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絕筆之風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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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夢是熱鬧的。

    她夢見她種的花她培植的草她養的貓、狗和小鳥。她夢見微風在吹、葉子在顫、秋千在蕩她聞到他的氣息。抬頭還可以看見那兩片翠羽一般振翅欲飛的眉毛還有一雙多情的眼她夢見三伯、六叔四嬸、還有青霞表叔、青虎表哥對她的種種關愛、溫情溢於言表……她聽到逍遙而深情的歌聲而且聞到甜糕、年糕和步步糕的膩味她嗅到臘肉和臘梅混和的過年味道她感覺到廚房灶上的鍋燒開了。

    大家正要用哄的用喚的用各種嗬護的方式讓她出來吃團年飯……她好像還睡在柔軟如天鵝絨羽的床褥上為過分豐富的溫馨而盈著淚然而壁爐裏的薪人就快要熄滅了隻剩下一點兒餘燼一丁點兒微紅——

    紅?不知小紅現在怎樣了?

    在睡夢中的搖紅忽然為這個想法而驚醒過來。

    這段日子以來她常常都是這樣一驚而醒每次驚醒的理由都不同甚至很多時候驚醒的地方都不一樣但每次都是同樣的驚、而、醒。

    醒了更驚。

    帳前那一雄薪火的確已快燃盡了隻剩一些微的餘光經強烈的山風一刮呼勒勒地又全紅了一陣盡管是兒支已快燒成炭精的木條也綻出像鐵條給淬而打磨時的厲紅來!

    這是山上快接近黎明了吧特別黑暗。

    很冷。

    風聲很淒厲。

    搖紅隻覺一陣寒一陣淒涼。

    她不禁把衣衽拉高了一些才覺雙手仍給布條緊綁著很不方便。

    這兒沒有柔軟的床褥。

    這兒沒有花香沒有鳥語。

    這兒沒有她熟悉的人和事。

    她已好久沒吃過熱騰騰的食物她甚至已兩天沒有進食過了。

    這幾沒有那一對飛揚的眉毛多情的眼。

    他是不在的。

    唯一殘存的也許隻是她在夢中因感動而遺留在頰邊的淚痕。

    那是夢。

    夢熱鬧。

    現在醒了

    醒後淒然。

    這是座古老而寂寞的山上。

    這是一個荒山之夜除了冷和風聲就隻有恐懼和流亡。

    這些天來在山上逃亡給她唯一的記憶除了是千辛萬苦還是萬苦幹辛以致就是九死一生。一生九死其餘就是荒涼、淒涼以及哀涼。

    唯一美的那就是日出日落這兒的旭陽和夕陽都同樣滾圓、滾紅、滾得亮。

    甚至比這狂風中的餘燼更金更亮。

    她看殘焰就難免也看見睡在殘薪旁的那個“人”。

    不那不能算是個人。

    那是頭洪荒殘存下來的獸。

    不不;這也不能算是頭獸。

    因為他完全是人的形體但全身千瘡百孔破破爛爛他沒有一塊肌肉不潰腐著沒有一個器官不走樣。就算是一條巨晰亦比他體麵一隻蟾蜍也比他完整他全身膿瘡肌骨斷裂癱在那兒.出獅子與狼交尾時的鼾聲通體像給豺狼咬破了的膽汁鋪滿。他盡管是睡著的但齒縫仍出啃齧骨路的磨嘶聲一隻右眼仍睜大著卻幾乎完全翻白隻剩下一點暗紅像裏麵居然有一小塊紅寶石很妖的紅著。

    搖紅看看“它”.她就是跟“這東西”上了山渡過了這些天。

    天。

    她忽然悄然欲泣。

    很無助。

    欲崩潰。

    而且完全無依。

    絕望的無依。

    一燈如亙。

    窗外夜色將明未明仿佛出的那一邊有人吐了一口血在適當的時候會一躍而成為一顆圓心。

    鐵手和猛禽在看“飄紅小記”。

    “飄紅小記”裝訂成一冊但裏邊卻分成三集顯然是分二個不同的時期記下來的。

    鐵遊夏和劉猛禽當然先按照秩序看第一集。這第一集頁寫下了“曉紅”二字大概在記下裏邊內容時的心情也像破曉時分那樣的紅一般的喜不自勝、銳不可當吧?

