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紫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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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故事本來無關於江湖。
然而隻因跟隨了那個人的步伐紫陌這個名字卻成了武林中一個神秘的傳說。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凡是武林中九成九的新聞舊事、錯綜複雜的人事關係各種絕密的情報都匯集在聽雪樓中一個叫嵐雪閣的地方。
而在那個地方處理著各種資料向聽雪樓最高層傳遞著最急迫訊息的是一個叫做紫陌的女子——那個奇異的女子聰穎而博學強記對如山堆積的文牒和紛繁複雜的江湖關係、了解的一如俯視自己手心的紋路。
聽雪樓四護法中負責情報消息的紫陌。
她的本名是紫黛一個濃鬱的令人沉醉的名字。
那不是好人家女孩兒的名字。父親說。
然而他還是按照妻子的意願給了她這個名字。她的母親死於生她那一晚她的父親一生清高桀驁聽不進任何人的不同意見然而終歸還是聽了一次妻子的話。
七歲再次被貶官的父親抱著她在潮州寓所的花園中散步。海上夏季的風暴剛過外麵是滿目的廢墟即使在這個縣衙的後花園裏也是一片淒涼景象。
有一叢薔薇因為沒有及時架起來被狂風吹倒了藤蔓支離破碎的散了一地。殘破的枝葉和零散的花瓣在暴風雨後的空氣中散出淡淡的清香。
父親閑的無事便指著薔薇要女兒就此景做兩句詩來。
眨了眨眼睛她脫口說了一句:“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
然而父親卻在刹那變了臉色嚴厲的看著她直到孩子被嚇得收斂了笑容怔怔的看著父親不知道哪裏出錯。
“小小年紀便做這種詩……必為失行婦也!”
七歲的她並不明白失行是什麽。她也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按著眼前情景說的實話會讓清高嚴厲的父親動那麽大的火氣並從此不再向以前那樣的疼愛她。
一直到了十六歲紫黛之名成為洛陽城風月場中的人人趨之若騖的招牌每次笙歌散後微醉初醒的她才明白過來那是父親對她一生做出的預言。
然而盡管父親一生諫言多不被納他這一句話卻偏偏被上天應驗了。
父親為人桀驁鯁直所以宦途多不順利終生鬱鬱。唯一有些盼頭的時候也就是從潮州被召回京城洛陽在禮部等待補缺的那段時期。
當時禮部侍郎謝梨洲幾次暗示父親要得肥缺經營活動是少不得的——然父親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往禮部衙門跑隻是一味的等著那些大人開恩下命。
洛陽米貴生活不易父女兩人相依為命清苦而安然日子倒也平靜。母親死後父親一直沒有續弦在很多事上父親是死心眼的——後來她現這種脾氣似乎分毫不差的被她繼承。
她一直是好人家的女兒雖然不是綺羅滿身卻也是深閨碧玉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向世上大多數好人家女子一樣等待著被父輩們安排日後的命運。
那個時候她已經十六歲已經明白了當年父親口中“失行”對於女子來說是什麽樣嚴重的罪名然而生性恬淡羞澀的她持身嚴謹遠遠與那兩個字沾不上邊。
她家租了一個小天井獨門獨戶對著洛陽城的朱雀大街。
同一條街上另有一處深宅大院高大的門樓和森嚴的守衛平日進出的都是一些帶著危險氣質的人物身上經常閃爍著刀兵刺眼的冷光。
父親曾皺著眉頭說:那些人都是以武犯禁的亂黨——多怪現今朝政混亂官府影響力衰弱才會讓那些江湖人士出來紊亂世道。
以武犯禁的亂黨。她有些害怕起來。
因為家中清貧使喚不起下人經常要她出頭露麵甚至不得不從那個大門前每天經過。經過那個大門時她總是低著頭生怕那些江湖人士會做出什麽壞事來。
然而卻一直什麽也沒有生。
一直到她在那個地方碰見了他。
很久以後再回憶即使是命運轉折的那一天看起來也是再平常不過的日子。
剛剛下過了入冬第一場雪外麵滴水成冰。然而她仍然不得不一早起來去街道那一頭桑樹下的老井裏提水。
匆匆梳洗了一下用銅釵鬆鬆挽著頭她提著木桶在冰冷的街道上行走。
天剛剛亮灰蒙蒙的朱雀大街上沒有一個行人。那也是她為了避免拋頭露麵特意選取的出門時間。指尖冰冷的要失去知覺她蹣跚走著吃力的提著滿桶的水。
走過那個大門前她照例低下了頭匆匆而過。陡然間空寂的大道上急促的馬蹄聲如雷般急卷而來裹著冷冷的風雪轉眼已在耳畔!
