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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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近半夜,隊伍漸漸醒來。

    有將士鑽進放著火引的帳篷。一陣騷動驟然傳出。

    事情果然同兩個稻草人預想的一樣。火引全部莫名其妙不翼而飛,看護將士被暗殺。雨雪交加之夜,沒有火種,信號彈已無可能點燃。

    淩雲誌急得滿頭大汗。這麽重要的任務,這麽機密的一環,卻偏偏砸在自己手上!如果信號彈不能升天,天機營將士就不敢擅自擂鼓,所有蓄勢待發的其它門派將士都不敢輕舉妄動。

    在這樣的時候,追究誰是始作俑者已經毫無意義。時間分秒逼近,離子夜時分已經迫在眉睫。

    淩雲翔看見哥哥手足無措的樣子,也是心急如焚。這時他聽見嚶嚶的抽泣聲。是侄子雲展。雲展受不了這樣的驚變,開始啜泣。淩雲誌將兒子緊緊摟進懷裏。

    淩雲翔多麽想像哥哥這樣緊緊擁抱自己的侄兒啊。他本是九黎普通百姓後嗣,險些餓死在妖魔製造的荒災裏。他的親生父母兄弟姐妹全部在那場浩劫中暴斃。如果不是自己的養父母,自己隻怕早已是荒原冤魂。

    他看見抽泣的侄子,多麽想上前去親親他飽滿的臉蛋,如同親吻自己幸福而痛苦的童年。多年前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就像一場噩夢。而那夢魘的質地肌理卻如此清晰,仿佛伸手可觸。如果不是淩家人視為己出,他怎麽可能衣食無憂,怎麽可能一步步逼近自己預想的光榮與夢想。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滑過,他感覺心中一直騰騰燃燒著的那簇砥礪之火越燒越旺。哥哥的一番話猶在耳畔,“要贏得別人的尊重,就要做到真正比別人強!要到疆場上拋頭顱灑熱血,要讓別人知道你是條漢子徹徹底底地服你的氣!”,胳臂上荒火教的圖騰紋身燒得他心疼痛起來,哥哥親自給他佩帶的荒火玉佩還貼在自己的真身上——是時候了,他想。他突然感到一種由衷的釋然。他傾其一生,不就是在等待這一刻嗎?他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他凝聚全身真元,集中在胳臂上荒火教的圖騰紋身上,“哧”的一聲,他的胳臂如他所願,竄出了一股火苗。

    “你要幹什麽?!”對麵的稻草人驚叫起來,她在風中拚命搖晃著自己的身軀。

    他抱歉地看看她,任由胳臂上的火越燒越大。

    “火!”淩雲誌懷中的小侄子率先發現這團微小的火焰。往事瞬間擊中了淩雲翔。他想起了四歲那年,他在錦棠媽媽溫暖的懷裏,指著天邊,高呼而出的那一聲“火”!他真的很想大哭一場,但他根本流不出眼淚,火已經越燒越大,現在他的軀幹也已經燒著了。

    旁邊的荒火將士都楞住了。是雲展第一個反應過來:“父親,咱們有火了!”淩雲誌恍惚片刻,清醒過來,是的,有火了,不管這火得來得是多麽蹊蹺和不可思議,但終歸是有火了!

    “親愛的稻草人!”小侄子衝到他跟前,“我真想抱抱你!”

    燃燒的稻草人無力地朝自己的侄子笑了笑。大火已經竄到了他的頭部,他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我也真想抱抱你,我親愛的侄子。他悲傷地想。

    對麵一直在搖晃的稻草人終於停止了動作。火越燒越大,他的視線已經開始模糊。他最後努力看了她一眼,又掃了一眼自己的侄子和哥哥,然後抱歉地朝她笑了笑,緊緊閉上了眼簾。

    子夜時分終於到了。一朵耀目的信號彈直衝雲霄,緊接著震天的鼓聲響了起來。淩雲誌聽見從四麵八方遠遠地傳來各個門派將士的衝鋒殺敵之聲。他知道他們贏定了。整個大荒人民的命運,從今夜起,將徹底改變!

    “殺!”長斧一揮,淩雲誌大喝一聲,所有荒火將士應聲呼喊而起,馬蹄聲響徹原野!

