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霧之箭

字數:7916   加入書籤

A+A-


    濃霧彌漫在燕丘太古銅門附近。一群苟延殘喘的妖魔隱匿在霧埃重重的荒樹叢中。殘存的最後一個妖魔頭領太玄混在其中,他被翎羽山莊的人馬圍剿,負隅頑抗了一段日子。他看著樹叢下自己支離破碎的影子,心知大勢已去。

    遠處的地平線奮力娩出了太陽。第一抹晨曦照徹了整片樹林,濃霧漸漸淡去。樹叢外的翎羽將士早已等待多時。萬裏行敏銳捕捉到了太玄恐慌的目光。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迅速抽出箭匣裏最後一支追魂箭。

    “這最後一支箭,是我代小沐還給你的!”他在心裏狠狠地說。舉起落日弓,引弓成滿月,一滴眼淚一路跌落到箭翎上,散落了的淚珠反射出碎鑽般的寒光——

    當年那場急促的十日之災猶在眼前,翎羽山莊的哭泣聲似乎還在這寒光裏跳躍動蕩。而萬裏行,翎羽山莊,乃至整個大荒,卻已為了這弦上之箭,足足等待了二十年。

    剛開始,一切都是舒緩安寧的,一如既往的,沒有任何預兆的。翎羽山莊偏居一隅,是靜靜臥在燕丘西側的一莖蘆葦。在正午陽光照耀下的這莖蘆葦,通體硬朗,脈絡清晰,色澤潔白溫煦。而在山莊大廳前的空曠平地上,翎羽山莊莊主萬卷破正在指導自己唯一的孩子,年僅十歲的萬裏行練習射箭。室外嗬氣成霜。萬裏行的雙頰凍得紅撲撲的,但萬卷破毫不遷就,大聲糾正著他不甚標準的動作。

    與此同時,翎羽山莊的大廳內則暖融融的。萬卷破的妻子江溪湄和丫鬟桑芷正圍坐在爐火前。江溪湄有孕在身,即將臨盆。雖身子沉重,卻難掩其豐潤秀美的麵龐。她纖手穿針,為即將出生的孩子縫製衣裳。

    ——這就是最常態的翎羽山莊的生活,萬卷破、江溪湄夫婦的生活。在他們幸福生活的觀照下,人們會覺得一切危險和動蕩都是遙不可及的,而我們身邊的生活也將總是舒緩的,平和的,沒有任何危機的。

    冬。荒蠻雪原。幽都山麓。

    起初,幽都山是美麗而安詳的。子夜的月光柔和,微風中的山巒柔若無骨,靜靜躺在月輝下,這是曆史時常呈現在世間麵前的形態。

    黑暗中,太虛掌門宋禦風策馬行至太古銅門前。

    太古銅門內似有妖魔受到感應。喧囂回蕩之聲,不絕於耳。天元地極鎖和門上銅栓劇烈顫抖起來。

    宋禦風輕啟行地無疆符。太古銅門瞬間開啟。

    一時間,風起雲湧,天地變色。眾多妖魔蜂擁而出。及至宋禦風麵前,自動避開,宋禦風恍若湍急河流中的一座孤島。

    在撲麵迅疾的風中,宋禦風緩緩轉過身,雙瞳在暗夜中放射出幽藍色的光芒。

    在千裏之遙的翎羽山莊,正在樹林中伐木的弟子段耀第一個感覺到了天象的異樣。燕山山脈一帶,入冬後向來幹旱,罕有烏雲翻卷之天象。而此刻,烏雲濃重疊遝,壓得燕山山脈似要垂下頭來。樹梢上的老鴰突然焦灼地鳴叫起來。低垂的天幕,陰沉地注視著枯黃的樹林。段耀預感到有異,飛馬流星快跑起來,隱隱約約的頭不時在樹木罅隙中冒出來,像暗夜窗紙上飛蟲的剪影。