她心下一驚待抬頭看見那幾騎人馬奔過來時想要躲避可自幼被纏足的三寸金蓮卻讓行動不便一腳踩在結了冰的地上身子便是一滑。
如若這一跤她跌下而那人隻是縱馬而過那末他們之間便是空餘這漫天飛雪並無其他更無以後的那個名喚“紫陌”的失行女子;
然而她並沒有跌倒甚至連手中木桶的水也沒有灑出半滴。
馬是被硬生生勒住的馬上的人飛身而下伸手托住了她的肩頭穩住她欲墜的身形耳邊隻聽到有人溫言:“衝撞姑娘了抱歉。”
她抬起眼睛看見的是年輕公子清俊的臉映著漫天紛揚而起的殘雪更顯得蒼白得全無血色隻有那目光還透著點生機迷離中帶著依稀的暖意卻不見底——那樣的深淵仿佛一眼看上去別人看不見他的內心卻反而會墜入其中。
她隻是略微愣了一下神那個年輕公子卻已經放開了扶住她肩膀的手將另一隻手上抓住的木桶遞回到她手邊微微一頷便回徑自走了開去。與他一起來的有三騎人馬一色的玄色大氅顧盼間英氣逼人不同於這個公子的病弱文靜。
一行四人踏雪走入了那個大門守衛們一見當先之人齊齊下跪恭聲:“拜見少樓主!”
而那個青年公子隻是微微點頭受了這樣大的禮腳下絲毫不停一直向那個深深大院中走了進去風雪在他身側回旋身形雖然單薄但這個年輕人似乎帶著難言的氣勢。
原來他便是那個大門後神秘幫會的少主人……紫黛拎著水站在雪地裏呆呆的想。
那便是以武犯禁的亂黨?
不像……無論怎麽說都不像啊……自幼以來她第一次開始懷疑父親的說法。
那一天一個紫衣麗人呆呆的站在洛陽最繁華的朱雀大街上一直到木桶中的水都結了冰。人漸漸地多起來了一個個都驚異的看著她其間還有幾個紈絝子弟圍觀嘻嘻哈哈的稱讚她的美貌——她不得不走。
在走之前她鼓起勇氣抬頭看了一眼那個大門上的牌匾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三個字:
聽雪樓。
那以後生活似乎沒有什麽不同。隻是她每日路過那個大門前的時候不再低著頭匆匆而過反而是放慢了腳步眼角瞟著門內仿佛期待著什麽。
她也關心起有關這個“聽雪樓”的點點滴滴。於是她才知道世上有所謂的“武林”從鄰舍小妹大嬸那邊她才聽說聽雪樓來頭不小而且手下都是一群舞刀弄劍的亡命之徒平日裏雖然不在洛陽地界上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可所有人還是對它又敬又怕。
有什麽好怕呢?他可是個好人呢。
她想著想起那個公子迷離溫和的眼神嘴角就有羞澀的笑意。
有時也會在聽雪樓的門口看見他他卻大都沒有留意到她躲躲閃閃的視線。偶爾也看見了似乎也記得她卻隻是微微一頷笑笑沒有做作也不熱忱隻是淡漠的笑讓人心裏沒有一點的底。
十六歲的她第一次知道心緒紊亂的滋味了……然而她也是知道作為官宦人家的女孩兒她的父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女兒和這些江湖人士有什麽聯係的。
有時候她想的絕望了便恨恨的尋思:不是說那邊是江湖人、殺人放火都不皺眉頭麽?如果父親真的不答應了他帶幾個人闖到家裏來硬搶了走也好啊!如若是他、如若是他來搶的話……我是不會反抗的……啊最多稍微罵他幾句就好了。
少女一個人在那裏左想右想臉色漸漸紅潤起來。
紫黛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開始想著自己的裝束也開始學著在臉上淡淡的描畫希望自己能更漂亮一點。漸漸的每一次她走在街上都有很多視線相隨。其實她私心裏的希望——隻是能讓那個人有更多的可能注意到自己而已。
令愛越來越漂亮了。所有見到的人都那麽說來提親的人絡繹不絕。
然而父親卻仿佛察覺了什麽似的皺了皺眉。
女子的美麗往往是取禍之道。父親冷冷說了一句。
那一句話也成了現實。
清高的父親拒絕了許多有權有勢人的提親——因為不願意女兒去做小。那時候她又暗自慶幸父親一貫的桀驁不屈起來繼續沉迷於那個江湖的夢中即使遠遠的看見了那個白衣公子一眼便能癡癡想上好幾天。
然而那個人卻隻是淡淡的臉上漸漸有憔悴的氣息——聽人說那是因為他的父親得了重病。於是她便天天都在觀音麵前開始祈求那個未見過麵的老人的健康。
她隻是把整顆心都放在那個人身上絲毫顧不上其他。
直到那一日官差破門而入一條鐵索帶走了父親她才清醒過來知道大禍已降臨。
我爹犯了什麽法?你們為什麽抓他!
