呢?”

    “龜兒的,”李四維瞪了他一眼,唯有苦笑,“野豬要曉得你這麽饞,打死它們,它們也不會來禍害莊稼!”

    “哪個?”李四維話音剛落,便聽得院子裏響起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是方徳嗎?”

    “二嫂?”李四維聽得那個聲音有些耳熟,試探著說了一句,“是我,老四……”

    “老……老四?”那女人的怔,連忙拉開了大門,走了出來,怔怔地打量著李四維,突然一拍大腿,“哎吆……我沒做夢啊!老四你真的回來了!”

    說著,便回頭吼了起來,“老四回來了,老四回來了……”

    “二嫂,”李四維唯有苦笑,“你小聲點……”

    “二嫂?”那女人突然回過了頭,嗔怪地瞪了李四維一眼,“你小子當官了,就隻記得住你二嫂了?”

    “呃……”李四維一滯,這才仔細地打量起麵前的女人來,突然麵色一紅,“大……大嫂,你啥時候回來的?”

    “算你還有良心,”大嫂看到李四維的窘態,轉嗔為喜,“你大哥前兩天剛調回江城,今天正好回來看爹……”

    “老四,”李四維話音未落,李乾便急匆匆地迎了出來,白淨的臉上笑容燦爛,“你咋跑回來了?”

    問完又看到了劉天福,連忙就去接韁繩,“這位兄弟是?一路上辛苦了……英子,快去讓廚房多加幾個菜……”

    “老四啊……”

    李乾話音未落,一個老太太又迎了上來,徑直奔到近前,一望李四維,便伸手抓住了李四維的胳膊,眼淚撲簌簌地就往下掉,“娘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娘,”李四維也是鼻頭一酸,連忙伸手去幫老太太擦眼淚,“兒子……這不是回來了嗎?”

    “回來了就好,”

    一個唏噓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李四維連忙抬頭,就看到了站在院中的老爺子。

    老爺子懷裏抱著一個娃,看到李四維的目光望來,輕輕地點了點頭,“終於有個人樣兒了……先進屋吃飯!”

    說著,老爺子一轉身抱著娃就往燈火昏黃的堂屋去了,聲音輕快得猶如此時的腳步,“兩個娃天天都在念叨你們,終於給念叨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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