    “曉紅”黑字體絹秀勾勒問自具一股英氣而逗撇間又流露出一股嬌憨的媚意有些句子閃爍著驚豔般的才情;有的想法交織著無法按捺的才氣。有時像一歌有的像一句詩像一記絕筆透露著風華與風情。

    雖然這些到了第二集“亂紅”後已全變成了風霜與滄桑。

    猛禽和鐵手在這迫促的時間裏當然無法一一詳讀“飄紅小記”他們當然也不及一一抄謄“曉紅篇”的內容瑣記可是當鐵手神捕與黑夜鬼捕讀罷此集掩卷冥思不勝追回之時心中所出現劄記裏的情和物人和事不僅是浮光掠影也是永誌難忘的。

    在“飄紅小記”篇“曉紅”裏搖紅姑娘大致上是這樣記下了她那揚眉的歲月。慘綠的遭際:

    她有一個十分愉快的童年和相當愉快的少年。

    那時候她母親依然在生。搖紅的娘是“山東神槍會”孫家外係“安樂堂”堂主公孫自食的掌上明珠:公孫小娘。

    公孫小娘貌美如花不但在武林中是出名的美女在江湖上受到年青俠客名士的愛慕與追求連”神槍會”裏各堂子弟高手也有不少人拜倒在公孫小娘的石榴裙下。

    公孫小娘不但人美人心也好廣結人緣門裏門外大家都疼愛她。她還得到乃父”一柱擎天”公孫自食的真傳輕功極佳還精通“彈指聽聲聽音辨穴金釵索命、銀針度活”四大訣法不但能文而且能武非但賢慧又有俠裂義氣正是人人稱羨

    最後因為“神槍會”中主事一切的“一貫堂”堂中三大堂主之一的公孫落寞大力撮合之故公孫小娘終於下嫁“一言堂”中出類拔萃但比她年長許多的戰士:孫疆。

    公辦小娘與孫疆共結鴛盟之後孫疆事業更是蒸蒸日上不久原來主持“一言堂”的總堂主“三刀六洞一槍七殺”孫自燼在殲滅“烏有幫”吳氏兄弟十八騎一役中為“四分半壇”陳氏昆仲伏襲回返總堂飲恨而歿。孫疆迅擺升為“一言堂”總堂主因其過人威望以及出手聲勢江湖上已多稱他為“山君”而不名。

    孫疆因得公孫小娘及所需的“安樂堂”資源供應源源不絕加上孫氏夫婦對外持內都頭頭是道“一言堂”及“山君”聲名更是不脛而走扶搖直上而且權力和影響力也愈來愈大。

    這時際搖紅便出生了。

    搖紅出世之前好像還有一個哥哥叫做孫兵但才誕生不久便天折了。為此孫疆夫婦都待搖紅為至寶。

    那時候孫疆的性情並未變得像後來的暴戾和嗜殺對妻女嗬護備至一家人過得十分和睦思愛。

    ——對於搖紅本身成長以前尤其是在她懂事之前的事跡在“手記”裏隻是略作記述並不詳盡那是因為她年紀還小.就算是父母結合時候的種種事跡她也多是從風聞中聽說的。

    不過關於這段“一言堂”與“安樂堂”的傳說與軟聞年紀較長的鐵手和猛禽都不陌生耳熟能詳。

    的確直至她未及以棄前的一段少年歲月她仍是在十分幸福。充滿關愛的氣氛下渡過。

    公孫小娘多攜同她到“娘家”渡過。外公對她疼寵有加而且“安樂堂”資源豐富親係眾多誰都對這位冰雪聰明而又有閉月羞花之容的小女孩疼惜嗬護使她純真的童稚慘綠的少年歲月過得十分豐富溫馨而多采多姿。