    段耀急匆匆地進莊稟告莊主萬卷破。江溪湄看著段耀一臉慌張,蹙了蹙眉。

    聽了段耀的稟告,萬卷破一驚。如此奇異天象,在幽都一帶的冬季確實從未發生過。他忙令弟子安遙和刑以達次日策馬前往雪原查看究竟。

    次日傍晚。

    安遙渾身血汙策馬返回翎羽山莊,告知太古銅門已莫名開啟。天地變色,以六大妖魔頭領領銜的妖魔蜂擁而出,所到之處生靈塗炭,遍野橫屍。

    刑以達以一敵眾,驅身阻擋。安遙身負重傷,策馬返回報信。

    早就有幽都山麓隱匿著眾多妖魔的傳說。這次卻成為結結實實的現實。眾人大驚失色。再聽安遙所描述,心知難以抵擋。

    眾弟子請求莊主夫婦率先離開,穿越北疆,前往雲麓仙居避難——翎羽山莊與雲麓仙居素有淵源。雲麓仙居首領江棲雁正是萬卷破妻子江溪湄的大哥。

    萬卷破夫婦自知此劫非同一般。他們快速裝點行李,帶上孩子和侍從眾人,驅車縱穿北疆草原。

    就在這時,蓄勢已久的雨點打了下來。馬匹在風雨中疾跑。雨打倒了成片的蒿草,道路很快泥濘不堪。天色驟然黯了下來,萬卷破惴惴地抬頭,感覺自己已經有些看不清這紛亂不安的宏大世界。

    然而一切都已來不及。

    在眾人離開翎羽山莊後不久,妖魔便已紛至遝來。

    慌亂之中,萬卷破叫妻子和桑芷帶著孩子快馬加鞭,自己則率弟子安遙、段耀等人擋住妖魔去路,雙方激烈打鬥起來。

    桑芷快馬前行,江溪湄攜萬裏行坐在車廂裏。至天明時分,連夜顛簸的江溪湄突感腹痛難忍,似是臨盆之兆。江溪湄心中暗叫不好,忙令桑芷勒馬。

    江溪湄半臥在車廂內,腹痛一陣接著一陣。桑芷見狀,知曉主人就將臨產。可這荒山野嶺,人跡罕至,哪裏是生產之所?距離雲麓仙居還有大半天的距離,桑芷沒了主意。慌亂之中,江溪湄率先鎮定下來。萬裏行是翎羽山莊唯一子嗣,無論如何要保住這個孩子的性命。她命桑芷舍棄車廂,和萬裏行共騎一馬,以最快的速度趕往雲麓仙居。

    看著馱著桑芷和萬裏行的馬匹漸漸消失在視野中,江溪湄忍住腹痛,慢步踱到一處水塘邊。

    水塘四周,齊人高的蘆葦堅固凝滯、密集擁擠,枯黃的蘆葦葉被雨水衝刷得淩亂不堪。江溪湄艱難地擠進蘆葦深處,帶著鋒齒的蘆葦葉擦得裙裾沙沙作響。

    在水塘邊,江溪湄產下一女嬰。這幼嬰眉目清秀,眉間一顆朱砂痣煞是醒目。她將孩子緊緊包裹在自己懷裏。看著水中倒影裏狼狽淒苦的自己,她預感這個孩子將來必定命運多舛,她血書一封,為孩子取名“萬水影”。

    不久,遠遠地出現了成群的妖魔身影,映襯得天地間鬼影憧憧。江溪湄知道自己的丈夫和眾手下定已命喪黃泉。她決定給孩子喂最後一次奶。孩子吃飽後酣睡了。江溪湄悉心將孩子藏於自己幹燥溫暖的懷中。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綽綽,妖魔的雜遝腳步聲己經很近。霧白的雨幔和茂密的蘆葦叢擋住了江溪湄的視線,她隻聞妖魔腳步聲,不見妖魔形和影。江溪湄緊緊掖住孩子的衣角。過昔像岸越離越遠,雨霧像海水越近越洶湧,孩子的小手抓住江溪湄,就像抓住一條船舷。

    妖魔終於趨身而來。率先的妖魔頭領朝江溪湄噴起火。江溪湄情急之下,俯下身去,她用自己的身軀護衛了萬水影。背部燒灼之痛,也不能使她呻吟一聲。

    妖魔以為一切都已完畢,折身離去。它們結隊轉攻江南。

    幾乎是同時,一向神出鬼沒的魍魎族群也得知了這個極具震撼性的消息。魍魎教主荊雲集有三個兒子,大兒子荊一岷是魍魎未來的掌門。二兒子叫荊一崎,小兒子叫荊一峰。最小的兩個孩子是一對孿生兄弟。

    荊一岷年僅十八歲,在荊雲集的指令下,他率領魍魎四刺,潛入北疆。慘淡星月下,遍地蘆葦肅然默立,蘆葦穗子浸在月光裏,像蘸過水銀,汩汩生輝。荊一岷在剪破的月影下,聞到了強烈無比的腥甜氣息。

