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鳥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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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時常會回想起那個夏天。南京的夏天。一個人的夏天。阿諾不在了的夏天。

    南京是阿諾的故鄉。來到這裏,才發現這裏襯得起阿諾。尤其喜歡玄武湖。湖麵寂寂,曲徑回廊,垂柳曉岸。一個人,踱步樹下。楊柳天生就是具備悲情氣質的樹木。在有月亮的晚上,樹身垂落下絲絲縷縷如思緒一般的柳條。風吹過時,樹影輕搖,濃淡有致的月影裏,或許有輕微的歎息,或許,隻是夜宿的鳥兒驚飛的聲音。

    時至今日,我依然會選擇用筆書寫。筆尖與紙麵親吻摩挲的觸覺豈是電腦鍵盤冰冷的敲擊可以帶來的?在南京,最享受的消遣莫過於取一張白紙,削尖了鉛筆,坐在玄武湖邊的柳樹下,聽一曲箏笛簫合鳴的《正月梅花》,在紙上沙沙地寫滿豌豆大的字。寫寫字,走走神,眨眼就過了半日。再低頭時,紙麵上赫赫然: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五裏鋪、七裏鋪、十裏鋪,行一步、盼一步、懶一步。霎時間、天也暮、日也暮、雲也暮,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情無數。頓了筆,不知再往下該寫什麽了。

    夏日長,湖水敗,岸邊一株垂柳的樹根半裸於黃墟黑土中。那天我在樹根下挖出了一個半埋的小物件。拿到湖水中洗淨,竟是一枚鏽跡斑駁的小鏡子,青銅的質地,打開鏡蓋,鏡麵已經渾濁不清,鏡角的一隻狐狸浮雕卻還清晰。

    我把它帶回廣州,放在了公司抽屜裏。

    一日午飯後,我在公司茶水間喝茶。周圍沒人,隻有對麵坐著一個男生。他的氣質獨特,雖沐於燈光下,卻有月輝的幽涼之感。一身月牙色布衫,領子卻綴銀色狐裘。他用一個古式的四方杯盞喝茶。茶散發著輕軟的綠煙,杯口在燈光照射下,幻化出一輪流轉不定的光環。

    公司裏大家喝水多是玻璃杯、有機杯、陶瓷杯、不鏽鋼杯。這樣一個古色古香的杯子,放在電腦橫陳的辦公室裏,有些唐突了。

    我很奇怪他是哪個部門的,我在公司裏好象從來沒有見過他。

    第二天,我把手頭的文檔寫完,已是深夜。起身去公司頂樓小坐,樓頂花園的樹木在夜風中輕輕搖晃,滿階清光中,渾不似人間景物,倒像一幅多年前的圖畫。行至繁樹邊,有鳥驚飛的聲音,隨即歸於寂然,卻見樹影中影影綽綽有人。就在這時,我又看見了那個白衣男孩。

    我朝他笑笑:“你也在。”

    他微笑頜首。這時我打了個寒噤,臉上的笑意凍住了。

    我知道自己遇到了一個不該遇見的“人”。

    我對麵的“人”,在月光下,沒有影子。

    他走到我對麵,緩緩說:“你不害怕嗎?”

    “怕什麽?”我勉強朝他擠個笑,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我自思沒做過傷天害理的壞事,不足為懼。

    “鬼。”他簡短地說,“你們人類不都挺怕鬼的嗎?”

    “我倒希望世上有鬼。”我捂著手中的杯子,茶水漸漸涼了。

    他搖搖頭,輕聲道:“你還是下去吧,時間長了,你會覺得害怕的。”

    我笑:“奇怪,做人的不怕,鬼反而替人擔心。”

    他停了一停,也笑:“也是。我不太懂你們的性格,我已經很久沒和人交往了。”

    “你的意思是,以前你曾經同人交往過?”

    他側身望著廣州的夜色,說:“其實,鬼和你們人一樣,也有善惡之分。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姑且聽聽他的故事罷。既然我本就是一個寫故事的人,既然我如此祈盼與那個異界發生對話。

    【第一個故事:西河柳——焚舟】

    “你還記得你帶回家的那麵鏡子嗎?那裏麵有隻狐狸浮雕。”月光下,白衣少年的目光迷離,如同碎了一地的琉璃。

    要不是他提醒,我真的快忘記那麵放在櫃子深處的鏡子了:“那隻狐狸是你?”