    那時候孫家嫡係和外係的人常聚於一堂包括長孫。公孫、仲孫的親友多在“安樂堂”歡聚——安樂堂真可謂是東北武林中一塊“安居樂業”之天堂。

    對於孫搖紅在“安樂堂”的歲月都是平安快樂的。那兒有疼她的親人、長輩同伴丫鬟、家丁一家子樂也融融。

    在夏天他們在荷塘捉青蛙在草坪放風箏四嬸靜靜地給她吃的蓮子冰糖青虎表哥偷偷塞給她的泥塑娃娃在許多仲夏之夜搖著扇聽大人們真的和假的故事不覺神往……大家都特別疼她。

    在冬天有一年下了一場瑞雪梅花都在一夜間吐豔萬樹千技掛滿了冰花青霞表叔特別送了給她一座刻著她生肖的冰雕六叔私下買了件連帽金紅碎花滾絨襖給她過年……那一年爆竹歡天一地的白雪點綴了破碎的紅喜。——誰都喜歡這善解人意俏麗可人而又擅吹笙編曲的小女孩。

    她喜歡替庭園裏的花花樹樹取名字連貓貓狗狗也不放過。

    她如果喜歡一顆果子眼看它長大了成熟了她也不舍得吃當它是活的有生命的別人吃了它她也會為它哭。

    有次她騙一向十分疼愛她的“奶娘”何大媽梨子因為受了她情之所鍾還“展出”了她的名字來。何大媽對她的活初不以意不料往梨樹下一站霍然真的看到梨子的黃綠相間處真的呈現了個“紅”字。

    可把她唬得不敢再吃梨甚至連水果都不敢吃了。

    後來還是“十二叔”孫巨陽為何大媽開解:說那“紅”字想必是搖紅姑娘拿紙兒寫了先貼上去的梨經久日曬雨淋日漸成熟撕去紙兒那“紅”字自然就呈現不同色澤仿似與生俱來一般。

    博學多聞機智過人的孫十二叔這一說才釋了何大媽之疑。

    那些日子裏搖紅愛笑愛鬧與手帕交公孫邀紅乘舟采荷臨風釣雪朝陽喂雀夕照吹簽日子不知過得多寫意

    後來她年紀稍長家裏亦有些了些轉變。

    那當然是不愉快的遞變。

    但不快之變遷卻來自快意平生的男子。

    因為“安樂堂”裏出現了兩個非常出色的人物兩人都很年輕兩人都很不凡。

    一個叫孫青霞。

    一個叫公孫揚眉。

    孫青霞那時候大約二十餘歲原本是神槍會裏“拿威堂”的後起之秀但他好像是因為不喜歡“拿威堂”的殺伐過重故向負責決策的“一貫堂”提出內調至“安樂堂”;這可能也因他一向對堂主公孫自食為人仰儀之故。

    這人非常與眾不同。山東孫家的人都以槍法成名他偏練出絕世的劍法獨創一格一路進攻絕少防守名為“一直劍”。

    他的劍法就像是流出來的而不似是刺出來的。他的動作也似是流出來的而不是做出來的。

    連她的娘親也忍不住如此讚他的輕功:“看到他那麽美妙的身法還以為自己是殘廢的。”

    可是孫青霞對她娘親更是心儀。

    他曾對孫巨陽孫十二步盛讚過公孫小娘:

    “那麽高雅曼妙的氣質誰也模仿不來跟她站在一起好像自己是從地底裏長出來的一身是泥。”

