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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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雪樓中聽雪落。
初冬的第一場雪在紛紛揚揚的下著在紅樓的最頂層她推開窗戶看著銀裝素裹的聽雪樓側著頭、靜靜的仿佛在傾聽什麽。
作為天下武林的中樞眼前的這片大院落、是一個殺氣極重的地方每一寸的土地都浸過了血她甚至想象過地底下、有森然的白骨支離。
然而雪落無聲慢慢覆蓋了整個聽雪樓。一片潔白無暇甚至掩飾了曾有過的血腥。
她倚在窗邊任憑冷冽的北風吹在臉上目光空空的看著院落。那裏樹叢的葉子都掉盡了隻留下灰暗色的枝幹仿佛一把把利劍刺向蒼白的天空。
多久了?……自從來到這個地方已經快一年了罷?
“紅塵”這個名字的誕生也快滿一年了。手下的亡靈又多了多少呢?
“紅兒…要做個好人好好活著。”恍惚間母親的手仿佛穿過了光陰慢慢撫摸著她的臉哼著童年時候哄她入睡的歌謠微弱的笑著叮囑。她的手、冰冷的如同天邊飄的雪。
她站在窗口手中抱著滿懷剛剛折回來的白梅癡癡聽著風裏隱約有童年時候那一熟悉的曲調。
許久許久。她才明白過來臉上冰冷的並不是母親的手、而隻是融化在她臉上的雪。
忽然間迎著風雪她哭了起來。
聽雪樓的四護法之一、一向以暗殺毒藥名震江湖的紅塵這個被外界傳為毒蠍般的女殺手居然就這樣小女孩般的哭了起來。
忽然她聽到風雪中有熟悉的琴音從隔壁院落中傳來擴撒到風裏。灑脫溫柔慢慢隨風雪飄入窗內觸到臉上然後、仿佛融進了她心裏。帶著淡淡的悲傷和回憶卻也含著對於生命的熱愛與希翼滿懷安慰。
《紫竹調》……那曲子居然是江南民間的歌謠《紫竹調》。
她全身一怔抬眼望去——
隔壁種滿了梅花的院落裏長廊下風鈴在雪中擊響。
廊下坐著一個青衣長衫的男子膝頭橫放著一架古琴。她看不清彈琴人的模樣因為青衫的男子半低著頭柔順的黑色長垂下來遮住了臉的輪廓又被紛繁的飛雪模糊。然而他的琴聲便如這飄雪一般淡漠又感傷溫柔又悲涼幾乎讓聽得人癡了。
是他。碧落。
同為四護法、又居住在鄰近的院落在每一日的黃昏時分天天能看見他坐在房簷的風鈴下彈琴風雪不誤。
他彈琴的時候目不旁視她知道、他是彈給另一個不知在何處的女子聽的。隱約聽說碧落護法有一個失去了蹤跡的心上人加入聽雪樓以來他沒有一刻停止過對那個女孩的思念與尋找。
他們在聽雪樓裏比鄰而居已經半年多然而她不認識他也不曾留心聽過他的曲子。
這裏的人都有過不同的往事和經曆往往都變得冷淡和戒備她也不例外。
這麽長時間內她沒有和碧落在聽雪樓議事之外說過話。
那一刹那她忘了對方是聽雪樓中的護法忘了在那把琴底下的暗格中、藏著一柄讓武林顫栗的利劍……也忘記了雖然此刻是效忠同一組織的同僚但明日便也可能是你死我活的對手——她隻是癡癡的聽著那夢中依稀的歌謠臉上的淚慢慢凝結成冰。
紫竹調……紫竹調——那樣熟悉的旋律!
