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麵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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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很久很久以前--很多追憶的開端即是如此。明明白白地告訴聽客:我講的這個故事與當下無關,是埋在塵埃深處的事。說故事的人帶著清醒自持的口氣:信不信由你。似乎有些不負責,卻也是在安慰聽客:無論生死恩怨皆成雲煙,不必和往事較真。

    這樣就很好。我所目睹和親曆的人世總有清冷的味道--一些像劍花,舞出另一種動人,然“別是一江湖”,光痕逝去,便是曲終人散的時刻;一些像煙花,瞬間的繁華襯著清冷的底色,光芒散盡,黑暗渲淌出來,明暗交替間看穿了生死輪回:且留君如夢,送君如客。

    1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的祖輩就生活在雷澤旁的魍魎。到了我的父母這裏,魍魎已然是大荒最神秘最恐怖的勢力。父母先後生下了三個男孩,其中第二胎和第三胎是一對孿生。第四胎是個女兒。這讓父母欣喜若狂。他們盼望一個女兒已經很久。他們給這個女兒取了個名字,叫“荊一楚”。

    不幸的是,這個叫“荊一楚”的女嬰才生下來兩天便夭折了。這個名字還不具備實體意義,就已經失效。父母對這條小生命的早夭哀傷不已,他們用全大荒最華貴的雪柏做了一口小小的棺材,然後將這個嬰兒殮葬在他們的窗下。那就是我。

    我很感激父母給我的這塊血肉並讓我永遠和家人待在一起。我沉默地看著我的哥哥們生活和成長,在疑惑困厄中掙紮與撒手,在愛恨情仇中迷失與皈依。我聽到過他們每個人的歎息。這使得我對他們所處的蒙麵之城由衷地感到不寒而栗。

    在我死後不久,我的父母因緣巧合得到了一個尚在繈褓之中的女嬰,他們相信這是上蒼給予他們的補償,於是收養了這個孩子。

    可是我知道,那個女孩叫萬水影,不叫荊一楚。她是她。她不是我。

    2

    萬水影的故事暫且不表,我得先給你說說我的大哥荊一岷。我的大哥是典型的魍魎子嗣。知曉了他也就知曉了魍魎。

    我大哥這個人從不過問世間的是非紛爭。他依照父母的設計成長,一生沒有出現偏差,從內到外都承襲了魍魎的本性和傳統。他不管正義邪惡,隻要給得起錢,人間界沒有他殺不掉的人。他最終順風順水地成為魍魎的下一代掌門。

    大哥的循規蹈矩使他成為一個乏善可陳的人,而同他相比,他的兩個孿生弟弟,也就是我的二哥荊一崎和三哥荊一峰,他們的人生就曲折複雜得多。他們原本也可以選擇一條平坦順利的路走下去,但他們的人生都在十八歲那年發生了巨大轉折。他們倆如同利刃的鋒與背,兩人的起點交纏在一起,走的亦是同一個方向,可相同的血脈和一體雙生的靈魂卻在他們身上奇異地走向殊途--當然在最後,他們還是殊途同歸地滑向了萬劫不複的深潭之底,再也無法見到光明。

    在我看來,我的大哥是因襲了魍魎的傳統,而我的二哥和三哥,他們的一生,仿佛看不清麵容的黑色蝙蝠迅疾飛過暗夜,真正體現了魍魎的鬼魅與邪惡--盡管這樣的流露絕非他們的本意。

    3

    現在該講述我二哥的故事了。

    二哥的悲劇起始於他十八歲生日那一天。其實在更早之前,我的二哥就已經是魍魎、乃至大荒一位卓越的殺手。他出手果敢,行蹤詭異,隻要他接下了死亡柬,柬上的名字便注定將快速埋葬在曆史的塵埃裏。

    這一次的死亡柬上是一個叫“錦鯉”的人,放單者是玄溟一位麵部棱角如寒鐵的少年。我的二哥不知道他叫什麽,也對此毫無興趣。同樣,他也根本不知曉“錦鯉”這個人的一切。他隻認錢。買凶者與被殺者的景況原本就不是一個殺手應該關心的問題。

