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暗潮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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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前在刑房失去知覺後,醒來時現自己莫名其妙身處皇宮的一座偏殿中,啟雲也被送來。接著我的又一段軟禁生活開始了。皇帝沒有再露麵,亦沒有人來對我行刑逼供。
“樓陰缺。闌幹影臥東廂月。東廂月。一天風露,杏花如雪。
隔煙催漏金虯咽。羅幃暗淡燈花結。燈花結。片時春夢,江南天闊。”(注1)
扔下手中小狼毫,我托腮凝望窗外滿地金黃落葉,百無聊賴。
啟雲端著洗漱盆走進來,見我這麽一副光景,微歎,“小姐,怎麽又大清早就坐在窗邊吹風,傷剛好,應該多睡一會兒。”
“哦,知道了。”我公式化應一聲,悄悄伸手進衣袖裏,撫摸圓潤的佛珠。
昨晚半夜做夢驚醒,爬起床,一直坐到天亮。
這我不敢告訴啟雲,否則肯定被她叨上整天不愛惜身體的話。
啟雲走過來,看到桌上紙箋題了一小令,“隔煙催漏金虯咽。羅幃暗淡燈花結……小姐,昨兒又做夢睡得不好?”
我端坐著任啟雲打開我的髻,看她熟練地打理小喬一頭青絲,呆呆道:“雲,我又夢到宇公子了。”
啟雲滯下動作,手中桃木梳子滑過三千烏絲,幽幽感概。
“眨眼間,我家小姐就長成少女了。”
“雲,我真的擔心他呀。”我轉頭仰視她。
“那天他為了救我被砍傷,流了好多血。他身體本來就弱,失血過多,吸大量煙霧入肺,會要他的命的。”
啟雲歎口氣,把我的腦袋按在腰上,輕輕撫摸我的秀。
“宇少爺貴為楚澤王世子,有的是名醫靈藥為他療傷,不會有事的。”
我把臉深埋進去。
“我們被困在這裏都兩個月了,一點消息都無法獲知,萬一……萬一……”
啟雲丟下梳子,蹲下身與我平視,用她溫暖的掌心包住我的雙手,語氣輕柔卻很堅定,
“宇少爺要是不幸,早就沸沸揚揚傳遍整個皇城了,每個宮女太監都會嚼上幾句,還能現在這樣風平浪靜?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啊。”
“嗯。”
我懶懶應了一聲,對著窗外一地黃葉子,又起呆來。
啟雲撥了撥我鬢。
“小姐為什麽這麽關心宇少爺?”
我看她一眼。
垂下眼簾。
覺得寂寥又惆悵。
“雲,我喜歡他啊,你不知道麽?”
啟雲一愣,未料到我這麽直接坦白。正欲開口說什麽,長孫熙文派來監視我的一群宮女走進來。
粉色輕紗宮裝的女修儀田綺媚向我屈膝。
“姑娘,上藥時間到了,請隨奴婢到內間。”
我斂去所有表情,站起來回禮,淡淡道:“有勞田修儀了。”
啟雲也趕緊站起來,收起閑散氣息,畢恭畢敬走到我麵前為我整理衣衫。
“小姐,今天是最後一天上藥,別惱了。”啟雲用極小的聲音說道,手上動作利索不滯。
我不著痕跡撇撇嘴,搭上啟雲的手恭順淑雅地走向內間。
羅裳褪盡,冰肌裸呈,我別扭地躺在床上,讓麵無表情的田修儀給我抹藥。
三品修儀女官田氏和十來名宮女奉旨來“伺候”我。並每天早晚將我剝光衣服,塗一層厚厚的薄荷味的油脂,曰皇上命令,賜莫遲歌凝膚香脂一月,由田修儀監督負責,務必使其女不留疤痕。
一天兩次的上藥弄得我苦不堪言,渾身油膩膩的感覺別提有多難受了。不過似乎挺有效的,短短一個月,身上被皮鞭打裂的傷後愈合結痂,脫皮淡褪,基本上看不出痕跡。
無風無雨的一個月,每天止步小小的院子和偏殿,倒也清閑自在,隻是心底不安的感覺越來越濃烈。
這個深不可測的長孫熙文,葫蘆裏賣什麽藥,難道他突然放棄尋找兵符了嗎?不可能,難道他相信我隻是楚王府的一名歌女?那他還將我軟禁在這裏是什麽意思?