    當時孫青霞在武林中已很有名。

    他的武功很好擊敗強敵無算。

    當然也樹敵無數。

    他出名除了因為戰績也因為他風流之故。

    凡他過處都留下薄幸之名。

    到處留情。

    但他的情也似風過不留痕。

    由於他過於不同凡響曲高和寡又有拈花惹草浪子之名且出手又過於淩厲利辣決不縱敵也不姑息養好故他的宿敵甚至同門都背裏稱之為“淫情劍魔”。

    他不管。

    也不理。

    他才不在乎這個。

    他自覺沒有對不起人就不管人家怎麽想。

    ——仿佛隻要他喜歡你看得起你你叫他“王八蛋”他也沒關係如果他不喜歡你.憎惡你就算你向他趴地叩頭大叫“大爺”、“大俠”他也一劍要你的命!

    他就是這種人。

    搖紅的娘也很欣喜孫青霞。

    有次她聽娘親跟十二叔孫巨陽說過:“隻有這樣卓爾不凡的人才能光大咱們‘山東神槍會孫家’的門楣。”

    另一個人可比孫青霞更年少。

    那時候他完全是名符其實鮮衣怒馬、快意恩仇的慘綠少年:

    他是公孫揚眉!

    公孫揚眉是六叔公孫餘酩的兒子。

    獨子。

    他跟孫搖紅一樣都是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神槍會”新銳。

    公孫揚眉是個愛揚眉的少年。

    他的眉很漂亮像兩片黑色的羽毛。他深受孫青霞影響舍槍法而練劍法為主而且很早就在“神槍會”群傑中脫穎而出他自創一套“揚眉劍法”未到二十歲已轉戰東北博得聲名還三人京師不勝無歸不但早已揚了眉還成了名。

    那可正是英雄年少們“揚眉劍出鞘”之時刻。

    可是這兩個男人日後對“神槍會”(尤其“安樂堂”與“一言堂”)影響甚矩對孫搖紅母女的一生影響更大!

    公孫揚眉在他慘綠少年時已揚眉吐氣在武林中爭了一席之地。

    如果說孫青霞原是“神槍會”中“拿威堂”的英雄那麽公孫揚眉擺明了就是“安樂堂”的俠少。

    兩人都飛揚俠烈。

    兩人都教人觸目。

    兩人年紀大約相差十歲但在一次比鬥後(沒有人能得悉那一場比拚的結果)兩人更是惺惺相惜相互推重。

    且相交莫逆。

    不過孫搖紅認識公孫揚眉卻不是先見麵而是透過畫。

    她先欣賞的不是公孫揚眉的人而是他的畫。

    她從手帕交公孫邀紅那兒看到了好些畫。

    有的是山水。

    (怎麽畫山水也也畫得那麽漏*點而且有誌氣!)

    有的是花木。

    (怎麽畫花花草草也繪得那麽有感情而且還注入了深情!?”)

    有的是仕女圖。

    孫搖紅最欣賞的是他畫的女子:

    (怎麽這麽像我!)

    (他見過我嗚!?)

    (他是誰呢?)

    搖紅這樣欣賞著畫現每一張仕女圖的女子的確都很像是她不覺臉頰也微微燒燙起來了。

    連何大媽、孫十二叔邀紅、小紅……都覺得他畫得像她。

    “一顰一笑簡直都是一模一樣嘛!”

    他們都這樣說。

    當她得悉畫者年紀還隻跟她仿佛的時候一顆芳心還抨碰抨碰的跳如鹿撞以致小紅邀紅調笑著說要介紹畫者與她相識的時候她因為羞怯和一種莫名的親近還有不知原由但有點像近鄉情更怯的俱意而斷然拒絕了。