他在潮州任上貪汙了國庫銀兩!如今有人告要帶他去刑部審問!
冤枉……我爹一生清白絕對不會做那種事情!
她抓著官差的衣袖苦苦哀求卻被扯出了家門踉蹌跌倒在路上。平日的相熟的左鄰右舍在門縫裏看著卻不敢過來。不顧的矜持和體麵她哭了起來。
過了許久忽然有馬蹄聲由遠而近停下來。她也沒抬頭卻聽到耳邊有人靜靜地問:“怎麽了?”
居然是那個朝思暮想的聲音——紫黛驀地僵住了身子甚至不敢抬頭生怕一抬頭如今滿臉淚痕的苦相便被那人看了去。她隻是低著頭抽泣著也不作聲。
“起來吧。”見她不肯回答那人道輕輕扶了她一把——果然是江湖人也不如何拘泥於男女授受的規矩。
她順勢站了起來囁嚅著低著頭飛紅了臉正待說什麽卻聽見另一行馬蹄聲急促的奔過來馬上那人一疊聲的急喚:“少樓主!少樓主!快回樓去老爺不好了!——”
那隻手猛然顫了一下她的心也隨著一抽抬眼看時那人已經扭頭看著聽雪樓的方向隻是眼睛卻依然平靜嗬斥著來人:“江浪如何能當街說起樓主病情!”
來人飛身下馬跪地稱罪可眉目間滿是焦急之情。白衣公子放開了她徑自翻身上馬抖開韁繩頭也不回的奔了出去。
她一個人站在街上看著他絕塵而去看著左鄰右舍在門窗後躲閃著看她的眼神。想他終究也是路過偶爾扶了她一把而已。他的世界是她完全不能了解的;而她平凡人的苦楚也是不為他所知。
想透了這一層紫黛的心便冷了一半。
她不再做以往那些旖旎的情思那終究不能解救目前父親的厄運。而那些武林俠士恐怕也不能幫她一些什麽——一切現在隻有她一個人承擔了。
那一晚禮部侍郎謝梨洲遣了媒人來想收她為第五房如夫人。
她想也沒想也顧不上羞澀作態甚至沒有詢問在押的父親的意見自己一口答應了婚事。她需要借助謝家的勢力……即使那個侍郎已經足以做她父親。
第二天周紫黛便出嫁了沒有三媒六聘隻是一乘花轎便從側門抬入了謝家。
三天以後她的父親洗清了嫌疑從牢籠中走了出來然而那樣清高桀驁的父親卻反而大罵起謝家的乘人之危連女兒的自行允嫁也被他罵為失行。
失行……她卻笑莫不是她早就注定的命運麽?
她成了謝家的五夫人而父親卻再也沒有來看過她。
她也是安靜的每日隻是從謝家的高樓上望出去看見著那個神秘大門後的院子……有一幢白色的樓閣孤寂的立於滿院的青翠中燈火深宵不熄。
她知道在街上碰見他的第二日——也就是她出嫁的那一天聽雪樓的蕭老樓主去世近日來聽雪樓中人馬進出頻繁似乎有做不完的事情。
明白了當日他絕塵而去的原因然而事已至此她也隻有淡淡苦笑而已。
一日午後在謝家別墅小院中百無聊賴的散步。
牆角有一架薔薇居然已經微微開了幾朵花。今日記起特特的過來看卻不由怔了一下原來昨夜風大竟然將那僅有的幾朵花也吹了一地。
此時尚不是薔薇盛開的季節隻怪這花開的早了躲不過狂風也就這般凋落成泥。
兩年以後再見到他卻已經是恍如隔世。
“蕭公子眼光也忒高了莫非連洛陽城中的花魁紫黛姑娘也不入你的法眼麽?”不願意放過有錢的大主顧老鴇諂笑著對雅座內的客人賣力的推薦“來我們風情苑消遣的客人不叫姑娘來陪坐怎麽說得過去……何況是公子這樣身份的人物。”
雅座中的數位隻是淡然靜坐慢慢啜飲著麵前的酒外麵的鶯啼燕語竟似半句也到不了那些人心頭。老鴇心裏一怔暗自叫苦:莫非這次聽雪樓的人來光顧這裏是解決江湖糾紛來著?
