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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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在得誌時總不認為是幸運眷顧但在失敗時總卻愛歸咎目己的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時總忘了朋友失意時總會說受人所累。

    阿裏沒有了爸爸。

    阿裏隻有媽媽。

    ——這位何大嬸人皆稱之為“阿裏媽媽。”

    “阿裏媽媽”其實當然就是指“阿裏的媽媽”。

    阿裏原姓何是“下三濫”何家的旁門子弟。阿裏媽媽的性子比兒子更烈固守老渠鄉與官兵對抗之際她見軍隊殺百姓殺紅了眼她也殺官兵殺紅了臉。阿裏還有一個舅父就住在危城郊西勝景“久必見亭”畔叫拐子老何是衙裏的牌頭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得廝熟但他的一身硬骨頭卻絕對沒有混軟。

    在“屠村”一役中阿裏媽媽沒有死她護著好些村中婦孺逃出生天;拐子老何也沒有罹難他因阿裏力邀和冷血支持之故光明正大的比阿裏還先一步重返危城加入冷血的“鋤奸懲惡小集”裏搜集大將軍的種種惡行罪證。

    初時正如天下一切母親一樣她開始並不讚成自己的孩子與大將軍作對。

    ——當她聽說自己的兒子在浪跡天涯之後退回老渠不再去冒風冒險且不管他是為了自願或被迫的理由她都非常高興。

    直至她現世間事不是不管事就不關你的事而是你越是怕事就越多事——直至她現她身邊的人一個一個的、相繼的、連續的、單人的、集體的受到大將軍和他同僚們的逼害和消滅終於阿裏媽媽不再坐視。

    她的孩子也起來反擊。

    ——不再退縮。

    ——勇於麵對。

    奇怪的是當你勇敢地去麵對和克服難題的時候這難題其實也並不似你想像中那麽可怕、強大、艱難了。

    而且當你楔而不舍去解決困難的時候跟“困難”同在的麻煩就會越來越少而跟你站在同一陣線的助力就會越來越多。

    隻要一旦能孤立了“困難”也不成其為什麽“困難”了。

    阿裏媽媽在老渠引領一幹婦孺對抗殺人放火的官兵之時還曾麵對過殺入老渠的一名高手:

    雷暴。

    雷暴當然姓雷。

    “雷”姓在當時武林中隻代表了一件事(也是一個可怕的事實)。

    江南霹靂堂!

    自從江南雷家的領導人自覺在刀在劍在十八般武器裏都不見得能在江湖上有獨一無二出類拔萃的成就之後他們就開始折斷了他們的刀、掛起了他們的劍。

    他們棄絕了暗器;因為若論暗器天下雄豪唐門第一。

    他們放棄了輕功——“逃”起來誰有“太平門”梁家那麽快!

    他們不屑於訛人——那是“千門”沙家的活兒;他們也不用毒——使毒是“老字號”溫家的絕活。

    他們不煉斧:斧是斑家的絕技;他們也不易容:喬裝是慕容家的絕藝;他們更不走“金字招牌”方家的點穴奇功亦不跟從“雲南三司”的蠱術和王府謝家的陣法。

    他們製造火藥號稱“霹靂堂”建立“雷家堡”。

    另外他們苦修指法。

    指功。

    ——其中尤以雷家兩名驚世人物:雷卷創出“失神指”、雷損創下“快慢九字訣法”而名成天下。

    雷暴當然比不上江南霹靂堂雷家高手中第一號難惹人物:雷卷也及不上號令“六分半堂”的總堂主:雷損可是他仍是一個人物。

    ——就算他背後己捱了冷血一劍他仍是個極出色的人物。

    所謂出色是指與眾不同:與眾不同不一定就是好的意思。

    當阿裏媽媽乍見雷暴的時候確是見他“與眾不同”。

    那些比強盜還不如的官兵一旦殺進了村如狼似虎殺人不眨眼手起刀落一刀了結一個。

    雷暴則不是。

    阿裏媽媽親眼看見:“大安客棧”的掌櫃廖油碴子帶著一群壯丁攻了上去圍住了雷暴。

    然後她就看見那十四名壯丁倒下了八名。

    他們倒下的時候眉心都有一抹紅印。

    指印。

    ——雷家的“失神指”!

    退下去的六人連同廖油碴子才逃跑沒幾步突然轟的一聲炸了開來。

    血、肉、橫、飛飛

    阿裏媽媽怎麽都想不明白:這些炸藥是怎樣“放置”到他們肚裏去的!

    更不明白的是凡雷暴所過之處前後左右就算是已倒在地上呻吟的傷者還有躲在一旁的婦孺以及上前去救傷者和傷兵的好心人全都“炸”了開來:

    濺血四血濺

    四花四

    濺血四血濺

    ——她不明白的是為何這人竟連老婦、小孩和救傷扶危的人都不放過。

    所以她決定不放過此人。

    ——因為這人不是人!

    對付不是人的人應該要用不是招式的招式。

    這點阿裏媽媽最能掌握。

    因為她姓何。

    ——“下三濫”何家也許沒有什麽“正宗武林人士”當他們是“名門正派”。

    可是他們從不有意走向“正途”。

    他們也一向瞧不起“正統”。

    ——什麽是正統?什麽是不正統?正統、不正統有何要緊?隻要實用、管用、有用的別說下三濫就算下十三濫他們也照用不誤。

    更何況“下三濫”的手段一樣可以用在光明正大的目標上。

    ——說起來市街上的順嫂、叔、黑仔、牛妹可能不知道什麽少林派不曉得有所謂武當派但絕不會沒聽說過下三濫:因為下三濫的地方下三濫的人物自然用的是下三濫的手段——他們遇有衝突拿起擔挑、鉸剪、菜刀、糞桶就打難道還要他們留著長戴著珠花一搖三曳六旋身的才使出驚豔一劍?

    嘿!

    “嘿!’阿裏媽媽出手之前叫了一聲也不知道是力或是警告還是招呼。其實這可能既是她的力也是她的警告亦是她的招呼了。

    她衝上前去。

    (她衝了過來了!)

    霹靂將軍五指一揮五點‘雷火’已射了出來。

    可是在他射出五點雷火之後他才現“形勢”完全變了樣。

    原來不是阿裏媽媽衝過來。

    而是自己衝了過去。

    ——為啥自己竟會有這種幻覺?!

    這本來也沒有什麽不同隻是這樣一來‘距離’完全不一樣了。

    他的五點‘雷火’自然是落了空。

    阿裏媽媽已欺近身前拔刀。

    刀就在阿裏媽媽的腰畔。

    雷暴心中有數。

    他一看對方拔刀的姿勢就準備了五個應付的方法另外還有七個反擊的方法。

    “封刀掛劍’雷家以前原就精通刀法那有刀法能難倒雷家好手!