他們本不相識本無意牽扯到什麽。然而在一刹那轉瞬即逝的飄雪黃昏一刹那她回顧往日的時候那琴聲傳來了。
初雪、冷風和白梅的香氣輕而易舉地打開了紅塵心裏深閉的門。
隻是一刹那然後門又闔上。在她回過神之前彈琴的人已歸去簷下隻有風鈴在雪中寂寞的擊響雪也隻是靜靜地繼續飄落灰白色的天際透出夕陽慘淡的桔黃。
可是她心裏的門已經開過了有些東西便留在裏麵一些遠遠近近的模糊形象。
這一刻聽琴的感受紅塵一直不曾再忘記過。
六個月以後他們兩人被一起派去滇南參與拜月教之戰。
臨行的時候他們從先一批跟隨靖姑娘去的人那裏就得知那是什麽樣凶險莫測的前途——要不然樓主也不會一口氣派出了靖姑娘後、再遣出聽雪樓的兩位護法。
術法。到了那裏紅塵不禁苦笑——這一次他們麵對的不是武林高手居然是術士和祭司!生平殺人從不知畏懼的她第一次有了心中忐忑的感覺。
一場惡戰下來隨行的聽雪樓其他子弟都已經傷亡殆盡她和碧落都傷的不輕——然而神壇上那個詭異的白衣祭司卻依然沒有靈力消耗的樣子。
全身而退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吧?——她想著暗自打算著後路。然而側過頭時她看見同來的碧落仍然在不顧自身的攻擊著對著神壇上那個白衣長的大祭司拔劍揮出……不要命了……她歎息了一聲。
她明白同伴這樣不顧性命的原因——兩個月以前聽雪樓攻破了泉州的幻花宮——在那裏碧落仍然沒有尋到那個女孩……本來在那裏找到她已經是他最後的希望。
自那以後她再也沒有聽碧落在傍晚時分彈起過那《紫竹調》。
實在不願意以人力去對抗那樣可怕的術法她此時已經移動到了聖殿的門口……然而在看見碧落用必死的神色拔劍攻擊伽若的刹那她的腳步頓住了。
解下了束的黃金瓔珞手一抖化為長鞭從右路進攻緩解了同伴的危機。
她加入了戰團。
在大祭司分血大法的咒語落在身側同僚身上那一刹間她鬼使神差般的衝了過去不顧一切出了身上最後幾枚暗器伸開手擋在了碧落前麵。
不能讓他死……他不能死……她不願意看見他死……
那一刹間她的腦子裏隻有同樣一個念頭。
伽若的血咒重重的落在她身上虛幻的光之劍居然直刺入她的胸腹破開了血肉之軀。然而她不退反進整個身子撲上劍鋒讓那把光劍透體而過合身直撲神壇上那個施法者!
在伽若的下一個咒語出前她的長鞭阻止了他左手上長不盈尺的匕在祭司肩上劃出了血痕。因為喂了劇毒即使是拜月教接近天人一般的大祭司都捂住傷口動作遲緩下來他亦是血肉之軀要分心抗毒。
然而隨著身子越來越緩慢的移動她的血潑灑在神壇上到處一片殷紅。
她恍惚的對驚呆在一邊的碧落笑了一下碧落的身形在這片刻是靜止的——他根本沒有料到、這個冷漠的同僚居然會以死相救!
肩上背著琴手中持著劍他卻怔在了一邊。為什麽?為什麽……
“快走吧……”紅塵最後輕輕說了一聲卻不知道這樣低的聲音能否讓他聽見她隻是盡了全力運起了燃燈血咒將從身體中流出的鮮血在掌間用內力化為霧氣——劇毒的血霧蜿蜒升起宛如赤色的帷幕將伽若阻擋在神壇上。
那是她師傅傳授給她的舍身之法用她體內本身含著劇毒的血液為武器——一旦施用那便無異於在燃燒生命。
震驚的神色慢慢從碧落的眼睛裏褪去他握緊了劍眼睛裏麵忽然煥出了淩厲的驚人的殺氣!甚至片刻前死灰色的黯淡都已經消失無影。
“一起殺出去紅塵!”他恢複了鬥誌閃電般的掠過來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形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同時右手一劍斜封隔開了伽若的襲擊扶著她往聖殿外退去。
雖然片刻之間還無法突破紅塵的血障但是伽若卻騰出了那隻捂住肩膀的手驅動著咒語滴著血的指尖上有霧氣緩緩凝結幻化出異獸凶猛的姿式——式神!祭司已經開始召喚式神了!
