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天子壽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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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咻——”

    九條色彩斑斕的火龍自四個方向同時衝騰而起,直插深藍色的蒼穹,在升到一個高度後,“嘭”炸開火樹銀花,星星點點的亮點灑滿天空。九十九個童子童女各拿著一大束煙花棒,如燈花“吡嗶剝剝”爆開的聲音,另外還有地老鼠在地上到處躥的“窸窸窣窣”,焰火把整個宴會場照亮得如同白晝。

    皇帝的壽筵設在開闊的皇家園林中。今天休獵,所有人都早早到了宴會場。長孫皇朝天子壽筵比較隨意,沒有正式開場的時候,不用一動不動坐在席上觀賞無聊的表演,而有點類似英國的雞尾酒會,可以隨意走動,和熟識的人搭訕。

    一邊的太監把一件件獻給皇上的壽禮大聲報出來。

    “吏部尚書王大人送上雲滇普洱六十餅——,恭祝陛下登基大吉,英明治世!”

    “洛陽王府送上藍田翡翠鎧甲一副——,願我主千秋萬代,永壽無疆!”場上一片驚歎之聲,那瑩瑩碧玉出純淨的光彩,如一泓清水,明亮清澈而柔和不耀眼,絕對是玉石中的精品。

    “楚澤王府送上水晶舍利子佛塔一座——,恭賀吾皇恩澤普降,江山永固!”

    我站在一邊看著我親自挑選的壽禮被抬上會場中央過場。晶瑩剔透的水晶做成的十六層八邊形佛塔,塔頂嵌著觀音大士的佛像和蓮花座,水池中間的舍利子流光溢彩,後麵還有背光,旁邊還有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童子手持淨瓶和柳枝。別的不說,單單這工藝就巧奪天工,值得收藏。

    聽著讚歎聲連連,我回頭對洛宇微微一笑,“怎麽樣,你妻子眼光不錯吧。”

    他並不看我,隻借著寬大袖子的掩護,悄悄握住我的手掌,拇指在手背上輕輕撫摸。

    “楚澤王的壽禮真是不錯!”洛陽王踱過來,朗朗笑聲比人先至。

    我趕緊甩開洛宇的手。洛宇看看我,嘴邊泛開一抹似謔非戲的弧度,抬頭迎向洛陽王,欠身作揖,“臣楚澤王世子長孫洛宇給七王爺請安。”

    我也隨著行禮。真好笑,明明洛宇比長孫禛陽還要大四五歲,隻因為他是親王,而洛宇尚未襲爵位,就得給他行禮。洛陽王一身皎皎白衣襯得麵如冠玉,溫朗並重qisuu。洛宇雖然隻著櫻色的素罩袍,卻掩不住淡雅風華,給蒼白的臉龐增了一點血色,如一株群芳爭豔中的幽蘭,不予奪目卻靜靜散著芬芳,叫人驚鴻一瞥中驚詫此處有如斯風景。

    洛陽王轉麵打量我,笑道:“安琴郡主果然不負京都第一美女的稱譽。”

    說著從身後拉出一個粉黛宮裝的女子,“雅倩,過來和世子郡主打聲招呼。世子,郡主,這是本王愛妾雅倩。”

    “雅倩參見楚世子千歲,郡主千歲。”那女子嬌羞萬分地屈膝行禮,嬌小的身姿如纖細脆嫩的一支紫藤,我見過的女子之中,也隻有昭陽宮的席妃有她一樣的如水纖弱。

    “雅倩你陪和郡主說一會兒話吧。”洛陽王吩咐道,轉身過去和洛宇低聲交談起來。

    “世子,你說今晚可能變天?”他看著四周,神情自然,叫其他人完全猜不到他在說風雲變色的話題。

    “臣並不這麽認為。”