    不過阿裏媽媽拔刀拔出來的卻不是刀。

    而是花。

    突然之間阿裏媽媽遞給他一束花。

    有紫樨、姣婆蘭、金錢草、謝豹花、石榴茶、鶴頂紅、千葉白、十八星山……

    那怕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劍、一根長矛、一對利鉤、一支水火棍、一雙判官筆……都不致使雷暴如此錯愕。

    他一時渾身解數都施不出隻有疾退避過揉身再進。

    就在他再度出擊之際花卻變成了螃蟹。

    四十八隻大螃蟹。

    ——雷暴甚至準備它們是暗器也總比‘螃蟹’好應付些。

    暗器畢竟是死的打不中便落空。

    螃蟹卻都是活的——誰知道蟹鉗上有沒有淬毒!

    一時間雷暴手忙腳亂。

    但心不亂。

    他的手指捺到那裏那裏就出爆炸的聲音。

    雷暴的目標當然不是螃蟹。

    ——他希望聽到爆炸的聲音是響自阿裏媽媽的體內。

    阿裏媽媽一麵急閃一時向地上的死人按一下掌一時向地上的武器遙拍一聲。

    這時候她沒有一招是攻向雷暴的。

    但她的“攻勢”卻比對雷暴遞出七千八百六十五招更可怕、可怕得多了!

    因為給阿裏媽媽拍上一拍。按了一按或觸其一觸的事物全部‘活’了起來‘攻’向雷暴。

    ——攻勢雖然隻有一招那‘事物’便已萎然而倒再無作戰之力但當那些失去生命的軀體還有沒有生命的兵器全都‘跳’了起來複活了起來攻了過來;雷暴縱有雷般的膽子也不禁心驚魄動窮於應付。

    他一怕。就動了五雷天心。

    “五雷天心’動的時候他的頭項上突然禿了一大片。

    這撮頭一落他就出了巨大無比的格殺力。

    這格殺力大得驚人。

    ——大得可將一切向他攻來的‘事物’倒攻回阿裏媽媽身上去。

    這回輪到阿裏媽媽措手不及了。

    她隻有兩雙手應付得來自己‘放’出去事物的‘反撲’便應付不了雷暴的反擊。

    雷暴一抬膝已到了阿裏媽媽身前在她不及閃躲/避開/招架/反擊之前已一指捺在她的咽喉上。

    雷暴的‘失神指’功力一向都是運聚在拇指上。

    正當他的拇指就要按到對手的喉管上就要聽到他一向以來覺得最為享受的‘碎裂之聲’的時候驀地他瞥見對方頸項上竟有一顆喉核。

    ——這喉核在喉頭裏滾動如一粒下山的石子!

    對方不是個女人嗎?!怎麽會有喉核?!這喉核竟會上下滾動到底是什麽?!

    正當他驚疑未定之際有三件事同時生了(其實是一件接一件地不過生得太過緊密以致完全像是同一時間一齊生似的):

    一阿裏媽媽的‘喉核’遽然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裂開了一個‘洞’:血洞。這使得雷暴不敢把手指捺下去隻有即時撤招。

    二招未撤阿裏媽媽已出手。她雙手仍在應付那些‘反撲’的‘死人’和‘兵器’但她仍然有手:

    第三隻手。

    這一‘手’就擊在雷暴胸膛上。

    雷暴這回連招也來不及撤了。

    他以腳撤招:

    ——撤退。

    三他以腳飛撤但阿裏媽媽也連環踢出數腳。

    第一腳雷暴撤得快不中。

    第二腳雷暴早有防備不著。

    第三腳——阿裏媽媽除了‘第三隻手’外竟還有‘第三隻腳:

    這一腳踹中了雷暴。

    雷暴怒吼:“不公平!下流!卑鄙!這是下三濫的手法!”

    阿裏媽媽喃喃地道:“對付卑鄙下流的人用這種手法不就是珠聯壁合麽?”

    然後她揚聲道:“‘嘿!’你說得對。我就是‘下三濫’。我是何家的人。‘嘿!’”

    “霹靂將軍雷暴是給手下‘搶救’下去的並且再也不能在攻打老渠一役中盡任何力量了。

    ——他的力量僅能供他奄奄一息的活下去撐回危城趴在地上求見大將軍。

    阿裏媽媽也在阿裏之後來了危城。

    她的兒子協助冷血搜尋大將軍的罪證。

    她要協助她的兒子。

    阿裏媽媽有個弟弟就是拐子老何。

    ——毫無疑問的老何當然是幫他的姊姊。

    這一來阿裏全家人都是站到大將軍的對立麵去。

    阿裏媽媽到了危城自然就住在她老弟家裏。老何是下三濫何家在危城主持分支的頭領分支就設在‘久必見亭’。

    她老弟在衙裏職分甚卑但為人正直甚得人望;不過阿裏媽媽老是認為她這個弟弟不爭氣主要的原因是:老何總是不肯結婚。

    老何老是不願意成家立室。

    她問過他的理由。

    他認為不需要理由。

    問多了逼急了老何就跳著腳倨傲的說:“我不喜歡結婚也不要有家室之累我喜歡過獨身的生活!”

    阿裏媽媽忍不住罵他:“自欺欺人!假如有好人家的姑娘又漂亮又賢慧又鍾情於你的話你不想一把抱來做老婆剁了我十八段都不相信!裝模作樣!世上溜溜的女子你不下點功夫、落足心機那有你的份兒!你不急老姊可替你急煞!”

    老何給他老姊一番搶白臉色陣紅陣白隻負隅頑抗的說:“結婚就是好事麽?成了婚就萬事皆休麽?你不是也跟姊夫結了婚現在阿裏的爸爸呢?”

    阿裏媽媽一時作不了聲隻淚花盈滿了眼眶。

    老何自知過分太傷他姊姊的心了:姊夫早就逃婚不知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去了使他覺得婚姻未必可靠早在心裏蒙上陰影;而今卻是這麽無情道破確實太‘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

    阿裏媽媽卻心裏難過足足有七天不睬她的弟弟。

    她也不理睬阿裏已經三天了。

    因為三天前她曾勸過阿裏不要插手大將軍的事——對方家凶極惡、勢力龐大誰也鬥不過這個大惡人的:

    “我們何家的這一個旁支就隻剩下你一點香燈了要是你也像但巴旺那個小癲皮一樣出了事將來我可依仗誰好?我怎對得起你爸爸?”

    “我爸爸?”阿裏叫了起來:“我為啥要對得起他?!他幾時負責過對我的教導、養育?他隻懂得扔下了你、丟棄了我我為何要對得起他!他可對得起我!”

    他憤憤不平的說:“他豈對得起我們!”

    阿裏媽媽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說得對誰也鬥不過這個大惡人的!不過我們聯合起來不就一定鬥得過他了麽!俗語說:舍得一身剮皇帝揪下馬!黑暗是永遠贏不了光明的!邪惡是絕對勝不了正義的!大將軍已氣數盡了快要惡貫滿盈了我深信是這樣子的!”阿裏充滿希望的說:“娘不如你省下勸阻我的力量過來幫我吧!有個可憐女子殷動兒她瘋了我們是男子不便照顧還是得由娘來照料呢!”