    他和手下在蘆葦從中穿行,數百個翎羽山莊族人疊股枕臂、陳屍狼藉。一群前來偷食人肉的野狗,躲避在蘆葦叢裏,目光炯炯地盯著荊一岷和他的手下。荊一岷手擎雙短刀,隻聽他甩手一響,兩隻綠色的狼眼滅了;再一甩手,又滅了兩隻狼眼。群狼散得遠遠的,嗚嗚地哮著。荊一岷迎著月光,向蘆葦深處走去。那股彌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他的靈魂,在以後更慘烈更殘忍的歲月裏,這股腥甜味一直伴隨著他。

    荊一岷努力四望,目光刺破濃霧,卻隻見橫屍遍野,他們以為了無生機,正欲轉身,卻發現一陣虛弱的嬰兒啼哭聲從一具焦屍下傳來。

    眾人大驚。荊一岷用樹枝撥開那具已經被燒焦的身軀,發現竟有一個繈褓掖在屍體的懷裏。她裹在屍首的懷裏,像花生仁安妥地躲在它的殼裏。

    魍魎教主荊雲集在女嬰繈褓中發現血書,心知是翎羽後人。因魍魎和翎羽山莊、雲麓仙居來往疏淡,他本想棄之。但終是於心不忍。

    正在焦慮之間,荊雲集的妻子幽棠推門而入,她見女嬰眉間生著一顆朱砂痣,一下子便歡喜得緊。原來,幽棠一心想生一女,卻一連育有三子。她抱著粉嫩的女嬰,目不轉睛,隻歎是上天所賜。

    荊雲集見妻子如此關愛這個女嬰,便決意將孩子收養,隱其身世,因是霜凍之日抱回魍魎,於是將孩子更名為霜落。

    同一天,桑芷抱著萬裏行順利趕到了雲麓仙居。聽說妹妹即將臨產,江棲雁心急如焚。他親自帶領雲麓仙居最精壯的武士趕往北疆尋找。進入北疆後,隊伍在一條狹窄的土路上行進,人的腳步聲夾雜著路邊碎草的悉簌聲響。霧氣很重,路兩邊蘆葦叢裏飄來幽淡的蓑草氣息。行至正午,霧散了。遠遠拐過一道彎,遠處三十多人橫臥地端,縮成一團,像凍僵了的蛇。

    眾人膽戰心驚地湧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仰麵朝天躺在路邊的萬卷破。他的臉上隻剩下一張完好無缺的嘴,身邊一株瘦弱的蘆葦斷了莖,牽著幾縷白絮,落在他的手邊……

    冷颼颼的針刺感一波波劃過江棲雁的後脊。從富庶寧靜,到死寂荒蕪,僅僅隻過了六天。聽說那六大首領好生厲害,此時一看,方知其心狠手辣。

    眾人忍住悲傷,四處搜尋,一路卻隻見萬卷破、江溪湄及眾弟子屍首。江棲雁再次派眾手下細細搜索,仍未見嬰孩屍骸。

    從此江棲雁心懷殘念----或許妹妹腹中的那個孩子尚在人間。

    萬卷破、江溪湄夫婦的殘骨被匆匆安葬在燕丘山脈最大的那棵銀杏樹下。這株銀杏生長了有多少年?桑芷不知道。雖然灰色的樹皮已經爬滿了滄桑,可它依然鬱鬱蔥蔥,樹冠茂密,樹幹蒼勁渾厚,給人以頂天立地之感。那時桑芷還不曾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葬在這棵樹下。

    一路逃來,孩子們都餓了。此刻,饑餓已經超越了恐懼和對父母的掛念,一群孩子圍著餐桌狼吞虎咽。江棲雁心疼地給孩子們夾著菜。萬裏行安靜地吃著,他還不知道父母都已經死了。坐在他身邊的是江棲雁的女兒江離離,也就是她的表妹。兩人兩小無猜,可是不一會,為了一點小事就爭執起來——到底還是孩子。

    這還算好的。坐在末席的一個女孩,貪婪地啃著雞爪子,一嘴的油。這就是段小沐,段耀的女兒。她也不知道父親已經死了,吃得投入忘我,渾然忘記了身邊的世界。

    就這麽一群半大的孩子……翎羽山莊將來怎麽辦?躲避在雲麓仙居就能躲過這場劫難嗎?桑芷憂心忡忡。

    好景不長,不久,雲麓仙居也開始遭到妖魔攻擊。

    雲麓仙居眾將士抵抗了一陣,很快就察覺這不過是螳臂擋車。雲麓仙居部隊和百姓開始撤往九黎。殘存的翎羽山莊部隊也隨之撤退。逃亡路上,桑婆婆告訴了萬裏行一切真相——

    “你父母其實已經死了。你是翎羽山莊的少莊主,要扛起翎羽的將來。翎羽總護法路遠和翎羽五壯士會幫助你複興翎羽。你的妹妹不見蹤影,或許已經死了,或許還活著。總之你要時刻記住自己的使命。”