    ……

    數日後,率隊大捷的淩雲誌騎著快馬重新來到青田的這處隱蔽山窪裏。他的兒子淩雲展端坐在馬前麵,雨雪中,隻露出一雙潔淨單純的眸子。

    奇異著火的稻草人拯救了整個大荒人民。淩雲誌早覺蹊蹺。兒子也一直叫嚷著要回來看看那個稻草人怎麽樣了。大捷後今日終於有空,淩雲誌攜子一同前往。

    遠遠地,淩雲誌就發現那個稻草人的殘骸已經被白雪覆蓋住了。另一個稻草人在風中劇烈搖晃著身軀,像在哀號一般,襤褸的衣衫已經破敗得不像個樣子。

    “爸爸,到了。”小侄子率先跳下馬,跑上前去。

    淩雲誌打量一下四周,這個地方他始終覺得詭異得很。

    “爸爸,這是什麽!”雲展大叫起來。

    淩雲誌翻身下馬,走上前去。那個稻草人已經燒成了灰燼,焦黑的灰燼被兒子從雪中扒了出來。兒子手中舉著一樣東西,正對著天,仰著頭詳細打量著。

    淩雲誌接過兒子手中的東西,一下子怔住了——那是當年他親自為弟弟佩帶的帶有荒火圖騰的玉佩。這件東西他到死都認得出來。

    不好的預感在他的心頭翻滾著。他慌亂地扒掉掩埋著的雪,一堆焦黑的灰燼露了出來。淚水哽住了他的呼吸。他心中的難過一層層翻湧著,他用盡畢生的力氣才逼退已經湧到眼前的淚水。

    “過來,兒子。”他長舒一口氣,一把將兒子攬過來,淚水似乎被他舒了出去,散溢到無盡的天地間,“給你的雲翔叔叔磕個頭。”

    “啊?”雲展還沒有反應過來,爸爸已經把他的腰膝折彎。雲展乖巧地磕了一個重重的響頭。

    就在這時,旁邊那個一直搖晃著的稻草人突然倒在了地上,大片大片的雪花靜謐而執著地掩埋了她。

    天機卷-浩瀚之鼓

    烽火烈馬的嘶鳴劃過曠野長空,路心月舉目前望,一彎濁黃江水隱沒於眼前的黃沙蔓草之間。他翻身下馬,渴極了的馬踱到不遠處的一泓水潭,背對夕陽,低首飲水,鬃毛金黃蓬鬆,剪紙似地映襯著遠方天地一線。路心月眯著眼向它身後的太陽望去,夕陽已褪去威勢,圓融融的一蓬暖紅,親昵地撫摩著大地上的河流山川。而在眼前一路延伸過去的城牆,則像靜臥於夕陽中的一條巨龍。路心月駐守此地六年,第一次發覺天地如此寬闊,他的唇角微微一顫:“世上最雄壯的景致,莫過於此罷。”

    六年如白駒過隙。好多事,你身在局中時,隻覺千頭萬緒,如糾纏一團的亂麻。待回過神來,才發現時光自會幫你捋清一切思路。你所需要的隻是等待。

    路心月站的位置是天機營外的城牆哨卡,城牆四周都是戈壁石磧,在城牆左右,可以觀望到由北方延伸而來的眾多烽火台。白晝升煙,黑夜放火,是外敵入侵的信號。路心月站在這裏觀望煙火之訊已有六年。

    而青煙是最危險和特殊的信號。如果不遇十萬火急,這個信號永遠不會發出。

    能發出這個信號命令的,隻有一人。

    路心月每每想起此人,心緒總是五味雜陳:由衷欽佩之餘,心頭難免會掠過一絲酸楚。

    此人就是天機四傑的老大:斷不悔。

    斷不悔,一個令所有天機營將士熱血沸騰的名字。名下的那個壯年漢子鐵骨錚錚,是全天機最重要的將領。他有一雙鎮定敏銳如鷹的眼,麵部曲線冷峻如同雕刻。

    天機四傑。大哥斷不悔,二哥唐鎮,三哥房崧崖,最小的是他,路心月。他們自小在天機營長大,結下深厚友誼,堪稱生死之交。青年時,四人在軍中漸漸確立了自己的位置,被天機營眾人奉為天機四傑。時至今日,他的三個哥哥都已成家,隻有他孑然一身。他的大嫂,斷不悔的女人,叫紅袖。紅袖亦是天機重要將領,諳熟武藝,疆場外卻最是溫婉得體,每每要為他牽線搭橋,他總是笑著婉拒。