“別管。……我、我不成了……”生死關頭對於情勢的冷靜判斷、讓她迅推開了他神智在轉眼間的渙散。眼前恍然浮現出母親安詳慈愛的笑容她微微的笑了。
此刻一襲緋紅色的衣服已經出現在聖殿的門外風一樣迅的掠過來。
“紅塵、紅塵。”
恍惚間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聲音裏帶著焦急與關切然而卻仿佛在極遠的地方。她用力想睜開眼睛看到一些什麽然而什麽都看不見。
耳邊是不斷的汩汩的聲音仿佛有急流湧動——然而她知道那是自己血液急流出身體的聲音伴隨著擴大得可怕的緩慢心跳。有人握著她的手不斷地輕輕叫著她正是由於那個聲音、讓她恍惚間回複了一些意識。
“靖姑娘……”她恍惚笑了一笑聽出了那個聲音——雖然由於加入了過多的感情、而讓那個向來冷漠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陌生。兩年前、正是因為靖姑娘、她才決定加入聽雪樓舍棄了她十年來在江湖獨來獨往的生活。
她是感激那個緋衣女子的……不惜為她、向著聽雪樓獻上了所有的個人力量。
然而今天一切都要結束了吧?
“紅塵…紅塵沒有希望了麽?靖姑娘什麽藥能治好她?”忽然她聽到了另一個急切的聲音:碧落。血還在不停的流出她的身體帶走她的生命然而紅塵卻欣慰的笑了:
他活著……他活著就好。
他依然可以彈《紫竹調》或許現在不行但很久很久以後他依然可以彈給另外一位女子聽依然可以用曲調中哀傷溫柔的意味、來安慰另外一個孤獨的人。
那個時候不管她已是在何處。
她與他相交不深也談不上愛戀什麽隻是很簡單的、不願意看見他死去……因為他會彈那一她夢中的歌謠母親在她童年時唱過無數次的歌謠。
愛與恨、或者生與死的理由有時候就那麽簡單。
她對於最早年沒有記憶所能記得的一切都是從五歲與母親搬到永陽坊開始。
永陽坊在長安城西偏僻的貧窮人家居住的地方。
她的記憶中坊四周全是高高的圍牆一到了晚上那個肥胖的裏正就不許任何人出去。高高的圍牆擋的裏坊中似乎長久沒有陽光——永陽坊居然還叫永陽坊?
母親告訴她父親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做生意要很久才回來。然而一直到她離開那個永陽坊時都沒有收到任何父親的信箋或消息。長大以後她才無意間知道其實母親是一個當朝高官的下堂妾沒有生兒子寵愛過去了以後就被遺棄。
而她從出生以來就是被遺棄的……她從來沒有過父親。
坊裏的土路是漫長的兩旁是淒涼陰鬱的小土房。坊裏的鄰居都是窮人。她家也是。
她和母親在一個房間裏做飯吃飯和睡眠。那間房子是抹著的牆壁抹著黃土、屋頂上隻是茅草夏熱而冬寒——然而為了能住這樣的房子母親依然沒日沒夜的紡線和做女紅。
五歲的她沒有事情可做母親便打她去和鄰家那些孩子玩然而沒有父親的她總是被那群孩子作弄其中裏正家那個胖胖的慶寶更是每天都非要把她弄哭才罷休。
“不要欺負我家紅兒一起好好玩吧!”每次聽到她在外麵的哭聲母親總是慌慌張張的放下紡錘奔出門來將她摟在懷裏對她那些玩伴說。那群孩子則很有些敬畏的看著母親不說話然後會老實上幾天。
即使是孩子們也隱約能感受到母親的美貌。在這個黃土牆壁黃土路的貧窮的地方母親的美就像是掩飾不住的陽光從一切破敗頹唐的陰影中散出來引得坊裏很多男人暗地裏注目。
也許是以往富裕的生活所遺留下來的習慣吧母親愛打扮。盡管清貧每天她都要蘸著水將頭梳的光滑無比再用牆角裏自己栽的晚香玉戴在鬢角。