    “是的。你可以叫我霜洲。”

    我頓時恍然——難怪他通身白裘。確有狐妖之相。

    “我在映日荷塘邊那棵西河柳下被禁錮了好多年,等得都快絕望了,謝謝你救了我。

    “正如你想,我本是一隻狐妖。那時妖魔剛剛入侵,我作為排頭兵潛到大荒。我和妖魔隊伍走散,被雲麓部隊放在地上的夾子給夾傷了腿。我躲在桃李花林的一棵桃樹下,被一個女孩救了。那個女孩名叫慕斯樵。”

    慕斯樵?我一愣:“她不是冰心堂堂主嗎?”

    “是的,但那是很多年之後的事了。她當時還小,才十歲出頭。”

    “我到現在都記得那天的情景。”霜洲陷入了回憶之中,眼睛裏浮現出幸福的神采。“那時桃花開得正好,花瓣灑了她一身,她的麵色如同出爐銀。”

    “她救了我之後,給我喂了一些糧食,還親吻了我一下,然後放了我。我跑到草叢中,卻並沒有走遠,我決定跟著她。我看著她走進冰心堂,才明白原來這個好心的女孩是冰心弟子。”霜洲苦笑一下,“你無法想象我當時有多矛盾。”

    “妖魔殘忍無度,你怎麽會有這種自省意識的呢?”

    “或許我天生就具善根,隻是在那一瞬間被這個女孩點化了一下。”霜洲解釋道,“不是所有妖魔都殘暴成性的。”

    “那之後你和她怎麽結識的呢?”

    “我看著她走進冰心堂,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但她出爐銀般的容顏永遠烙在了我的內心深處。

    “之後的幾年,妖魔肆虐大荒。剛開始我也是塗炭百姓的殺手,但很快,我就厭倦了這種莫名的殺戮。”霜洲歎了口氣,“我找了個機會,故意脫離了大部隊,成了一隻在大荒遊走的孤狐。當時妖魔其實也是死傷無數,所以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悄然離開。”

    “再次見到慕斯樵,已是五年之後。當時我在映日荷塘邊隱居已久,這裏豐水足食,寂靜清涼,是躲避亂世的理想之所。”

    “有一天晚上,我被打鬥聲驚醒。在重重疊疊的草莖後,我看見一群妖魔在圍攻一個少女。借著月光,我又看見了那女孩出爐銀般皎潔的麵容。我一眼就認出了她。”

    我屏住了呼吸。直覺告訴我,他們的糾纏由此而始。

    “那女孩使金針,在大刀闊斧的群魔麵前,又受了傷,劣勢畢現。在跑到荷塘邊時,她暈厥了過去。當時是夏天。荷塘邊泊著一麵小舟。我化為人形,將她抬上小舟。輕輕弋舟漂入湖中央。”

    “夏天的映日荷塘,荷葉闊朗茂密,蓮花繁複疊遝,我和她躲在一麵小舟裏,周圍有密集的蛙鳴,輕微的蟲叫,無數的螢火蟲在漂浮著淡淡荷香的夜色中明明滅滅——那一刻,我甚至覺得就這樣與她一起死去亦是值得的。

    “映日荷塘茂盛的蓮葉荷花救了我們。妖魔在搜索無果後怏怏離去。我卻不忍將小舟劃到岸邊。我就想這樣靜靜地和她呆在一起。月光瀲灩,粉紅色的荷花映襯著她的臉,趁著她還沒醒來,我鬼使神差地吻了她一下。”

    說到這裏,霜洲的口氣有些赧然,但我可以聽出他內心的喜悅與幸福。

    “後來我用西河柳治好了她的傷,並在河塘邊的西河柳下建了一個茅屋。屋前有石台石凳。她用金針在石台上刻了棋譜,還陪我下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棋,直到傷情痊愈。”