    天機四傑個個精悍出色,卻甘願守護在天機營外。這裏四處荒涼,他們沿城牆而居,廣袤大地,皆入眼簾,紫塞漠漠,捍衛全營的安危。

    而在他們身後,是安寧富庶的天機營。大好河山之外,這樣一群精誠之士,為了門派的安危,甘願將滿腔熱血揮灑在冰涼無垠的荒漠邊疆。數年裏,他們過著恒定如一的生活。他們日夜堅守,用一天一天的時間去等一縷希望永不出現、卻要隨時警惕其出現的青煙。世上無非有兩種時間,沙漏時間和鍾表時間。他們的時間屬於後者。晝夜輪回,日月交替,六年如一日,而時間卻如同沙粒悄然漏下,在他們不知覺的罅隙裏,無言地堆積起一座山。

    這日傍晚,路心月照例起身策馬巡視自己管轄的城牆。突然,遠方有火光一閃,然後升起青煙一柱。路心月錯愕一瞬,立馬警覺起來。

    ——很多年後,天機史料記載了這樣一段話:多年來,天機營一直平安無事,直至有一天傍晚,遠方烽火台突起青煙,滴血朝霞為幕,襯起青煙一柱,正式宣告了妖魔的入侵。

    而路心月隻是湮沒在這段記錄背後的三個字而已。

    困獸困獸坡為什麽叫困獸坡?路心月覺得這個地方有一種未卜先知的神秘。而在命運為他緩緩揭示這種神秘時,妖魔已經入侵大荒有半年之餘。

    妖魔進攻天機營之前,已經有多個門派先後淪陷。妖魔的來襲急悚浩蕩,有的門派自知不是對手,為了保存實力保護門派百姓,選擇了不戰自退。但天機營從一開始就沒有這樣的想法。

    當然,抵抗到底也絕非天機營的本意。天機營是個極富正義感的門派。如果有可能,他們甘願做大荒各大門派的騎頭兵,將妖魔徹底趕回老巢。但在之後漫長而疲憊的拉鋸戰中,天機營漸漸意識到,僅僅依靠一己之力,這樣的願望隻是捕風。妖魔數量驚人、層出不窮,天機耗損嚴重,長期的戰事不僅摧毀了戰士的信心和鬥誌,也使天機普通百姓陷進了無盡的災難。天機營後來的目標僅僅是能夠保全門派就可以了,隻要家園不被妖魔肆意塗炭就滿足了。但天機營還是低估了妖魔,妖魔的目的就是摧毀整個大荒世界,天機營連明哲保身的願望也無法實現。當有一天,守在城牆上浴血抵抗的天機將士發現妖魔挾持普通百姓,並將他們放在攻城隊伍的最前列時,真是感到了撕心裂肺之痛。

    為了不傷及無辜,天機四傑被迫撤離,退守於天機營大本營之中。

    也因此才有了天機營曆史上著名的困獸坡之役——退守天機的斷不悔率領手下暗夜潛行,以密不透風機關重重的天機陣法,從背後攻擊妖魔,將妖魔圍困在困獸坡。

    但掌握主動的天機營戰士在此時卻又不敢輕舉妄動了。因為妖魔挾持了丹坪寨的大量村民,其中包括斷不悔的兩個喬裝成村民的孩子。雙方再一次陷入了僵持。

    很多年之後,路心月還記得那個寒冽的早春。斷不悔的青馬就徘徊在困獸坡朱紅的道路上,道路上初綻的青草隱隱透露出初春的訊息。馬上的人執著馬鞭猶疑地坐著——是乘勝圍攻?還是按照妖魔的意見,斷開陣型,放其一條生路?他反反複複地權衡,反反複複地掂量。

    不遠處,就是困獸坡。困獸坡的泥土是赭石色的。赭石色土地上的天空有一種奇詭之象,從晨光初展到晚霞滿天,都是血色般的淋漓。圍困的日子久了,妖魔已有些不耐煩,百姓的哭喊聲漸弱,自己的兩個孩子是怎麽被妖魔識穿的呢?……

