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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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慕斯樵的提醒,要想獲取百年蓮子心,還是應該在映日荷塘附近。

    我重新來到荷塘。望著那株孤獨的西河柳,真的很想告訴深陷在冰冷湖水中的霜洲,你曾經有個孩子。但我知道我不能,我隻要一打開鏡子,霜洲的魂魄就散了。

    策馬環湖,我發現了一個破草棚。從裏麵蹣跚走出一個麵目滄桑的老嫗,她裹著麵巾,形容好生淒涼。

    我走近她,風突然刮起她的麵巾——差點沒把我嚇死,那是一張怎樣的猙獰的布滿瘢痕的臉啊!

    “老婆婆,我借口水喝。”喝完水我馬上就走。這人的樣子真恐怖。

    “我有這麽老嗎?”她顯然有些生氣。

    “呃……您看上去已經五十多了吧?”我心裏覺得她至少已經六十多了。

    “其實我才四十出頭。”“老婆婆”歎口氣,“唉,這也不怪你,小夥子。日夜難眠,當然老得快,也不知道他看見我時,是否還認得出我……”

    “我該怎麽稱呼您呢?”

    “我姓沈。”

    “對了,沈大姐,您在這荷塘邊棲居多年,您有蓮子心嗎?”

    “有啊,我有很多很多。”沈大姐顫悠悠地打開木箱。

    “我說的是……百年蓮子心。”我小心翼翼地試探道。

    “沒有!”沈大姐臉色突變——她的臉色突變讓我相信,其實她一定有!

    “大姐,其實我是為了救人。”我哀求她,並告訴了她事情的來龍去脈。沈大姐安靜地聽完,笑了笑:“想不到師妹有這樣一段孽緣。”

    “您……難道您就是慕斯樵的師姐沈輕憂!”

    “不錯。我就是沈輕憂。百年蓮子心我可以給你,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師姐,隻要您願意將百年蓮子心給我,別說一件事情,一百件事情我也答應!”

    “好的,那我給你講一個我自己的故事。”沈輕憂望著無垠的湖麵,仿佛陷進了無盡的回憶之中。

    “二十年前,我還是冰心堂的一名小堂主。當時斯樵都還喊我姐姐呢!”沈輕憂笑了笑,“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當時呢,我和大師兄曹非客好上了……呃,也不知道是怎麽好上的,總之是日久生情,彼此心儀吧。”沈輕憂敘述的時候一直在微笑,或許人在回憶過往的幸福時,都會如同煥發了新生一般。

    “但是當時呢,有一件挺麻煩的事情。我的小師妹步隱溪已先和師兄非客有了指腹之約。兒時不通情事,長大後,這樣的戀情有些自然就作廢了。非客待隱溪如親妹子,絕無它想。起先隱溪還不諳兒女情事,任由我們交往。隨著她的年紀漸長,便有些不依了。

    “隱溪當時還小,不懂事,有什麽事,就喜歡爭吵。很快我和非客的事就被冰心堂的堂主和雙方父母知曉了。我們的事情違反當時的倫理尊承,自然是被眾人反對了。

    “我和非客當時也是年輕氣盛,竟下了私奔之心。我們的計劃被隱溪發現了。出乎意料的是,一直竭力阻止我們在一起的師妹,在這個時候,反倒想開了,決定不告訴任何人,放我們走。我和非客在忐忑中捱了幾天,知道隱溪痛哭了一整天,方知那個當初不經事的小丫頭,已經懂了男女情事,對師兄非客是動了真心的。

    “後來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妖魔突然進攻大荒。我和非客的事情就這樣擱置了。在這樣一種場合下,小兒女情態是多麽不合時宜的事情。

    “接下來好幾年,我都還和非客商量呢,等父母怒火平息,再提出此事,想必父母也會應允的。但後來的一場戰役,改變了一切。

    “不知道你是否聽說過冰心在九黎的石林一役。當時妖魔的觸角已經伸到了九黎,大荒危在旦夕。冰心的主力反抗軍,包括非客和隱溪,都被困在了幽穀。我跟隨一支隊伍冒死衝了出來,在敵方後營放火,燒紅了整座幽穀,把妖魔引進了石林深處。我從一座高石台上滾落下來,荊棘、粗礪、火焰劃過我的身和臉,不知道昏迷了多久,我才醒過來。

