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劫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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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自己運氣不好。
從前的她當然不是這種看法她隻知道自己很開心。很快活人人都疼她自她出生後父親的事業便蒸騰日上威名蓋世而她寄住在外公家裏“安樂堂”也就十分興旺。好景她住的瀟湘館蓮花都開得特別茂盛特別美也特別香疼她的六叔也了財惜她的何大嬸也臨老生了對雙胞胎連她養的貓貓狗狗也又肥又壯精乖靈俐有隻鳥還會講人話連她據說世上己罕見的瑞獸:灌她也養活了一對且還會在喜慶節日時“歡歡”。“歡歡”的叫個不停“過年春節的十五天裏還會一隻叫“恭恭恭恭”一隻叫“喜喜喜喜”。
就算她種的紅辣椒居然會長出隻茄瓜來。連娘看了也忍不住說:“這是大紅長出了大紫。”
隻不過在五、六年前一切都突然在一夜之間轉變了。
那一夜從泰山匆勿刮來一陣狂風大概要急急趕到嶗山那兒去吧花兒在一夜間落盡次日花圃裏殘紅片片遍地狼藉。
這之後她的運氣就每況愈下從沒有好過。
這時候她才知道原來以前種種際遇都是好運氣。
原來好運氣是這般難得的。
可惜她在得到它的時候沒有及時加以好好珍惜。
人總是在失去時才懷念曾經擁有。
不再擁有時才知道珍惜。
她現在是個不幸的人。
——一個多劫的女子。
她正在應劫。
——劫難何時了?
被劫重重有時她真想死。
可是她不能死。
至少現在還不能。
因為她還有心願未了。
——她本是個容易感恩的人她對一切都心存感激感謝父母生她。親人育她、大家疼她感謝她所擁有的美麗健康甚至對四時遞換、花開花謝都生感動直至到了現在……
而今她是個有仇必報的女子。
她已仇深似海。
她有血海深仇。
紅紅旭日深深恨。
層層雲海。
片片仇。
不隻是仇也愁。
她看到這個人心裏就愁。
——事實上“他”隻怕不能說是一個“人”。
這樣的一個“人”:他的頭一根根戴起像狼牙棒又似箭諸但偏是中間一大片卻成一口陡然生的湖連一根毛也沒有可是占據那幾的卻不是頭皮而是青青藍藍、在日光直射時陰陰隱隱的閃爍在月光映照時鬼鬼崇崇的蠕動著的鱗片。
可是他亦不是“魚”。……盡管他理應睡得不太熟但四隻獠牙依然露出嘴巴喀嚓喀嚓像在咬一隻有殼的瓜有時還突然啐罵幾聲揮擊幾拳山上偶然出沒的走獸乍聽也會夾著尾巴逃走連一向大膽的東北熊也不例外。
那時候他的臉突然青獠著牙伸長著舌頭在舔他布滿了青頭蒼蠅的療瘡——其實那兒是一個爛肉團按推理應該是他的鼻頭。他一睡下去再幹燥的地方也為之濕潤因為他的口水流了一大灘多是青的有時也帶黃的但不管青的黃的都一定有膿。這時分的他的確“青臉獠牙”可是他又不是牙獐、河麝。
……乍看還以為他有三隻腳盡管三隻腳裏沒有一隻是完整的一隻看到了濃、血還可以看到白骨;一隻則像獠的前足那就像獵犬差不多傳說隻有遠古的部落檢猶跟人猿雜交後才會生的現象而檢猶稱為??、葷允相傳是給黃帝驅逐到朔方以北的民族在殷周時還活動在陝西、甘肅一帶。隻有一條(也就是第三隻)腿最像是人腳不過仔細看去它是生長自最後一根脊骨與股縫之間那應該是尾巴而不是腿。不過他也並不是爬蟲。……這樣的一個“人”真的是“人”嗎?能稱為“人”麽?能以“人”相待麽?
搖紅每想到這裏就悲憤得想哭。
絕望得想死。
可是她卻因為悲憤而不可死絕望而不能哭。
她要活下去要報仇就不能死;更沒有奢侈去哭泣哀慟。
盡管這是荒山日照依然寒寂靜但危機四伏而她隻是個弱女子好像一件給人廢棄的貨物伴著她的是一隻獸……
突然陡然的那隻“獸”兀然很驟然的霍然驚醒。
——像在醒夢中碎然給人紮了一刀似的驚跳了起來。
不過這又像他一貫以來的醒法。
他好像從來都不曾好好的安安詳詳的醒來過正如他睡去也一樣。
——隻怕有日他死去的時候也一樣會像疆屍一般的忽然彈跳起來吧?
他遇敵般的彈跳起來又蹌又踉又驚又怕像一頭給人踢醒的老狗。
他左右四顧如驚弓之鳥兩翼一張一合像狂嗅什麽氣味。
然而他隻要一移動這清新爽朗的山上雲空就布滿了他的腐臭——也不知是他身上“穿著”那破破爛爛。襤褸的“布碎”還是根本是從他身體裏外出來的氣息。
他起來得很慌張。
他那一雙眼(其中一個隻是一口“洞”)明顯的由暗紅轉青然後變成幽幽的碧。
然後他馬上“找”她。直至他看見她了眼色才又轉成了暗得紫的紅。當他現她也正望著他的時候必會垂下了頭或調開了視線這時他的眼光又是令人幽慌慌的鬼碧。
搖紅現他每次都是這樣。
——至少每次醒來都是這樣。
可是這一次他咧著牙映著旭照搖紅甚至清楚的看見:
他上下大齒間還掛著糾纏未斷隔夜而膠粘的唾液而且顯得比任何一次驚醒都來得恐慌、驚怖。
“唱喔啊——喔鴉……”他前麵鼓盡了聲也隻能出幾個打從喉頭縫裏逼擠出來幾乎毫無意義的獸鳴使人意會到他本來就是梟禽會說人話隻是一個錯覺“……有人來了……”
搖紅聽了隻覺一陣昏眩。
“有人來了”。
——他說有人來了必有人來一定不錯。
因為他是獸。
他有野獸的本能。
搖紅仿佛又聽到那些兵刃利爪、銳齒、撕裂肌骨的刺耳聲響。
她好像又看見:那些暴現的血光遍地的血紅和嗜血的妖獸在腥風血雨中恣肆歡騰……
“走!”
他跳了起來吆喝了一聲。
然而疲備不堪抑或是拒絕再逃的她卻欲振乏力才站起來足傷就一陣劇痛一時連站也不穩麵對旭陽隻覺心頭眼前一陣鬧暖的紅幾乎就一個跟斜裁下峻峭的懸崖去了。
那頭獸一伸手就抓住了她。
手大如熊。
比熊掌還厚。
更粗。
——也更臭。
他沒有長而尖銳的利爪但指甲又平又扁藏滿了汙泥像一片片的鏟子。
他一聳肩就把她接背在肩上。
然後他就飛縱急竄像給三百一十二名獵戶和兩百三十一隻獵犬追殺的獸義無反顧的亡命的逃。
走!
——路上風迎麵勁而急吹她閉上眼隻覺得臭。
泰山高越上高峰搖紅越覺得自己已沉淪掉下深不見底的淵源。
她就像一件貨物任由命運和山獸一般的他來擺布。
這兒風光絕美!
風光無限。
從這兒望過去山風如瀑一衣帶水阡陌綿亙平疇萬裏曠無涯際萬壑千峰盡收眼底。
山影、樹影、石影、雲影交織成優美勝景紅雲金日漫天飛芒舞盡長空巧奪蒼穹山巒起伏嗟峨奇石無一處無風景無一處不成風景連在空茫無邊處都是風都是景。
虎山勢若虎。
摩天嶺擎天而立。
那“怪獸”藉屏風岩為屏一路直上以氣吞萬裏如虎的步姿登羅漢崖口越高的他越要上越陡的他越要挑他拔足狂奔喘氣呼呼渾忘了他背上還有個人似的。
他那打了幾十個招活像在那兒纏了條蟒身似的脖子那兒有塊布綁了個結頭後就掛了個小小的包袱搖紅的臉就枕在包袱上麵。
狂奔的是這頭怪獸而不是她。
她完全不用力氣也許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無力可用甚至沒有氣力去生存。
她枕著那小包袱看著他亡命的翻山去越嶺去幾次幾乎失足越險的風光就越美危到極處居然感覺似驚險她忽然覺:能夠這樣不死不活的存在也是一種幸福。……
就在她剛體會到這一點的時候她身下的怪獸突然停了下來。
陡停。
他一停就像塊給驟然給魔法點成的石頭僵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甚至沒有喘息。
——那比狂奔逃亡更加突兀。
靜止。
搖紅仿佛聽見大顆的汗滴聚結成河溝淌過粗糙難聞的厚皮折痕間。
搖紅逐一唆過周遭一列列一座座如同羅漢一般的威猛且形象個個不同的奇岩異石忍不住向身下的他:
“——怎麽了!?”
沒有回答。
靜。
止。
陡地一聲大喝:“出來!”
人倒沒馬上出來。
出來的是七支槍。
七種不同顏色的槍七道尖銳破空的風聲疾投向他!