她正待退出卻見居中而坐的白衣公子放下了酒杯眼也不抬的說了一句:“如此叫紫黛姑娘過來吧……”
老鴇唯唯而退一把將她扯了過來暗自對她使了個眼色低聲道:“那些是江湖豪客得罪不起小心服侍吧……等會有什麽不對了立刻躲一邊去。”
姐妹們一聽到江湖仇殺臉色都變得雪白隻有她泰然自如點點頭:“媽媽放心便是。”
她自顧自走上樓去臉色不變——江湖…隻因了那個人江湖對她來說並不可怕。反而是她心中一直珍藏的夢。即使是平日接客她也多願出去見那些姐妹們躲著的江湖豪客聽他們說一些江湖上的武林掌故門派爭鬥——似乎從那些人眼中能看見昔日牽念過的人。
“不必進來在簾外唱個曲子罷。”腳步剛踏到珠簾外裏麵便有人淡淡吩咐了一句。她的腳步止住了然並不是從命而是再也邁不開步子……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他是他!
她僵在了簾外華麗的珠寶下麵容蒼白如死。
寂靜。她沒有唱裏麵的客人便也不催。
氣氛有一絲絲的奇怪甚至連風吹過來都帶著莫名的肅殺之氣。
珠簾低垂然而盡管內心是驚濤駭浪她卻沒有一絲的力氣去抬手拂開那簾子看一眼簾後的人——回到洛陽後到處聽人說這兩年聽雪樓聲名鵲起已經在他的率領下成為洛陽最大的勢力和原先執牛耳的天理會正鬥的不可開交。
風塵中經年她的消息來源已經越來越廣再也不像以往在小院中隻能憑著別人的隻言片語想象那個大門背後的他、是如何一個不可琢磨得人。
蕭憶情。蕭憶情。
她現在已經打聽到了他的名字然他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兩年了在他的記憶中恐怕也早已磨滅了那個提水路過的少女的影子了吧?
無論如何她與他之間已經是雲泥般的遙不可及。
定了定神紫黛終於恢複了常態拿起了手中的紅牙板輕啟檀口就站在珠簾外輕輕一字字的開始唱起曲子:
“二月楊花輕複微春風搖蕩惹人衣。”
“造化本是無情物任它南飛又北飛!”
她唱的很哀婉掃了大家的興致旁邊的雅座裏麵已經有人開始罵。然而珠簾後那個人卻微微皺了皺眉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做聲隔了片刻卻道:“進來吧。”
紫黛怔住紅牙板啪的一生摔落在地上手指微微顫抖著忽然一咬牙拂開了簾子。
“來的果然是你。”
她一進去就聽見他對著她說了一句。眼神是寒冷而飄忽的一如當年。
又驚又喜。他還記得她?他、他竟還記得她!
她臉上的笑容不自禁的綻放然而身子卻忽然一輕仿佛被人一把拎起向前急推。她驚叫起來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隻覺得瞬間這個雅座內殺氣逼人而來!
她身不由己的對著居中而坐的他衝了過去白衣公子仍然隻是定定的看著她身後目光閃也不閃隨手一掌推向她的肩頭想將她帶開。
“天理會忒沒人才居然派你來刺殺我?”
漠然的他看著她身後隨之而來的某人口中吐出了一句話明滅不定的眼中殺氣逼人。她的心飛快的往下一沉。
他那一掌推向她肩頭。然而目光瞥見卻略微怔了怔掌勢到了中途忽然一轉變推為扶攬住了立足不穩的她。同時他右手袖中流出了一片清光。
夕影刀。
那是紫黛第一次看見他動手殺人然而她完全沒有驚懼。在第一眼看到時她便被那樣妖異淒美的刀光迷醉。那似乎已經不是殺人之刀而隻是一陣清風風過後灑落了一陣斜陽下的細雨。
刺客的血灑落在樓麵上而聽雪樓諸人臉色都不變。
“好了沒事了紫黛姑娘。”短短的一刹後她聽見他在耳邊說溫和而沉靜。她忽然又不知道說什麽好仿佛忽然又回到了十六歲那一年隻知道低下頭咬著嘴角。
他已經不記得她了……她心下一酸本以為淪落風塵以來已經沒有任何事情能再打動她的心然而他平平常常的一句話卻依然讓她幾乎落下淚來。
罷罷罷……如今的她不同於深宅大院裏的好人家女兒如今有什麽事做不得?趁著今日難得見到那人……把心一橫她索性依了現在紫黛的身份對那個離席欲走的人嬌嬈微笑:“蕭公子莫非是紫兒陋質挽留不住公子?”