    阿裏媽媽因阿裏沒聽她的勸告足足不睬不理了她兒子三天。

    隻三天。

    ——天下哪有不肯原諒孩子的媽媽?

    但阿裏卻常記住自己有個不要他的爸爸。

    ——阿裏向以幻想起飛

    他幻想自己很英俊生著一副冷峻的臉孔去到那裏都有女孩子喜歡他而他隻選他喜歡的女子去喜歡。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是。他幻想自己武功極高在江湖上是一等一的高手沒有人是他的對手而他打遍天下無敵手為沒有對手而感到無敵的寂寞時常站在高峰上對著一輪孤絕月亮感受著無敵的寂寞。偏偏他卻在現實裏時常被人打敗。

    他也幻想自己很有錢富有得不必再去工作隻要天天關起門來吃他愛吃的芝麻餡餅就有仆從如雲既服侍他周周到到也眼侍娘親貼貼心心。不過他自知自己連賺錢的方法都沒搞懂。他更幻想自己很有人緣朋友都喜歡他、佩服他、敬重他;一向跟他頂撞、衝突、作對、老是找他麻煩的二轉子、儂指乙他們終於向他認錯而他的‘法力’可以大到把但巴旺‘起死回生’。但在現實中但巴旺卻已是死了既沒回生有的隻是儂指乙和二轉子仍是老愛跟他找碴。

    所以阿裏也認定了:幻想中的阿裏絕對要比現實裏的阿裏幸福。

    他常幻想會有像小刀那麽漂亮、華貴、大方、美麗的女子獨獨鍾情放他;可是不過隻可惜在真實裏的小刀明顯鍾情的不是他。

    ——幸虧也不是二轉子儂指乙那兩個混蛋東西!

    在現實裏阿裏甚至連爸爸也沒有。

    他隻知道他的爸爸原來也是一名武林高手不過癖性卻很怪:

    ——他娶妻九次殺掉其中六個剩下的隻有阿裏媽媽和‘另外一個’不舍得殺。

    最後一個卻‘收服’了他。

    阿裏媽媽似乎對他所殺的六個並不十分介意;但特別對剩下的那一個終於‘駕馭’了這名‘殺妻大王’的女人很是忿忿更是耿耿。

    阿裏雖然沒有爸爸但他還有一個‘叭叭’。

    ——小狗‘叭叭’。

    而且他還有一個媽媽。

    一個好媽媽。

    ——因為這媽媽才能使他可以鎮日無所事事關起門來呃芝麻。

    阿裏除了有一位好媽媽之外還有一位正義、正直、正派的好舅父。

    拐子老何本來不是瘸的。

    早些年的時候他現某個‘善人’的惡行。那人正在做著令人指、人神公憤的事——奸汙女童並殺而滅口老何上前揭他並要抓他送衙。在纏戰的過程中那人的親友、鄉民和所有的人都不相信這向有‘善名’的德高望重的人會做出這種無異於禽獸的事來。於是他們蜂擁而上對付老何毆打他折磨他甚至放惡狗來咬他老何拚死抓人還是不傷無辜並仍然拿下了那偽善的人直至對簿公堂、真相大白之後老何的左腿早已給噬打得殘缺不全了。

    跋腳的老何他的心並沒有跛。

    他仍是樂於助人。

    也許就因為他太正直之故吧!所以一直都隻是個牌頭並沒有升為捕頭。

    他也無所謂常拍著自己的頭搖頭擺腦的說:“隻要我這顆頂上人頭在就好。”

    因為他樂於幫人所以容易交上朋友。

    他不但把人人都怕沾上的殷動兒收容在家還把老點子父女以及老福父子都接了過來一起住。

    本來是貓貓和穿穿跟著‘四人幫’和小刀、小骨、冷血進入危城裏來俟阿裏和他媽媽找上了老何才知道老何已收留了老點子和老福。

    這一來他們正好父(子)女團聚。

    ——老點子和老福本擬死守老渠但後來還是守不下去了老瘦也給衝散了;他們得到一些不欲多殘害自己鄉民的鄉兵暗地裏協助逃了出來。

    逃是逃出來了可是天下雖大何地容身?

    老點子想到危城。

    因為危城是危險之地。

    ——官兵絕不會想到他們還敢進入危城。

    危險有時候就是通向安全之路。

    老福選擇了危城。

    因為他想要報仇。

    ——既然已跟大將軍為敵了現在就算他放棄但身負血海深仇大將軍那一夥也決然不會放過他的了。

    與其大將軍的人來找他不如他去‘找’大將軍。

    麵對有時候比逃避更不費力。

    其實老福和老點子心中不約而同存有一種更重大的、更能左右他們意誌和選擇的理由:

    他們的兒女!

    他們認定貓貓和穿穿既是跟隨‘四人幫’逃脫的那麽阿裏、耶律銀衝、儂指乙、二轉子勢必會與但巴旺會合。現在‘屠村’的事既然生了老渠給踩平了以但巴旺的個性一定會上危城找大將軍的晦氣。‘四人幫’要與但巴旺集合也多半會趕去輔京危城——小刀、小骨既是大將軍的兒女有他們同行安全應無大虞。

    不過老點子和老福仍是牽腸掛肚。

    他們急著上輔京去找愛子與愛女。

    要進入危城並不容易。

    他們得到老何的相助順利進入了危城——這主要都因為老何的職分雖然不高但人麵卻好得不得了。

    ——看來人多做好事就算沒有好報還是會有些好處的。!

    何況老何現在有了個“欽差大臣”作“靠山”。

    他們到了危城不多久便因阿裏媽媽之故老點子跟他的女兒、老福跟他的兒子重逢了。

    重逢的時候他們是多麽高興開心。

    “既然度過了這次危難我們還是能夠在一起。”老點子老淚縱橫的說:“以後沒有什麽事情是可以叫我們分離的了。”

    於是老何覺得自己這“一家人”應該要好好的為這兩家人慶祝重逢。

    所以他去買酒。

    ——他別無所好就喜歡喝點酒;自從他跛了一條腿後他也沒有什麽其他嗜好了:沒有人知道他那一回給咬斷的不隻是腿筋連“命根子”都給咬去一截了。

    而他隻是為了抓那麽一個凶殘的人卻給人凶殘的對待一至於斯。

    老福很感動的跟他說:“老何我欠你的不知下輩子還不還得了!”

    老何笑說:“你這輩子還長著呢!”

    阿裏媽媽更調侃著說:“在這裏人人都欠他的;你不欠他點他反而像賒了你點什麽呢!不欠他就笨咯。”

    這時候他們當然不知道大禍就要臨頭了。

    這時候阿裏正關起門來嚼他的芝麻以致阿裏媽媽啐了一句:“這小烏鴉一關起門來就是有芝麻沒有媽媽!”