射向他也形同刺向她——因為這時候她和他是連成一體的!
看到了這出手槍法她的心己沉了下去:
她知道來者是誰。
——“孫氏七虎”耍的當然是“花槍”:七色奪命血花槍!
她更知道“一言堂”已下了“決殺令”:要不然給個天“孫氏七虎”做膽子他們也決不敢出手如此了無忌憚。一網打盡!
她明知孫疆會下令決殺但卻沒想到:命令會來得那麽快那麽急那麽不留餘地那麽六親不認!
盡管她早已情知後果她也早已知道沒有好結果但一旦現來得這麽快這麽無情這麽決絕狠心她仍是忍不住心一酸眼裏一熱。
——這樣絕情隻有自家的人才能做得出來!
這一刹間她已無視於生死:死生亦不足重視。她閉上了眼等“七色花槍”將她紮上十四個透明窟窿。
在閉上雙目之前她仍覺初升的太陽紅。
好紅。
紅得像花。
像血。
像一顆突然受傷的心。
她已無力閃躲。
她也拒絕再逃。
她不避。
她在等。
等死。在這等死的瞬間掠過她心裏的有一個結:本來是風景是誰迫她上了絕路?
鐵手也不明白:在看“飄紅手記”上冊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個幸福少女的情懷開心女子之紀事——卻怎麽會演變成要命的傷害遭擄被劫的下場?
他想象不出那樣的一對壁人那樣的一雙愛侶男的正英雄年少風華正茂女的溫柔多嬌備受寵護怎會鬧到如此地步:家庭破碎、花落人亡一個失蹤、一個遭劫?
他因為不能理解所以更要追看飄紅手記的第二集頁上隻寫了兩個悲涼的字:
“慘紅”。
紅是喜慶的顏色。
紅色奪目。
紅不慘至多隻帶點淒厲。
——為何叫“慘紅”?
紅色就像是怵目的風景都是為何走上了淒慘的絕路?
在手記的“慘紅”篇裏搖紅姑娘離開了肥城的“安樂堂”回到了雪野莊的“一言堂”。
重返“一言堂”的她初隻覺有點陌生繼而覺得有些不習慣可是她是越來越不能適應愈來愈不自然甚至還覺得愈來愈漸不對勁起來。
最不對路的一個要害是:她的父親已不再是記憶裏的好爹爹。
在她寄住於外祖父公孫自食度過美好歲月之前父親孫疆是個爽朗慈藹令人可依仗的好爸爸。他很少動怒但不怒而威。他很少大聲說話但輕咳一聲也讓人有肅然起敬的份量。搖紅記得:就算是因為有段時候跟“拿威堂”的那對“挫神槍”孫拔牙、“怒神槍”孫拔河兄弟因為對她起不軌之意而生大衝突之際他一連六天六夜未合過眼。一直未曾歇息過但他眼神依然清朗、明晰一點也沒有紅筋、黑圈。搖紅就記得有一次父親跟“拿威堂”的總堂主“青龍僵月槍”孫出煙決戰三百回合後依然談笑自若。甚至連絲都不曾亂。
——爹爹就是有的是這分氣定神閑誰也比不上。
還在童稚中的搖紅深植在她印象之中是父親有力而溫厚的臂膀時置於她股腰間造成“人手搖籃”為她搖搖蕩蕩。娘親則在旁微微笑著看。夕陽紅得很洋洋。
那就像坐秋千一樣——但蕩秋千那有這分安全、溫馨的感覺!
可是現在回來一切全變了。
爹爹變得凶暴煩躁。
他常為小事而大怒甚至動輒殺人。
他的名頭愈來愈響.但也愈來愈忙
搖紅幾乎已很少看到他更逞論乎像當日一樣以手為搖籃、以臂膀為秋千的重溫父女之樂了。
搖紅很懷念那時的情境。
那氣氛。
那感覺。
她更想念的是公孫揚眉。
自從公孫揚眉因為要接近她而加入了“一言堂”之後他也像孫疆一樣越來越忙了兩人也越來越少見麵了。
公孫揚眉在孫疆麵前已變得愈來愈重要;在“一言堂”裏也更加舉足輕情重——可是他的人也變了。
以前的他盡管有時太飛揚跨扈、太傲氣淩人、出手也太狠辣但無論怎怎麽說都讓他那高潔的氣質以及任俠之心所涵蓋了使人覺得他並不過分或理應如此。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他變得十分好狡。
他的豪俠之誌、出塵之氣;全讓囂狂、歹惡而掩蓋了:變得他不像他而像另外一個“山君”孫疆。
搖紅不喜歡這樣子的轉變。
她更不喜歡的是:父母常爭執。
爭吵像春夏間的蚊蠅一般常揮之不去且愈來愈密集營擾愈漸是殺傷力。
——爹娘之間爭執的究竟是什麽搖紅本來不甚注意。
她隻知娘好像得悉了爹的一些事情十分反對而爹又因為娘親以前的傳言而動輒大興問罪之意。
兩人衝突愈烈。
以前的恩愛已不複再。
娘親有時還挨了打她記得有次全身瘀傷頭破血流的娘親緊緊抓住她的手說:“不要讓揚眉跟你爹學壞了去趕快去勸他懸崖勒馬——不然就沒救了。”
娘親並沒有說出來那是什麽事。搖紅有次問了她也隻是喃喃地道:“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他畢竟是你爹。給他一個新生的機會吧。”
這段期間父親反而跟“拿威堂”的孫出煙孫拔河、孫拔牙一門三父子:“天地人三槍”言歸於好合作無間。不再衝突。搖紅隻隱約現每次初一、十五都有個奇怪的人來找父親可直入爹爹之書房或密室交談、密議良久那人去後爹娘多生爭執。
不知那是什麽人來談什麽事?——可是在搖紅的心中當然極不喜歡這個人但她又從未見過那人的樣子。
那人雖然並未蒙麵但好像不想讓她或“一言堂”裏其他的人留意看他似的(當然當時身為孫疆左右手的公孫揚眉是例外).他一直很少讓人看到他的真麵目。
不知怎的每次這人經過或者她經過這人的時候盡管相距甚遠她都必定生起兩種感覺:
一是熟悉。
那種熟悉就像是一件多年的衣服已多天穿在身上而今就算閉著眼睛穿上也完全熟悉它的顏色、布料、質感……
二是悚然。那是午夜夢回乍醒你現有一條蟲鑽進你被窩的感覺。
可是她一直不識這人的廬山真麵目隻知道他每次來過之後爹就變得更暴戾了幾乎每必與娘生衝突公孫揚眉更會忙得不見瞬影。而且在地窖“淺水灣”那兒傳來淒厲且令人心悸的哀號狂呼聲不但不絕於耳猶如人間地獄有時還“浮遊”在九鼎廳。緋紅軒一帶如泣如訴鬼號神泣不知是人是獸——莫不是那隻“怪獸”已逃出了地牢?
搖紅心中是既驚疑、也恐懼。
然而搖紅現公孫揚眉己殺人太多而且已殺了太多不該殺的人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尤其她在一個十分偶然的情景下見到那隻“怪物”之後:更不能容忍了。
她已不能再忍受一個她看好和深愛她就變得的人變成了一個殺人狂魔奸詐的小人。
那一晚她下了決心在“絆紅軒”裏在那些傾國名花和無名草木間與他詳談勸說便表明心跡。
“你再這樣墮落下去你就不是你了至少不是我所愛的你了。”
她大意是向他這樣說的。
公孫揚眉初聽的時候仿佛非常拒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公孫的回答令搖紅疑惑莫解。
“為什麽?”