白衣公子反而怔了一下停下腳步看她。莫測的眼睛中閃過了歎息之色淡淡問:“兩年了如何淪落至此?”
一語出她驚在當地。
他果然還是認出了她……他眼睛中映著盛裝豔服的自己的影子——那個豔名動洛陽的風情苑花魁:紫黛。然而他卻記起的卻是兩年前那個風雪中汲水的寒門少女那個當街痛哭的絕望女子……她忽然羞慚滿麵捂住臉流下淚來。
要如何告訴他她的遭遇。那隻是一個薄命女子隨波逐流的命運而已在這些無所不能的武林人看來那似乎隻是軟弱無能的後果。
謝侍郎家的主母好生厲害容不得得寵的她便趁著謝梨洲離京的空擋叫了牙婆來將她賣去了青樓。這個世道女人的命運就像浮萍吹到哪裏便是哪裏了。
失行婦……原來那真的是她的命運。
她再也沒有留住他的勇氣。然而他看著她痛哭沒有再說什麽眼光漸漸轉為溫和悲憫略微咳嗽起來歎息了一聲:“世情薄人情惡……一介弱女子又如何能歸咎於你……”
她哭的越厲害他的諒解和寬容隻是讓她明白命運讓她和怎樣的一個人擦肩而過。他解下手腕上淡藍色的手巾覆在她腕上然後帶著屬下拂開珠簾走下了樓。
外麵斜陽依稀白衣公子落寞的行來抽出玉簫隨手敲擊著走廊上的朱欄今日的偶遇讓他有些微的感慨拍遍了闌幹他曼聲輕吟:
“章台柳章台柳”
“昔日青青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
“也應攀折他人手……”
高樓上聽著他漸行漸遠時吟的詩句她淚落如雨。
然後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咬著牙她硬生生的止住了啼哭。事已至此如果一味的啼哭那末離他隻會越來越遠吧……她總的做點什麽了。
脈脈斜暉裏她用力握著手中那一條淡藍色的絲巾仿佛下了什麽決心。
半年後風雪之夜她挑燈踏雪而來在聽雪樓高門前將那條淡藍色的手巾作為信物請求守衛轉交樓主。
手巾上寫了一行字:
明晚日落時分天理會第一高手雲起受命、截殺聽雪樓二樓主高夢非於北門長亭外。
飄雪的軒窗下披著白裘的年輕人展開手中絲巾霍然起立冒雪而出顧不上周圍手下送上來的傘和大氅。
“紫黛姑娘。”在那個紫衣麗影將要轉過街角的時候他及時出門走下台階喚住了她將絲巾在手心用力握緊眼神慢慢嚴肅起來——這個女子似乎不知道自己這一來、就是要卷入無盡的江湖是非中去了呢。
蕭憶情沉吟著:“你刺探消息恐怕已招了殺身之禍——我派人護你回去罷。”
“那也是一時之計而已……難道聽雪樓能護著我一輩子麽?”在大雪中洛陽的花魁驀然回清麗的麵容上隱隱有堅決無畏的光采“紫黛心裏有打算——我在洛陽好歹也算交遊甚廣能給聽雪樓帶來各種需要的消息——公子如不嫌棄可否讓紫黛加入聽雪樓以供驅遣?”
聽到那樣的話聽雪樓的主人竟也不由怔了一下:這個女子居然和幾個月前在風情苑所見時幾乎宛如兩人。
她便是這樣留在了聽雪樓裏然而蕭憶情卻一直掩飾著她的身份秘密買下了風情苑讓她成為那裏的主人然後再讓那個地方成為聽雪樓最秘密的消息情報來源。
她也改了名字叫做紫陌。
去掉了原來濃鬱的脂粉味道而空餘戀戀的風塵。每一日她閑來便坐在高樓上將闌幹拍遍了看著洛陽城中阡陌大道上車馬來去掀起滾滾紅塵。
紫陌紅塵拂麵來。
在這個醉生夢死的世上塵煙散後還剩下什麽呢?
