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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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又過了幾年,一位身著弈劍門派服飾的女孩來到孟婆跟前。
孟婆將一盞孟婆湯遞給她。這時,我從她身上聞到隱隱約約的檀香。
是了,或許就是她了。我終於等到了第一封信的收信人。
“姑娘,且慢。”我阻止了她,“您可叫檀香?”
女孩一怔:“我不叫檀香,但我對檀香倒是很熟悉。”
我從包囊裏取出第一封信。
她接過信,輕風滌蕩著劍柄上的穗。她還沒有拆開信封,僅僅將信封輕輕一瞥,便菀爾一笑:“這封信的確是給我的。”她的語氣釋然而篤定,“想不到這封信輾轉了這麽多年,最終還是送到了我手上。”
她輕啟信封。一縷清幽的檀香彌漫開來——信封裏隻有一片檀香扇的扇片。她反複端詳,又笑了:“果然是故人。”
她從懷中取出一個紙匣。匣子裏是一些散落的檀香扇片。
她將信中的檀香扇片和它們穿插一起,重新製出了一把完整的檀香扇。
“得到了這片扇片,湊成了一麵完整的檀香扇,算是給自己這麽多年的心結來了一個了斷。”她笑道,“謝謝你。婆婆,我要喝孟婆湯。”
“姑娘,你真的決定要喝了嗎?喝下你可就忘記前世所有的記憶了。”
女孩嘴角扁了扁,欲哭的細微神情,又及時控製住了:“有了這把扇子,就不怕來生沒有回憶了。隻是在喝下湯之前,我很想告訴你這把檀香扇的故事。”
——其實我叫卓月汐,是弈劍聽雨閣師叔卓君文的女兒。
或許你聽說過我的伯母紫荊婆婆的事吧。紫荊伯母昏迷了這麽多年,我的伯伯卓君武為了救醒她,四處尋找藥方。我聽說紫荊伯母生前最喜檀香扇,而檀香對恢複她的病情或許也有幫助,於是便出門尋找珍貴的紫檀香樹。
那一年,我來到巴蜀梧桐穀。在茂密的叢林深處,發現了一位同樣在四處梭巡的少年。那少年穿著冰心門派的服飾,令我頓生親切之感。
你知道的,弈劍聽雨閣和冰心堂是頗有淵源的兩個門派,來往甚密。但畢竟門派龐大,也不可能個個弟子都相識。但在異地,發現對方門派的弟子也是一件挺開心的事情。
那少年問我孤身來這僻靜幽林做什麽。我告訴他,我在找紫檀香樹,我要做檀香扇。
少年笑了起來,他說他也是來找紫檀香樹的,他想做一些香料。
在密林中,我和他同時發現了一株珍貴的紫檀香樹。
我問他:“你覺得這株檀木品質如何?”
他仔細打量後,歎道:“不錯。香氣醇厚自然,經久不散。顏色,光澤也都上佳。質地堅硬,細膩。是做檀香扇的好底子。”
他話音剛落,我就明白他將這棵樹讓給了我。
似乎是為了安慰我,他輕描淡寫地說他可以繼續去尋找。
話雖是這麽說,但找到一株好品質的紫檀香樹實在是太難了。我知道他心中的不舍,但我拯救紫荊伯母的願望是如此洶湧,以致於我無法拂逆他的好意。
我獨自離開梧桐穀,轉身時對他感謝地笑,他也對我笑笑,圓圓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卻有無盡的瀲灩流淌出來。
回到弈劍聽雨閣,我找巧匠將這株紫檀香樹製成了兩把檀香扇。一把放在了紫荊伯母的枕下,一把別在了我的腰間。
那一季的弈劍聽雨閣,雨水豐沛,我的心似乎也被雨水打濕了,一枚種子在心裏瘋長,長成了一棵青藤,在心裏的每個角落纏繞。
丫鬟在背後議論說,月汐姐姐一定有心事了,自從找到檀香木回來就變得魂不守舍。