    雖然拒絕了之後很後悔。

    不過的有緣的終究還是會有緣的。

    ——雖然有緣不一定就有分有結果。

    公孫揚眉畫那些畫的時候也一早聽說過家族裏有一位那麽標致的美人兒。

    可是他從來就沒有見過她。

    也不恃別渴望見她。

    他隻是寂寞。

    他才華洋溢但早熟令他提早寂寞。他打馬揚鞭迎麵撲來的不隻是風還有寂寞。他看長河落日圓那是個圓而紅的寂寞。他望大漠孤煙直那是條直而長的寂寞他長街械鬥浴血苦戰取得勝利還有附帶的傷。痛和寂寞他縱橫轉戰險勝大敵斬殺強仇贏回來的是榮譽擁戴和寂寞。

    他畫畫其實畫的不是山水不是花草不是美女而是寂寞。

    他彈指聽聲聽到的是寂寞。

    他養了頭小狗好像收養的是寂寞。

    他的才情好像是用寂寞寫成的。

    劍法也是。

    寂寞。

    寂。寞。

    寂寞。

    寂

    寞。

    而且孤絕。

    那時仍十分年少飛揚的他卻是怕真的去愛。

    他覺得深愛很容易便會毀掉一個人甚至要比恨來得更具殺傷力。

    愛是要付出自己。

    所以容易輕易輸掉自己。

    ——愛得大苦不愛也罷。

    是以他怕愛。

    他刻意逃避去愛。

    直至他遇上了搖紅。

    聽到了她的笙。

    她的心曲。

    那天黃昏目送歸鴻晚霞滿天殘暉依依穿過畫樓西。

    她在“安樂堂”的後花園“瀟湘館”忽然感觸萬千於是吹起裏來那是一曲“亂紅”:亂紅飛過於秋去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他聽到了一種悠悠揚揚的樂聲。

    他還完全體會到那音樂裏的寂寞。

    他在夕照裏聞笙。

    怔住。

    他忽然覺得好傷心。

    癡了。

    他找到了她。

    見到了她。

    震住。

    ——他這一輩子不是為了見她而來的嗎?

    這個六生三世的約會怎麽自己幾乎忘了差點就錯過了呢?

    如果就這樣錯過了自己就白來人間這一趟了。

    公孫揚眉遇上了她才知道什麽叫做害怕。他以前在劇戰中不會害怕.在激鬥中不曾害怕在生死關頭忘了害怕然而當他遇上了搖紅他終於知道了什麽叫做害怕。

    他害怕自己不夠英俊好看搖紅會看不上他。他害怕自己太粗魯無文唐突佳人。他害怕自己今天沒聞笙而覓那麽一場邂逅就成了永世的撼恨。他害怕自己會早死因而不能和她長相廝守。他害怕自己失去記憶以致不能力她長相思。他害怕自己害怕成真。他害怕害病。他害怕害怕。他怕……

    他怕失去了她

    其實他根本不必擔心。

    因為她一看見他來就知道是他了。

    他來了。

    是他來了。

    她知道她這一輩要等的應等的以及唯一等的人終於出現了。

    她喜歡他神情間所流露的傲氣仿佛每一舉一動都足以掩蓋了星星和月亮的柔輝每一舉手一投足都說明了。

    月亮太老了她的光華已照不清他們的臉。

    星星太軟弱她們自己也看不清前麵的路向。

    可是他隻對她專注。

    對她深情。

    她迷上他說話時的語氣好像這麽一句:“讀書和學習加上期待將來就是係住現在自由自在的過活之絆腳石。”要是由別人來說那不知多無知和無禮。

    但在他說來卻隻是霸氣和爽氣。

    還有誠意。

    直至他們在一起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也分不開的時候他才知道原來她是孫搖紅;她才曉得原來他就是公孫揚眉。