“你爹答允讓我娶你但一定要替他完成這些事。”公孫揚眉苦惱的說“不然他甚至不讓我接近你。”
“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你而做的”公孫揚眉一雙劍眉而今並未飛揚反而沉鬱的聚厭著一雙炯炯有神的俊目:“而你卻………”
搖紅這才明白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
花影綽綽。
樹影斑斑。
她的臉很熱。
“你……不值得為我這樣做。”
不知是因為公孫揚眉悟性高還是他完全能領會孫搖紅的心意但搖紅姑娘說到:
“你再這樣下去是沉論而不是飛升我喜歡的是一個堂堂正正、任俠的你我要嫁的是這樣的你。你再這樣助紂為虐你隻會失去我對你的……”
公孫揚眉已表了態:“其實我也不喜歡這樣做。今午諸葛先生跟大捕頭無情來過“一言堂”也私下跟我談過這事。他們也希望我說臨淵勒馬不要自毀前程。我也知道你爹所作的不會有好結果。我跟鐵二捕頭也有過命的交情他也是一方豪傑他師父和師兄自然也是人中龍鳳他們說的我聽得進……不過山君知道他們找我談過己十分不悅他們一走已向我作了做告——如今你這樣跟我說了你的意思我懂了……”
然後他就說出了他的決定:
“我明天就跟你爹說請楚。他那些事傷天害理有損陰鷲我也勸她放手了吧!這事已驚動京裏官差武林垂注他再強持恐遭反噬。他……”
他很有感情的說:“我是支持他的。他畢竟是你的父親——萬一有事我也隻好幫他到底。”
搖紅聽了深心感動。
那是個很晚的晚上。
那天夜裏十分夜晚。
風很大。
夜很柔。
花影很亂。
更亂的是搖紅的心。
因為更近的是揚眉的呼息。
看到他深情而略帶憂鬱的雙目帶點暗紅她突然明白了開悟了。
她完全明白過來了。
完完全全的徹徹底底的明明白白的明白過來了。
她一直以為他是很驕傲的。
至少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
他極度自信已經自信得有點接近自大。
可是原來那些隻是最後也最脆弱的掩飾他那樣頑持隻是因為那是他最後的陣地最深入的雷池。
他已不能再輸。
因為他一見到她之後早已輸掉了自己。
他是因為大注重她了才特別要強持那一點自尊以及恃別自重。
其實他幾乎是為她而活的。要不然他也不會甘心為“山君”效命。
他在她麵前隻剩下一件蔥衣般薄弱的外殼甚至經不起轉風微吹。
而她也一樣。
他以為她是天之驕女追逐於她裙下的不知凡幾她眼高於頂像紫禁殿上的鳳凰未知會對凡夫俗子加以青睬。
可是那也隻是她的外衣。
薄若蟬翼所以才要諸般修飾遮掩希望不致於讓他一眼看透。
其實她的心一早已屬於他的了。
她鍾迷於他。
情鍾於他。
也許愛情是一場各自匿伏後才互相現的遊戲而今他們已互相證明心心相印已不再需要匿伏、躲藏。
甚至已不需要潤飾。隱瞞。
他愛她。
她愛他。
如此。
而已。
她以一身簡潔俐落中訴說了說不盡的風情他卻以憂倡的眼神與她相遇。交融。
他們兩人的影子已疊合在花影中。
氣息溫柔著氣息心跳催動著心跳.他的眼劍望入她的眼鞘他焦的的唇在尋索著她的紅唇。
他要一頭栽進去的愛她。
得到她。
他已義無反顧也退無死所。
要是不能得到她他已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是愛她的。
她也是。
今晚他們已證實了這一點這一個事實。
可是他們更須切契合的一點是:
他們之間已不分你我不分她和他。
他們要合一。
合而為一。
狂熱的愛人需要合體的澆灌。
大愛無悔摯愛無恨。
然而誰都不知道黯裏有不隻一雙幽恨的眼目睹他們從花團錦繡愛情的台階一步一步的走人沒有光的所在終於步入一條絕情的路。
絕路。
那一晚之後她是他的。
他也是她的了。
他一向傲慢孤寂而今他卻不是一個人孤軍作戰了。
因為他心裏有了她。
她一向矜持自潔如今她最愛的卻不再是自己了。
因為她身體和靈魂都屬於他的。
垢詭的是那晚之後他有了她她也有了他但他們卻不再在一起了不再在一起過不過盡管如此也並沒有改變這個事實。
幸運是難以控製的但心情卻可掌握。
尤其是情。
此情不渝。
今生無悔。
命運往往非常殘酷而且往往在它最殘酷的時候你才會分外感受到它是確然存在的。
那一夜不朽若夢。
夢幻虛空。
他在她體內爆炸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已走到了世界的尖峰;幸福的絕頂他覺得淋漓盡致欲死欲仙縱粉身碎骨亦無悔無憾。
她也是。
所以她哭了。
像一場雪融。
也許公孫揚眉並沒有完全能了解搖紅的哭泣是因為感動而不是傷心所以他毅然表達了他的決定以一種宣誓式的姿態:
“你父親正受人指示也跟人合作要研製出一種方法訓練出一批極厲害的殺手隻聽令於主人決不會違抗完全混滅人性唯命是從而武功精進神誌集中力大無窮於人的極限——如果能成功誰擁有這樣一大批殺手誰就可以稱霸武林無敵於天下因為他要清除任何障礙都絕無障礙;他要辦什麽事都沒有辦不成的——而又決不必擔心會有手下坐大倒戈的情形。”
搖紅惶惑的問:“爹要那麽獸性的一大批人來……千什麽?”
“他……”公孫揚眉歎道:“他本來是個很有誌氣的人——這種人如果受人慫恿和讓人操縱很可能就變成了個極有野心的人:
“他想稱霸東北染指中原。”
“像你——”搖紅問“也是?:
“是。”公孫揚眉長籲一口氣答:“我確也像是他那種人好的時候是雄心壯誌不擇手段的時候就心狠手辣。
“可是你為什麽……?”
“開始我是因為要接近你才為你爹效力。隨後我也為這個壯舉而動心全力投入。不過我也慢慢現這計劃中犧牲太多、太大、也太恐怖一個常人一旦參與一定受耳儒目染荼毒同化成為獸性大惡毒無比的人。今晚有了你的鼓勵我一定要抽身拔足並會盡一切所能勸你爹早日收手。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力製止這個惡孽在‘一言堂’滋長下去的!”
可是孫搖紅還是很擔心。
“爹一向很固執的近年更加頑固……他會聽你的話嗎?”
對這點公孫揚眉非常自信。
“他會聽的他需要我和襲邪。他若要訓練出‘人形蕩克’來一定需要襲邪的配種方法還有我們‘安樂堂’的獨門秘藥以及你爹的殘酷訓練方法。三者缺一不可。”公孫揚眉衡量局勢似乎很有信心這是搖紅第一次聽到“襲邪”的名字。“如果他不同意我就不告訴他藥方他就無法辦成此事最終仍是會妥協的。”
“……如果他堅持到底呢?”搖紅仍是擔心。
“那我就不惜與你爹一戰。”公孫揚眉依然有信心“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不會傷害你爹爹的。我也一定不會敗在他手裏的。我隻是要告訴他我已下決心不惜一切也要他停止這滅人寰的殘酷計劃。”
“為什麽要用藥物。配種、特別調訓這些辦法呢?”搖紅曾不解地問:“以德服人或曉以大義豈不更好?”
“弊在人有二心。大業未成還會同心協力奮圖強可是一旦宏圖開展很容易就生異誌。愈是有思想的一旦羽翼已豐愈難縱控這正是你爹和影響他的人所憂慮的。”公孫揚眉說明了問題的結症“更何況人有七情六欲易為分心又有私心很難一心一德專誠一誌為一人效死到底。我們三者配合就可以製造出一種姑且稱之為‘人形蕩克’的怪物絕對鞠躬盡瘁死而後己且終生隻知執行任務摒棄情欲誰手上有這批悍將死士誰就擁有最強大的力量足以摧毀一切足可獨霸一方甚至雄霸天下。”
搖紅聽了也不禁籲了一口氣“難怪爹會為此而鬧得個心力交瘁性情大變了。”
“本來男兒誌在四方有雄心壯誌也沒什麽不好。”公孫揚眉補充道“隻不過因為我參與了這計劃分外感受到若要完成它得要犧牲太多的人殘害太多的無辜大過扭曲和泯滅人性!我最近全心投身在裏麵也期待它能成功因為太過熱切而忽視了它的後果與代價!”公孫揚眉以一種揚眉劍出鞘的勇決道“今晚我有了你才清醒過來才醒悟自己造了孽。不不行我一定要終止它——這‘人形蕩克’太可怕了它好像是一種毒物讓人吸取了它會快活過神仙然而事實上它卻是食人血髓令人沉淪直墮入十八層地獄裏去!”
這是搖紅第三次聽到“人形蕩克”這名辭——雖然她依然不大弄得清楚那到底是什麽?”
到底是人?還是獸?
——是人形的獸?還是獸形的人?
她沒有細問。
也不及細問。
她隻是擔心。
擔心公孫揚眉會出事。
“我不會有事的。就算我萬一不幸也不會同任何威迫下透露藥物名稱。收集的方法和下藥的份量我不能讓這滅絕人性的計劃再繼續下去。”
像看出了搖紅的惴惴不安公孫揚眉解說並安慰道。
“如果萬一……”搖紅不知怎的覺得很有些傷悲她看著他時也不知為何依稀感覺到任何一句話都是最後一句話了隨便一眼都是最後一眼了。
她甚至感受到這個本來飛揚淬厲的青年而今溫柔溫存的男人卻是一個悲傷的情人她的未來和今生好像要欠負他許多傷悲的人情。
她不了解自己這種感觸是因何而來如何滋生的。
“如果萬一你出事了”搖紅問“我應該怎麽辦好?”
“你什麽都不要辦就告訴你娘好了。你娘是我最佩服的女子她為阻撓這個計劃已觸怒了您爹但她還是持正執言受屈無怨。”公孫揚眉道“她一定會站在你這邊的另外……”
公孫揚眉說到這裏雙眉悠悠揚雙目也悠揚了起來“也許還有一個人他在京師很有名……”
“他叫鐵遊夏人稱‘鐵手’。”公孫揚眉一說起這個人來就不禁眉飛色舞“一旦我出了事若是連‘正法堂的孫三伯也不能明察英斷那麽天下間也許就隻有他能夠還我一個公道了。”
孫搖紅聽過“四大名捕”的故事也風聞過鐵手的傳說。
她知道四大名捕是不管對象是權貴還是庶民他們都申張正義維護法理儆惡鋤好賞善扶良的六扇門精英。
他們雖隻是捕快但身懷禦賜“平亂霍”加上有諸葛神侯在朝中正義勢力的支持而且在江湖上。武林中闖出了極大的聲名與威望這些年來己成為了包青天之後四位能執掌正義法理秉公行事為民出頭替天下除禍害的出色人物;
“他是你的朋友?”