    阿裏自小長得黑而且一出世哭聲一如烏鴉般難聽所以長輩都呢稱他為“小烏鴉”。

    這回他是關了門但不止是因為嚼他的芝麻而是為了穿穿。

    可憐的穿穿正向他傾吐心事。

    ——一向不飲酒好脾氣的穿穿正分不清是酒是淚也不知道是對酒還是對人的說著話。

    ——誰在真的醉了之後都是個瘋子

    像驚怖大將軍這種人則不然因為像他那種人是從來都不醉的醉對他而言也是一種可資利用的技巧也是高明的手段而且絕對十分“政治”。

    他會趁醉(其實充其量是隻帶二三成酒意並把人灌得醉了七八成——絕對不是十成因為一旦完全醉倒了他說的“肺腑之言”便完全白費了)對他的敵人/朋友/部下說一些對他何等有情、極其惜重、十分有意、萬分體恤的話:對某某他要把棒子交給他所以才待他這般嚴苛;對某某的身體欠佳他是知道的可是他強忍著不常慰問他但內心何其關切;對某某愛上了某個女孩他樂意成全;對某某透露另一個某某正向他進讒可是他就是信任他!

    他也會乘對方被他感動得涕淚四濺之時(要是對方心硬眼幹他就不惜先行落淚以他那英雄的虎淚化為引各路好漢的同聲一哭——這一哭可哭出了他們對他的真情來不過這可絕不是他對他們的真義)向他傾吐出隱藏於內心的不滿向他流露出真正的感受。這可十分管用。收買人心此正其時。要看出誰有異心最好的辦法就是先讓對方大鳴大放;能夠瞞住大家行惡事的才叫大奸大惡。

    他讓對方說真話以便對症下藥:能補救的就補救不能補救的便鏟除。他的一番說話連自己都給感動得哭出來了難道哭出來的話還不算是肺腑之言?他帶著醉意叫對方不要見笑(對方還笑得出才怪呢!可是他這樣一說對方就會更加巴不得挖顆真心給他看!)他是生平第一次(雖然他忘了是第幾次說這句話)禁不住要流露真情:因為對方是他的親信、兄弟、至愛的人他忍不住要流淚了(大將軍的淚一向要比珍珠珍貴);他甚至為了要感動對方不遺餘力得要說明他己練功練得走火入魔、以致自知時日無多他要把一生基業、打算都托付於正在聆聽他說這番“遺言”的衣缽傳人。

    當然所有的話都為了一個效果:你聽了我的話就得乖乖的給我賣命。

    對大將軍這種人而言喝酒就有這種效果。

    甚至可以說喝酒就是為了這個效果。

    他喝酒甚至除了佯醉之外還會臉紅(要是不夠紅他用內力“炬”紅它!)這招在他年輕時成了要打動女孩(甚至女人)的“絕學”:

    ——個喝酒會臉紅的男子還會奸到什麽地步去!

    於是不知道他的奸也隻有讓他“奸”了。

    ——當然他手下也有不少精明能幹的人不見得都瞧不出大將軍常玩和愛玩的這一套“玩意”但他們既是精明能幹自然也懂得作出適當的反應讓這“遊戲”可以繼續“玩”下去他自己自然也可“活”下去了。

    大將軍因為“身分上的許多不便”所以很多時候要靠點酒意來激“豪情”:很多話是醉了之後才比較方便說的;萬一說了和做了些可能要承提後果的話他也大可以“酒後醉話”的理由不必負什麽責任。

    所以這種人在酒後的話比他未喝酒前還清醒喝了酒之後隻是更不負責任而已;這種人的醉話事實上比狗說的話還不如。狗至少還說狗話但這種人卻不說人話。

    偏是這種人絕不少見也絕不可小覷。

    穿穿在說話。

    他說的當然是人話。

    他是一個很樸實的青年。他的臉很方正但眼珠很圓也很亮。他所有的精華像都聚集到眼珠裏去了又或者是他隻用眼睛吸取一切精華所以眼珠越是靈越是反襯出他那張臉其他部位何等拘謹、忸怩以及憨直。

    他一向愛做事不愛說話。也許他隻會做事不會說話。世上既有會說話但不會做事的人反過來也很平常。隻不過會說話但不會做事的人要比會做事但不會說話的人占些便宜。但穿穿今晚卻絕對不正常他說很多很多的話他說了很多很多他心裏一直想說但沒有說的話。

    他平時沒有喝酒也不會渴酒可是他今晚看阿裏在房裏以陳年紹興送嚼芝麻燒餅他也過去咕咯咕咯的喝了數大口然後他開始喃喃、而後嘀咕、之後忿憤、接著咆哮、並且大吼、而後低語、不久呢喃、最後終不知所雲的說了許多話:

    “都是那些有錢少爺要害貓貓的。他們有的是錢我?我有什麽!”(阿裏這時想到小刀也想到冷血當然也想到他自己。)

    “貓貓變心了。她以前對我很好的但那個有錢少爺一來了什麽、什麽都完了。嗚嗚……”(他的哭聲比我的好不了多少!)

    “我絕對不能哭給她知道。貓貓會嫌我沒誌氣旁人也會笑我的……我哭我隻能在心裏哭——”

    (你不也在我麵前哭嗎?)

    “貓貓你不能變心。我知道你心裏還是愛著我的……”

    (冷。秋未了吧!)

    (唉都怪我一直以來都沒跟她說過:我如何的喜歡她、我如何的仰慕她、我如何的朝思夜想著她沒有你貓貓我會死的……)

    (可是聽下去我也會冷死的。我又不是貓貓你去跟她說呀!)

    “——但現在已不能說了。一切、一切都來不及了!那富家少爺已經出現了他橫刀奪愛!……我好恨啊!”

    (莫非他聽到我內心裏的話?還是我一不小心把內心的話溜出了唇邊?)

    “那家夥他比我有錢、比我有學問、比我英俊……我、我那樣比得上他?!”

    (你倒有自知之明)

    “但我卻肯定有樣比他好的……”

    (有嗎?說出來聽聽看?)

    “——我比他更愛你!”

    (嘩!你怎麽知道?)

    “貓貓自從你見過他之後你對我完全不一樣了……”

    “(不管如何我還是比較支持你的那公子哥兒畢竟是外來人!)

    自從他大膽輕薄了你之後我就看得出來你變了……這次他受了傷你不分晝夜的照顧他我、我、我……

    (我什麽?)

    “——我恨不得殺了他!”

    (哇啊仇深似海!大件事!)

    “現在好啦他那喪心病狂無惡不作的老爹大將軍可把他兒子“押”回“將軍府”了你見不著他他也見不著你了……你很痛苦吧?”

    “你一定很開心了吧?”

    “看到你那麽痛苦我的心又碎了!我好笨啊我好蠢!我竟看不下去忍不住竟替你把那小子約過來了。今天拂曉他便會來看你了。我好蠢啊、我好笨!”

    (你的確大笨也太蠢了!不過也實在太可憐、太可愛了!)