大家改口稱二十歲的她為紫夫人——她可以有權力不再去見那些她看不順眼的客人雖然這樣她的聲名卻在風月場中越來越大人人都以一親芳澤為榮連天理會那個不可一世的總舵主江近月也不例外——世人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便看的越是高。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有時候想起他吟過的詩她也苦笑著自問。
今在否?不在那早已不再……然而不再她反而能愛的更深沉。
一年多了收集來整理好、送到聽雪樓那邊的情報已經不知道有多少。
終於在那一日他過來在和她詳細的討論過武林最近傳聞動向後忽然說了一句:“一個時辰之後聽雪樓進攻天理會總舵……紫陌你也跟著一起來看看吧。”
她怔住不知是悲是喜。
他終於有了一擊必勝的把握終於要讓她公開成為聽雪樓的一份子而不在是暗自布下的一枚棋子。然而……他看著她的眼神卻隻是仿佛看著一個風雨同舟的夥伴而已。
或者這樣也好……對於她來說隻要挑一個近一點的位置能好好的看著他就足夠。
那一日她第一次目睹了什麽是江湖什麽是殺戮。
一日之間和聽雪樓在洛陽爭霸的天理會被滅門。在蕭憶情問起那個負隅頑抗的少年的情況時機敏的、她馬上提供了自己所知的情報。
然而她沒有想到這個白衣年輕人卻用了那樣的手段摧毀少年信念。在潑天的血腥中看著碧梧下一襲白衣如雪的年輕公子看著他深不可測的眼睛和幾乎是洞穿一切的冷漠紫陌卻忽然感到了寒冷——
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離他很近了。
那種洞穿一切隻有在看著與己無動於衷的事物時候才會擁有。
沒有人能走近這個人的內心。
反而是天理會門下的那個少年——那個絕望的、痛哭著的孩子卻能讓人由衷的感到生命的真實和成長的痛楚。這一點在她十六歲的時候也曾經有過。
看著這個少年閱盡風塵的她心中居然有絲絲縷縷母親般的溫柔和觸痛。
“黃泉還小性子又偏激——你有空多照顧他免得他墮入心魔。”回去時聽雪樓主隻是淡淡的說了一句眼光從她臉上掃過卻隱約含了深意。
紫陌的心裏便是一驚那眼色似乎也是淡漠而洞穿一切的。她有些惴惴然:雖然在那個人身側卻絲毫不知道他心裏作何打算。
但既然是他吩咐過了的她便是盡心盡力的去做。
那個叫黃泉的少年果然桀驁偏激的很好幾回她想著他該是辛苦練劍需要休息了去那間小屋子照拂他時那個少年總是不言語也不理睬就當她是透明的一般。
紫陌見過的也多了並不生氣將房子整理了放下帶來的新被褥衣服做幾樣合口的小菜便自顧自的離去。時間久了這樣的相處倒也不顯得不自在。偶爾她問一句少年也會“嗯”的答應一聲卻不多話。
自從加入聽雪樓以來這個孩子簡直是瘋了一樣的練劍——樓主指定讓二樓主高夢非來教導他劍法。這二樓主在武學上督導的嚴厲幾乎是駭人聽聞每一次接受指導回來黃泉都能洗下一身的血水。
那一日聽人說少年有好幾日沒有從那個小屋子裏出來過了——她便抽了個空過到那邊去看看推開門就聞見了飯菜餿的氣味她心下一震:三天前她帶過來的飯菜黃泉居然絲毫未動!
黃泉臥在鋪上一動不動她喚了幾聲不應伸手一探他的額頭被燙的驚呼了一聲。急急拉開被褥將昏迷的少年扶起來時現有一道劍傷從他的肩頭直劃到右胸沒有包紮因為天氣炎熱已經開始腐爛。
紫陌呆了呆心下莫名的一痛。
那一晚她請醫買藥一直忙到深夜。
黃泉醒來時正是子夜一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紫衣女子清醒溫柔的眼睛。紫陌看著少年睜開眼睛那眼睛一瞬間柔亮的如同初生嬰兒她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拿著勺子敲了一下碗邊如釋重負的笑:“好了乖孩子醒了……吃藥!”