搖紅知道公孫揚眉年少氣盛得罪人多當然樂於聽到他結交好友的事。
誰知公孫揚眉的回答非常斷然:
“不是。”
“他是我的敵人。”
“我跟他本來無仇但在我第一次跟‘安樂堂’堂主公孫自食赴京時已與他結怨。結怨的肇因是長孫飛虹。”
孫搖紅當然知道長孫飛虹是誰。
就連在專心讀“慘紅”的鐵手與猛禽也非常記得這麽棘手也的手的絕頂人物:
——二十年前武林中有一段歌闕:“會堂臨絕頂一覽眾山小;不拜一貫堂必會淒涼王。”又雲:“不見天日事猶小乍遇飛虹孽為大”等句都是在說當年主掌山東神槍會公孫家決策高層、主掌大局的“一貫堂”其負責人“淒涼絕頂槍”長孫飛虹的威大勢大名震東北聲遍天下。
本來像長孫飛虹這樣的人物武功高從者眾聲威響隻要盤踞東北開疆拓界再舒展鴻圖也無人能動其根本。隻惜他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憂連他過人的武功。才智也無法跟他化險為夷的事。
那是大事。
因為他一向有大誌。
大誌逼使他做大事。
長孫飛虹見當時朝中變法太甚民受其苦皆因宰相王安石力行新法之故。王安石性極執拗且自視極高對意見相悻者輒動斥其流俗荒誕竟論:“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議論不足恤”之狂見長孫飛虹本來就看他不順眼加上他曾從學於呂誨呂不值王安石所為也沒有太大的遠見看出王安石新法的深遠來源和高遠理想故大罵他為“大奸大詐”。長孫飛虹受他影響已懷“鏟除”這個“作新法以誤蒼生”的宰相王介甫之心。
就算不受呂誨慫恿王安石所推行的政法對“神槍會”亦造成重大的影響。
譬如“保甲法”以募兵用民兵本為守望相助之意但召募過程未免擾民又不能作為正式軍隊對“神槍會”的結構組織大有幹擾。何況東北一帶多販馬為業“神槍會”‘亦不例外。王安石見宋遼間糾紛漸多每有邊事求馬至難覓驅若渴故想利用民力來繁殖馬匹以供軍用行“保馬法”設下許多法例來追究、約製可是這樣一來形同與馬販結仇。加上王安石大力推行“軍器監法”、將數州之軍器製造廠集合為一仿照錢監之製總管監督一切軍器打造更使得以製造各類兵刃槍戰成名營利的“山東神槍會”無路可走隻有挺而走險欲殺王安石而後快。
“絕頂淒涼論神槍”。長孫飛虹當時是“神槍製會”中負責決策司令的“一貫堂”中的總堂主他有監時勢身負重責便扶植副堂主“槍神”孫三點並撣讓退職聯同以打造兵器、火器稱著江湖的“江南霹雷堂”田字輩高手雷禹、雷禹兄弟以及“黑麵蔡家”的副堂門人蔡克子一同赴京暗殺王安石。
他這一次並未成功。
原因是碰上諸葛小花。
那時候諸葛先生初嶄頭角大展身手救了王安石與大石公舒無戲還有米有橋等人打退了長孫飛虹一幹殺手。
長孫飛虹原還待卷土重來但後來在退身匿伏於京師以待再狙之際機緣巧合結識了當朝名士蘇東坡大儒程顧及大將王韶等。他們雖大多不甚讚同王安石變法過急過劇氣量太狹但對其為人卻仍然激賞對其用心亦表同情長孫飛虹因而了解變法個中原委因感王安石氣節苦心故而打消了刺殺念頭回到東北。
重返“神槍會”之後的長孫飛虹現“槍神”孫三點已大權在握井把“一貫堂”料理得頭頭是道他也不獨攬大權與孫三點互為輔佐並轡合馳一齊管理“神槍會”之大業。
不過他赴京一擊無功而歸雖不久後王安石罷相司馬光當政一切恢複;日法“神槍會”得免新政衝擊但長孫飛虹始終覺得有點悻悻然也鬱鬱寡歡。
這樣過了許多年生了很多事終於趙佶即位重用蔡京。蔡京誤國逆行倒施內外勾結表裏為奸國無寧日。
長孫飛虹奮起大誌這一次他要刺殺的是蔡京。
不過這一趟卻無人陪他一道行動蓋因蔡京是與王安石完全不同的人他大奸大惡夠油夠滑懷好結黨打擊對頭就連“霹靂堂”和“黑麵蔡”門內也有他的黨羽早已拉攏串聯。
他們都不願意得罪蔡京。
這一次暗殺長孫飛虹也功敗垂成——卻不是因為諸葛小花阻撓而是他的同門元十三限出了手。
元十三限打退了長孫飛虹。
兩人皆負傷隻不過長孫的傷要重一些。
長孫飛虹花了數年的時間養傷才複元了八成;元十三限頭上著了長孫飛虹掌力餘威所及看來並無大礙實則日後元十三限時有瘋狂癲病跡象乃源自於此。
長孫飛虹這次回到“神槍會”覺得大勢已去“一貫堂”為“槍神”孫三點撐腰亦多為其羽翼他便黯然離開東北一旦傷勢複原誌態複萌又要赴京刺殺。
隻不過他這次要殺的不是蔡京而是蔡京背後的”大靠山”皇帝趙佶。
這時候的他對世情觀察已完熟多了。
他現就算殺掉蔡京也沒有用。
因為蔡京其實是附和奉迎趙情行事他作惡多端禍害萬民塗毒天下權力卻是自趙佶所授如果殺了蔡京仍治得了標治不了本所以膽大心雄的長孫飛虹決意要做一件膽大妄為的事:
行刺天子!
他帶同“一貫堂”中五六名“一貫堂”的親信、高手一起行事。結果這一次他又遇上了諸葛先生。
諸葛先生當然不讓他得逞。
數番苦戰他擒住了長孫飛虹並曉以大義:
“現在是佞臣作惡鷹犬為奸哪有不殺禍端卻先欺主弑君的道理。”
可是長孫飛虹並不同意。
“奴才作惡乃仗主人之勢。誅其禍天下太平。你這惡奴助紂為虐每一次大事都壞在你手上我且一並殺了。”
諸葛先生長歎道:“你殺了我也沒有用蔡京、梁師成、王黼一眾濫官汙吏依舊賜禍天下恣意劫掠你可奈得了他們何!你可一一殺光他們!方今聖上文學出眾極有才華本有作為隻一時胡塗聽信宦官播弄。若慢慢予以諫輔。或可恢複睿智明斷。無論如何今天子宅心仁厚就算怒遷朝臣多隻滴貶驅逐罕有下抄家滅族之令。你們若殺君主群龍無大樹刨根廟堂豈不危危乎矣?再說蔡京等中涓黨羽大權在握遍布朝野呼應天下就算扶立幼主又何人能製宦君之氣焰反而讓他操縱擺布塗炭生靈重曆董卓曹操挾天子之亂!這一來遼軍壓境內優外患豈不社把傾而誤蒼生!?”
長孫飛虹終於明白了諸葛先生的意思:
——一個已有頑疾數十年的病人通身都是惡疾隻奄奄一息苟延殘喘一旦求醫如果下了猛藥不但治不好隻會馬上一命歸西!
而今宋室就是那病人。
要變隻能漸變事緩則圓欲則不達。
——如果殺了趙佶可能連國家都得要亡了。
那麽說難道要侯趙佶自動自覺反省痛悟改“邪”歸“正”回心轉意麽!
試問有哪一個當權得勢。生殺由已一念之間的人能夠作如此痛悟交出權力痛改前非呢?
不可能。
為這一點長孫飛虹很黯然。
很惘然。
一向大膽妄為、雄心壯誌。從不言敗永不言倦的他終於撒手受擒。
因為他已覺得事不可為。
諸葛先生本有意私下開釋長孫飛虹。他十分敬重長孫飛虹的英雄膽識、豪俠氣魄。可是蔡京黨羽已風聞此事走報天子。趙情知有人膽敢行刺龍顏大怒下旨要車裂長虹並派軍剿滅“神槍會”。
諸葛先生連忙力勸諫之無效隻好陳以利害:
“山東神槍會大口孫家一族勢力浩大武功高絕在武林中門徒多黨徒眾且武功高強軍器稱絕江湖如果殺了他們的頭頭反而迫使全黨挺而走險要是一幹亡命之徒遁入京城胡作非為萬一驚動聖駕騷亂宮宅那誠非美事了!”