    穿穿紅著眼、紅著臉、紅著唇、紅著耳、紅著頸逞自在喝一口酒吐一口自怨自艾。

    阿裏也盡量在聽得左耳入、右耳出。‘出’比‘入’還快。

    ——不過一向尖酸刻薄的阿裏這回算是最厚道的了:因為他並沒有把尖酸刻薄的話口沒遮攔的說出來。

    其實他也挺同情穿穿的。

    因為他同情自己。

    有時候他也因多喝了兩口酒把人物對換了一下:即是把貓貓換成了小刀穿穿當成了自己。‘那小子’當然不再是小骨而是冷血——冷血不見得太‘有錢有勢’但冷血有的是自己遠所不及的‘武藝’。

    想著想著他也喃喃自語向酒醉中的穿穿訴說自己的心事。

    直至窗外狗吠。

    一陣一陣、一聲一聲像它們看見一些恐怖的幽靈正帶著死亡的味道向它們逼近之際它們在無法逃避之餘也隻有出這種瀕死的哀嗚以宣泄它們心中的大畏大懼。

    在這暮晚時久必見亭一帶此起彼落的正是野狗們淒厲的對話。

    飽就飽得像隻蛇餓就餓到像隻鶴。

    這是阿裏一向以來的做人原則。所以阿裏媽媽一直罵他是一隻做什麽事都太極端的小烏鴉!

    在今夜聆聽穿穿向自己傾吐心事之前阿裏不得不慚愧的承認:在今晚之前他的確很少為穿穿設想過。

    反而他們為小骨想得較多。

    回到危城的小骨傷勢好轉奇這可能因為上太師的醫術高明之故。另外一個原因(恐怕要比前一個原因更重要)那是小刀調侃時說的!

    我覺有貓貓照顧你比我在照顧你更管用、更見效。

    ——見效就是小骨好得特別快。

    傷勢迅好了八成的小骨卻因為另一種病而病人膏盲。

    他的病就是無時無刻不惦著貓貓。

    他受傷的地方作痛的時候隻要他想起貓貓就不會這樣疼了天氣轉涼了他第一件事就是想起:不知道會不會冷著貓貓。他偶然看到一條在秋陽下雪白的羽毛飄過他就揣想著:貓貓看見這羽毛飄蕩時趣致的神情;夕陽照在貓貓的臉上是像一詩、一幅畫還是一闕歌到夜晚的時候他就想到貓貓困了沒有她睡覺時一定是很可愛的樣子、很恬靜的樣子、很美麗的樣子——可是那到底是怎麽一個樣子呢由於他朝思暮想著使他反而無法切記住貓貓原來的樣子反而是想像中的樣子還多於真實裏的。想到貓貓睡覺他就隻能想到貓睡覺的祥子。

    貓貓貓貓……無論他遇上快樂的事還是悲哀的事歡悅時還是沮喪時他總是情不自禁不知不覺的‘喵’了一聲好像他自己才是一隻大貓精似的。

    由於貓貓極恨透造成屠村慘劇的主使人小骨也恨極了。

    他覺得無論在道義上、感情上和友誼上對這件事他都應該挺身而出協助貓貓他們為正義討回個公道來。

    為了這個因愛情而激的正義感他不惜跟一向他都既敬又畏並且是畏大於敬的老父攤牌:“爹爹那些事是不是都是你幹的?”

    大將軍並沒有像平時那樣立即勃然大怒:暴怒對他而言也是一種政治一種手腕正如一些人事先說了自己是性情中人就可以為所欲為;或是有的人說明自己坦率不文就可以盡情滿口粗言猥語一般。大將軍的暴怒是有他說沒你說的他稍不高興就拂袖而去或殺人裂石來顯示他有極大摧毀的力量——不過當他考慮到這樣做了之後不見得就能奏效的時候他就不一定會這樣做。

    所以他反而問他的兒子:你說的是什麽事?

    於是他兒子就把在外麵所聽到的傳聞一一告訴他。

    如果是我做的大將軍耐人尋味的說:你就會大義滅親?

    小骨痛苦的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您會這樣更不相信爹是這樣的人。

    大將軍心忖:我在十八年前就開始鏟除異己解決手執重權的心腹那是對的。我的妻子、兒女都不成大器萬一我不幸撒手樹倒猢猻散勢所必然。聽兒子這番話更顯出我所做的都是對的。

    小骨仍以一種不願得到答案的聲調戰戰兢兢的問:——到底有還是沒有?

    沒有。我的手下可能做這種事我不做。大將軍斬釘截鐵的說:以我今時今日的身分和地位你並不是我的蠢兒子我用得著這樣做嗎?

    於是淩小骨便興高采烈了起來:“好啊!有爹這一句話我便可以去告訴貓貓姑娘了我就可以放手放心跟他們把這些事查個水落石出了。”

    大將軍很耐心的問:“誰是貓貓?”

    小骨喜不自勝的說了。

    大將軍似乎聽得津津有味又問誰是“他們”?

    小骨一一說了並對那些行俠仗義的“兄弟們”引以為榮。

    大將軍也聽得眼神亮仿佛亦與有榮焉;接下來他問的是他們住在哪裏。

    小骨不是家家都知道。

    ——事實上這些江湖人的落腳處也十分神出鬼沒、飄忽不定。

    大將軍曾要冷血住在他家裏以俾提供一切辦案的方便——這建議當然給冷血一口回絕了。

    府尹厲選勝亦邀請過冷血住在他府邸冷血亦予以婉拒;同樣的對崔各田和張判的邀約也表示不能接受。

    冷血的原則是:“必須置身事外才可放手任事。”

    小骨不大清楚冷血的行藏。

    他最清楚的是貓貓的行蹤。

    ——貓貓就住在拐子老何家裏。

    拐子老何家裏還住著:老點子、老福、阿裏媽媽、嗬裏、穿穿和貓貓。

    知道了這些以後的大將軍是溫和慈藹的說:“改天約你的貓貓姑娘給爹見見吧!或者待他們對我成見不那麽深的時候我再去拜會他們吧!”

    不久之後大將軍就私下問小刀:“你仍舊和冷捕頭時常來往?”

    小刀以為她爹爹終於板起臉來要反對。

    “我知道他是來跟我作對的但我並不怪他他有欽命在身我也正好趁此良機來還我清白。”大將軍慈祥得近乎慈悲的說:“在危城裏如果我存歹意要對付他就像捏死一隻螞蟻一般輕而易舉。……不過他雖然不識好歹但卻是你的朋友;我又怎會對付我這寶貝女兒的好友呢?”

    小刀感動得抱住了他。

    “我問你這個並不是要阻止你什麽。你年紀也不小了而且一向冰雪聰明有自己的想法我不多勸你什麽。看那冷血隻是剛愎些像我以前一樣隻不過嚴厲一些罷了並不是什麽十惡不赦之徒。”大將軍帶著動人的口吻商量的說:“我要勸你的是為了爹的顏麵最好不要行差踏錯……你們倆沒有私下見麵吧?”