    玄溟少年的出價不菲,我二哥將這次行刺當作自己十八歲生日的最好禮物。

    按照死亡柬上的提示,我二哥來到了巴蜀望川鎮龍門潭。他早早就在潭邊的密林中隱匿起來。龍門潭上有一簾巨大的瀑布,透過濺起的迷離水霧,隱約可見刻著“龍門”二字的吊橋。密林裏蝙蝠成群,它們擦著我二哥的麵頰飛過。這情景令我二哥由衷欣喜,他對這一次的殺人遊戲充滿了信心。要知道,魍魎子嗣從小就與蝙蝠一起長大。這些看上去幼小卻有著驚人飛翔能力的吸血生靈,是雷澤幽暗潮濕、妖邪冷峻的另一種注解。它們群體飛翔出擊時的冰冷之態與颼颼之音,令所有魍魎子弟的靈魂不由自主地顫栗,如同交歡時刻的高潮體驗。

    夜幕終於降臨。月光下的龍門潭呈現鬼魅的幽藍之色,就像黑夜中的貓眼光芒。

    子夜時分,水麵終於有了動靜。一圈圈漣漪率先從潭中央泛開,撩人的滴水聲傳了過來。當漣漪的頻率越來越密集,波紋的皺褶越來越寬闊時,一具月牙白的軀體從潭水中央浮現而出。我二哥屏住了呼吸。他第一次對要暗殺的人產生了濃厚的好奇。他隱隱約約預感到有什麽要發生在自己身上,然而他無法確定那到底是什麽。

    月光下,散亂如碎鑽的水珠從那具月牙白的軀體上跌落下來,我二哥漸漸看清那是一具女性之軀的背影。

    那背影遊弋在水麵上,毫無疲遝之相,是血融於水的流暢合一。當水麵的波紋漸漸平息,我二哥終於得以清晰地窺見了那具美妙之軀--體態頎長,如同立於湖邊的挺拔楊柳;線條堪稱流麗,仿佛華貴白玉石上的流線紋;輪廓夭矯,浸於水中,不著一物,卻有白衫獵獵招展於風中的倜儻之態;膚色清朗勝玉,是繾綣於水中的一抹清幽月光……我二哥並不知道,他一生的災難由此而始。當時他整個人已經怔住,隱匿在茂密樹枝後的他在那一刻石化成雕塑,完全無法動彈。片刻後,那具月白之軀轉過身來,一條嫣紅鯉魚文身赫然攀緣於完美的處子之身,蜿蜒在胸肩肌膚之上;靜美麵容皎潔如初綻玉蘭,玉蘭花蕊深處是純澈如晨露的雙眸。

    霎那間,視覺的狂歡和盛宴傾巢而出。已經石化成雕塑的二哥,頃刻間被熾熱的岩漿吞噬熔化。我二哥感到了自己身體的異樣。這個十八歲少年的生理覺醒來得太晚,蓬勃硬挺的身體裹挾著無法示人的邪念徹底湮沒摧毀了他的意誌。一直到那個叫“錦鯉”的暗殺對象沉入潭水,水麵恢複寧靜良久,我的二哥才清醒過來。他舒了口氣,痙攣著的神經緩緩舒展如常。

    如夢初醒的他意識到自己失手了。這是我二哥輝煌的殺手生涯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失手。誰也沒有料到正是這次失手使他丟了命。他被無情踩死在命運的馬蹄之下。

    4

    是夜,二哥回到魍魎後,遲遲無法入睡。他在想念那個叫“錦鯉”的人。這個名字所指代的實體觸發了他無盡的好奇--那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我的二哥沒有意識到,從這個時刻起,他的所做所為已經在漸漸偏離一名職業殺手的軌跡。

    我的二哥沒有按照如常去找買凶者複約邀賞。他故作輕描淡寫地對玄溟少年說,暫且讓她再多活幾日。說這些的時候,我的二哥已經感到了心虛。

    之後的幾個夜晚,二哥又去了潭邊。終於,他發現這個叫“錦鯉”的女孩其實是一隻魚精。她白天化成水中的一尾錦鯉,晚上則變身為一位戲水少年。二哥很是好奇錦鯉的身世,以及為何被人追殺。