母親非常寵愛她有時候叫她囡囡——那種江南水鄉的稱呼。那裏是母親的家鄉。
然而清貧的日子也沒能支持多久。母親一個人賺來的微薄收入很快不夠家裏用了甚至不夠租那個小房子的錢何況那個肥豬一樣的裏正還經常要上門來收各種各樣的稅款。母親依舊沒日沒夜的縫紉針指然而還是不夠。
那一段時間她長大後一直不忘。很多個晚上母親總是抱著她空著肚子上床睡覺在她餓得受不了的哭起來時候母親便也流著淚、哼著小曲兒哄她入睡。
那支曲子叫做《紫竹調》也是母親江南故鄉那邊的歌謠。
母親總是說她明天就能賺到錢來然後就買很多燒餅母女大吃一頓。她就咬著手指頭裝作乖乖的入睡——其實孩子心裏明白的很明天是沒有燒餅的明天的明天也不會有——就像她那個“出門做生意”的父親是永遠也不會回家的。
但是過了不久家裏居然真的開始有吃的了。或者是幾片鹹肉或者是一疊燒餅總之雖然說不上是大吃一頓然而她再也不用挨餓。
吃的東西是那些陌生叔叔帶來的母親和她說那些是來買她紡出來線的客商。八歲的她點了點頭但是眼睛裏卻是不信任的神色。她知道母親欺騙了她她再也不信任母親。
母親這幾天根本沒有紡線。而且每次那些陌生的客人來到時母親就要將她從那間小房子裏趕出來在她衣襟裏放上一些吃的讓她自己出去玩。
坊裏有一間小小的土地廟廟裏有個老眼昏花的廟祝平日裏沒人去她便一個人跑到那裏去對著空蕩蕩的廟呆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八歲的她不了解母親為什麽這麽做隻知道坊裏所有鄰居看她們的眼光都再也不是善意的了。她還太不懂世上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麽大家的態度會有如此地變化。她隻希望自己能遠遠離開所有的人包括母親呆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娘是個婊子。”盡管她盡量避開和裏正兒子那幫渾小子碰見然而有一日從土地廟出來那群孩子還是纏上了她堵住了她回家的去路。慶寶劈頭就說了一句然後不懷好意的大笑起來。
她不知道這種字眼的含義然而那些壞小子的眼神、讓她知道那是惡毒的嘲笑。
“我爹昨天晚上從你家裏出來結果我娘今天和他吵架了!”慶寶挑釁的說一邊咧著嘴笑“隻值五個燒餅……你娘真是賤啊!”
她的手一哆嗦懷中揣著的燒餅掉到了地上然後忽然尖叫著瘋了一樣的衝過去一頭撞倒了那個胖胖的慶寶。她咬他踢他用盡了能用的所有手段。然而那一群孩子怔了一下之後反應了過來開始圍毆她。
“紅兒、紅兒怎麽了?”
回家已經天黑了母親在台階上倚門而望看見她頭破血流的樣子連忙衝了下來抓住她的肩膀問聲音未落已經哽咽了起來。
“沒什麽娘。我摔了一跤。”她憎惡的扯開母親的手冷淡的回答。母親身上有淡淡的香氣母親臉上擦著胭脂母親穿著亮麗的衣服——
很久前她是為母親出眾的美麗感到驕傲的。然而如今她恨母親恨她的美麗奪目恨她為什麽不同鄰居家大嬸一般穿著黯淡、素淨的衣服——她不要母親和別人不一樣。
她恨母親恨那些到她家裏來的陌生人也恨那些同齡的孩子們。
就是從那一天起她學會了恨。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她們母女在坊中吃喝不愁然而境遇卻越來越壞。
那一日慶寶他們又來到土地廟打了她一頓搶走了母親為她準備的午飯然後嘲笑著扔到了水溝裏:“髒東西就該到那個地方去!”