    但那時候他們已下定決心各自準備用他們分別是十八及二十年來的生命交傑養精蓄銳的力量來轟轟烈烈愛一場並且用心應付和承擔這件事的一切後果。

    到這時候她才知道畫畫的是他。

    原來用劍的手也可以畫出這樣的畫的。

    她為他吹笙。

    他愛聽。

    愛得像在感受一個淒涼好夢。

    他為她畫畫。

    他畫她。

    她在瀟湘館裏低垂娥眉低吟賦他就為她描為她繪為她畫出千種氣質百種風情金風細細葉葉梧桐聚花紅如火亂飛如血她把一種千呼萬喚更與何人說的。千言萬語的無聲會注入畫筆裏。

    畫成。

    人人說像歎為觀止。本來大家對這對“金童玉女”自是人人稱羨;對他們的恩愛更不羨鴛鴦。

    可是她獨認為不像。

    因為再像很像更像她的女子在他未見過她時未見過她前都已經畫出來了寫出來了以致他見到她之後所畫的女子反而變得遙遠了不真實了。

    唯一像的反而是氣質。

    以及那一種不可言說的風情。

    讀:‘飄紅小記”到這一段落的時候鐵手忽然想起在“飛紅居”壁上的畫:

    那湘畫裏的女子。

    ——那女子的笑靨是燦麗的眼色卻是寂寞的。

    她的衣袂像水波一般流動一動是一種風姿千動是千種風姿誰都可以情估得出畫者對畫中女子心中有萬種牽置都為伊之一蟹一笑而牽動。

    他為她而牽痛。

    纖痛。

    可是她的倩影仍流露出讓人無法釋懷的孤寂像孤獨了百年寂寞了千年如果畫中女子的美是永恒的那麽說她的孤寂也一樣不朽了。

    為什麽他會這樣畫她呢?

    為啥他會在熱戀的時候畫出這樣的一個她來呢?

    鐵手知道他的為人。

    他是那種站在任何地方就像他就是這地方的主人的那種人。

    飛揚而不跋扈。

    鐵手了解他那種人。

    他本來就認識這個人。

    他私下有一半是為這入而特別趕來這兒的他不但已為這個人而闖“一言堂”還會為此人而登泰山。

    他既來了已別無選擇。

    鐵手聽過他說起她的事:他甚至認為自己渾身上下。甚至連頭也在愛著她。

    而他是一個能光憑眼神就足以把敵手搗成碎片的年少英俠。

    可是他為何要這樣畫她?在愛得那麽真。那麽深。那麽瘋、那麽狂的時候他筆下的她依然是那麽憂、那麽鬱、那麽哀涼、那麽淒然!

    ——難道他在和她最甜美幸福的時候已覺察到他們的未來是一個絕大的不幸?一個沒有底止的深淵?

    鐵手不知道。鐵手沒有問。

    那時候她隻知道他在戀愛。

    他們在京師相交莫逆但他還是要急急回東北。

    因為她還在那幾他的心一早已飛了回去;

    後來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鐵手那時還沒有看過這幅畫。

    但他卻在一場戰鬥中而認識他兩人不打不相識而致惺惺相惜:

    他便是人稱“揚眉劍”或“揚眉才子”的公孫揚眉。

    破曉時分。

    鐵手與猛禽還在讀“曉紅”。

    他們即將出上泰山殺山梟、救搖紅。

    但他仍來讀完“飄紅手記”的“曉紅篇”。

    他們還在讀。

    讀她。

    這個黎明特別冷。

    外麵傳來調度兵馬的遝響殺伐之氣愈來愈熾。

    事實上“一言堂”在這些日子一直都是殺氣騰騰。

    但在‘一監院”內名捕鐵手還有鬼捕猛禽都在細讀“飄紅”在體味搖紅的心思雖然一個隻覺得心頭有點涼另一個卻臉上寒。

    ——這兒也那麽冷山上一定更寒涼了吧?

    山上有沒有下雪?

    ——她可支撐得下去?