    二哥不可告人的偷窺被當事人察覺已是三日之後。

    十八歲的少年會經曆些什麽?每個人都會有大同小異的體驗罷。那一夜在偷窺時,月光輕如柔指撫摩著二哥的全身,巨大的緊張和壓抑令他汗水淋漓,撲簌而下的汗水裹纏著脆弱的淚水濡濕了細密的睫毛,麵具下的呼吸急促潮熱,他越來越感覺到一種近乎缺氧窒息的痛楚與快意。意亂神迷間,繃緊的神經猛然間劇烈抽搐起來,二哥被雷電般劈閃突襲而來的灼熱酸漲摧毀,倉皇間一下子從樹梢跌落下來。驚慌失措的他試圖站起,卻再一次跌倒,褲襠中溫熱的黏滯潮濕昭示著身心的雙重失守。手足無措、汗顏赧然的二哥目光迷離朦朧,眼睛中汪出兩泓不明所以的委屈的淚水。

    錦鯉聞聲後披上輕裘躍出水麵。她出手不凡,但我的二哥亦非無能之輩。錦鯉不是他的對手。

    那一夜後來的事情,已不必多言。我的二哥自是不忍心殺了錦鯉,相反還告訴了她有人要殺她的事情。錦鯉很感激我二哥的所做所為,同樣如實轉告了自己的身世和事情的緣由。

    原來,錦鯉本是龍門潭底幻形珠的守護魚精。一個人孤獨地生活在大荒已近千年。她生來的職責就是守護幻形珠。幻形珠是大荒的一件神奇之物。它可以將人變幻成物品,也可以將物品變幻成人。自古就不斷有人試圖打幻形珠的主意。錦鯉的千年,就是不斷與孤獨和侵害抗爭輾轉的千年。夜半時分化身成人在撒滿月光的水麵上遊弋,是她每天唯一的輕鬆時刻,其它時間,她都必須待在冰冷黑暗的龍門潭底護看幻形珠。玄溟對幻形珠垂涎已久,近來多次入水劫殺未果,所以找到我的二哥。

    錦鯉有著天籟一般的聲音,她以意味深長的凝視結束了她的述說。那是我的二哥初次領悟月下密談的美妙之處,由錦鯉的唇間吐出的音節玲瓏雅致,帶一點輕柔舒緩的音調,頃刻灌注他的全身。一種與魍魎的陰鷙鬼魅截然不同的氣韻像泉水滲透濡濕了他的靈魂。

    “你放心,隻要有我在,你和幻形珠就不會有事的。”我的二哥說。他極少以這樣和緩的語氣講話。錦鯉的言行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並改變了他。

    “可是你是殺手,你怎麽回去給他們交差?”

    “我會推了這趟差事,還會警告他們不要再有此妄念。”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錦鯉心中的警覺未消。

    “隻因你的孤獨我知道,你的輾轉我明了。”

    錦鯉笑了笑,她感受到了某種異樣的東西在兩人之間化開,如同落入水中的墨滴,輕柔漫卷,如煙而散。她沉默轉身,變身成錦鯉,遁入水中。

    5

    二哥麵臨的是二選一的局麵。最終他選擇了履行給予錦鯉的諾言。這種違背契約的行為當然令玄溟少年大出意料並大感惱火。至此,二哥已經徹底偏離了一個魍魎殺手的準則,再也無法回頭。

    之後的幾個夜晚,我的二哥都去了龍門潭邊。讓他意外的是,錦鯉接連幾天都不再出現。

    二哥枯守了幾日,終是敵不過心中的擔憂,麵具都未摘下,便閉氣潛入深潭。

    潭底幽暗,潭水冰冷。二哥越潛越深,在氣已快用盡時,終於發現了黑暗中的一簇幽藍。那簇幽藍就是幻形珠發出的。二哥遠遠看見那隻幽藍的幻形珠浸在潭底,在它旁邊,一條孤單的錦鯉搖尾輕遊。

    二哥知道,那就是錦鯉了。

    二哥遊上前,錦鯉卻並未表現出驚訝,似是早知二哥會來。二哥合攏雙掌,錦鯉乖巧順從地遊到他的掌心,她隨著二哥浮到水麵。

    “你怎麽幾天都不出來了?”二哥問她。

    錦鯉甩甩尾巴,轉過身。

    二哥跟上去,用手掬起錦鯉,她的身體滑溜溜的,撩撥得二哥的掌心一陣酥癢。二哥有些惡作劇地鬆開指縫,水淌光了,錦鯉的呼吸急促起來,嘴唇一張一合。二哥再次追問道:“你怎麽幾天都不出來了?”

