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流言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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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袤無際的皇家園林恢宏壯闊之餘,未能幸免秋風的青睞,連綿千裏的濃綠高峰不知何時綴上了鮮黃的葉子,間或一點白鷗咕咕呱呱,色彩繽紛起來。

    局勢似乎越來越緊張,以至我躺在床上養病的時候,總聽到外麵異常的聲音。獵手沸騰的呐喊,馬蹄震地的轟隆,竟常常被一種沉悶冗長的鼓點聲壓下去,令人聯想到擊鼓鳴金的戰場,與恢宏處夾雜了蒼涼,沉沉叫人窒息。

    我的老公雖天天在房間裏陪我,卻十有八九撐著病體在書案前忙忙碌碌,不時召喚人進來吩咐點什麽。我不禁要懷疑楚澤王和洛陽王是否打算開始向皇帝動手了。

    某天早上洛宇坐在床邊端著藥碗,一勺一勺把藥汁吹涼了喂給我,被前來請早安的側妃撞到。別有用心的流言傳開來。

    早上伺候我的蘆兒端著三碗熬好的藥進來,眼睛活像一隻兔子,聲音帶著點鼻音,“少夫人,該喝藥了。”

    我已經隱約猜到幾分。撐起身接過碗,慢慢把苦苦的藥水喝下肚子,“蘆兒,你的裙擺怎麽濕了?”

    蘆兒把東西收拾了,哽咽起來,“我去煎藥,醫士吩咐三種藥要分開熬。灶頭不夠用,我就跟廚房的金祥大哥說了說,先把其他主子要煮的緩一緩。她們就在背後小聲嚷嚷,說什麽主子驕縱不要臉,調教出來的奴才也跟著不要臉,專會狐媚男人……還故意在門口洗菜把水潑我身上……”

    我咳嗽幾聲,拉著她的手,“你別跟她們爭這一時口頭之快,免得讓人老下話柄,日後世子也不好處置。這幾天月落照顧雲兒,沒功夫管她們。她們也隻趁這個時候嚼嚼舌頭。”

    蘆兒在床邊坐下,把臉埋在我棉被邊上委屈地哭起來。我輕輕撫摸著她的頭,歎口氣。很久以前啟雲就說過,說我一個沒爹娘沒靠山的女子,在波濤洶湧的楚王府中,難立腳跟。雖然礙著月落啟雲不敢當麵難,但那些有實力後台的側妃心底哪會將我真正當回事呢?不是什麽事都能仗著洛宇和雲月解決的,比如蘆兒今天遇到的。

    “殊不知世子是最恨下人們沒個規矩的。他現在忙,晾著她們,等過了這局勢,勢必整治一番。”

    我抬起頭,想在窗外尋找一片未被秋風親過的葉子,卻現看似翠綠依舊的橢圓,都或多或少鋪上了大大小小的黃色斑點。

    “咳咳……咳……”

    下午的時候嚴廷鋒來了一趟,洛宇跟他出去了,月落也在啟雲那邊守著。午後的空氣還是有點燥熱的,由於昏睡了好幾天,我一點都不困,腦子還是疼得要裂開來。

    外麵忽然一陣噪雜,一個管事的丫頭跟蘆兒吵起來。

    “現在王府上下就隻郡主能說話,你叫我找誰去?”

    “你找誰都可以。郡主身體不適正在休息,世子吩咐任何閑雜人等不得打擾。”蘆兒的聲音。

    “切!郡主都不會病得連這點事都管不了了吧!大家來評評理,這王府上上下下的瑣事都是繡容繡雨主子打理的,郡主自打進門沒管過事兒也就算了。這回子繡容繡雨主子辛辛苦苦替王府去狩獵場守著,不叫人落了王府話柄。郡主連說個話的力氣都沒有……”

    “你……你胡說,郡主不是那樣的……”老實憨厚的蘆兒顯然不是對方伶牙俐齒的對手,半天才憋出一句話。

    “咳咳……”我掀開被子坐起來,披上外衣,忍著強烈的頭痛叫喚,“蘆兒,讓她進來。”