    霜洲的口氣漸漸遊離起來,如同秋雨吹蕩下欲斷的蛛絲:“當時我們約定好,等她回到門派安頓好,一定會回來找我,同我喜結連理。

    “你知道嗎?斯樵從小就是個很有骨性的女孩,自己認定的事情和道路,就會堅定地走下去。當時我被幸福吹昏了頭,也被她的自信和執拗所感染。我守在這樣的約定裏,沉溺難拔——我甚至忘了自己,其實是妖魔中的一員。她臨走前,把自己的一麵鏡子給了我。”

    “就是我撿到的那麵鏡子嗎?”我問他。

    “是的。她走後,我竟然望著那麵鏡子望了整整一日。我漸漸意識到,和她在一起的時光裏,我已經漸漸褪去了狐性。我用她留下的金針在鏡麵一角刻下了一隻小狐狸——我是在提醒自己,那既是我回避不了的前生,亦是我不可重寫的今世。”

    霜洲的麵容和口氣漸漸凝重起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斯樵走後的第三天,我的小茅屋突然被妖魔圍住了。原來,狡詐的妖魔頭領早就對我救助斯樵一事洞若觀火,隻是故意按捺不動。我在不知不覺中,做了他們的一枚棋子。

    “妖魔威脅我毒打我。按照妖魔頭領的計劃,我要等著斯樵回來,然後跟隨斯樵混進冰心大本營,等時機成熟後與妖魔裏應外合,滅了整個冰心堂。

    “我自然不從,他們又是一頓毒打,我身上全是青紫淤傷,妖魔還揚言要剝了我的皮。我被迫答應了他們,坐在房前的石凳上,等著斯樵這個誘餌乖乖上鉤。

    “沒過幾日,斯樵笑眯眯地來了,說是和師傅稟報過了。師傅一定要先見見我本人,才可答應我們的婚事。說完她就走進小屋幫我收拾東西。當時我真是欲哭無淚。我把那麵鏡子還給她,她奇怪地問我刻那隻狐狸做什麽,我實在無法再隱瞞下去,道出了實情。當時她臉色都變了……”

    霜洲的聲音哽咽起來:“當時我和她都知道妖魔就在外麵守著,我和她還要被迫著裝下去。我們裝作興高采烈地收拾了行囊,我還裝作興高采烈地尾隨她去了冰心堂。”

    “你還真的混進了冰心堂?”我不禁大驚。

    “是。但你應該知道我進去之後的結局。”霜洲說,“斯樵一回到冰心就綁了我。你知道的,斯樵不是一個小兒女情態的人,孰輕孰重,她心裏清楚得很。”

    “那冰心堂的人斷不會饒了你。”我歎了口氣。

    “那是自然。其實在決定和斯樵回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但他們沒有立刻殺了我,因為我對冰心堂也有可用的價值。

    “我真的就成了冰心堂的線人。我將一群妖魔引到荷塘邊那株西河柳下,妖魔被冰心將士圍剿。等妖魔都死了,冰心堂的副堂主崔依離把我捆了個結實,我當時完全沒有反抗,心中無悲無喜,隻剩蕭索茫然。”

    “崔依離把我在那株西河柳下沉了湖。當時全冰心堂的人都在打量著斯樵,她完全沒有表情。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好難過……死又算什麽呢,隻是當初的情意怎麽說沒就沒了。原來忘卻一個人,是這麽容易的事。當他們把我推進湖水時,她甚至連眼睛都沒眨一下……更令我哀傷的是,在我被湖水咳嗆得奄奄一息時,我聽見身邊有物體墜入水中的聲音。我借著已經有些迷離的目光,看清是那麵銅鏡。我知道斯樵是帶著厭棄地將那麵鏡子擲進了水中。那一刻我明白原來人在水中也是可以哭泣的……”

    “她也是沒有辦法啊。畢竟你們一個是妖,一個是人。”望著霜洲淚花迷離的眼眸,除了廉價的安慰,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如果隻有這些,倒也罷了。接下來的事情,更令我寒心。”霜洲說,“我在水下,看著上麵的世界,視野突然紅彤彤一片。他們燒毀了那座曾經承載了我和斯樵感情的小屋,還有那麵小舟。我看著水麵上漸漸旺盛的火影,突然心如死灰……”