    “隊伍全走散了。我一個人在層巒疊嶂的石林深處迷了路。口渴就喝露水,餓了就吃野果。走了很久,也走不出石林。我身上的傷口疼得要命。我在石林裏迷失徘徊了多少天,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隻是憑著本能和對非客的思念,在支撐求生。不知道多少天過去了,一天夜裏,我看見一枚信號彈衝天而起,震天的鼓聲響了起來。

    “直覺告訴我,這麽浩大的鼓聲,一定是天機營的將士敲出的。我循著鼓聲的方向走,一定能走出去。事實證明了我的正確。我終於走出了石林。當我辨清道路後,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往冰心的營地方向走,我想知道師兄他們到底得救了沒有。

    “在路上我經過了一個小客棧,我走進去,所有人都跑了。我以為自己穿的太破爛了,像個野人。在冰心營地門口,我決定先去洗把臉,水中的倒影差點沒把我嚇死。原來我已經毀容了。我摸著臉上糾曲的傷疤,終於明白為什麽客棧的客人一見到我就全跑光了。

    “我撕下一塊布遮住臉,思忖該怎麽辦,恰好就看見一群冰心將士從營地裏走出來,裏麵有她,我的小師妹隱溪,還有慕斯樵。

    “那一刻,知道小師妹沒死,隊伍應該得到了解救,我是多麽舒心啊。唯一擔心的是不知道非客怎麽樣了。

    “慕斯樵遠遠地看見了我,歎氣說,好可憐的乞丐。隱溪也歎氣:唉,妖魔作亂,普通百姓遭殃,現在勝利在望,妖魔快被趕跑了,希望百姓的生活會慢慢好轉起來。說完她把一個饅頭放在我麵前,一群人轉身離去。

    “那一刻,我的心情,無法形容。

    “我知道自己這副樣子斷斷是無法見人了。我一個人靠乞討,落魄漂泊到映日荷塘邊,紮了個草棚度日。昏昏噩噩地過了一段日子,我有了主意。冰心堂祖傳的藥譜有記載,用百年蓮子心培育出的荷花瓣煮水,做成複顏湯,有恢複容貌之奇效。

    “我花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得知映日荷塘湖中央隱匿著百年藕神。我用了畢生武學,連續三次,才打敗了百年藕神,得到他守護的百年蓮子心。我真是差一點死在他手上。我一生有兩次離死亡這麽近,兩次都是為了同一個信念——要和非客在一起。當時百年藕神守護這顆蓮子心已經九十七年,也就是說,再等三年,我就可以漂漂亮亮、容顏如初地回到非客身邊了。

    “我就等。滿心憧憬。有點傻,有點天真,一根筋似地,戳在這個破草棚旁邊,苦等了三年。

    “第三年的時候,就在蓮子心滿百年的前一天,一群小孩子來池塘邊玩,我救了一個溺水的小男孩。男孩說謝謝我,我看見男生的眼眸感覺好親切,仿佛早就認識似的。

    “我有不好的預感,連忙問他,你父親是誰?

    “他答:曹非客。

    “我頓時就懵了。但我還不死心。我問他,那你母親叫什麽?

    “他說:叫步隱溪。

    “我一下子僵住了。這時孩子哭了起來,他看見了我臉上不慎露出的疤痕。我忍住悲傷,細聲叮囑他,回家不要說今天的事,你爹娘知道你玩水會責罵你的。

    “在知道非客平安無事,並且與隱溪喜結連理,還有了孩子之後,我反倒釋然了。盡管當初是為了救他們才毀的容,但真的喜歡一個人,是不會在意什麽付出與回報的。

    “我不是沒有想過,恢複容顏,重返冰心堂。可是,自己在失蹤這麽多年之後出現,算什麽呢?真是意味索然。我終於決定放棄了。

    “人家已經有這麽幸福美滿的家庭了,我又何必介入。一切苦,我自己承擔就行了。我想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非客永遠不知道最好。讓我一個人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吧,就當所有人都認為我已經死了。事實上,我的心,確實真的已經死了。