    一個瓜子臉鳳吊目的丫環走進來。

    “奴婢是紫蘇主子房裏的金圓兒,給郡主請安。”她給我施了個禮。

    “說吧,什麽事?”我壓抑著胃裏向上泛的酸氣。紫蘇是那個王公大臣的女兒親戚?實在記不起來了。

    “郡主,是這樣的,剛才奴婢查房的時候,現下邊一個小丫頭房間裏居然私藏了一個大男人,奴婢已經叫水部侍衛把他們倆綁起來了。這等**之事,按規矩要把女的浸豬籠,男的打二十大板逐出去。如今等郡主個話,奴婢立即去執行。”

    我想了想,說,“叫那丫環和男子過來我這裏,咳咳,我親自問問他們。”

    金圓兒努努嘴,“這事兒還有什麽問的?人贓並獲,罪證確鑿,叫他們來徒肮髒了郡主屋子。”

    “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我冷冷衝她說。先別說沒查清他們是不是真的偷情,就算是,最痛恨什麽浸豬籠、點天燈的封建酷刑。少女少男兩情相悅,不小心出了軌,外人憑什麽棒打鴛鴦,而不好心撮合他們、衷心祝福他們百年好合?就算要懲罰,為什麽女的要浸豬籠,男的隻打二十大板放他出去?

    一個鵝蛋臉、白白淨淨的女孩和一個黑黑瘦瘦的青年被帶到我麵前。

    女孩不住地給我磕頭,哭道:“郡主明察,奴婢真的是冤枉啊,他是奴婢親弟弟,隻是來奴婢這個躲難兩天的……並不是圓兒姐姐說的那樣……”

    金圓兒在邊上說,“賤人,還想胡編亂造蒙騙人!趕緊認錯!”

    青年扶起女孩,怒衝冠,“你才蒙騙人呢!我和桂花千真萬確的姐弟,你自己信口雌黃硬說我們有不正當關係!”

    我招招手,喘了喘氣,“蘆兒,把圓兒姑娘帶下去休息。”

    “郡主,您可別被他們花言巧語騙了。”金圓兒掙開蘆兒的手,著急道。

    “本郡主用不著你提醒……咳咳……”我不為所動,“水煙,水墨!把金圓兒和這個男的帶下去。”

    角落裏悄無聲息出現兩襲淡如輕煙的影子,這段時間啟雲月落不能陪在我身邊,洛宇給我安排了水煙水墨兩名女“影子”,隨時潛伏在周圍。

    金圓兒和那男子還想掙紮,卻連對方都沒看清,一陣清風掠過,兩個人被點了穴道,霎時被拎了出去。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桂花,“你弟弟叫什麽名字?”

    “我弟叫陳茂生,自小跟著老藝人學做煙花,後進了宮為皇上服務。”

    “既為親姐弟,那麽我問你,你爹娘叫什麽?幹的什麽營生?”

    桂花擦擦眼淚,“回郡主的話,我爹叫陳木生,是個木匠,鄰居都喊娘作三娘,在家裏做點針線活補貼家用。奴婢原名叫陳桂花,家裏把奴婢賣到王府後,改了叫金桂。”

    “你爹可有什麽兄弟?”

    “奴婢原有一賣菜的大伯,前年去世了,剩下一個八歲的小侄子,就放到我家養著。”

    “你外婆家呢,有親戚嗎?”

    “奴婢有三個姨娘,均嫁到南邊。外婆外公早不在人世。”

    “沒有舅舅?”

    “沒有。”

    “你弟弟為什麽躲到你房間裏了?”我最後問一個問題。

    “聽說是太後下了大難題,要禮部做出不同往年的煙花,我哥他做不出,害怕師傅責罵,就躲到奴婢這裏來了。”

    “好,水煙,把她帶下去,帶陳茂生進來。”

    陳茂生進來後驚恐地看看四周,給我磕頭,“郡主,我姐姐呢?你們要就懲罰我好了,我姐姐是無辜的。”

    “起來吧,我並沒說說要治你們的罪。”我讓蘆兒給他搬了張矮凳子。

    “陳茂生,你給我說說你家的情況。”

    陳茂生拘束地坐著,不時拿眼睛瞄我,“我……我爹是個木匠,我娘就在家幹活。小時候家裏窮,就把姐姐賣了去做婢女。我被送到一個宮裏退休的老手藝人那兒學做禮花,後來就頂替他進宮了。”

    “你家今年頭死了大伯,把小侄子領歸來養了?”