    “人鬼殊途,幽明異路。他們可能沒有想到,我的肉身死了,魂魄卻因了這口怨念,一直不散。我將自己的魂魄凝聚在銅鏡的那隻狐狸浮雕裏。隨著時光推移,銅鏡深深陷入西河柳根邊的淤泥,我從此進入了暗無天日的時光。我一直在等待。我不是在等待他人相救。我的肉身已經死了,再救無益。但我需要一滴眼淚,一滴斯樵的眼淚,否則我的怨念沒有辦法化解,我害怕這怨念會越釀越深,總有一天會釋放出來再次禍害人間。”

    “那,我能幫你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霜洲的語氣突然急促起來:“我找你正是為了這個。我可以動用自己殘存的真氣,將你帶回到大荒,你必須盡快將這麵鏡子重新埋在淤泥裏,這樣才能保證我的真氣不散。然後你要盡快混進冰心堂,將這支西河柳交給斯樵,”霜洲從袖口裏取出一枝西河柳遞給我,“斯樵看見這枝西河柳,一定知道是我。你隻要她的一滴眼淚,然後把淚水滴落在銅鏡的那隻小狐狸浮雕上,我的怨念就自然散了。我剩餘的最後一點真氣隻能將你送回到你的時代,之後我就可以釋然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再抬頭時,樹影裏已不見白衣人的蹤跡,隻有清冷的月光滿地,一隻夜宿的鳥兒忽然驚起。我打開銅鏡,一陣眩暈後,發現自己竟然穿著大荒時代的衣服,沉重繁複。身邊赫然是清新寂靜的柳樹林。茅屋餘燼已難尋,青石台青石凳都還在。青石台麵,慕斯樵用金針刻出的棋譜依然清晰。

    我回到大荒的時候,已經是妖魔被打敗了的靜美歲月。冰心堂已經恢複了昔日的寧靜。我混進冰心堂後,從眾人的描述中,漸漸勾勒出慕斯樵這個人的形象。慕斯樵是斯時冰心堂堂主,亦可稱是隱俠,偶爾說句話,三言兩語,惜墨如金,也真是字字都有碎金的光耀與硬淨,劍風裏裙裾不揚。據說曾有孽戀,已自斬情絲,終身未婚嫁。

    一日傍晚,我尋機進入冰心堂堂主外廳。我將手中的西河柳交予慕斯樵,慕斯樵見之大驚。我的敘述還未結束,慕斯樵便已掩麵而泣:“當時霜洲告訴我真相的時候,我都傻了。怎麽和他回的冰心,怎麽捆綁的他,怎麽利用他剿殺妖魔,我都有些回憶不清。那段時間我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一個自己深愛的人,居然是隻狐精。想想就如麥芒在背。

    “崔依離副堂主將他沉湖的那一刻,我整個人如墜冰窟。當我看到湖水裏泛起的氣泡,才猛然醒過來。一時間體內有了兩個自己。一個自己在衝我狂呼,快點救他,快點把他拉起來!有那麽一瞬,我真的差點就衝上前了。但隨即就有另一個自己在正色警告我:那是隻狐妖,欺騙了你的狐妖……我看著氣泡越來越少,心如刀割。盛放的荷花像通紅的烙鐵,烙得我神思混亂。我把銅鏡丟在了水裏,那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我燒屋焚舟,是因為那也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慕斯樵喃喃自語道。她已經有了一點年紀,眼角有了碎紋,碎紋裏深藏著這麽多無法告人的心思。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吧,”慕斯樵側過身,對我苦笑了一下,“你們一定都不知道,當時我已經有了霜洲的骨肉。”

    “啊?”我大吃一驚,“你們有了一個孩子?”

    慕斯樵搖搖頭:“當時我也不知道。霜洲被沉湖後,我才發現自己有孕了。”

    “當時我的心亂極了。霜洲已死,這個孩子即使生下來也不會有父親,而且我也不敢將孩子生下來。那是人與妖的雜陳,生出來會是個什麽樣的怪物,我簡直無法想象!”淚水爬滿了她的麵頰,“我還不能讓師門其他人知道。我的這段孽情早已招致流言無數。當時冰心堂內憂外患,妖魔的進攻如火如荼,門派內部也出了不少事。我的師姐沈輕憂消失了,至今下落不明。我責無旁貸地扛起了反抗軍的旗幟。我不能再給我們門派添亂。”g(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