    小刀紅著臉說:“爹說什麽哪。”

    大將軍慈和的說:“我是說就算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小子想要娶我家那身嬌肉貴的刁蠻女我家那絕不好惹的刁蠻女又肯下嫁那不知好歹的小夥子至少也得要明媒正娶否則我這做老爹的可不批準呢!”

    小刀的臉立刻紅得像新娘子一樣。

    大將軍慈藹得像是神龕上香火嫋繞的神像:“我的意思是說人言可畏你們最好還是在大庭廣眾的地方會麵較好。你們不是有很多朋友嗎?”

    小刀的臉紅不僅是為害臊大將軍的關懷和氣度使她溢滿了無言的感激。

    “是的。”她小聲的說:“我們常一大夥人一起聚會。”

    “那就好了。”大將軍隨後不經意的問:“通常在什麽地方聚麵?”

    “拐子老何的家。”

    “哦他的家”大將軍笑笑說:“老何隻是牢裏的牌頭他的家不是太小了嗎我真想請大家來我的家呢!”

    “爹您是知道的這時候他們來咱們家恐怕是不便的;”小刀很有點為他父親不平的說:“再說老何是‘下三濫’何家旁係子弟雖在衙裏當的是微職但家境倒並不寒傖。久必見亭的勝景其實有一大半都是他們的家業。”

    “這就更好了”大將軍欣慰的說:“你們多在什麽時候聚會?”

    “這可不一定呢!”小刀亮亮的笑了起來:“爹要參加不成?”

    “他們可不容讓我加入呢!否則我倒也有興趣加進去跟你們一道胡鬧;”大將軍隨意的又問:“下一次敘麵是在什麽時候?”

    “半夜呢!”小刀抿嘴笑了。

    半夜?大將軍故意大吃了一驚:不怕鬧鬼?

    是亥子之間小刀吃吃的笑著阿裏生日我們決意去鬧他一鬧給他這隻小烏鴉一個驚喜。

    阿裏大將軍故作迷糊的道:啊是‘五人幫’的那個最黑的阿裏。

    對了小刀好喜歡大將軍不那麽精明時的樣子。

    那麽當然還是在久必見亭何家嘍?

    是了。

    烏七媽黑的大將軍關懷備至的說:一個女孩兒家出門得要小心些啊!

    得了得了。

    對有些人而言他叫你小心別人的時候其實你要小心的就是他。

    其實人最應該小心的還是自己。

    因為沒有自己就不會有‘危機’。

    ——危機通常都是由自己引的。

    ——幸運也一樣。

    阿裏當然不認為自己處於什麽危機中。夕陽那麽璀璨仿佛連遠處的墳地都美了起來。星星開始點亮阿裏想起他小時候以為營火蟲就是天上飛下來的小星子而在房子外麵傳來阿裏媽媽和老點子、老福、老何還有貓貓他們衝刷房子的聲音幹麽要把住的地方弄得那麽幹淨?反正這兒就是有一種仿似死魚的味道衝也衝不幹淨。

    往常穿穿一定會出外幫忙他們洗刷的可是他今天喝了點酒隻會對著阿裏嘀咕不已。

    阿裏當然也還不知道:他們是為了待會兒在子時方屆之際替他慶祝生辰;就是為了待會兒的熱鬧聚會他們擬先清理幹淨。

    阿裏一向忘了自己的生日。(當然他也忘了別人的生日除了他媽媽。)

    他正奇怪:今天耶律銀衝為啥到現在還沒來?連訊兒也沒一個!今天不必去明察暗訪了不成?!

    他們來了之後也打算告訴他們:其實穿穿也是怪可憐的他們要決定一下應該幫助“那一邊”比較妥當。

    在穿穿酒後向他傾吐之前他們卻都聽過傷危時的小骨說過心裏的話。

    他們都了解:小骨鍾意貓貓已經人心入肺、入血入骨了。

    所以他們有意“成全”。

    複元中的小骨來何家“坐”了幾次。

    貓貓不是躲了起來就是忙她的事。

    陪小骨聊天的反而是那三四個老人家要不然就是阿裏和他的結義兄弟們。

    看到小骨醉翁之意而又忸怩不安的樣子這“五人幫”中的四人全為他著急。

    貓貓本來是在房裏替老點子打草鞋小骨來了不久之後她在飯廳抹桌椅。

    小骨不斷的注視著貓貓以致他和老點子對弈的結果是:三局三敗。

    阿裏他們現小骨“明”了一種“看人的方法”那就是可以不移動頭顱隻用轉睛一直盯住一個人上上下下整間屋子(還包括屋外)不放而且還能使在他對麵為棋局沉思的老者不致現。

    阿裏擔心小骨會扭傷頸骨——如果眼睛有骨的話那就一定是扭傷眼骨了。

    不過小骨仿佛很享受這種“眼功”。

    ——他在苦苦“鍛練”。

    後來貓貓在廚房跟阿裏媽媽做事小骨以幫阿裏媽媽搬柴的理由出入廚房。

    阿裏媽媽忽然表示覺得有點冷一麵揩著汗一麵快步走出了廚房。

    可是害臊的貓貓也到大廳去了。

    她在打掃大廳。

    然而小骨還傻在廚房裏。

    阿裏忍不住他走過去一拍小骨肩膀。

    這一掌大概是把小骨的內外傷拍得一起作了吧!小骨原來就三魂銷了兩魂現在給這一拍拍得七魄去了五魄差點沒大叫了一聲。

    “你是專誠來搬柴的嗎?”

    “我……”

    “你是一心來找老點子下棋的嗎?”

    “這……”

    “如果你來的目的是找貓貓姑娘為何不找個機會跟她說話去?”

    “……我怕冒昧。”

    “冒昧?更冒昧的事你這猖狂的人不是也做過了?你還親了她呢!”

    “……我該死。不過那時候我以為可能是永訣了所以才有膽子唐突了……佳人!”

    “現在不是生死關頭所以你的膽子就消失了。”

    我怕……我怕這樣不好……”

    “怕怕你這個大頭鬼!你站在那兒虎視眈眈的眼金金的整個貓見了魚的樣子這才叫不好!你要鼓起勇氣上前說話呀!”

    “我真的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

    小骨幾乎要哭出來了。

    “你這笨蛋!跟她說話呀太簡單了!這點我是專家也是老將了就教你兩套招子吧!你隨便走過去像我一樣隨便一站擺出像我一樣的風度、俊貌和灑脫那你要是左邊臉輪廓較好就用左臉向著她;要是右臉長得比較像話就用右臉朝著她。像我這樣從那個角度看都那麽完美的好漢隨便怎麽站都一樣吸引人所以沒有關係;不過像你那麽醜和不成熟的人就得要背著光站那麽她才不會一下於給你嚇跑掉。不過千萬不要離得太近因為你有口臭我沒有然後你就隨便說點什麽有了個開始才有下文呀!”

    小骨雖給阿裏的唾液噴得一臉都是但仍聽得非常用心不過卻顯然更加困惑:“那麽我隨便說那幾句話呢?”

    “你這笨蛋!還要不要我教你如何吃飯!”阿裏沒好氣的說:“你就隨便說:‘我已親了你左臉你再給我親親右臉如何!’”