廟祝隻是老眼昏花的看看然後繼續瞌睡。她知道告訴母親也是沒有用的——母親那些客人每日的進出都要經過坊中裏正的允許——母親是不能得罪慶寶他爹的。
那末既然母親不管她她卻是不會這樣忍耐的。
十一歲的她眼睛裏忽然閃現出了冷漠惡毒的光哼了一聲擦著頭上的血走出了廟門。老廟祝被她那一聲冷哼驚動驀然抬頭。眼睛裏也有驚訝的光芒。
她在廟外那片荒草地上蹲下來開始用小手拉出長草的葉子理順了然後細細的和旁邊的草打了一個結她打結的很仔細讓堅韌的草葉子形成一個索套。然後在旁邊放了一顆石頭作為記號就跳出去找那一群孩子。
片刻後土地廟門外熱鬧了起來一群孩子追打著一個小女孩跑過來。她從來不在打架中逃跑然而這一次她隻是一邊用尖刻的言語回罵著、一邊直往土地廟方向奔來。在經過那個地方的時候她跳了過去輕巧而不露痕跡聽到了身後有人重重栽倒的聲音。
她一口氣跑到土地廟門廊下才停住身轉過來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然而出乎她意料那一群孩子卻沒有追上來隻是圍著地上躺倒地胖胖的慶寶慌了神。
摔一下就站不起來了麽?真是嬌貴的小子……她冷笑。
然而在看到青草中蔓延出的鮮血時她才有些慌了起來——有石頭——有尖利的石頭放在她設下的圈套附近正好是一個孩子橫倒的距離深深的磕入了慶寶的額頭。那個可惡的家夥當時就昏了過去。
她隻是微微一驚然後卻跑進廟裏偷偷的笑越笑越暢快。
許久她驚覺到有人在看著她。那個老廟祝不知何時已經從桌上醒了過來坐在那裏看她眼睛裏的光讓她有些害怕起來:“嘿嘿丫頭要做就要做的徹底一點!”
她這時才忽然想起來:那草地上的石頭是誰放上去的?
看著老廟祝昏花眼睛裏透出的冷光孩子的心裏忽然一顫。
“怎麽孩子要不要我來教你、怎樣讓他們再也不欺負你?”廟祝笑著向她伸出了枯瘦的手“你是個聰明的丫頭可塑之材啊。”
慶寶的傷足足一個多月才好還落下了一個頭痛的根子。然而誰也沒有懷疑過孩子們的胡鬧裏麵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何況一向以來她都是挨打的角色。
她母親隻是由此非常擔心的告誡她和那群人打鬧是危險的以後寧可讓著人家一點。
她隻是笑笑然後不和母親說話自顧自的睡了。她回家越來越少每天都呆在那個土地廟裏麵似乎也越來越孤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她自己在做什麽——半年以後慶寶死了。他的死狀很慘臉色黑七竅內流出血來帶著腥臭的異味。大夫說:糟了那是瘟疫的症狀。
坊中引起了恐慌——沒有人不害怕瘟疫的蔓延特別是在貧民聚居的地方。在當天晚上裏正一家便按照慣例被一把火燒掉了門被封上釘死沒有一個人逃出來。
火中斷斷續續的傳來那些被封在門中人臨死前的慘叫。
她在家裏對著火光微笑。火光中她稚氣的臉上有令人膽顫的冷酷。
孩子是可怕的因為年幼因為對善惡的不在乎與不明確在他們恨一個人的時候甚至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惡毒。
沒有人知道那個老廟祝是做什麽的自然也沒有人知道她這些天一直躲在那個破廟裏做些什麽——更沒有人知道為了配出這種類似瘟疫症狀的毒藥她費了多少心力。
隨著懂事她對於母親的恨與日俱增她知道母親的所從事究竟是怎樣低賤的職業。
然而她無法對母親做出什麽就如對其他那些得罪她的人一樣。
老廟祝在她十四歲那年死了在他死之前她已經差不多學會了他所能教給她的一切。那就是如何用毒藥和暗器將其他人不露痕跡的殺死。
很多次在聽到裏坊們對母親的辱罵和看到那無所不在的白眼以後她都忍不住在坊中那口井邊徘徊——母親嚇壞了以為女兒是看不開然而她根本不知道十四歲女兒手心裏捏著的一包毒藥足以讓全坊的人死去!
她畢竟還不敢那樣做……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下不了手。
或許隻是因為鄰居王大嬸曾經在她餓的時候給過她一個雞蛋?或許隻因為在她被同伴欺負的時候坊口上的張裁縫曾經探出頭喝止過一次?