我也不想否認,黑壓壓的雨滴滿布天穹,你無法預知哪一滴會落到你的掌心。我隱隱預感自己和那少年的故事沒有完。
再次相見,已是半年後了。
我從冰心堂看望紫荊伯母,返回途中經過永寧鎮。在一間小客棧飲茶歇息時,兩個窮蟬的壞小子圍過來調戲我。
窮蟬是全大荒最令人討厭的門派了。我本想好好教訓一下他們,卻沒想到窮蟬弟子也有不凡的武藝,如果不是一位少年出手相救,還真是有些麻煩。
我們聯手趕跑了窮蟬弟子,可是我腰間的檀香扇被其中的一位用匕首挑斷了。扇片散落一地,那少年和我一起鞠身撿拾,卻有一片怎麽找也找不到,我再也湊不成一麵完整的檀香扇。
我正在發愁,那少年卻朝了我喊了一聲:“嗨。”
我轉頭,看見一張幹淨的麵孔,依然是微笑著,圓圓的眼睛眯成一條縫。
是的,你也想到了,他就是那位尋找紫檀香樹的少年。
我們擔心窮蟬還來鬧事,便匆匆收拾好行裝,策馬趕到西陵城,在一家客棧安頓下來。
本來我已決定次日清晨就離去。但起床後,發現外麵下了滂沱大雨。
無奈的等待中,我和他坐在窗邊喝茶。天氣很冷,我和他坐在一起,大把的時光無法打發,他就取來一本圖譜,我與他同看起來。他為我翻書頁,兩個人低著頭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很默契地讀完了整本圖譜。那一刻,我知道他是一個內斂的、有分寸感的人。
那是紫荊伯母早年畫的一本草藥圖譜。合上書時,我在封皮上看見一個動聽的名字,林舞鶴。那是他的名字。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精美的圖譜,認識了很多新鮮的植物。而他當然在很早以前就已經看過,那是他們冰心重要的藥典。他對我說,他是冰心堂專門收集香料的雲遊藥師。半年了,他仍然沒有找到紫檀香樹,所以他不得不繼續尋找下去。而我努力了很久,終是無法啟齒告訴他,其實那把已經散落的檀香扇,原本就是為了感謝他而製作的。
雨停了,我要走了。這短暫的一天,我卻覺得我們好像已經認識了很久很久。有些人就像刻著宿命的符號一樣,隻需一個眼神,就知道彼此的靈魂有著共同的出口。他把我送出客棧,為我把薄披肩蓋在頭上:“中原的夜晚很冷,小心著涼。”
“你下一站去哪裏?”
“去燕丘碰碰運氣吧。”
我上了馬,他望著我,忽然想起什麽。他遞過那本藥物圖譜,輕聲說:“給我你的地址吧。我找到紫檀香樹回到門派後,會寫信給你的。”
我把地址寫在藥物圖譜的後麵,然後就快馬離去了。天氣真的很冷,剛落過雨的空氣清新冰涼如薄荷,我卻覺得有些溫暖,還有一些久違的感動。
回家後,我曾經做了一個夢:在一個驛站,我又見到了那個眼睛一笑就眯成兩條縫,卻有藏不住的瀲灩流淌出來的男子。他對我明媚地笑,然後朝我伸出手,還沒等我們十指相握,我就醒了。因著這個沒有做完的夢,我才悵然地想起,我竟然忘了留自己的姓名。但隨即我又寬慰地想,至少他已經知道了我的地址,他以後一定會來找我的。
還有,我一直想告訴他,這麽多年,生命中的瞬間,我可以無比清晰地提取出兩個,它們都和他有關。一個是那天他幫我趕走窮蟬弟子。而另一個,是從永寧鎮到西陵城客棧的途中,我從他的身上聞到了那熟悉的檀香——那一刻,我知道是他私藏了那一片檀香扇片。
那片檀香扇片,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秘密。
因了這個秘密,我有了足夠的信念來支撐自己的等待。然而我等了很久,沒有等到他的信,也沒有等到他的人。一年後,妖魔入侵大荒,弈劍聽雨閣很快失守。我想,他再也找不到我了。