    “嗯?難道世子認為本王的安排尚有紕漏?”洛陽王語氣透出一絲絲的冷意,眼睛卻笑得異常燦爛,狀似隨意瞥了瞥幾百米遠處。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宴會場燈火闌珊處,重甲戊戟的士兵把守著進出口,幾列幾列的士兵一圈又一圈地圍繞巡邏,明滅不定的火把被秋風吹得搖擺不定,映出他們嚴肅的麵容,齊整的戎裝。我再看看身周圍,熱鬧繁華,歡聲笑語,焰火明亮,將那邊的清冷肅殺的氣氛襯托得愈沉重蕭瑟,形成強烈的對比。

    我悄悄按住跳得很快的心髒。旁邊溫柔似水的雅倩遞給我一杯清酒,“百聞不如一見,郡主美貌真叫雅倩妒忌。”她柔柔地笑,嘴角出現兩個小酒窩,見我的注意力被引到她身上了,又說,“男人們在說話,我們做女人的還是別聽的好。”

    我看著這個外表嬌弱,內心決不脆弱的美人兒,回她一一個笑容,“那雅倩妹妹覺的做女人,應該怎麽個做法呢?”

    “女人麽,就要做女人,揮女人的長處,站在男人的背後,守著他的窩,拴著他的胃,牽著他的心。為他披上鎧甲、牽來戰馬,再拋向他一朵花、一個吻。讓他勇敢出征,凱旋而歸。”她悠悠說著,杏眸如一朵花兒般綻放,加重語氣,“其他的,決不要幹涉他。”(注1)

    她抬起眼睛看向我,挑挑深黛青的眉毛,“郡主同意嗎?”

    “不,我不同意。”我看到她眼裏的疑問,微微一笑,低頭抿了一小口酒,淡淡的清酒有著悠遠的梅香,令我想起高中學過的舒婷的詩,“我麵對我的丈夫,會以一棵樹的心態。我的男人就像一棵高大剛強的橡樹,我絕不願意是一株攀援的淩霄花,我必須是一株木棉,以樹的形象與他站在一起,既相親相愛,又共同麵對痛苦和挫折,挺直著腰杆麵對風雨和彩虹。”(注2)

    雅倩的黑眸中泛起點點漣漪,驚奇,迷惑,思考,最後歸於一泓深幽的潭水,“郡主說的有點意思,雅倩好像有點肅然起敬。”

    我笑笑,耳朵早豎到男人那邊去了。

    “七王爺難道認為皇上是這麽容易踩陷阱的人嗎?”

    “不管怎麽說,外麵已經布置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今天晚上,這天,由不得它不變。”

    “哦?臣鬥膽與殿下一賭。臣賭今晚會平平安安渡過。”

    “本王一直認為,世子是站在本王這邊的。”

    “楚澤王府目前的確是站在洛陽王這邊。”洛宇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那就成了。本王加上楚澤王,還愁敵不過皇太後和皇兄嗎?”洛陽王自信無比。

    洛宇淡淡看著縱情歡樂的宴會場,臉上如無風的湖麵一般平靜,“洛陽王和楚澤王聯手,他們自然比不過。不過,皇太後,長孫熙文,長孫洛宇再加上一個嶽天泉,這力量就不得不重新斟酌過了。”

    洛陽王猛地轉頭盯著洛宇,“你?”

    洛宇依然波瀾不驚,慢慢道來,“楚澤王府並不是我,我也不代表楚澤王府。臣忘了告訴殿下,本人剛剛通知了嶽將軍,讓他調動軍隊到皇家園林。”

    “她把兩軍兵符給你了?”洛陽王看了看我。

    洛宇微笑。

    “引狼入室……”我聽到拳頭握緊的“咯咯”聲,然後洛陽王滿麵春風地笑開,看了看外麵那些守衛,“世子聰明才智,誰能匹敵?”

    雅倩緊張地看著洛陽王如玉麵龐,一如既往無懈可擊的優雅微笑,卻令人感到炎炎的壓迫。然而這炎炎烈焰在幽蘭悄無聲息吐露的芬芳前,化解得那樣慈眉善目,煙水蔥蘢。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時刻,人群中忽然鑽出一個人直奔這邊而來,“喬姐姐!喬姐姐,我可找到你啦!”