    小骨糾正道:“額頭。”

    阿裏道:“什麽?”

    小骨正色道:“我上次親她的額頭。”

    “車!”阿裏啐道“那兒都是骨有什麽好親的!難怪你叫做小骨!”

    小骨迷惑加不安加狐疑加猶豫加惶悚的問“我真的可以……可以這樣跟她說話嗎?”

    “要真的這樣說——”二轉子在旁邊潑冷水:“不給人當作色狼才怪呢!”

    “有什麽好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阿裏吼了回去指著小骨的鼻尖說:“他本來就是色狼!”

    小骨分辯道:“我不是。”

    阿裏兩手抓住了他的臉這裏摸一下那裏捏一下像撫弄一隻心愛的玩具:“你是你是的。你看你的眼色狼眼。你的鼻子色狼鼻。你的唇色狼唇你的耳色狼耳。還有你的頭整個都是色狼頭連頭都是色狼的!你有那點不是包狼的!色狼有什麽不好像他——”

    “他不是色狼;”他指向二轉子道:“他是色魔!”

    二轉子幾乎又要跟阿裏打了起來小骨卻一個勁兒的說:“不行不行我可不能這樣跟她說話。”

    阿裏不耐煩:“那你想等到幾時?”

    小骨幾乎又要哭出來了。

    阿裏一見他哭就受不了忙道“好吧好吧!那你就隨便的走過去隨便的跟她說:“你好嗎你媽媽好嗎”就這樣開始吧!”

    小骨眼神一亮。

    “走吧!”

    阿裏既是催又是鼓勵。

    小骨忽又往後退如臨大敵。

    “又怎麽了?”

    阿裏真想摑他一巴掌。

    “要是貓貓姑娘的媽媽……”小骨躡嚅道:“已經過世了我這一問豈不是要觸動她的傷心事嗎?”

    阿裏也呆了一呆:“不會那麽巧吧……你不會隨機應變改而問候她爸爸嗎?笨!”

    “你觸動了她的傷心事豈不是更好!”二轉子覺得自己更比諸葛亮運計無雙“她一旦撲人你懷裏痛哭你不正好正中下懷!”

    可是小骨仍說:“不可以不可以!不行的不行的!我怎能夠如此殘忍令貓貓姑娘傷心難過!”

    終於阿裏和二轉子另加儂指乙非但為小骨出謀獻計還得要現身說法為撮合這一對金童玉女而盡心盡力。

    他們絆倒了小骨讓他往貓貓身上跌去。

    可是小骨怕撞傷貓貓寧可自己跌了個餓狗搶什麽似的一身是泥衣服還給阿裏為了要搶扶他而撕破了一個大洞。

    於是他們又叫貓貓為小骨把衣服清潔一下正當貓貓為小骨縫衣服之際二轉子遞上了一個柿子說是特別摘來要給貓貓吃的卻遞給了小骨。

    小骨遞給了貓貓。

    遞過去便說不出半句話了。

    貓貓接了柿子臉比柿子還紅。

    兩人不說話(或是說不出話來)隻拿著那個柿子可使阿裏、二轉子依指乙這些好心人‘急煞了’。

    他們忽然大叫:“貓貓你頭上的屋梁有一條壁虎正落下來了!”忽然又佯作掃地用掃帚把小骨、貓貓二人撥得靠在一起坐。但這幾件事都隻能說是越幫越忙或更簡潔一點來形容:幫倒忙。有鑒於此是以失驚無神地阿裏假裝倒瀉了阿裏媽媽放在箕裏的青蓮子以俾貓貓和小骨可以一起蹲下來收拾。

    ——卻不料他倆一蹲下來卻撞著了額頭。

    這一撞實在是太大力了貓貓哎喲一聲小骨嚇得慌忙起身“砰”的一聲頭頂撞上了桌子但他隻慌了手腳還不知疼。

    貓貓噗啼一笑。

    這一笑一切都雲開見月明了。

    阿裏、依指乙和二轉子都覺自己功德圓滿了。

    他們知情識趣的退去。

    儂指乙和二轉子要跟耶律銀衝先在城中會合約好晚上再來。

    他們心裏都有點懊悔:自己既然在這方麵那麽‘權威’為何從未用以追求自己喜歡、愛慕、暗戀著的女子呢?

    這樣的女子在他們的心目中曾一再出現過將來大概也會持續出現吧?

    那時候阿裏還沒有想到穿穿。

    一聽穿穿酒後的傾訴阿裏開始反省自己白天的事是不是做對了?

    就在這時狗吠聲忽然急促起來。

    有人敲他的窗門。

    隻見一個人臉像剛給懾青鬼全部吸去了血一樣的白頭卻既不是黑也不是白而是灰色的樣子居然還有點熟悉。

    阿裏肯定自己以前是見過這個人。

    ——他到底像誰呢?

    ——他究竟是誰?

    就在他尋思之際那人已笑了一笑阿裏注意到他的牙齒很白、極白、而牙齦與唇舌很紅、極紅。

    那人和氣的問、

    “你好嗎你媽媽一向都好嗎?”

    “你是誰?你認識我媽媽?”

    阿裏對這種“突然出現在人窗前”的人就跟“忽然進入別人房裏”的人一樣十分的不客氣不歡迎地出麵了。

    “阿裏我當然認識你娘;”那白麵灰人說:“因為我是你爸爸。”

    阿裏認得這個人了。

    他小時候見過這個人。

    當然是很小的時候。

    他記起這個人了:

    ——這個拋棄他娘親的人!

    “是你?”他的臉比原先的還黑也比夜色還黑以致他那不是因為笑意而展露的牙齒都比月亮更白。

    “是我。”那人和善的找到了話題。“你還是跟你小時候一樣的黑而且壯;你就從來沒白過嗎?”

    “也許是你太白所以不遺留任何白皮膚給我;”阿裏冷峻他說:“也許就因為你白我才選了黑。”

    阿裏爸爸笑了帶了點倦意問:“怎麽我老是聞到一股屍味?這兒剛死人了嗎?”

    其實這一整天不知怎的阿裏他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好像在那兒不對勁但又說不出是在那兒。

    直至他現在看到了他父親的出現他以為自己找到‘不對勁’的來源。

    “那恐怕是你自己出的味道。”阿裏不客氣的說。

    阿裏爸爸容忍的笑了笑說:“你不請你風霜困頓的老爹入屋坐一坐嗎?”

    阿裏問:“你倦了?”

    阿裏爸爸點了點頭。

    阿裏又問:“你厭倦流浪了?”

    阿裏爸爸長歎了一聲。

    阿裏再問:“您想回家了?”

    “世上那麽多地方還是家最好;”阿裏爸爸說:“還是自己的老婆子女最令人心安。”

    “你錯了。這裏沒有你的老婆更沒有你的兒子!”阿裏厲聲道:“人在得誌的時候總是忘了是幸運之故卻在失敗的時候老是歸罪於不幸;正如人在得意時就忘了朋友失意時卻說是別人牽累:你愛流浪的時候心中隻有江湖;你要比鬥的時候眼裏隻有武林;你身旁不需要女人的時候就一口氣殺了你六個老婆;你要回家了就回來找你從未關心過的兒子!”