還派了三品女官來“伺候”我,我既不是後妃也不是太後,無名無分,尷尬地被侍奉著,田修儀隻喚我一聲姑娘,說白了我就是一個囚徒,享受這麽好的待遇,能有什麽好事。
我一個“歌女”身份,按理應該向田修儀行禮的,偏生名義上她是被皇上指派來做我的下人,情況要多無奈有多無奈。
惴惴不安等待暴風雨的降臨,可一個月風平浪靜,任爾東南西北風,怎麽也吹不進這深宮裏來。
其實站在皇帝的立場上,我現在這個境況是自然的。他不可能完全相信我是歌女這個彌天謊言,可找不到證據來戳穿,動刑又逼不出兵符的下落,在外追查不大喬竹悅的半點聲息,肯定心裏疑雲密布,隻得暫時將我關押丟在一邊。
但是,他是這麽按常規出牌的人嗎?
正想得心煩意亂,一個公公帶來聖上口諭。
“今朕於景陽宮設皇家宴,諸王公大臣其樂爾爾。著命歌女莫遲歌整裝前往,上殿獻曲,不得有誤。欽此!”
在皇家宴上獻曲?
一個響雷劈得我暈頭轉向,跪在地上愣住了。
長孫熙文到底搞什麽鬼?
腦子像揉進了一團糨糊,理不清千頭萬緒。
啟雲按下我的頭磕在地上。
我機械地開口,“民女莫遲歌謝皇上恩典,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等我回過神來,一群宮女已經圍著我團團轉了。
給身體熏香,著一襲純白色雅致蘭花小朵的蟬翼薄紗裙,粉嫩桃色的絲綢抹胸束著胸脯,腰間係珍珠絲絛,極品翠玉環叮咚作響。
青絲一半挑起高高的髻,插一支白玉鳳簪,其餘用銀帶綰在耳邊,溫婉雋秀,鬢角別一朵娉婷清蘭,紅妝粉黛。
平平相貌竟也生出幾分嫵媚明麗。
果然人靠衣裝,佛靠金裝。
裝扮完畢,田修儀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與一群宮麗簇擁我上了軟轎。
轎子中顛簸起伏,隻聞整齊穩健的腳步聲。心情終於平複些許,我立刻想起一個大問題,等會上台唱什麽?
皇帝一定是故意整我,攻我個措手不及,好試探我是不是真正的歌女。
歌女應該會些什麽歌?風塵味重一點的吧?現代歌曲都是情啊愛啊的,不過對思想保守的古人來說,會不會太露骨一點了?
鄧麗君的《甜蜜蜜》,太甜膩了。《祝酒歌》,歌詞忘記了大半。《夜上海》,風塵味足吧,可太放蕩的說!梅姐的《一生愛你千百回》,太低音了……
楊千樺的《花好月圓夜》吧,正勉強湊合,不過第二句歌詞太不雅了……
“景陽宮到——”
纖纖玉指撩開轎簾,田修儀秀美儀容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莫姑娘,請!”
我伸出手扶著她下轎,款款擺步走到了後廳。
前堂絲竹聲揚,鬢釵香影,雲袖廣舒,一場嫦娥升天、飛燕輕盈的舞蹈正在進行。八位俏麗宮娥各展妍態,或腰肢巧擰,旋轉媚笑,或玉臂軟舞,半遮芙蓉。
殿上一眾王公大臣舉杯言笑,欣賞著表演。
我躲在幕後暗自喪氣惶惶,拉住啟雲的衣袖,撅嘴道:“雲,你看人家舞姿美妙,要多棒有多棒。我這學了半吊子的琴,根本就是上去獻醜出洋相的。”
啟雲知道我在害怕,摟著我緩拍肩膀,“庸脂俗粉怎能與小姐相比?要知道,每年皇家春宴,喬相國的千金必登台獻技,哪次不是豔壓群芳呢?”