事實果然就是這樣的。作為弈劍聽雨閣的重要將士,拯救大荒,恢複門派,我責無旁貸。我很快就衝到了最前線,在一場混戰中,我死於妖魔的一場伏擊。我來到陰間時,發現自己手裏緊攥的,除了長劍,居然就是那些散亂的檀香扇片。
我以為這把檀香扇再也沒有機會複原了,我還擔心來世我憑借什麽來找尋方向呢?想不到這封遲到了這麽久的信,還是來了。
這個叫卓月汐的女孩笑了笑,將盞中的孟婆湯一飲而盡,然後轉身,走過了奈何橋。
我本想阻止她,但終於還是克製住了。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覺得無比哀傷。她不知道,發信人林舞鶴在把信給我時,講述的是另一個故事。
那個叫林舞鶴的少年在西陵客棧送走了卓月汐。當夜,他趕到駱駝村,在那裏的小客棧草草棲息了一夜。
次日清晨,在前往江南的途中,他想起那個女孩留的地址,於是打開包裹,卻不見了那本藥物圖譜。再翻翻,他發現包裹的底部被劃了一個大大的口子。
林舞鶴忽然覺得心像被掏空了一樣。他丟了那本藥物圖譜,丟了那個女孩留給他的地址。他心裏恨恨地罵著這個可惡的小偷,竟然偷走了他的一段緣。
林舞鶴加快了尋找紫檀香樹的進程,隻是從此他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到一個城鎮的客棧,他都會給店家的留言薄上留一段話。他寫道:檀香女孩,我丟失了你的地址,我的地址是……
林舞鶴去了很多小鎮,有名的無名的,在大大小小的留言薄上留下了若幹張尋找檀香女孩的留言。不斷有陌生的旅客和小二詢問事情的原委。林舞鶴偶爾會告訴他們這個關於檀香扇的故事,他像是在給別人講,又像是沉醉在自己的回憶裏。
有一天,在燕丘一家客棧他遇到了我。他給我講述了這個故事,並將檀香木放進信封,囑咐我一定要交給弈劍聽雨閣的那位檀香女孩。可是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他說,就叫檀香,應該就可以找到了。
這是我有生以來接到的最令人為難的一封信:收信地址不詳。收信人不詳。
我本想拒絕他的請求。可是他眼神中的堅定打動了我,我終於接下了這封信。
我找了很久,在弈劍聽雨閣詢問了很多人,沒有人知道這個叫檀香的女孩。其實那時,她已經去世了。
大荒很大,他們在小小的地方遇到了。於是,大荒變小了。可是,他們卻在擦肩之後錯過了,大荒因此而再次變大。
【第二封信:鴛鴦帕】
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年。
一天,我聽見一個渾濁的聲音——“可以不喝嗎?我不想忘記她,我還是要找她。”那人抬起一碗孟婆湯,又緩緩放回去。
孟婆聳聳肩:“隨便你。”
於是他走了。奈何橋頭,他回頭,說:“謝謝。”
孟婆笑了,有點殘忍。孟婆冷笑著說:“我見過他三次了,每次都是這句廢話。”
我問:“為什麽他每次都記得要找那個人?前世的事了,又何必?”
孟婆冷笑:“他以為不喝孟婆湯就能保留前世的記憶,其實一旦投生,前生的記憶全部淪喪,喝不喝都一樣。”
這下我疑惑了:“那為什麽還要喝孟婆湯?有什麽分別?”
“喝與不喝都會忘記,但是不喝的話結局更慘。這是陰界對違背天命者的懲罰。”孟婆繼續冷笑,“他們注定在陽世尋找一生,卻不知道自己要尋找什麽,直到死後才能想起自己該尋找的人,於是決斷地繼續不喝,一直在生與死中輪回,一輩子都在等待,卻隻能等來虛空,這就是不喝孟婆湯的懲罰。”
“可憐。希望他們最終能在一起。”
“是嗎?你以為她會原諒他嗎?她絕對不會原諒他!”