    “你就想咯!我告訴你我沒有你這種父親!”阿裏狠狠的、恨恨的說:“你滾吧!不然你就會現屍味正是你自己的氣味!”

    阿裏爸爸愣在那兒愣愣的聽他兒子的咒罵。

    ——要不是那扇門及時打開燈光和瘸腳的老何及時出來攔住了正要離去的阿裏爸爸可能他就真的從此轉身去了。

    他從此轉身而去的情況會是怎樣?或者今晚的他不會那麽湊巧趕在這時候來到老何的家要跟他家人重聚天倫事情會生什麽樣的變化?這是誰都意料不到的。

    巧合往往就是改變曆史的關鍵。

    偶然生的意外絕對足以影響一個人或一群人的一生。

    通知老何的是穿穿。

    ——顯然他還沒有醉透。

    他聽見來人是阿裏的老爹又聽到阿裏大罵他的爸爸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跌跌撞撞的去告訴阿裏媽媽。

    阿裏媽媽一聽呆住了‘嗆啷’一聲碗自手上滑落在地上打得粉碎了。

    老何一看阿裏媽媽的神色立即就閃出去及時攔住正欲黯然離去的阿裏爸爸。

    阿裏媽媽也走了出來燈影把她的長影投在門扉上她愣立門前但影子活活的躍動如掠。

    阿裏爸爸垂下了頭好久才能吐出幾個字:“寶寶……你……好……嗎?”

    “寶寶’當然就是阿裏媽媽的閨名。

    這麽一喚阿裏媽媽的淚水就在她眼眶裏翻滾了起來。

    阿裏氣忿的搶身出去要揍阿裏爸爸但給老何攔著。

    因為太尊敬舅父老何阿裏隻好不敢造次轉而要求他媽媽把這‘不之客’趕走:

    “娘……你叫他走呀!你趕他走啊!他丟下了你和我這麽多年還殺了他自己這麽多老婆!他還有麵目回來?!他回來敢情是要殺你的!——娘你不要留他我幫你打走他!”

    他親娘隻是顫著聲語不成音的道:“……哦……阿裏……孩子……不是的…他他不是的……你不可以趕他走的……”

    阿裏大氣忿了以致他的臉因血色而更黑:“好、你心軟吞這口氣!我不認他作爸爸!那有這種要回就回、要走就走的爸爸!他不走我走!”

    語音一落他就走了。

    他的輕功就算不是絕頂的至少也是一流的。

    何家的輕功提縱術一向“詭奇”。

    阿裏媽媽心魄不寧無法及時抓住他;而老何卻想:讓這孩子先去靜一靜也好先讓這兩個久別重逢的人敘一敘再說。所以他也沒有攔阻。阿裏爸爸想要出手攔住他的孩子可是何家的身法連他也應付不來。要不傷害對方而攔了下來這點連以輕功見稱的阿裏爸爸——江湖上人稱“斬妖二八”的梁取我——也絕對力有未逮。

    阿裏覺得他媽媽實在不該再理睬他那個拋妻棄子的父親——個殺了自己六個老婆而最後又臣服於一個媽媽的情敵下的男子!

    他太氣忿了。

    氣忿得留不下去。

    所以他走。

    ——為阿裏的這個舉措阿裏媽媽對阿裏的爸爸很有點歉疚。

    這歉疚使她打開了話匣子避免了許多年不見不知從何開始的生疏。

    阿裏媽媽以為他不會再回來了妒意加上恨意使他並沒有把全部真相都告訴她的孩子:

    不錯阿裏的爸爸的確殺過六個跟他有過親密關係的婦人不過他殺這六個女子的時候他還未認識阿裏媽媽何寶寶。

    梁取我是“太平門”梁家的“十三太保”之一那六個接近他的女人分別是“封刀掛劍”江南霹靂堂雷家、川西蜀中唐門、千術沙家、鬼斧斑門、誌字輩、大連盟派出來有意潛入梁家來從事離間、分化、破壞、暗殺工作的。

    梁取我現了他竟不幸一至於斯先後結識和迎娶的女子都懷著惡意居心他也毫不顧惜的斬殺了這些婦人——從此他提起女人就怕直至他遇上了何寶寶。

    由放何寶寶也是“下三濫”何家的人“太平門”因“見過鬼怕黑”之故決意阻止他們兩人相好並下令梁取我斬殺何寶寶。

    梁取我斷然拒絕以致與太平門反目脫離大平門天涯流浪。何寶寶亦因同一緣故給逐出何家為何家旁係的“拐子老何”所收留。

    他們倆雖經艱苦但好不容易仍相宿相棲在一起但好景不常梁取我又受“九聯盟”中的“燕盟”女盟主“一樓一”鳳姑之誘以致不能自拔——

    就算他想自拔也在所不能;如果他要離開鳳姑並與阿裏媽媽再續前緣“燕盟”不但不會放過他也絕不會放過何寶寶的。

    ——得不到的東西也不許別人得到一向都是鳳姑的個性。

    所以梁取我清醒之後遠避鳳姑浪跡天涯卻也不敢找回阿裏媽媽。

    ——直至近日“九聯盟”受到極大的衝擊:“豹盟”為“小螞蟻”新一代高手方怒兒和“老字號”溫心老契聯手所不滅而主持“鷹盟”的林投花亦向“燕盟”動攻擊風姑自顧不暇梁取我這才敢來尋訪阿裏媽媽。

    阿裏媽媽不敢告訴阿裏這些。

    因為她自己也沒有把握梁取我還會不會來找她!

    現在梁取我真的來了!

    她一時也迷亂了。

    所以她沒及時攔住阿裏。

    ——她知道阿裏會回來的。

    阿裏向來是“爆竹頸”性子火爆但脾氣總是維持不了多久

    屋裏的人都很歡迎這個“不之客”。

    他們都為阿裏媽媽開心。

    在漸冬的黑夜裏屋子裏透露出來的燈光很暖和、很溫馨。

    老何把人都請入屋內他自己押在最後、正支著拐杖要把門關上前還用鼻子大力的索了一索:

    “奇怪怎麽會有一種死味?”

    然後:“砰”的一聲把所有的、無盡的、無可匹敵的黑夜都關在外麵。

    毫無疑問的阿裏在離開這房子的時候也聞到這種味道。

    似有若無。

    他還仿佛聽到一種鼓聲。

    似遠還近。

    像心跳。

    他離開的時候那黑黝黝的亭心仿佛還有那麽一樣事物不過他也沒心思去看個分明。

    他走的時候清楚的知道“久必見亭”的老房子裏還有:阿裏媽媽、穿穿、老點子、老何、老福、貓貓、還有那“不之客”一共七人。

    ——他回來的時候呢?(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