    這麽多事情。國恨家仇。一瞬間全部湧過來。

    萬裏行茫然無措地看著沿途逃亡的人流。受傷呻吟的將士。

    一切的顛覆,不過是十天光景。

    而他實際上還是個孩子。

    逃亡在外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居住在九黎,感覺就是寄人籬下。寄人籬下意味著被人欺負。

    最先的欺負卻來自段小沐。

    男女關係會隨著成長發生微妙的變化。男孩發育前,體格多半趕不上女生。部分走到了前麵的女生經常追得男生滿場飛奔,恨不得將他們騎在身下。男孩發育後,追趕雙方和肉搏體位都會發生顛覆性置換。

    十歲的萬裏行經常被段小沐欺負。

    十歲的萬裏行還沒有長開,細瘦,孱弱。同齡的段小沐顯然趕到了前頭,她成了這群孩子們的孩子王。但段小沐和萬裏行一樣迷糊,沒有開竅。這主要表現在兩人的互處方式上——完全是哥們式的,互相鬥毆,打完後擦幹淨臉上的鼻涕就開始合吃一塊芝麻糖餅。

    那時的萬裏行有點恨段小沐。他打不過段小沐。屬於他的糖餅永遠是小的那一半。

    大人對孩子們的爭鬥視而不見。這種寬容裏包括了對段小沐的憐惜——她實質上已經是個孤兒。她的父母都死在了妖魔手上。

    當然,萬裏行絕對不一樣。他是少莊主。

    身份差異決定外界待遇——段小沐欺負你萬裏行就可以,她是女娃,她父母是為了翎羽山莊而死;你萬裏行欺負段小沐就不行,你是男娃,你是未來的少莊主,厚德載物仁德之心是必須具備的。大人們的政治意識和等級觀念潛移默化地貫徹在了孩子們身上。

    萬裏行不喜歡和段小沐玩。他覺得她有暴力傾向。

    萬裏行喜歡花朵一樣芬芳的女孩,甜糯,綿軟,就像他吃東西的口味。江離離就是他愛吃的紅豆湯圓。

    江離離也經常被段小沐欺負。尤其當她和萬裏行在一起的時候。

    段小沐見不得萬裏行和江離離呆在一起。有一次,萬裏行和江離離在野外拔酸咪咪草吃。段小沐看見了,拖著鼻涕,咧著大門牙就過來了。片刻後,萬裏行和江離離尖叫起來。江離離哭了。原來段小沐采了兩大把蒼耳,用力揉到了兩人的頭發上。萬裏行和江離離忍著疼痛,互相摘了半天才將這些難纏的蒼耳清理幹淨。

    “段小沐,你不覺得自己的人格存在著嚴重缺陷嗎?!”萬裏行連指責的方式都是文縐縐的,少莊主式的。

    晚上回到家,桑婆婆給萬裏行洗澡。脫衣服的時候,萬裏行後背掉出好幾個抱聚成團的蒼耳。

    “段小沐又欺負你了?”桑婆婆問。

    萬裏行點點頭。

    “再忍幾年就好了。”桑婆婆說,“再過幾年她就懂事了。這孩子不容易,你是少莊主,又是男孩兒,一定要善待她。”

    萬裏行又點頭。不忍又能怎麽樣呢。段小沐長得快,比他高半個頭。他現在還打不過她。

    翎羽山莊總護法路遠親自擔任萬裏行的武師。習武休息的間歇,他時常會給萬裏行講一些翎羽山莊的往事。

    上古時,後羿以天帝所賜落日弓和追魂箭射九日,救民眾於水火之中。但自己的妻子嫦娥卻因為受不了人間清苦,偷吃了西王母靈藥,飛天而去。後羿失去妻子,痛苦萬分,從此歸隱山林,不再過問世間之事,隻打獵射箭以做消遣。偶有見到資質上佳的孩子,便收為弟子,傳授天下無敵的神箭之術,翎羽山莊由此應運而生。g(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