趙佶聽了自然擔心了起來。他知道江湖上高來高去的人物是不受統禦又極難收拾的隻好暫時不處決刺客但仍聽蔡京之言下調將長孫飛虹還押牢中好讓“神槍會”的人有所顧忌不敢放肆。
如此一來諸葛先生就不得釋放長孫飛虹了。
長孫飛虹收押天牢由於他名垂天下加上武功極高諸葛先生又一再叮囑打點要獄卒、牢頭善待此人所以他居受困牢中多年獄中多以“淒涼王”相稱而不名之除不得自由之外仍有一定之威望。(由於這段前因使得日後京師武林之爭裏白道上的好漢唐寶牛與方恨少因犯事而囚於天牢就是因為得到“淒涼王”的救助才得脫困。故事詳見“說英雄誰是英雄”係列。)
不過這過程裏還有一個相當重要的插曲:
那就是公孫揚眉陪同公孫自食去劫救長孫飛虹一事。
他們當然會去救長孫飛虹。
——公孫自食與長孫飛虹本有深交長孫飛虹本是”一貫堂”的領袖在他當政的時候山東“神槍會”不但上下團結一致而且聲勢浩大聲威日隆。
公孫揚眉當然支持公孫自食何況他自幼就崇拜膽大心雄的長孫飛虹。
於是他就在京華裏遇上了鐵手。
還交了手。
在“慘紅”篇裏孫搖紅記下了公孫揚眉與鐵手相交的這一段細節和對自。
這使得鐵手看來分外會心。
他的神思難免已飛到了當日與公孫揚眉交手乃至交心的歲月裏。
猛禽卻看得十分留心。
他現鐵手著手辦這件看似跟他一點關係也沾不上的案子細察下卻其實似有千絲萬縷的糾葛。
他的警覺使他留意。
當時公孫揚眉對孫搖紅的說法是:
“我們要救長孫總堂主要劫牢。四大名捕不讓我們得手。我們便打了起來。”
搖紅吃了一驚。
她知道四大名捕既名動天下也名不虛傳。
她自小心儀他們崇仰他們的隻為正義不分貴賤拔刀相助決心維護法紀的風骨。
可是在這刹間她完全無由地。沒有保留的全心全意的支持公孫揚眉甚至不管有誰危害到他都是該死的。
——就算是“四大名捕”也死不足惜。
“你贏了?”
公孫揚眉能夠回來當然沒有敗。
“我開始也以為自己贏一招半式。”公孫揚眉自嘲地笑了笑“我正好對上鐵手當時還用麻紗蒙了臉——我們都不想牽累‘神槍會’。”
“可是打了一場之後始終未能救出長孫總堂主禁軍、差役可呼擁而至我以指作劍打著了鐵手趁機就走。”公孫揚眉又舒了舒眉:“那時我真以為自己是贏了。”
“你不是贏了嗎?”
搖紅狐疑地問。
“不過我與你外公及其他劫牢的人逃出了大牢之後仔細回想以鐵手之能及當時過招形勢斷沒有可能會著我那一‘指劍’的。”公孫揚眉苦笑道“我不能欺騙自己於是越想越懷疑。”
搖紅愛憐的望著公孫揚眉。
“所以第二天我故意到‘神侯府’附近去觀察鐵手……”說到這裏公孫揚眉輕歎了一聲:
“結果我現著我一記‘劍指’的鐵手完全像是個沒事的人一樣安然步行於大街。”
“那就是說……”搖紅也不敢置信。她知道公孫揚眉的“劍指”有時要比真劍還利還厲:他的劍能一劍插入堅石中直至沒柄但其“劍指”卻可淩空將岩石打碎一個大洞。
“他根本沒事。”公孫揚眉堅定地道“他是故意捱我一記‘指劍’放我逃走。”
“他為什麽要放你一馬呢?”
“我那時也不知道。”公孫揚眉道:“所以我再次跟他交手?”
“就在大街上……!?”
“是的。我找了麵酒旗裹住了頰顏假裝醉了拔劍上前挑戰。”
“上次是因為對方熟悉的地頭而且他的呼援又多”搖紅委婉的說“這次在大街上形勢上又要公平一些。”
“這一戰也不久隻交手一十七招打了四個彈指間的功夫。畢竟街上的人大多了我們都不想傷害無辜。我亦已全力以赴。”
——十七招!
——四彈指間的功夫!
——在人潮中不欲傷害無辜!
——連公孫揚眉這樣傲慢自恃的人物都說是:已全力以赴。
“結果?”
公孫揚眉搖頭:“我再刺中他一劍。”
搖紅喜道:“你贏了!”
公孫揚眉肅容道:“我沒有贏。”
搖紅道:“可是你是刺著他了。”
公孫揚眉補充道:“那一劍我隻刺在他左手手背上。”
搖紅道“那是你不想殺他留了一手。”
“不是的”公孫揚眉澄清“應該說我刺他一劍他避不過就用手擋了。”
搖紅道:“那他還是傷在你劍下了也不就是輸了一招麽!”
“好像是”公孫揚眉臉上一點也沒有勝利的喜色“但其實不然。”
“為什麽?”
“因為他完全沒有受傷。”
“但……你確是刺了他一劍呀!”
“原因是”公孫揚眉頓了頓“他是鐵手。”
他很快的解說下去“當時我能刺著他一劍的原故是:有個賣卡卡餅的老婦滑倒了跌向我那邊我正好劍收招無及但鐵手及時扶走了她並用手‘接’下了我一劍。”
“形勢非常明白”公孫揚眉眼裏洋溢著尊重之色“如果不是為救那老婦我根本刺不著他。”
“何況刺中他也無用;”公孫揚眉談淡的笑意裏蘊含了濃濃的自嘲:“他雙手比鐵還硬比鋼還強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他的手就是他的兵器。”
他舒舒眉毛又道:“試想我將劍刺在他的武器上那會有什麽效果?還算不算贏?”
搖紅這下也答不出來了——至少也無法再力自己心愛的人圓說下去。
她隻能問下去:“後來呢y
“後來人又多了起來而且在大街搏鬥難免引起恐慌且各路衙差連同京城的幫會人物即‘迷天盟’、‘六分半堂’‘金風細雨樓’的高手也相繼趕來……那己不是個決鬥的好場地。”
“他是京裏的名捕要是各路人馬雲集又是他占便宜了。”
“所以他也不肯占我這個便宜。他收了招。”
“——他主動收手?”
搖紅有點不可置信。
公孫揚眉道:“是的。他還跟我說:若是你一出手就暗算猝襲我就斷避不了你的第一劍。”
搖紅道:“他說的是實話。”
揚眉歎道:“可是我又怎能不事先揚聲便出招。”
搖紅婿然道:“若是便不是你了。”
揚眉道:“所以我說:今日勝負未分我還是會找你決戰的。”
搖紅問:“他怎麽回答?”
揚眉道:“他?他說:此地不宜久留你走吧我隨時候教。”
搖紅道:“那你後來還有沒有去找他決戰?”
揚眉道:“有。”
搖紅:“我看他對你似無惡意……何不——?”
揚眉:“那時我也對他起了敬重之心。無奈我還是想救走長孫總堂主隻要他在我們還是難以得手。再且我也動了好勝之意非要分一個勝負不可。”
搖紅仍是附和地道:“這結果連我也想知道。我想這不隻是好勝也讓人也好奇。”
揚眉道:“他當時問我幾時再打?何地再戰?我答:我會找你的。放心我不會突擊的。他居然問答:無妨。我隻希望結識你有機會交手就是有機會交友。”
搖紅:“他好像真當你是朋友了。”
揚眉:“我卻隻等和他決一死戰。”
搖紅:“所以你在京城徘徊不去?”
揚日:“我在等機會。終於有一次在綠中弄那兒生了一件爭執。”
“什麽爭執?”
“爭子。”
“爭子?”
“兩家子爭認一個叫囡囡的五歲小童作自己的兒子。”
“有這回事?”
“世事無奇不有。後來我聽人說了才知道詳情。那時我正住在巷口的‘一間客棧’裏——”。
“‘一間客棧’?這名字好怪。”
“其實也並不奇怪。那間客棧隻有一間上房十分優雅舒適那客店老板也夠趣致非他看得起的人他也不租。京城裏的人也真夠怪。越是這樣越是多文人、雅士、達官貴人要設法入住為榮。但那客店老板看得人眼的人倒是不多。”
“這麽妙的人……莫不是名聞天下。專經營古怪但品味高的客棧驛站的溫六遲?”
“便是‘老字號”溫家的溫六遲。”
“他倒是慧眼相識看中武功群的你了——卻不知他有沒有女兒?”
揚眉一笑:“他倒不是看得起我那三招兩式——他喜歡我的畫。”
然後他才加插了一句:“可惜他沒有女兒。”
搖紅哼聲道:“可惜?”