    陳茂生抓了抓腦袋,“我家是養著堂弟,可是……那時兩年前的事情了呀……”

    “你外公幹什麽的?”

    “我外公……我也不記得幹什麽營生了,我很小的時候他和外婆就去世了。”

    “桂花剛說,你有三個姨娘,舅舅是賣菜的,此話屬實?”

    “舅舅?沒有舅舅吧……這個……”陳茂生疑惑地眨眨眼,“我大伯倒好像是賣菜的。”

    我擦擦鼻子,“現在說說你為什麽躲到姐姐這兒來吧。”

    “郡主明察!”陳茂生離開凳子不住地磕頭,“過幾天皇上大壽,太後嫌棄說每年的煙花都是紅色黃色幾種,指令咱們工匠今年做出新的顏色樣式來給皇上登基祝壽,否則要殺頭的。禮部的官爺一急,天天毒打我們這些小的,我受不了,就逃到姐姐這來了,尋思著想出新的煙花再回去。”

    我大感興趣起來,做煙花涉及到我最喜歡的化學原理,前些時候月落雪舞還在我的指導下弄了好多“地老鼠”來著。

    想了想,問他:“你剛才說做煙花隻有紅色黃色兩種。是煙筒加了硫磺 、木炭 與硝酸鉀之後,光劑鎂粉和鋁粉裏隻摻了氯化鈉晶體和石灰的緣故。”

    陳茂生點點頭,“嗯,排放次序也不同的。為了煙花爆之後的形狀,煙筒裏設置了各種各樣的機關,加了很多別的添加劑,燃燒後按照一定的順序和爆角度,產生不同的花樣。這我向老藝人請教過,可以有很多想法。最難的就是顏色問題,需要各種不同金屬物,這根本不現實。”

    我笑起來,“先生等我一會兒,我去拿點東西,應該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我跑到洛宇的儲藏室,這次秋狩他把一些東西也帶來了。

    全國的金屬礦開采權牢牢掌握在楚澤王手裏,由洛宇監管。他喜歡收集各種金屬和金屬化合物的晶體。在最靠裏的一排架子上,大大小小十幾個水晶盒子,裏麵裝著不同的金屬結晶,有的甚至還備有粉末狀。

    我仔仔細細挑選了七八種瓶子。於是整個下午我都和陳茂生在實驗各種金屬的焰色反應,不亦樂乎,把浸豬籠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外。

    “郡主,這種金屬液比剛才您說的鉀化合物顏色還要深一點。”

    “唔,我想想,比鉀離子淺紫顏色深的,應該是鋰的紫紅色了。”

    ……

    傍晚時候,我們的試驗終於成功做完。另外我還加送了一份意外驚喜禮物給陳茂生——我把月落和雪舞做的“地老鼠”全都找出來送給他,並教他做法。他本行就是個藝匠,掌握得比月落快多了。

    “這個地老鼠,你可以上報禮部,多做一點,最好能趕出三千個。皇上生辰那天,每個人都能有一個,可好玩了。太後一定喜歡!”

    陳茂生一抹黝黑臉龐上的汗珠,忙不迭地點頭,笑得開心極了,“郡主,你的法子比師傅們的巧多啦!”

    “咳咳……”一陣不自然的咳嗽聲傳來。

    “奴婢金蘆兒見駕王爺千歲,千千歲。”

    我趕緊迎出去,“兒媳給王爺請安。”

    楚澤王看樣子剛從外麵回來,身上穿著厚重的狩衣,臉色陰沉地看著我和陳茂生。

    陳茂生跪在後麵,一臉的失措茫然。

    “郡主請隨本王過來一下。”他沉沉地說。

    我就跟著過去了,這才現自己身上隻穿了很不正式的家常衣裳,並且這樣子和陳茂生在一間房子裏呆了一個下午。

    我本是無所謂別人怎麽說了,也相信洛宇沒興趣理會這無聊的流言。可是流言多了,本是虛幻的東西似乎也活靈活現起來,叫人不得不麵對別樣的目光。

    我穩穩當當站在王爺的書桌前,聆聽教誨。

    “郡主是個知書達理的閨秀,怎麽的就這樣容易招人話柄呢?”他坐在舒適的軟椅上,開始有條不紊訴起我的罪狀來。

    “看看你自己,世子寵著,從來不管事情,府裏的丫頭婆子都是直接找繡容繡雨回話的。勞皇上下旨恩準在宮裏躺著養病,我看你卻興致勃勃得很,跟那個工匠忙碌了一下午,這樣子還賴著裝什麽弱不肯去狩獵場給楚王府守祭?你是嫁入我王府的人了,怕曬太陽,總不能擔待些責任。”