    “小夥子,你聽說過大象這種動物嗎?大象是所有生靈裏最有尊嚴的動物,這種尊嚴最極致的表象就在於大象對於死亡的選擇。大象是一種能夠感知死亡的生物,當聞到死亡氣息的時候,它就會孤獨而憂傷地離開象群,獨自走到一個人跡獸跡都罕至的地方,然後靜靜地等候死亡。當死亡降臨的時候,你可以想象大象的平和、寧靜和從容。

    所以我一直告誡自己,如果我不能死在非客的懷抱裏,那就讓我一個人靜靜死去。年輕時,我曾夢想自己是一隻矯健的鹿;但到了這個時候,我發現做一隻大象才是更為尊貴的夢想。大象在臨死之前,會尋找一個誰也找不到的環境,有尊嚴地死去。

    我也是。”

    沈輕憂把百年蓮子心放在我的掌心,轉身離去。

    我策馬而行,淚水迷離中轉身,隻為最後看一眼風中搖晃的破草棚。我看見師姐挑著一桶水,在踉蹌著給幾朵稀疏的白菜澆水。她已經毫無冰心名流的風範,隻是一個落魄潦倒的村姑。她原本可以選擇更好的生活。可是她卻自願放棄了。

    我又開始了尋找何首烏的旅程。

    我在山澗裏被藤蔓絆倒。當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弈劍的帳營裏。

    守護在床邊的人束著發帶,隻留素麵示人。她的五官姣好,但是唇邊的法令紋提醒我,她應該已經不小了。

    “你先好好休息,我明天派輛車,把你送回冰心堂。”老婆婆的語氣和藹極了。

    “不行,我沒有時間休息,已經來不及了。我要去尋找人形何首烏。”我執拗地說。

    她一愣:“你找人形何首烏幹什麽?”

    “救人!”

    “救什麽人?”

    我給她講述了這個故事。當然,我隱瞞了沈輕憂的故事。

    婆婆笑了:“你知道嗎?我很早就發現,你們冰心堂的弟子,都有點一根筋。其實在最初的大荒,冰心堂呢,不過隻是一個輔助門派,但驅趕妖魔一戰,冰心威望大增,獨樹一幟,這和你們的一根筋不無幹係。你們的活死人堂主最寵愛的寵物,就是一隻精衛鳥,在主人昏迷這麽多年後,還一直不離不棄。”

    我掙紮著要起來:“婆婆,時間真的來不及了,我得走了。”

    婆婆按住我:“小夥子,事實上我就有一隻人形何首烏。”

    婆婆看著我,她的眼睛一直滿懷笑意:“既然你費了這麽多周折來到大荒,又願意幫別人這麽大的忙,婆婆我不妨再告訴你一個故事。故事終了,你也可以得到那隻人形何首烏了。”

    【第三個故事何首烏——青絲】

    “其實故事從妖魔進攻大荒之前就已經開始了。故事有些老,故事裏的人也都老了,但情意不曾老。

    那時你們都還小吧,慕斯樵也才剛剛入堂。我們弈劍和你們冰心的一個首領好上了。弈劍的這個女孩,叫宛希星。你們冰心的那個首領叫杜衍笙。他當時才二十出頭,俊朗英挺,品性澹泊疏放,是很多女孩心儀的人。

    弈劍和冰心自古就相交甚歡,兩門派有不少訂了終生的人。宛希星和杜衍笙不久也拜了天地,每日裏煮茶吟詩,頗為逍遙。

    但是呢,新婚燕爾沒多久,宛希星就發現自己頭發開始變白,她按照夫君的建議,喝了很多何首烏煲的湯,也吃了很多黑芝麻,但都無甚效果。

    冰心堂是個善醫藥的門派,杜衍笙告訴宛希星,如果能找到人形何首烏,一定可以將白發轉黑。可是兩人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到人形何首烏。