“可惜!”揚眉板著臉孔說。
然後兩人都一起笑出聲來。
“那件案子就生在綠巾弄裏住了陳員外、葉老板兩家人。陳員外原名陳今示有權有勢有人麵且在朝中有勾聯結交了不少權貴並領有官職但膝下無兒。葉老板則無他原名葉金童隻是個售賣陶俑、泥塑的生意人卻有一個兒子叫囡囡五六歲還癡癡呆呆不會識人不曉說話就因為比一般小孩愚鈍所以葉老板夫婦也少讓他見人。兩家比鄰而居常有往來由於兩家側門互通囡囡時亦到隔壁琉嘻。可是這一來卻生了一件奇事……”
搖紅倒聽出興味兒來了:“什麽事?小囡囡能鬧出啥大事來了?”
公孫揚眉道:“陳今示和夫人梁氏迄無所出倒是疼借囡囡。奇怪的是每次囡囡到他們家院去玩必有喜事。陳員外不是無端加官進爵就是得意外之財喜訊必至。於是夫婦二人視囡囡作塊寶。曾有詢於葉金童和他夫人餘氏可否將囡囡過繼給他們重金不惜。葉老板夫婦雖對囡囡愚呆很是遺憾。擔心但畢竟是自己孩子十分愛惜決不肯讓。於是兩家便為此事鬧得不快。葉老板夫婦生恐陳員外奪子故對囡囡也禁止不予人鄰家處。”
搖紅也聽入了:“葉老板夫婦未免小氣但愛子之心難免疑忌。”
公孫揚眉道:“這一來陳員外可光火了。他和梁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囡囡誘了過來串通了地保。裏長說囡囡是他親生的孩子葉金童夫妻因居所近便意圖綁架拐帶。兩家爭持不下一告便告上衙門。”
搖紅聽了也有點氣忿:“那陳今示夫婦好不講理。”
公孫揚眉道:“陳家朝中有呼百應口大聲響.葉金童夫妻又苦無證明囡囡為己所出就算不吃官司孩子也得判給陳家。知道青紅皂白的都不敢為葉金童作證不曉內情的更站到一邊隻作壁上觀。”
搖紅試探著問“你呢?……你是怎麽知曉此事來龍去脈的?”
公孫揚眉剔了剔眉道“我就住在他們兩家西側我那間房甚寬大街樓兩層盡在眼簾。那段時間我留在京一方麵結交多路豪傑好布伏日後‘神槍會’進軍京城展之大計;一方麵在伺機營救長孫飛虹。住久了有時難免在窗前仁立看看周圍環境看多了自然就有印象——當然也看出了囡囡是葉家的孩子陳家的居心和陰謀。”
不過他馬上又說:“可是我不方便作證。”
搖紅當然明白:“你是來救長孫總堂主的且曾與大內高手交過手不好在此時亮相。”
公孫揚眉冷笑道:“我雖不可以露麵但卻可以在事後除掉像陳今示這種霸占人家骨肉的敗類。”
他緊接又道:“不過鐵手卻救了他們。”
“鐵手?”
“是。”
“他跟這種芝麻綠豆的小案又牽連上什麽關係?”
“同是在京城裏的人鐵手似既識得陳今示也認得葉金童。這椿官司一旦打成輸的一方隻怕坐上三五年牢亦在所難免。鐵手有所風聞便先趕來調停。”
“調停。”
“對。那就是從中斡旋希望有個妥協餘地不然鬧到衙門去那就一拍兩散兩家沒好收場了。”
“鐵手可知道囡囡原是葉老板親子?”
“當然不知要不然陳員外也不致敢先告人。鐵手到了那兒兩家爭持不休相互對指大罵囡囡隻哇哇大哭誰也不認。”
“清官難審家庭事我看鐵手這趟可麻煩了。”
“我也認為他可英雄無用武之地自找麻煩了、正要看他如何出醜之際案子卻給他隨手破了。”
“破了?”
“破了。”
——這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兩邊各不認輸案子卻如何破得了?
“說來倒是稀鬆平常”公孫揚眉娓娓道來“鐵手到了現場不久陳葉二家依然爭持不已吵得臉紅耳赤各說囡囡是他孩子問起特征、喜好兩家都十分熟悉耳熟能詳難作明判。就在這時突然中門砰然讓人撞開出現兩條大漢一個大聲吆喝道:‘兀那小子敢愉吃我家祭祖酌燒鴨!?’一個大漢則拔出尖刀喝罵道:‘供奉祖先的祭品也給吃了他家人是誰俺一並宰了!’兩人動作奇一個已抓住囡囡、拔刀就紮;一個動作利落一刀三式掐住了鐵手的搶救。”
搖紅聽得皺了皺眉心欲言又止。
“鐵手登時叱道:‘好漢有話好說休得殺人。’那個氣派沉著、長相憨直的漢子一手箍住哭哭啼啼的囡囡一麵反吼:‘都怪這小雜種!誰是他父母養兒不教教而不善我兄弟也是逼不得已!’另一個拿著鐵鞭‘雙親祭祖’!”公子揚眉道:”那時我在‘一間客棧’四樓處望了下來因距離大遠相救無及——心中也很有點急。”
搖紅卻順嘻嘻地笑了:“我看你也不必急了。”
公孫揚眉揚了揚墨劍也似的雙眉道:“哦?”
搖紅矜麗如微笑道:“我知道他破案之法了。”
公孫揚眉愛憐的也深情的看著她:“你真是冰雪聰敏……可是當時我卻一時意會不過來。”
搖紅忙道:“你俠心重人爽直救人心切又在局裏當局者迷。哪像我既在局外.又是小女兒家的疑人心態。”
公孫揚眉笑了:“你總處處為我說話。那時候我即一躍而下趕到陳葉二家門前外麵擺地攤寫字畫的九爺那兒時卻聽此案已讓鐵手破了。”
搖紅微笑道:“當然破了。”
公孫揚眉怪有趣的望著搖紅:“你且說說看怎麽破的?”
搖紅抿嘴笑道:“有一個關鍵。”
公孫揚眉有意讓她揮:“什麽關鍵你且說說看。”
搖紅眨了眨水靈靈的大眼睛”我看那兩個漢子不是外人。”
公孫揚眉笑了。
“你猜對了。”
“他們是城裏兩個浦頭一個外號叫灰耳一個名叫抄塵。兩人抓住了因困要打要殺那陳員外夫婦早嚇得抱頭互擁連叫饒命哪敢阻擋?隻葉老板夫妻拚死掙上前來要救兒子還搶天呼地向來人喊:‘要殺囡囡先殺我吧!”
搖紅嫣然:“那這案便不必審了。”
“對。”公孫揚眉道“鐵手揮手灰耳抄塵自然罷了手也鬆了手。葉老板共敘天倫。鐵手告誡陳員外夫妻。‘現在囡囡是誰的親生骨肉經已分明父子情深不是能勉強假造的。今次姑且饒卻罰你撥銀助葉老板養子育兒。供書教學日後囡囡長大若展鴻圖說不定也福有攸歸澤及爾等。這次暫不迫究念無大過可免刑責若不知悔再有犯漬必倍刑侍候。’陳員外夫婦見鐵手英明不可欺.便一味叩頭認錯不己。葉金童父子團聚皆大歡喜。”
搖紅也欣然道:“那就好極了。”
公孫揚眉故意逗她:“你卻是怎麽聽得出來:鐵手能馬上破案?你就那麽抬舉他?”
搖紅妙目一轉:“他當然能輕易破案。”
公孫揚眉還是要問出個究竟:“怎麽說?”
搖紅輕笑道:“鐵手何人也!他能跟你交手二次平分秋色又得‘揚眉出鞘劍’公孫少俠一再推許。稱譽當非凡人也豈會連一件小案也破不了!我若小看他豈不小覷了公孫少俠的識人之能也!”
公孫揚眉哈哈大笑:“我說不過你。”
搖紅愛嬌地道:“那是我說得有道理。”
公孫揚眉道:“可是那時我卻已掠下樓來也到了郭九爺的書回攤子旁了。”
搖紅忽省起一事“郭九叔?莫不是號稱‘惡九成死十次惡人自有惡人磨’的‘空中老郭’的郭九誠。”
“便是他。”
“後來聽說他為救長孫總堂主也不惜人了牢。成了囚?”
“郭九爺和淒涼王義薄雲天。仗義相交的事早已傳誦江湖。”
“那時你就在他書畫攤子旁?”
“我正要打探消息看要不要進入暗助鐵手。”
“可是案子那時就結了鐵手就出來了?……”
搖紅如此猜測。
“便是。”迄此公孫揚眉也不得不打從心裏佩服搖紅的聰穎過人“他一出來就跟我正好打個照麵。”
“可是”搖紅擔心地道“他卻沒見過你的真麵目沒真的朝過相。”
“所以、我馬上裝得像沒事的人一樣抓起紙筆。磨硯畫畫。”
搖紅附掌笑道“那是你的絕頂才華。大可揮了隻益了京華街坊百姓的眼福!”
公孫揚眉卻苦笑了一下:“他卻找上了我”
搖紅怔了一怔:“但他不識得你呀……想必是為你的畫所吸引——畢竟他也是個識貨的人。”
公孫揚眉椰榆的笑了一笑:“他就是太識貨了。那時我正以細筆在畫一座孤峰和點指峰上挺拔的樹他就來到了我耳邊。我盡量不抬頭看他盡力專心畫我的畫。
搖紅擔憂的道“他沒走?”