我不語。孟婆沉默。
“婆婆,湯沸了。”
“婆婆,剛才那個人就是他吧?”
“婆婆,你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婆婆,你怎麽老不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少年,半躺在藤椅上的孟婆忽然睜開眼,她對我說:“是他。”
“婆婆……”
孟婆說:“是他,我等的就是他。我恨他,所以我要看著他在我麵前一次又一次地贖罪。”
“知道為什麽一看見你,我就有親切感嗎?”孟婆轉過身對我說,“因為我也曾是弈劍聽雨閣的一員。”
——那時我還不是孟婆。我叫沈朗年。我和他結識在九黎,當時弈劍聽雨閣已經失守。我和他那一年才十二歲。
我的父母很早就死在戰場上了。我是被舅舅和舅母帶大的。舅舅對我很好,舅母對我就不太客氣了。整個少年時光,我都很孤獨,很寂寞,很不快樂。
當時各大門派的子女都寄居在九黎。年紀相仿的少年,很容易就拉幫結派了。我沒有成為任何幫派的一員。我的身心,是遊離的。
有一年夏天,弈劍聽雨閣和冰心堂居住的房子莫名著了大火。這火真是很突然很蹊蹺。
我在半夜驚醒。眼前的火焰和濃煙將我驚呆了。伴著劇烈的咳嗆,我往外衝,但來不及了,出口被火封死了。
等我蘇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位少年的懷裏。他滿麵的煙塵。他的懷抱很溫暖。是他救了我。
現在想起來,這個少年長得並不出色。他有著鷹一樣陰鷙的雙眼。幸運的是,他有著柔和的唇線和挺翹的鼻梁,它們中和了他眼神中陰沉的底色。
可笑的是,他看見我醒了,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是毫不留情地鬆了手。我撲通一下就掉在了地上。我疼得叫喚了一聲。他看看我,麵無表情地戴上麵具,走了。並且,不再回頭。
我的舅舅死於這場火災。從此我的噩夢開始了。
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盡管弈劍聽雨閣是一個劍技和法術雙修的門派,但並不是所有弟子都能成功完成辛苦的雙重修煉。盡管大多數弟子已經如臻化境,卻仍有一些隻是修到了表麵功夫。他們專注的僅僅是輕逸靈動的身體語言,內心的厚度和境界卻遠遠不夠。很不幸,我的舅媽就是這種矯情虛弱的半調子。
我寄住在舅媽家,經常吃不飽飯,有時半夜會餓醒。有一天中午,我隻喝了一碗粥。實在太餓了,我走出家門,在白水台邊的一個小池塘裏挖菱角。然後我又看見了那個少年。他和一群同樣戴著麵具的夥伴在挖菱角,揀貝殼,叉魚。一個拖著鼻涕的男孩對著我做了一個下流的手勢,他及時喝止了他。
我和這個男孩就這樣認識了。我說我很餓,他把大把大把的菱角和蓮蓬塞到我懷裏,卻不肯告訴我他的名字。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腆著臉向那個拖著鼻涕的男孩打聽他的名字。鼻涕大概也就十二三歲吧,他嘻嘻地說他姓祖名宗。
祖宗。祖宗。我低聲呢喃了兩聲,這才發現鼻涕在耍我。
這時那少年走上前,像踢一條狗一腳踹開鼻涕。他大聲對我說:“明天要是還餓,再來這裏。”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這之後,每一天我都在池塘邊等他們。我的少年時光因此而不再饑餓。
後來,我的舅母發現了我的秘密,她厲聲嗬斥了我。
這時我才知道那是一群窮蟬少年。
“那是最爛最底層,蛆一樣的一群人呐!”舅母對我的自甘墮落痛心疾首。
然而,第二天我還是跳窗逃了出去。少年的心中沒有階級意識,沒有等級勢利。我隻知道我肚子餓。離開這些“最爛最底層”的一群“蛆”,我就吃不飽。g(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