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何少年忽然將頭埋在被中痛哭起來驚得紫陌手一顫。
從那以後黃泉便像換了一個人對她顯出極度的依賴和順從。
少年的性格本來是桀驁而偏激的情緒在兩個極端之間劇烈的偏移有時候甚至對著聽雪樓主都會露出衝動頂撞的氣色。然隻有紫陌隻有她能用一個手勢甚至一個眼神來讓他安靜下來。
每當這時聽雪樓主的眼神深處便會泛起絲絲縷縷的笑意。
有一次她斜眼看見了恍然明白過來一股酸楚便從內心壓不住的衝上來——原來那個人仍然將她做了一枚棋子因為擺放的巧妙可以用來牽製另一個有價值的下屬。
這個人……究竟有多深的心計、能想的多遠?
那種不驚輕塵、洞穿一切眼神竟然激起了她極為反感的情緒。
什麽時候…這個人會變成這樣。完全不同於當年在朱雀大街上的偶遇時節那個時候即使是在漫天的風雪中至少他的眼睛裏還有一絲的生機與暖意。
難道他真的以為這世上無論什麽事情都會在他的控製之中麽?
她無端端的氣惱起來一日複一日的放縱頹唐並且再也不去見那個少年。
然而她不去見黃泉黃泉卻自己過到風情苑來找她了。
“紫夫人今日不見客。”樓中的侍女匆匆的攔住然而少年陰沉著臉劈手給了她一劍血濺出來侍女慘呼著倒下。
“什麽人這麽大膽……”門被猛烈的推開坐在恩客懷中正喝了半杯合歡酒的紫衣女子皺起了眉頭抬頭斥問然後臉色慢慢蒼白下去。
“黃泉?”她怔住不敢相信這個少年會擅自離開聽雪樓找到這裏來脫口驚呼了一句。少年站在門口仿佛被室內旖旎糜爛的甜香熏得不敢進來一步隻是盯著她的臉一動不動眼眸暗淡而渙散。
紫陌心頭一緊記起了當日黃泉在得知天理會真麵目後絕望下瘋狂的行為手指扣緊了桌子底下的機關。
“唰。”黃泉忽然出劍劍光如同匹練般閃過她身側恩客連拔劍都來不及一腔熱血便從頸子裏衝了出來。好快的劍法!紫陌暗驚跟著二樓主這些日子這個孩子的武藝竟然精進到了如此!
他若是上前一步我就用暗器殺了他。
咬著牙紫陌下了決心——她知道黃泉偏激的性格一旦翻臉當真是六親不認!
然而黃衫少年隻是看著她眼神凶狠而冰冷甚至帶了瘋狂和陰暗瞬間萬變。但是他卻沒有動。她的手指扣在暗器的扳機上手漸漸顫抖。
忽然間黃泉用力將劍扔在地上回頭衝了出去。少年從樓上跌跌撞撞的跑了下去一路上不停地用頭瘋了一樣的撞擊著廊上的柱子出嘶啞而絕望的喊聲。
紫陌驚得呆住等回過神來已經不見了他的影子。
走到廊上外麵夕陽如血她深深歎息扶欄看著遠方。手卻忽然一震——欄杆上灑上了他鮮紅的血跡染的她滿手都是。
風柔和的吹來那是一個安寧美好的黃昏不知道為何整整兩年沒有再流淚的她忽然用沾滿了血的手捂住臉失聲痛哭了起來。
十六歲……都是十六歲。
這個孩子和她在這個年紀裏都經曆過怎樣的幻滅和磨難。
她想她可能真的是在乎那個少年的。
“黃泉垂危回。”
幾日後蕭憶情的手書在眼前展開紫陌的手卻微微不受控製的顫抖起來。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居然去執行那麽危險的任務……簡直是不要命了啊。
“為什麽、為什麽你竟允許他去刺殺武當掌門?你明明知道他不是對手!”氣急交加她第一次忘了在那個人麵前保持風度和敬意對著聽雪樓主人大喊。然而白衣的樓主隻是微微笑了笑看著榻上昏迷的少年緩緩道:“那是因為…我覺得借著他當時心中的力量和必死的意誌他並非不可能為我除去出雲子。”
紫陌驚住抬頭看著蕭憶情的眼睛。
冷漠而迷離深的看不見底——那還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眼神麽?