    嚴瑾夕穿著大紅的夕霧紗裙,圓潤的肩頭披著流蘇,如一隻小鳥撲過來,“七殿下,宇哥哥,你們也在那!我給你們介紹兩個有趣的人!”

    她迫不及待地回頭招手,“薛大人,林大人,這邊來!”

    兩名緋衣官服的男子響應美女的號召走過來。

    “我給你們介紹哦,左邊這位是今年的狀元郎薛明浩,出了名的大才子;右邊這位是探花大人林雪池,可風趣了!我剛剛認識他們的!”

    “臣薛明浩、林雪池參見七王子殿下、楚世子,千歲,千千歲。”兩位青年男子跪下。

    “起來吧,今天大家歡聚一堂,不必如此拘禮。”洛陽王溫文爾雅,春風一度。

    薛明浩站起來,愛惜地撣了撣衣袖上的微塵。待抬頭看清洛宇的臉,不禁一愣,脫口而出:“世傳皇上和宇世子相貌極其像,今日一見,不隻容貌相仿,風采倒是各有千秋。”

    我在洛宇身後微不可見地搖搖頭,總算知道為什麽長孫熙文喜歡探花而摒狀元了。薛明浩向才之言,雖是溢美之詞,卻繆然魯莽,說不定明天就被人彈劾死了八百回了。人家皇帝的相貌豈容你一個小小侍郎嚼舌頭。再看看一旁謹小慎微的雪池,不由感歎,雖說薛明浩出身富貴之家,在為人處世方麵顯然不夠圓滑。

    “薛大人,林大人,還漏了一個那!”嚴瑾夕笑嘻嘻把我從洛宇身後拽出來。

    薛明浩乍看到我,怔住了,眼睛直勾勾瞅著我臉瞧。“這位美人兒是……”

    嚴瑾夕搶在我先開口,耀寶似的,“怎麽樣,這就是剛跟你說的安琴郡主喬姐姐啊!比我描述的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他看著我喃喃念道,一副神魂顛倒的樣子。

    “撲哧”,嚴瑾夕被這文縐縐的話逗笑了。洛宇倒一副看好戲的神情。我隻好隱晦地提醒他收斂一下,“自隨世子來到京都以後,臣妾就聽聞榜的薛狀元才高八鬥,如雷貫耳。”

    我提醒他,我自稱世子的臣妾,已為人婦,還請狀元你注意一點,我夫君還在一邊看著你的動作呢。我心裏小聲哀歎了一下,從前要是有一個好男人讚美我,我肯定眉開眼笑地跟他搭訕啦,哪用得著現在這樣禁忌。

    薛明浩一聽,果然看了看洛宇,頗有自慚形愧的尷尬。

    “林大人,見到王爺世子怎的反倒拘謹啦,別怕,王爺世子和喬姐姐都很好人的。”嚴瑾夕衝默不作聲的雪池說。

    雪池幫薛明浩收場,欠了欠身,“郡主驚為天人,微臣愚魯,不能比狀元出口成章,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差點笑出來,雪池裝著不認識我裝得也太像了,臉上讚歎的表情隨著話語都是恰到好處的老練。不得不佩服,不愧是在商場上摸爬滾打了兩年多的。

    嚴瑾夕挽著我的手,對我說:“看吧,這個探花可會說話了,剛才在那邊一班姐妹都喜歡死他了。”

    然後她附在我耳邊鬼鬼祟祟說了一句,“喬姐姐,未婚女孩子們已經把林雪池評為今年最佳夫婿人選啦,他收到好多好多漂亮的手絹啊!”