    喘息著的錦鯉猛然一甩尾,跳脫二哥的掌心,再次躍入水中。她遊至岸邊,化為人型,發梢還滴著水,打得水麵碎銀一片。

    “我問你,你之前為什麽要偷看我?”錦鯉問道。

    “這……”二哥囁嚅著,巨大的難堪包裹了他。

    “現在是不是該讓我看看你了?”錦鯉狡黠地眨眨眼睛。

    “啊?……”二哥吃了一驚。

    “你別想歪了。我隻想看看麵具後的你。”

    我二哥想了想,認真地答道:“麵具是我們魍魎的標誌,是不能隨便摘下的。”

    “那好吧。”錦鯉假慍道。她變身成魚,重新遊到水下。

    二哥不自覺地跟在她身後。錦鯉吐出的氣泡,一串串地,貼著二哥的麵頰上浮著,如同親吻。

    至水潭中央,錦鯉忽然不動了,她搖著尾巴停佇在二哥麵前,嘴中的氣泡調皮地升浮到水麵,那姿態分明是一字一頓地告訴二哥:我、就、是、要、看!

    “好吧,”二哥想了想,“給你看。”

    暗湧的水麵下,我的二哥緩緩摘下了麵具。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的二哥會擁有一張如此明亮清澈的麵孔,以及在他剛毅麵頰上會徐徐綻放出如此柔和的笑顏。在我的記憶中,這是二哥最為舒心的一抹笑容,如同早春三月初綻的櫻花,脆弱的蘇醒,新鮮的萌動,是寒風中不堪一擊的明媚,是生命中稍縱即逝的含苞。我二哥生命中最美的一瞬在那一刻凝為永恒。這之後他的生命開始枯萎凋零,一瓣複一瓣,一葉追一葉,零落成無法挽回的哀傷。

    6

    次日夜晚,我的二哥如同中蠱一般再次來到了龍門潭邊。但是這一次,他目睹的是錦鯉和那個麵部輪廓如寒鐵的玄溟少年交戰正酣。

    二哥上前救了錦鯉,趕跑了玄溟少年。錦鯉負了傷,鮮血從肩膀上不斷滲出來。二哥細心為她包紮,錦鯉芬芳馥鬱的呼吸不斷撲到二哥臉上,二哥抑製著胸膛裏漸漸旺盛起來的邪惡之火為她包紮。在係上纏帶的那一瞬,錦鯉被傷口的疼痛催出了一聲低淺的呻吟,驀然間,二哥胸中的火焰升騰而起,將他整個人的意誌都燒成灰燼。二哥的臉鬼使神差地逼近過來,嘴裏含混地呢喃著:“我……有點……真的……”錦鯉也莫名其妙地跟著激動起來。兩人的臉越來越近,直至視野裏隻剩下對方的臉……

    很多年後當我回想起那一幕,依然認為那是一幅邪惡與美麗交融的畫麵:微茫的背景前,墨綠的草叢上,兩個少年火樣地交纏在一起,像兩隻剛成年的小獸撕咬在一起,直至一個吞吃了另一個,否則沒個了局,地老天荒似乎遙不可及又似乎觸手可及,而情與欲的交纏卻不管不顧地定格在那裏。

    “你把我陷進去了,你也別想逃。”那天別後我的二哥對錦鯉說。回家後二哥依舊保持沉默,但有什麽東西在心裏萌了芽,恣意生長著,一片爛漫。以後,那片樹林就成了兩人的樂土。我二哥的眼睛裏慢慢有了一7

    我的二哥不知道,他的詭異舉止早就引起三哥的懷疑了。

    三哥在連續跟蹤了數日後,發現了二哥的這個秘密。種異樣的神采,或許不該說異樣,但那的確是一種與眾不同的底色。g(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