不知道為了什麽雖然每次受到歧視後氣的渾身抖的她都有將毒藥投入井中的衝動但是在最後一刻她都改變了決定。
母親的風華漸漸老去上門的客人也漸漸少了剩下幾個常來的都是固定的恩客了。其中有一個來的特別頻繁母親似乎很畏懼那個人因為據說那個叫“馬叔”的中年人是在長安的衙門裏當差的。
他的脾氣不好母親小心的侍侯著每次他一來母親就緊張的打她快點出去。然而有時候她晚上回家還能看見母親流著淚打掃著被砸過的房間。
有時候她真想殺了那個馬叔……
那一天馬叔來得特別早喝得醉醺醺的。母親還沒來得及打她出去那個滿臉麻子的中年人就走了進來上下打量著她嘴角泛起了一絲笑意:“呦你的女兒是個美人胚子啊!”一邊說著一邊走近來拿出一個銀錁子塞到她手心裏摸著她的頭笑起來。
“出去紅兒!”母親的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連忙推她。
然而她站著沒有動不知道為什麽有些異常的笑了起來:“為什麽要我出去?我不能留在房子裏麽?”她溜了馬叔一眼眼角帶著笑意手心裏卻握上了一根毒刺。
該死的家夥……滿嘴的酒氣肮髒的手……用那樣肮髒的手來碰母親和她……她今天就要用失心針插到他脊椎裏去讓他永遠都不能再動!
“好好那麽小妞你留在這裏”馬叔被她一瞟立刻眉花眼笑又看了看臉色蒼白的母親“我們把你娘趕出去你留下來陪我如何?”
“好啊……”她笑著心裏忽然有一種勝利的感覺:母親畢竟老了已經不如她了。她笑著走過去慢慢伸出雪白的小手去拉那個滿臉麻子的大叔——手心裏握著那支毒針。在對方幾乎沒有察覺的瞬間她用毒刺輕輕在馬叔手腕上刺了一下。
“賤!給我滾出去!”忽然間臉上熱辣辣的挨了一下她驚恐地抬頭看見母親蒼白扭曲的臉就在眼前惡狠狠的看著她一把將她推出重重關上了門。
她呆住了——從小到現在母親還是第一次打她!
賤……母親居然罵她賤!她才下賤!她才下賤!
十四歲的她哭著跑了出去沿著坊裏唯一的一條路遠遠跑了開去心裏充滿了憎恨。她、她今天本來隻是想幫母親對付那個馬叔的啊!一陣陣的委屈和痛苦撕扯著她她捂住腫起來的臉頰極力忍住不讓眼淚從眼裏掉出來在心裏誓、永遠也不要再見到母親。
身後的房間裏有激烈的爭吵聲音伴隨著母親的哭叫——她知道馬叔又在毆打母親了不過中了失心針的毒雖然她沒有多紮幾下他也神氣不了多久……她無動於衷的站在路邊的土坡上聽著母親的哭叫然後繼續往前跑了出去。
賤人!……她自己找的!……活該她被打!
要不然今天、她很樂意替母親當場解決掉這個欺負她的叔叔。
抹著眼淚她卻隻是跑跑跑……正午的太陽在頭頂白花花的照耀黃土築就四壁的永陽坊是那樣的大而無邊她的腳步空曠的回響在土路上——
片刻間她似乎有一種錯覺:她永遠都跑不出這個自小囚禁她的地方。
在江湖闖蕩了很多年她再也沒有回到過永陽坊。然而她的確永遠都走不出那個地方。
不止一次她夢見永陽坊夢見母親蒼白的臉有時候是溫柔的哼著《紫竹調》哄她入睡有時候卻是惡狠狠的罵:“賤!給我滾出去!”……然後劈手將她推出門去讓她一驚而醒。
那個時候她在江湖上已經闖出了名號:紅蠍。她殘忍放蕩冷漠獨來獨往誰也琢磨不透她的蹤跡與心思隻知道她是一個毒辣陰險的暗殺高手而已。
然而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是懦弱的——很多次她都想回到永陽坊去看一看然而不知為何卻始終沒有勇氣。
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在滄州的大獄裏。
她用迷香輕而易舉的解決了守衛偷偷地潛入到關押犯人的地方。
在最靠裏那一間牢房裏她終於找到了母親。費了那麽長時間的原因是因為她已經認不出那是她的母親了……躺在一片肮髒的枯草裏麵母親的眼裏沒有了昔日的光彩頭也變成了枯燥的脆黃色顴骨高高凸起身上散著異味整個人就像一個沒有生命力的木偶。因為得了重病所以獄方將她單獨關在一間裏。
她驚呆住許久才輕輕用看守身上拿來的鑰匙打開了牢門走了進去。
“娘?娘?”她在昏迷的母親身邊跪下低低呼喚小心翼翼地推推那個憔悴的婦人生怕母親已經再也不能回答她的話。
母親睜開了眼睛茫然的看著她費了半天的力氣昏暗的眼神才忽然亮了起來:“紅兒?!”