    忽然洪亮的長報聲,“皇上駕到——皇太後駕到——曹太妃駕到——昭陽宮席妃駕到——明慧宮曹妃駕到——……”

    三下靜鞭甩過,適才沸騰的人群此時鴉雀無聲,各自回到自己位置邊整裝跪下等候,中間空出一條寬闊的道留給皇上。

    我匍匐著身體什麽都看不到,卻聽到了“明慧宮曹妃”的字眼,不由驚疑不定。上次在乾清殿明明聽到長孫熙文把曹昭儀罰冷宮一年,可是現在一年不到,曹昭儀居然升了曹妃,還陪同著來參加壽筵,這變化也太無常了吧。皇上沒有立皇後,席妃一直是後宮品級最高的妃子,協助太後管理後宮,現在曹氏居然一躍與席妃齊頭。

    洛宇好像看出我的疑問,壓低了聲音道:“曹妃是曹太妃的外甥女,曹太妃是洛陽王的生母。”我恍然大悟。此乃拉攏政策。

    看到各式各樣精致的鞋子從我身前走過,然後隨著眾人三呼萬歲,一聲“眾卿平聲”,謝禮歸席。

    坐定,我悄悄看了看上座的長孫熙文。頭戴金冠,純黑絲絛裁的寬袍,繡龍領口處露出正紅色的內襯立領,兩邊袖口裏也長出一截正紅襯衣,整潔而莊重,清華又高貴。叫人第一眼看到他,被他的威嚴冷峻所震懾,而無暇注意他的英俊容貌。

    旁邊低一點的鳳椅上坐著林婉琪,看到她優雅迷人的微笑,我悄悄咬住下唇。

    我悄悄看一眼跟我隔一個桌子的嶽小眉,果然都呆掉了,低頭盯著案上天青的酒杯,兩眼卻不時飄向上麵,帶著點幽怨。我再看看上麵,被曹妃碩大的身體嚇了一跳,再仔細看看,肚子已經挺得老高。心裏忽然不舒服起來,嶽小眉啊嶽小眉,人家老婆肚子都老高了,你還癡心不改,再看看自己一點動靜都沒有的小腹,又酸又澀。

    長孫熙文先說了一堆話,大意是開元大吉,普天同慶,各位愛卿乃天下中流砥柱雲雲。

    酒過三巡,五六個太監抬著一個兩米高的走馬燈到會場中央。走馬燈四麵均提了一句詩,緩緩轉動著,讓坐在兩邊的人都能看清楚四句話。

    洛宇給我斟了一杯酒,邊微笑給我解釋,“長孫皇朝開國皇帝好射虎(注3),這是流傳下來的慣例。開場時由皇帝先出一則燈虎,待曲終時如有人猜得出,當重重獎賞。然後席間每人都可出謎語讓大家猜。當然了,這不失為皇帝檢驗臣子能力的時刻,沒有人願意落後。”

    洛宇用他那清緩的好聽嗓音給我念出了長孫熙文出的謎語。

    “偶因一語蒙抬舉,

    反被多情又別離。

    送得郎君歸去也,

    倚門獨立淚淋漓。”

    他溫煦如冰雪消融的聲音引來旁邊名媛淑女的頻頻注目。我卻半點心思都沒有,全身如跌冰窖,涼涼的微微抖。

    注1:語出劉墉《劉墉說男女》

    注2:隨附舒婷的《致橡樹》

    致橡樹

    舒婷

    我如果愛你——

    絕不像攀援的淩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愛你——

    絕不學癡情的鳥兒,

    為綠蔭重複單調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來清涼的慰籍;

    也不止像險峰,增加你的高度,襯托你的威儀。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這些都還不夠!

    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緊握在地下,

    葉,相觸在雲裏。

    每一陣風過,

    我們都互相致意,

    但沒有人

    聽懂我們的言語。

    你有你的銅枝鐵幹,

    像刀,像劍,

    也像戟,

    我有我的紅碩花朵,

    像沉重的歎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

    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

    仿佛永遠分離,

    卻又終身相依,

    這才是偉大的愛情,

    堅貞就在這裏: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

    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注3: “射虎”是猜謎的雅稱。“燈虎”就是謎語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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