    “曉紅”篇到了後頭已有了明顯的轉折:

    先是流言。

    由於公孫小娘常盤桓在娘家的“安樂堂”難免蜚言叢生。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交換消息:最初是傳公孫小娘跟孫十二有不可告人的關係。

    孫十二為了避嫌不想連累公孫小娘因而毅然放棄一切在聲名狼藉中遠離東北主持浙江一帶“老母洞”有關“神槍會”與江南同道的聯係。

    另一說是:孫疆得悉孫巨陽與愛妻有曖昧大為震怒曾親找上孫巨陽算賬孫疆怒斥孫十二:“不該連自己的嫂子也起狼子野心。”孫巨陽則駁孫疆:“可侮辱我不可侮及小娘。”於是兩人大戰於“安樂堂”內“山君”孫疆重創孫巨陽孫因而負傷逃命在“老母洞”養命存活勉強維生功力己大不如前亦不再問江湖事。

    可是流言並沒有因為孫十二的銷聲匿跡而消淡。

    這一次傳言的對象是孫青霞。

    他的聲名一向就不甚好但在“神槍會”裏因為劍法最好才幹過人而向來受人注重。

    女的依然是公孫小娘。

    許是因為她長得標致雖嫁人育女後依然明豔照人。她未婚前隻是一池麗水可是婚後的她卻似一波又一波金色的漣漪。少女的她讓男人覺得沒有她是慘絕人衰然而有了她就像靚絕人寰。可是少*婦的她卻像不是年長了。隨歲月蒼老了而是琢成了隨歲月流金起來她姣點得這般明目張膽仿佛不是長大的而是姣大的。

    偏偏孫青霞也是翩翩俗世佳公子而且放蕩不羈無視於世俗藩籬。

    人們對天子驕子(女)的看法往往是:不是過於期許那就是寧可玉碎。

    流言對他們而言絕對不予瓦存的餘地。

    孫青霞可不是孫巨陽他麵對傳言堅定反擊就像他不惜殺虎屠熊披上了它們的皮為了迎接一場嶗山下至昆侖的大雪一樣……

    可是小娘不行。

    她畢竟是個女子。

    她受不住種種的衝擊。

    流言傷人有時比刀刃更甚。

    孫青霞再堅定堅強也不願強她所難加上他任意行事憑一己任俠之心好惡之誌在東北已樹敵不少在“神槍會”亦已四麵楚歌他亦對“大口孫家”的種種製度有諸般不滿。所以他最後決定尊重她的決定他也步孫十二的後塵。

    他走。

    離開了東北。

    他甚至更進一步還脫離了“神槍會”。

    公孫小娘則口到了“一言堂”。

    ——惟有跟夫婿在一起她才可以免疫於流言傳聞。

    她帶搖紅離開了“安樂堂”。

    這時候從手記裏已明顯可以感覺出來:

    她對父母之間所醞釀的衝突和磨擦已感到十分焦慮不安。

    可是她自己那方麵尤其在感情一事上卻不致太過失望。

    因為孫疆雖然對妻子有無苟且之行大為緊張並且震怒但卻並不反對搖紅與公孫揚眉往來一事還大力招攬。

    所以公孫揚眉加入了“一言堂”。

    他還得到倚重成為孫疆身邊的強助。

    搖紅雖然回到了“一言堂”為她父母的事深感惶惑但畢竟這件事並沒有使她和公孫揚眉分開隻不過她再也不能回到和見著:外公那一家子的和睦與溫馨。

    她回到了她的“家”。

    因為這“家”讓她感到相當“陌生”所以她種了許多花。

    大紅的花。

    當公孫揚眉逐漸得到“山君”信重寄於重任忙於奔命之時她就在大片花圃中流連躑踢伴她渡過許多許多、許多許多、想念想念想念想念的日子。

    可惜好花不常開。

    花無千日紅。

    “曉紅篇”迄此的忽止像一記風華正茂的絕筆。

    旭日東升。

    天色大明。

    阿爾泰山的碩大巨影已透過日照;映人正整衣待的鐵手與猛禽之眼窗裏。

    上山的路崎嶇峻峭但已成為他們激揚心誌中的眼街。

    他們眼界本就很高。

    就隻看手段若何?

    運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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