    後來妖魔開始入侵大荒了,兩個門派被衝擊得七零八落,宛希星和杜衍笙還算幸運的,兩人不離不棄,得以守住了自己的小家,隻是內心憂慮,宛希星的白發愈發嚴重了。

    在後來的戰事中,杜衍笙斷了一隻手,成了獨臂。但兩人還是相濡以沫、相互支撐,走過了歲月中最為艱難的一段,直到妖魔被趕出大荒。

    或許你知道扭轉大荒命運的一戰吧?荒火引火,天機擂鼓,翎羽施箭……所有門派開始全麵反擊。但是,當時仍有一些散亂的妖魔在四處作祟。

    有一些魚精僥幸躲過了眾門派的圍剿,他們躲在了鼎湖的水草叢中。杜衍笙就死在鼎湖的那場混戰中。杜衍笙被妖魔打死後,屍首落入渾濁的湖水,整個冰心和弈劍將士打撈了幾天都無果。

    那段時間,宛希星好象沒了記憶。她覺得丈夫沒有死似的,因為總感覺有人整天在身邊關注著她,但事實又是,所有參與那場亂戰的戰士都確鑿地說她丈夫確實已墜湖而亡。

    空蕩蕩的房間,宛希星開始有些幻聽,他的笑聲,他的氣息,房間裏的空氣有中藥的味道,那是他身上慣有的氣息。她不知道這是怎麽了,她不知道……

    終於有一天晚上,宛希星做了個夢。夢中杜衍笙跑來向她告別。他告訴她,他要走了,他的肉身已經化身成一株何首烏,紮根在鼎湖湖心小島的一個大鼎下。他叮囑她一定要吃下它,這樣她就可以變回一頭烏發。

    宛希星半夜從夢裏驚醒,再也無法入睡。第二天天剛亮,她騎馬趕到鼎湖,果然在湖心小島大鼎下發現了一株何首烏,人形,缺了一隻胳臂。

    那一刻,她知道他的夫君已經向她告別過了。

    故事講完,婆婆看著一臉怔忡的我,輕輕解開頭巾,一頭白發,刹那間如月光傾瀉了一肩。

    “小夥子,你一定猜出來了。沒錯,我就是宛希星。

    但我平生中第一次拂逆了夫君的話。我沒有吃掉那株人型何首烏。我不忍心吃掉它。我怎麽可以吃掉我的夫君呢?隻要它還在,我就感覺夫君沒有走,還在我身邊。

    再說,夫君不在了,我還要一頭青絲給誰看呢?”

    人形何首烏輕輕放在了我的掌心。我策馬轉身,那一窗燭光如豆。

    我在心裏說:宛婆婆,謝謝你。

    【未盡的故事鶴頂紅——誓鳥】

    得到人形何首烏,已是第三天的晚上了。我隻剩下最後一個夜晚去尋找鶴頂紅。

    我想起宛婆婆的叮囑:“你快去找慕斯樵。你們老祖宗身邊的那隻精衛鳥可去東海銜石。定能找來鶴頂紅。”

    我回到慕斯樵那裏。她看見我手中的西河柳、蓮子心和何首烏,歎了口氣,說:“想不到你真的都得到了。”

    我在冰心堂深處見到了冰心的老祖宗和那隻守衛在她身邊的精衛鳥。

    慕斯樵告訴我,紫荊婆婆當年為了救治夫君,不慎中毒昏迷,至今未醒。而她生前撫養的那隻精衛鳥,從此就一直停在她身邊,這麽多年,一直不肯離去。

    那精衛鳥依偎在婆婆身邊,不停地叫。鳥的眼神裏,竟有一絲哀婉之色。

    慕斯樵告訴我:“這隻精衛鳥,名叫阿諾。”

    我一怔,竟是同名。難怪一見它就有可親之感。

    慕斯樵對精衛鳥說了整件事情,“你快去吧。”

    精衛鳥點點頭,繞著紫荊婆婆飛了三圈,又繞著我和慕斯樵飛了一圈,然後奮力撲打著翅膀,箭一樣飛出窗戶,遁入黑暗之中。g(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