“沒走。”
“他還在看?
“在看。”
“看了很久?”
“很久等我把畫畫了個七八隻差最後一筆他才在我對麵說了一句“無理無襲’我靜了一會待肯定了他是跟我說話之後我才回他一句‘謝謝。’並故意壓低了語音。可是他馬上就說:‘是你。’我知道已躲不過索性但然問他‘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對”搖紅也狐惑他說:“他是怎麽看得出來的?”
“他的回答很妙。”
“是怎麽個妙法。”
“他說:‘你的畫一筆一劃都充滿了劍氣。我領教過你的劍法。當然是你。若不是你誰還能夠把劍法使得那麽孤傲用筆那麽狂境界上那麽孤絕!”
“看來”搖紅聽到此處不禁歎了一口氣“他真是你的知音。”
“可惜我們是敵人”公孫揚眉道“我也這樣與他說了。”
我還說:‘我們約好交手的。我要出手了’話一說完就出招。
搖紅吃了一驚:“你當街拔劍!?”
“沒有當時綠巾弄是個市集有許多兒婦孺老少皆有一旦公然動手拔刀舞劍下定會驚動途人難免會驚惶失措相互踐踏引潑亂子——那是我和鐵手神捕都誠不願見的事。”公孫揚眉道:“我以筆代劍點向他。他麵向我背向大家;郭九爺則在他身後擋著。我們出手都快不著意看還不知道我們在交手。我說‘點到為止三招定勝負’他說:‘我沾上墨印便算輸了。’我們很快的互攻三招。”
搖紅忍不住問:“他的兵器呢?”
公孫揚眉答:“他空手。”然後又悠悠的加了一句:“他一向都空手從來都是空著一雙手的。”
搖紅卻改變了另一種看法“那好你以筆墨代劍他不用兵器至少可以不用傷對方。”
“那也不然。”公孫揚眉這次不同意搖紅的說法“我用筆為劍力蘊筆杆氣聚筆尖那是一隻橫掃千軍的筆殺傷力尤甚於劍。他則是一雙鐵手萬刃莫摧千鋒為斷。我們如此神不知、鬼不覺的在鬧市中、人群裏、掛起、裱幹核著的字畫空隙間交手過招其實要比前兩次更凶險、更費力。”
搖紅聽了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不敢吐出好像這樣籲出了一口氣就會影響了戰情、分了揚眉的戰誌似的
“第一招我先攻他他後攻我但若不收招則兩敗故兩人同時收招。第二招是我和他同時出手二招互擊相碰相互抵消!”公孫揚眉仿佛完全沉浸在那京城一戰裏。
“重要的是第三招。”
可是光是這樣聽搖紅已驚出一身冷汗。
“這決不是如公孫揚眉所說一般的輕鬆平常。這兩招是在電光火石中交手是兩人半生功力。一生精華之所聚半分失不得半點輕忽不得兩人兩招戰個平手個中變化其中凶險當不足與外人道。
第三招又如何?
就是這第三招才定了局。”公孫揚眉歎了一聲臉容似笑非笑似傲非傲“這一招之後我才知道我才明白我才頓悟了一件事、一句話。”
“什麽事?什麽話?”
搖紅追問。
意切。
情也切。
“事和話都一句!”公孫揚眉一字一句地道:“才氣不是一切。”
搖紅皺了皺眉不明白。
“我以前也不明白。”公孫揚眉接道:“第三招我用了一招剛創的劍法叫‘書劍江山’這一招是我六十七路‘揚眉劍法’精華所聚且刺出這一劍的刹那我有所悟已加強了其優點也補正了那一丁點兒的破綻而在出招的電光火石間又加入了三個新的變化。這一招我刺的誌得意滿坦白說現在我也使不出如此淋漓完滿的劍招來——要不是有鐵手這樣的敵手還真迫不出這一招的威力來呢!”
搖紅關心的是:“鐵手避得過嗎?”
公孫揚眉道:“我原刺的是他的胸口、心房筆尖隻戳在他的左臂膀上。”
搖紅喜道:“著了?!”
公孫揚眉道:“是著了。我在他衣上。留了一點墨痕。隻不過在同一時間他已一出手剪斷了我的筆尖。”
“剪斷?”搖紅覺得有蹊蹺:“他手上不是沒有利器的嗎’他用什麽兵器剪斷了你的筆頭?”
“他隻用手。”公孫揚眉用手比了比“他還是沒有武器。”
搖紅奇道“手怎能‘剪’斷筆尖?”
公孫揚眉這次伸出中、食二指對夾了一夾:“就這樣他用兩隻手指一挾就斷了。”
“他的手指!?”搖紅差愕莫己:“竟比剪刀還利?!”
公孫揚眉進一步道:“要我用的是劍隻怕也得給他一夾而斷。”
“那也不一定”搖紅質疑:“畢竟劍比毛筆堅硬太多……”
“但筆毛是軟的。”公孫揚眉卻道“能夾斷軟筆要比挾斷鋼劍還難。”
搖紅還是堅持:“他雖夾斷了你的筆尖但你還是先刺中了他——要是劍他可要穿個窟窿了。”
“可是我刺中的是他的臂膀。”公孫揚眉也迷茫的道“我知道他一雙手已練得百毒不侵堅兵不入就不知道是不是連他的臂膀也一樣刀槍不摧。”
“但他……”搖紅還是站在支持公孫揚眉的立場:“畢竟還是著了你一劍。”
公孫揚眉又歎了一聲道:“可是後來我還現了兩件事使得我對這一戰完全改觀。”
“什麽事?”
“原來郭九爺也出了手。”公孫揚眉的笑意很有點苦澀。“他本來想助我一把。”
“九爺出手!?”搖紅有點吃驚:“他的‘空中樓閣殺人無聲’非同小可難解難破——他是在什麽時候出手的?”
“就在我跟鐵手第二招後各自收手第三招正要出手前他暗底裏遞出了一招由於鐵手的身軀擋著而我又專心全力第三招所以才一時沒有察覺。”
“可是後來你還是現了。”
“是要不然我也不會趁在鐵手分心之際出手的。”公孫揚眉感慨地道“也就是說到了第三招鐵手是邊化解郭九爺的攻勢又招架我的筆劍一擊。”
“是的”搖紅這次不得不同意“這對鐵手而言頗不公平。”
“事後我還現我鋪在桌子上的畫還欠的最後一筆已給他填上了。”
“什麽?”
“我的畫隻剩下絕嶺高峰上的一株樹那株樹也隻剩下後一記點捺他已替我畫了下去。”公孫苦笑道“我桌上不止一支蘸了墨的筆。”
“他……他是在什麽時候畫下的!?”
“定必是在交手的時候。”
“當時你不覺察?”
“連郭九爺在旁也沒察覺到。”
“他出手……”搖紅驚疑不定“有這麽快!?”
“你別給他的名頭騙了。”公孫揚眉肅容道“鐵手這外號聽來好像他的一雙手是銅皮鐵骨之外就似很笨重、遲鈍般的。其實不然。他的手更可怕的是靈巧——說多靈就有多靈說多巧便有多巧而且還說多快就有多快甚至你還真說不出它有多快!”
“這一筆……”搖紅這次也覺得說不下去了“實在是——”
“他那一筆——實在是絕筆!”公孫揚眉衷心讚美;“他隻那麽一筆下去。我畫意的狂傲、孤絕全都改變了因這一記圓融藏峰的捺筆柔和了獨特的孤峰調合了高遠的千山使我那一幅畫完全改變了狂妄傲態。”
他自嘲地笑了一笑:“我那時才知道:原來鐵手也擅繪畫。”
搖紅靜思片刻終於說:“那一戰他是贏了。”
公孫揚眉毫不猶豫承認了:“可是他不驕不躁甚至還隱瞞了真正的勝利不讓我覺得難堪。”
“他的作為終於使我體悟了!”公孫揚眉舒了一口氣——好像他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心中才會舒服似的“才氣終究不是一切。有才的人多的是但像鐵手那樣大氣大概不傲不躁親切對人公平處事他才是真正的了不起的。”
搖紅這回馬上同意:“是的。如果有機會我也希望能拜會這位鐵二爺——能讓你那麽敬重的人一定是絕世人物。”
可是搖紅在這一晚之後就遇上了極大戲劇的變化她當然沒有機會見到鐵手甚至連公孫揚眉也一別成“永訣”。
不過搖紅卻把鐵手這個人物記在心裏也把她和公孫揚眉這一段交談跟貼身丫鬟小紅一再提過程並記在“飄紅小記”裏——當然記得並不詳細。隻是鐵手在閱讀手劄的時候自然會回想起跟誌氣高揚。才具出眾的公孫揚眉交手交往的種種情形。
他喜歡這個誌氣遠大。鮮花怒馬、任俠好義甚至有點兒任性妄為的年輕人。
他一向看好他。
那“綠巾弄”一戰之後他和公孫揚眉終於化幹戈為玉帛兩人惺惺相惜相交莫逆成了至交。
不過公孫揚眉卻含笑跟他擺明了態度:“我雖然佩服你與你成為好友並視你為兄長但既然如此更須坦言:我還是要救長孫飛虹的。”
鐵手那時聽了就笑道:“好!你救你的我攔我的。”
但是不久之後公孫揚眉就終於放棄了他的堅持原因是鐵手找到適當的時機告訴他一些“實情”:
“其實你不該貿然去救長孫飛虹。”
“為什麽?”