我有苦說不出。
“以前我琴技出神入化是不錯,可現在……”
啟雲微笑,搖搖頭。
“小姐的從容不迫哪裏去了?牢獄裏那麽痛苦都過來了,唱一曲子還能被嚇倒?”
要我怎麽說呢?
隻能點點頭,拾起一些自信。
一個小太監進來宣覲,“皇上有旨,著下一個節目莫姑娘上。”
真正踏進金碧輝煌的殿堂時,心反而沒那麽慌亂了。
我抱著琴,移步上殿中央。
兩旁的賓客你往我來,觥籌交錯,並沒有過多的目光凝在我身上,大概隻當我是一名普通歌女。
皇帝高高斜坐在上方龍椅,兩個美豔無雙的美人兒偎依著,嬌笑軟語,鶯燕爭暉,粉衫綠裙,香豔無比。
“皇上,嚐嚐這果子,臣妾親手剝的皮……”
“陛下,吃了曹姐姐的果子,不賞臉喝臣妾一杯酒……”
太監替我整理琴架的當,我偷偷瞟一眼長孫熙文。
飄柳綢紗製的華美袍服,領口飛龍跋扈,黑紅相間,穩重又流露出張揚氣息。
俊逸的臉,沉靜冷鷙如昔,懷中擁抱的春色並沒有柔化他冷硬的輪廓,反愈顯得清峻倨傲。
他眼睛眯起,劃出一線精光,直直盯著我。
我嚇得趕緊低頭,避開那抹探尋狐疑的視線,坐在琴案前,裝模作樣調了調弦。
深呼吸一個,右手托起泛音起了個調,慢慢進入了狀態。
漣漣琴樂蕩漾出來,勾勒了一幅春雨紛飛,明月皎皎的畫麵,玉珠脆落玉盤,情思悄然纏繞花枝,郎情妾意化作碧水清波,與娟娟新月輝映成景。
“春風吹呀吹吹入我心扉。
想念你的心,呯呯跳不能入睡。
為何你呀你不懂落花的有意,
隻能望著窗外的明月。
月兒高高掛,彎彎的像你的眉。
想念你的心隻許前進不許退。
我說你呀你,可知流水非無情。
載你飄向天上的宮闕。
就在這花好月圓夜,兩心相愛心相悅。
在這花好月圓夜,有情人兒成雙對。
我說你呀你,這世上還有誰。
能與你鴛鴦戲水比翼雙雙飛……”(注2)
悠悠唱完,大臣們還是無知覺。
我站起來,欠了欠身,準備平安無事地退下。
“莫遲歌,你且等下。”皇帝懶洋洋話,眸色沉慵,張口吞下美人剝好皮的普葡萄。
曹昭儀立時眉開眼笑,靠在皇帝胸前春色蕩漾,嬌媚得意看著下麵一眾大臣,同時也不屑地掃我一眼。
“皇上,今兒臣可是大~~開眼界呀。想不到殿上的曲比坊間姑娘唱還要媚,王爺你說是不?”一把充滿戲謔的聲音響起,滿是曖昧和挑釁。
說話的是一武裝打扮的公子哥兒,落拓不羈,模樣也俊。
邊上另一位黃袍錦帶的年輕男子,眉目依稀有點像皇帝,卻是春風含笑,溫朗如玉,風度翩翩,飛揚神采流溢雙目間,顧盼生輝,一聲輕笑應答。
“西番多的是熱情如火的女人,原不知皇兄喜好這手。否則定帶幾個回來獻上了。”
這兩個人話說得如此難聽。
我秀眉一挑,有些暗惱。
酒桌旁的張張笑臉似定格一般凝滯了,適才言笑晏晏的融洽氣氛一掃而空,大臣們麵麵相覷,無人敢搭腔。
喧囂噪雜悄然在朱紅色擎天大殿柱間隱去身形,凍結成粒粒霜磯。
注1:宋代,範成大,《秦樓月》
注2:《花好月圓夜》,演唱者,楊千樺,任賢齊。電影《花好月圓》國語主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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