“紫陌……”昏迷中的少年嘴角滑落出一個名字驚動了一屋子的人。墨大夫舒了口氣拔起了銀針:“好了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
悲喜交集她的心忽然間充滿了柔軟的感情不顧所有人都在一旁推開大夫撲過去抱住了榻上的黃泉哭了出聲。
大家都不說話蕭憶情也隻是淡淡在一邊看著看著她痛哭的臉看著少年醒轉後複雜的神色。冷冷的目光中忽然也閃過一絲微弱的溫暖笑意。
薔薇開的時候紫陌看見那個緋衣女子。
白衣的樓主側臉看著她眼神是專注而沉默的。然後樓主親自引導她來到聽雪樓的大廳內見過所有人那個緋衣女子卻隻是用冷冷戒備的眼光看著將來的同伴。
“我叫舒靖容……大家叫我阿靖便好。”
一一見過了大家許久那個女子才淡淡說了一句。然而這一句話卻在人群中激起了微微的議論。紫陌心中也是一震:舒靖容?血魔的女兒麽?
“好了大家都見過了——以後靖姑娘便是聽雪樓裏的女領主。”微微咳嗽著樓主用目光掃視所有人。人群靜下來——請一個邪派女子來出任樓中領主樓主他……
那個緋衣女子當眾單膝跪下低頭:“我舒靖容願意加入聽雪樓、供樓主驅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直至被打倒的那一天……奇怪的宣誓效忠大家不由一愣。
“咳咳……”蕭憶情苦笑著咳嗽然後問“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覺我不是最強的你自己能殺死我或者別人比我強你就會立刻背叛是嗎?”
“哈……那叫什麽背叛啊。”那個緋衣女子冷冷地笑了起來帶著微微的冷峭抬眼看他“難道你會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談得上什麽背叛!而且我隻佩服強者隻追隨最強的人——如果你能被別人打倒那麽我當然要離開你!”
連紫陌都微微動容——他、居然敢起用這麽危險的女子作為左右手麽?
然而白衣樓主隻是連連咳嗽苦笑並沒有說什麽。
“公子這是我所能收集到的有關舒靖容的資料請過目。”當晚她便把所有有關這個女子二十歲以前的資料都送到了樓主的書齋裏。頓了頓紫陌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忽然低聲道:“據可靠消息靖姑娘在十八歲那一年曾與二樓主相識。”
“不必說了……”蕭憶情卻打斷了她的話拿過那一疊文書看也不看的在燈上燒了。
紫陌的臉色微微一變。
素來樓中有傳言二樓主高夢非不甘於人下久有背叛之心——新來的靖姑娘與其有瓜葛以樓主為人之深沉精明又如何能毫不過問?
“我與阿靖今日相識一切便是從今日開始昨日種種不必再過問。”
看著有關一切在燈火下化為片片灰燼蕭憶情卻是淡然說了一句:“她亦沒有問過我以前二十二年間的事情。”
紫陌看著他眼中的波動不由苦笑。
隻有相關的命運是不能被他所控製的……在說起這個女子名字的時候樓主眼中流露出的複雜情愫已經確切的告知了她一切。
原來他亦非太上忘情。
然後她就感歎——那個舒靖容究竟是怎樣的女子?
由資料看來緋衣女子絕非簡單人物可以說看慣了事態炎涼風起雲落。然而樓主又何嚐不是如此……在兩個人相遇前他們各自都經曆過太多。
然而即使如此他和她還是能穿過以往所有人和物堆積起來的屏障一直走到對方身畔去——或許那就是命運。
紫陌走出白樓正當盛夏空氣中暗自浮動著薔薇的芳香。
她轉過一條小徑忽然看到那一身緋衣在夜色中閃動。
薔薇花架下那個叫舒靖容的女子正抬起手撫摩著一串垂下來的花血薇劍緋紅的光芒映著她清秀的側影她的眼神冷漠而倔強卻含著淡淡的憂傷。
仿佛是一朵盛開在野外的薔薇用驕傲的刺來維護著脆弱的花蕊。
“靖姑娘。”忍不住她喚了一聲。
緋衣女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身側出輕微“錚”一響。紫陌知道那是血薇劍彈出劍鞘的聲音。然而她隻作不知微笑著過去與她並肩在月光下看花。
“這些花開的當令才這般繁茂。若是早了或者遲了便少不得風雨摧殘化成了土。”微微笑著紫陌說了一句。
阿靖看了她一眼眼色卻是冷冷的淡淡道:“無論開在哪一季終究會化為塵土。”
紫陌怔了一下驚訝於這個同齡女子居然有著和樓主相仿的洞察力卻再一次微笑了起來摘下了一朵花簪在間:“所以花開堪折直需折啊……莫待無花空折枝。”
不等緋衣女子回答她輕盈的走了開去:“黃泉還在等我回去先告退了。”
月光很好她的心情忽然也很好。
往日種種轉眼間仿佛都如過了季的薔薇一起凋零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