母親顫抖著伸出手想擁抱女兒然而她僵在那裏瞬間她耳朵裏響起的是當年母親那一句“滾出去!”母親那一巴掌似乎還在臉上火辣辣的痛。她一瞬間有些退縮不前。
“娘!娘!”淚水從她眼中湧出來她撲了過去抱住了奄奄一息的母親哽咽“紅兒不好……紅兒對不起你……馬叔、那個家夥是我用毒針紮死的啊!”
“什麽對不起…小孩子莫亂說話……”母親駁斥著她、將手放在她頭頂上慈愛的摩挲著“讓我看看你……紅兒你、你真漂亮……比娘當年都漂亮多了……”
“娘我們回家去好不好?”她抱起了母親仿佛童年母親哄她一樣輕輕柔柔的說著。母親病的隻剩骨頭輕的如同一片葉子。她哽咽著背起了母親:“我們回家去吧……你再給我唱那曲兒好不好?”
她要回永陽坊去母女兩個人團聚再過以前那樣平靜的生活——她再也不會允許任何人來傷害她的母親。她已經有足夠的力量維護她想要保護的。
她不顧一切的背起了母親掠出了關押她的滄州大獄向著長安日夜兼程。
然她再也回不到從前。
三天之後母親病逝在途中——那裏離長安還有一千多裏。
她再也沒有機會對母親說她其實一直都深愛著她因為愛母親、所以年幼的心才因為不理解產生那樣強烈的恨意。那時的她不了解生活的艱辛和貧窮女子的悲哀……她還太小還不懂得。
即使在江湖上漂泊了那麽多年執扭的她還一直沒有悟出這一點一直到有人對她說——
“你居然看不出來?在當時、你母親是用她唯一能做的方式、一直用盡了全力在保護你啊。”
是那句話在瞬間點破了她感情的死結。說話的時候緋衣女子的眼角有閃亮的光芒。
她頓悟然後終於有勇氣趕回永陽坊。
近鄉情怯仍然鼓起了勇氣打聽母親下落。然而人事全非。
坊門口的張裁縫也已經認不出她是誰聽她打聽隻是歎息著說:“這一家麽?以前的住的女人是個暗娼怪可憐的……拉扯著一個女兒為了不餓死又能怎麽樣?”
“本來她老老實實的接客掙錢也罷了不知道為什麽有一天這個女人居然敢和恩客爭吵起來而且還下毒害了那個倒黴鬼。嘖嘖……那個人死相實在恐怖啊……”
“本來是判了秋後問斬隻是後來運氣好碰到了大赦才改為流刑被壓到了滄州大獄裏。”
“她女兒本來就不懂事對娘說話沒大沒小的。那一天她和她娘吵了一架居然就跑的不知蹤影了……唉唉後來有街坊說在什麽窯子裏看見過她或者說在大戶人家看見她當婢女——你說說一個小女孩自個跑出去能有什麽活路——”
張裁縫的話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半驀然想起眼前這個打聽消息的旅客也是一個女子連忙頓住了話語。然後有些驚疑的悄悄打量來人……似乎似乎有些眼熟呢。
就在他偷看那個漂亮女孩子的時候看見旅客美麗的眼睛裏滾落出了一串的淚珠。那個佩著劍的厲害女子就這樣忽然掩著麵哭了起來。
她忽然明白了當日母親為什麽要打她、為什麽要讓她滾出去——驚懼交加的母親已經感覺到了那個人投注在年幼女兒身上不懷好意的目光她隻有用唯一的方法盡快讓女兒脫離危險——
“賤!給我滾出去!”