“因為長孫飛虹他自己也不願出獄。”
乍聽公孫揚眉自然不信。
也當然不能置信。
“他在多年前為元十三限所傷傷勢時好時壞一見天日就會作形同癲癇。後為諸葛先生所擒在世叔尚未來得及派人在大牢保護他安全之前蔡京已暗下令獄中主簿下毒殺之他己身中六種奇毒幸內力高深加上世叔提供靈藥才得保性命。但一旦劇烈動作再見天光就會致命。他現下每天在獄裏苦練‘耐傷功’以克製內傷及毒力漸而展成一種‘內傷拳法’世叔品評為‘天下三名之內’。‘傷得愈重拳法愈高’淒涼王也因而願留獄中不出。何況……”鐵手將內裏乾坤一一坦告:“他一出獄若見天日傷毒齊恐難活命。若返東北長途跋涉更為不利。沿途蔡京鷹爪必不放過派人埋伏襲擊雖未必敵得過長孫飛虹但必更令更增淒涼王毒傷重。還有一點……”
鐵手迄此頓了一頓:“不知該不該說。”
“請盡說無妨。”
“那是你們的‘家事’。”
“請道其詳。”
“據我了解‘一貫堂’的決策人已很不歡迎長孫飛虹重返‘神槍會’淒涼王亦覺意冷心灰無意再回關東去了。”
公孫揚眉為了求證這番話要求“見”長孫飛虹。
鐵手答允安排。
而且真的安排了。
公孫揚眉見到這個早年就已名震天下威震關東的前輩總堂主形容枯稿不似人形幾乎當場落淚。
果然淒涼王己不問世事不欲複出婉謝也堅拒了公孫揚眉和公孫自食的好意:他不願出獄。
——天牢己是他的“家”
鐵手說的是真話。
不過公孫揚眉也沒有長留京師。
因為他要趕回去見他所惦念的人。
——一個念茲在茲、長索心頭的女子。
她當然就是搖紅。
鐵手就是從那充滿期想和夢的少俠口裏得悉孫搖紅的名字。
直到現在他看到了“飄紅手記”。
直看到了“慘紅”部分搖紅與公孫揚眉終於有情人能結為一體然後又互相期許、勸勉:她希望他能恢複當日的俠氣豪情不要戀棧於一些本來就與他性情不合而又傷天害理的事;他則要她等他他要跟她爹交待清楚同時也會力勸孫疆收手要不然他就和她遠走高飛。
他們己有了目標更有了方向。
因為他倆有了對方。
所以兩人都有了希望和期待。
——為對方而變好。
——為大家的未來而自強不息。
公孫揚眉告訴她:他明天就去跟孫疆說明一切。
搖紅顯然很有點耽憂:性情大變的父親是不是有這個雅量聽勸?
“總之我一定不會再跟他做這種事。稱霸江湖我沒這個野心再說稱雄武林也不該以這種手段。我一定回來你要相信我就算你爹反對我也一定來找你不離不棄。我跟你曾經擁有過這次我永誌不忘。我會跟你爹提親不管他答不答應。我都想跟你天長地久地久天長。”
最後他仍是堅定地道:“你要等我。”
“我一定等你如果爹反對我們我就和你遠走高飛。”搖紅也非常堅定的對他說:“我一定會等你。”
就這樣他們在墾夜裏分了手。那一晚軒裏的燭光正亮院子裏的花正紅外麵的夜甚涼。
她就寢的時候仍懷著滿懷的溫馨卻不知怎的在熱情如火的纏綿和相知如織的交談之後她忽然覺得很空虛具有一種悵憫之情使她鑽進被窩前仍不敢也不想去吹滅那一支紅紅也烘烘的燭光。
她怕淒涼。
——有誰人可以天長地久?也許更重要的是曾經擁有。
那時她卻沒注意到苑外窗下正有一雙獸性的眼三碧四綠的慘青春正盯著她望著她。
一直到她就寢天正破曉那一雙眼才轉為兩點朱色的紅。
——如果那是野獸的眼睛卻又怎麽洋溢著淚光?
從此以後搖紅就再也見不到公孫揚眉。
見不到他的劍見不到他的眉見不到他的傲岸見不到他的溫存見不到他的人。
見不到他。
見不到。
鐵手和猛禽讀到此處忽然都掠過一個念頭:
——人生真是無常的啊。
(要是跟搖紅一起上泰山亡命的不是鐵鏽而是公孫揚眉的話那形勢。情境當何等不同。)
當然那也不是“挾持”或“擄劫”而是“私奔”或“逃亡”了。
自然鐵手也不會更不必參與去追捕他們了。
劉猛禽卻忽然道:“我想在出上出之前我們該先到一個地方看看。”
鐵手問“什麽地方?”
猛禽的神情像一頭洪荒的猛獸第一次看到了月亮:“淺水灘。”
鐵手心同此意那兒正是手劄裏有特別描敘過出慘嚎嘶叫的地方。”
——公孫揚眉曾在那幾長時間與孫疆。襲邪“共事”:“工作”過的地方。
——仿佛那兒是一個“禍源”一個神秘的地方。
所以鐵手立刻道“我也想看看一些事物。”
這次到猛禽問:“什麽東西?”
鐵手的表情好像是現了泥地裏冒出了一條魚:“人形蕩克”。
猛禽也正有此心:這名目在“飄紅手記”裏有提到過而他更不忘朱月明在臨行前對他的特別咐囑。
這個黎明特別凍。
一陣陣的奇寒夾雜著外麵整軍列隊出征戰的金戈之聲、兵戎之氣。
猛禽側耳。
在聽。
他在留神聆聽的時候好像一個人在光線極暗時閱讀一樣的專注。
然後他說:“那的確好像是一切問題的中心。”
鐵手有點憂慮“隻不知孫疆讓不讓我們‘參觀’這樣子的重地。”
猛禽道:“他當然不歡迎但我們可以運用職權。”
鐵手道:“職權?”
猛禽冷然道:“我是刑部派來調查的你是皇上派來審視的東北一帶山高皇帝遠萬一有什麽組織、軍器、歹人會威脅費到朝廷安定的我們都有稽查、審辦的權力。這是我們職責所在。”
鐵手笑了笑自說地道:“但願我們沒有濫用職權。”
“濫用了又如何?”猛禽冷峻地道:“是這裏一些心懷鬼胎的人先行濫用了他們的武力和權力。”
鐵手道:“那就但願搖紅姑娘還撐得下去等我們上山。”
猛禽詫問:“我們不看完‘飄紅手記’才出嗎——至少先看完了‘怒紅篇’對案情才有一定的了解。”
鐵手道:“救人如救火宜急不宜遲何況我們得要爭取到‘淺水涉”走一趟間明山君:人形蕩克到底是什麽。”
猛禽反話道:“若要了解何處是淺水涉什麽是人形蕩克那就反而得要先讀完‘怒紅’。否則我們不知頭緒又從何盤問?再說鐵鏽挾持搖紅上山已非先前片刻之事這已過了好幾天搖紅若能活便活現在急也急不來更不急在一時半時。”
他以一種久經訓練也久曆戰陣的老將士口吻道:
“作好充分準備才能救人救徹——一時情急操之過急都不說是我們資深刑捕該犯的過失。”
鐵手聽了歎了一口氣望向窗外隻見窗外幾點臘梅初蕊已染上了幾抹金紅。”
“這麽快又是梅花將開的日子了。”鐵手感慨地道他後麵的話隻在心裏掠過沒說出來反而問了一句:
“今天是什麽日子?”
“十四。”猛禽回答得很快簡直是不暇思索“是日八白飛星宜祭把修廚、遊獵、作灶、衝龍尾宿又是勇猛日。”
鐵手笑了:“你對日子很有研究?”
猛禽臉上全無笑容:“我們是混日子過活的人、怎能連每一天過的是什麽日子都一無所知!”
鐵手鼻際聞到冷香那是花香吧?而且是搖紅親手種的花所開出來的香味吧?隻不過那主人卻是不在了。
那愛嬌的女子仍在山上吧!那泰山之巔鋪著亙古寂寞的雪。
他剛才隻是隨意問問。他心中最想說的卻是:
快過冬了那愛溫馨的多劫姑娘趕得及回來家裏嗎?也將到春節了那愛熱鬧的遭劫的女子會回來看她的花開嗎?那時還會不會具備花開的心情。
對人而言開心比開花更重要。
惜有花開就有花謝有開心便有傷心。
卻聽猛禽催促道:“我們快把‘慘紅篇’的下半冊看完吧!”
的確“慘紅篇”下半部透露了不少有關“人形蕩克”和“淺水涉”的“秘密”。
可是情況卻更是慘重。
而且慘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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