    斷不悔枯思了三天,身下的青馬無數次不耐煩地蹬著蹄:它不習慣主人這麽久的等待。溯風中,斷不悔撫了撫腰間的單刀,刀柄是寒鐵煉製,已被摩挲出一層朦朧光暈。

    應龍所有天機將士的目光都凝聚在了斷不悔身上。斷不悔絕對不是有勇無謀的一介武夫。他在仔細思量困獸坡周圍的地形地勢後,想出妙計。按照計劃,天機營會故意放走妖魔,在妖魔挾持村民的隊列尾部走到砂岩洞上坡時,埋伏於此的三哥房崧崖會派人砸開丹青湖堤壩,水淹窪地,這時兩路人馬從兩邊衝下,將妖魔隊伍衝散,解救尾部被挾持的村民和孩子。

    一切都按照計劃中的在發展,但就在三哥房崧崖啟程出發去砸開丹青湖堤壩後不久,卻有手下來稟報:妖魔隊列尾部的村民裏沒有斷不悔的兩個孩子。

    眾人大驚。

    片刻後手下又報:妖魔把一個孩子放在隊伍之首,一個孩子在隊伍中央……妖魔怎麽會知道那兩個孩子就是斷不悔的孩子呢?這是很長時間天機營將士都無法解釋的事情。

    “不要猶豫了。”斷不悔下了軍令。那一瞬間,路心月分明看見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而房崧崖的隊伍也受到了莫名的阻撓。一群蒙麵人早已守侯在堤壩上,見是天機營將士,二話不說,上前便撕打起來。這群蒙麵人武藝並不多高,蠻力不大,卻輕巧異常,極其難纏,他們拖住了房崧崖的隊伍。

    祭鼓來不及了。妖魔已經快走出窪地。

    斷不悔決定舍棄畢生真元,招魂應龍,以身祭鼓。

    這裏我們不得不提及天機的祖先。由於炎帝遍嚐百草,導致其身中劇毒。而蚩尤、刑天、雨師和風伯趁機組織了妖魔軍隊,意圖推翻炎帝,奪取其部落的統治權。炎帝向黃帝軒轅氏求助。黃帝手下有應龍、女魃兩員大將。應龍是修煉了千年的龍神轉世,可以發起大水;女魃是旱神轉世,居住的地方總是烈日炎炎,土地焦裂。黃帝還得到了九天玄女傳授的三卷天書和風後傳授的八陣圖。大將應龍用八陣圖訓練士兵,建立了天機營。

    整個天機營中,隻有天機大將軍定勇和天機四傑之首斷不悔擁有招魂應龍的法力,而代價是形魂俱散。因此不到迫不得已,他們倆人是不會動用這一法力的。

    為了解救被圍困的老百姓,斷不悔在石鼓處,動用全身魂靈敲擊石鼓,招魂應龍,以身祭鼓,身心俱逝。

    這是沸騰的鼓。這是流淚的鼓。這是激蕩的鼓。這是追魂的鼓。斷不悔將身上衝天的憤懣孤注一擲,化作無形之手,怒擊石鼓鼓麵,如同肩負堅守家園夢的天機壯士,義無返顧舍身撲向迎風怒吼的戰旗。鼓道蒼蒼間是無盡的哀痛,在人和影子之間,敲擊出曲曲折折的血脈、坎坎坷坷的骨頭。

    鼓聲從石鼓鼓麵出發,在大山大水的胸腔中,共鳴了一個又一個鼓圈,然後回到斷不悔正漸漸迷離的思緒中和全體天機將士的心中。

    一鼓擂出千軍萬馬,一鼓擂出動地驚天。斷不悔的生命溶於鼓中,鼓聲中迸發出浩瀚之音。天際間風雲變色,烏雲壓近,暴雨滂沱,如蒼天傾盆。

    ……

    斷不悔自己的兩個孩子死了,和妖魔一起被淹沒在群窪深處。斷不悔自己也死了。但他拯救了全體村民,暫時守住了家園。

    而在另一邊,還在丹青湖糾纏著房崧崖的蒙麵人首領看見天穹間躍起一抹蒼藍色的霧藹,一聲呼哨,身輕如燕的他們,躍入丹青湖中,難覓蹤跡。

    桑煙桑煙升起來了。以桑煙祭祀神靈,將死者進行天葬,是丹坪寨先民同神靈溝通的方式。世世代代,人們相信,桑煙可以直達上天神住的地方,使諸神歡喜,保佑世間凡人事事如願,平安幸福。g(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