在她恨著母親、逃離永陽坊時母親為了保護她、而承擔了殺人的罪名。
在她懷著絕技在江湖中飄蕩時母親卻一直被關在這個陰暗潮濕的地牢裏。
而在她因為悔恨而回去找母親的時候母親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她再也回不到從前。
安葬完母親以後她加入了聽雪樓改名字為“紅塵”。
在十丈軟紅裏麵奔走了那麽久卻仿佛跑不出昨日那個黃土坊。十年了回頭乍一看在人群中走過居然連一些些的人氣都沒有沾上仍然是飄搖無依。
如今名動江湖了有人懼怕了反而不如童年——那個時候至少還有母親是真正關懷她的。
她來到聽雪樓並且穩定了下來——那是因為靖姑娘——那個曾經用一句話點破了她心中魔障的人。如果不是緋衣女子那樣冷靜而犀利的話語她或許連和母親最後的一麵都來不及見到。
聽雪樓裏的每一個人都敬畏靖姑娘甚至連樓主都對她相當敬重。而那個緋衣女子麵紗下的眼睛從來也都是冷如冰雪。她知道靖姑娘的童年隻怕比自己更加慘烈。
然而隻有她想過靖姑娘的內心某處一定有一個柔軟而善感的地方——要不然她又怎能明白母親當年的心境。
“靖姑娘……”紅塵恍惚笑了一笑想伸手拉住那個緋衣女子的手告訴她自己一直是多麽的感激她同時也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為什麽對於旁人的內心能一眼看到底的她對於自己的內心卻一直都無法正視?
然而神智又在一點點的消失。
“紫竹調……紫竹調……”在恍惚中她隻是下意識的喃喃自語母親哼唱的旋律縈繞在耳邊一重又一重。阿靖握著她漸漸冰冷的手輕輕歎了一口氣低著頭對一直守在病榻旁邊的碧落道:“請你將那曲子彈給她聽好麽?”
聽雪樓女領主的話第一次那樣的溫和甚至帶著一絲的祈求之意。
碧落微微一怔卻沒有立刻回答仿佛在掙紮著。許久許久他不再說話隻是低下了頭靜靜坐到了案後擺開了古琴。
在指尖碰到弦的時刻他覺自己心中似乎有什麽屏障在片片破碎——曾經他在內心過誓隻為那個人彈奏這曲子而已……如今他終於明白世事從來沒有絕對。
就像他從來都沒有想過、竟然會有人能不顧性命的也要他活下去一般。
柔和的曲調從他手指底下滲出慢慢擴散碧落的思緒也慢慢延展開來……那樣的細雨那樣的笑靨那樣的往日……
忽然間他的手指震了一下:寂靜的房間裏麵居然有人輕輕的唱起了那歌謠。
拉著垂死的人的手阿靖俯下了身輕輕用手指理順紅塵的頭一邊低低的和著碧落的琴聲、哼起了那《紫竹調》。沒有人聽過靖姑娘唱歌、甚至沒有人想象過、這個平日冷漠的女子居然還會這樣歌唱然而碧落卻真真切切的聽見了。
那一瞬間他一向冷靜穩定的手指頓在了弦上微微顫抖——
“靖姑娘請用這個給紅塵治傷罷。”他起身推開琴走到了緋衣女子身前從懷中拿出一隻玉匣遞給了她然後轉身就走。
阿靖打開了那個白玉匣子即使冷靜如她、竟然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
一朵淺碧色的花在匣中凝固的怒放。
躑躅花。
竟然是碧落視為生命的那朵躑躅花?!……
碧落走出門去生怕自己一回頭便會改變主意。
那一朵花就讓它永遠的綻放在自己的夢裏吧!
小妗、小妗……蒼茫海裏的躑躅花已經開了一年又一年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找可是你又在何方?恐怕我們是再也相見無期了麽?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第四篇:碧落(待續)
後記:
按預先的構思第三篇應該是碧落篇最後才是紅塵篇。
然而碧落篇是指間砂裏麵構思的最早的一篇想法早就有了也比較完整清晰。可因為太清楚該怎麽寫了反而失去了漏*點。一個現成的故事就是從哪一點切入開始敘述都是一個問題我翻來覆去寫都不是很滿意於是漸漸冷了下去放到一邊了。
現在先寫紅塵篇看看吧等四篇全部完工以後再考慮順序的問題好了。
這一篇有些摹仿希區科克的片斷此外我寫的時候還想起了為了傅紅雪殺人的那個妓女……那樣複雜激烈的人性轉換。雜七雜八的念頭和思路太多了反而分心了那。沒有希區科克或者古龍兩位大師筆下那樣簡練而感人的效果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