    我能說什麽呢?夕陽的斜暉射進窗子,在我的裙子上留下一點圓圓的光斑。心裏有著說不出的厭惡。他不是洛宇的親生父親,可是他畢竟養育洛宇多年,我對自己說。

    “養病也就算了,老老實實的。世子是幹大事的人,不能叫他成天同你小家子氣的,叫下人看了笑話,本王也替你臉紅。”他意有所指,世子親自給郡主喂藥的流言傳到他耳中不知道還有幾分真實。

    “你同世子成親也好幾個月了,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你現在也病著不能侍寢,多勸勸世子到側室那兒罷。楚王府子嗣本就單薄。”我身體開始抖起來,頭一陣一陣昏眩,“一個人,在這裏活著,就得識時務一點。兵符的下落你也別拖了!”

    說著一張紙扔到我臉上,張牙舞爪的四個字,尚沾墨香,“恃寵而驕”,加蓋了紅彤彤的親王璽印。

    我頭腦一陣陣蒙,努力鎮定心神,用力地攥住那張宣紙。durfte inetet?

    “王爺,或許我現在能夠插上幾句話?”我盡力不使自己語調帶上厭惡和無力的色彩。我本來不是特別看得開的人,更加不是心無起伏的居士,忍得異常辛苦。

    “先,今天金圓兒大呼捉奸夫淫婦的事情,王爺不必籍此指桑罵槐。下午的時候水琪就來說過,早在陳茂生溜進宮的時候,王爺就調查過他了。王爺要訓教兒媳,大可不必如此辛苦采取迂回戰術。第二,還請王爺不要辱沒了夏神醫的聲明,他既然給我下了診斷,料想不會和事實差到哪裏去。兒媳也犯不著賤骨頭裝死裝活。第三,要我勸他去別的姐妹那裏,簡直是混話。我決計開不了這個口的。”

    說完我轉身回房間。心口一陣陣的絞痛,竟似要窒息,又到了喝藥時間,蘆兒端了碗來,我盯著黑乎乎三大海碗,想起楚澤王尖酸的話,胃部一波波翻騰,心裏也堵著。然後繡雨也從狩獵場回來了,到我的房裏坐。隻好強撐著招呼。

    “郡主氣色比起早上怎的差了一點?”她看著我。

    “大概沒有休息好。”我胡亂應一句。

    “剛才紫蘇妹妹房的圓兒給我說了說,今天有事打擾了郡主養病。真是繡雨的疏忽了。”她有分寸地說話。我開始懷疑她是聽到了楚澤王叫我去訓話的消息,來探口風了。

    她看看我撂在桌子上的藥汁,微微笑了,“郡主要按時吃藥才是正經的養病,天天不禁風的柔弱勁兒,怪可憐見的。總不能事事等著世子爺罷,不是?世子爺總要幹別的事情的。”

    我冷冷看她一眼,已經知道她是專程來看笑話的了。“藥水太燙了,我晾一會兒呢。”

    說完我攏攏身上的被子,下逐客令,“我累了,你回去吧。”

    “郡主好好休息吧。”她吃吃笑著退下。

    吃過晚飯月落回來照顧我。晚上的時候我聽蘆兒說,繡雨挨了無影鬼一巴掌, 臉開始爛起來,一直爛到嘴巴,嚇得她立即跑到祖宗麵前跪拜燒紙錢。我看了月落一眼,她哼一聲轉身過去,不說話。

    我很疲倦地倒在床上睡下。直到深夜我的丈夫才摸回來,朦朦朧朧中他端來重新熱過的藥,給我喂了。又在我耳邊說,“我把繡雨打到冷宮三個月去了。”

    夢吧?我做完這個夢,徹徹底底進入睡眠。依稀看見,媽媽熬了我最愛喝的排骨深薯清湯,嶺南那一片能把眼睛耀瞎的陽光,模糊了她慈祥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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