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萊特的一封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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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愛的霍阿卡迪奧第二:

    你好!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應該已經是新年的時候了,祝你一切順利!

    自從與你們分別之後,我對你們的思念日夜增長。

    我在離開菲德納幾天之後就到了碼頭,這裏的人口音很奇怪,我從來沒有聽過。但是作為一個在哥斯莫長大的人來說,這海邊小鎮的生活我還是熟悉的:濕潤發鹹的空氣,上了油的繩索,船進港的號角。這些東西我都是很熟悉的。我當時住在碼頭上的一個小旅館裏麵,裏麵的被褥發潮了濕嗒嗒的,下麵的人在吵吵鬧鬧的唱歌,直到後半夜才散去。我在晚上打開窗戶看了看外麵,碼頭上的夜燈星星點點的,我在心裏想著,“我馬上就要離開羅多克了啊。”

    是否離開羅多克我想了很久,最終下了決心還是離開這裏。因為在這個地方,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大學裏麵那種萎靡頹廢的生活不適合我。你也許知道我的情況,我的背後是一個落魄的家族,這種壓力讓我不能放縱自己。很感謝你和加西亞將軍的資助,讓我能在羅多克過著優渥的生活,但是我知道,這種資助是不能一直依靠的,我不願意成為任何人的負擔和附庸,這一點你是知道的。我很珍惜我們之間的情誼,所以我不希望我一直處於你的幫助之下,這種感覺很壓抑,我甚至相信有一天這種東西會毀掉我們的友情的,所以我必須離開。我的一位導師教育過我:真的友情隻能建立在實力對等的兩個人之間。

    當我再一次聽著碼頭上的領航員吹著生鏽的銅喇叭指引船隻離開泊地的時候,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失落。我輕輕的嗅著我父親墳塚上的塵土,想努力的去貼近我這位陌生又親近的人。我想我看過的這些東西我的父親也看過吧,這種感覺經常洶湧而至。

    當我看著銀灰色的翻卷的黑麥一望無際的占滿整個世界,我就會想起我的父親;當我漫步在家族的林地,看著古木的樹幹上雕刻的古老的愛情詩歌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的父親;當我看著鎮子上的年輕人在篝火晚會上慶祝著自己的成年禮的時候,我就會想起我的父親。

    我會想著我的父親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曾經迷失在原野上;我會想著那些忠貞不渝的詞句是不是我父親在熱戀中用匕首刻上的;我會想著如果我的父親還活著,那麽他會怎麽怎麽安排我的成人禮。

    你可能不知道對於我這樣的家族,不,應該是家庭,一個家長是多麽的重要。但是我的家隻剩下了我和我的母親了。我的母親是一個品德高尚的婦女,在我父親殞命南疆之後,她一輩子都守著對我父親的承諾,從來不曾改變自己。我來南方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我可憐的媽媽,我媽媽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她最後的願望就是我能帶回一點我父親墳塚上的泥土,能給她一個永久的歸宿。我一直記得我離開家的時候,她站在門邊,靠著門框,滿懷憂慮的看著我的離開,我真的不敢回頭看她,我害怕一回頭,就再沒有走下去的勇氣了。

    不管是因為媽媽的願望,還是因為我自己的抱負,我都必須走出去。這裏的世界太小了,這裏隻有一望無際的麥田,隻有泥濘肮髒的海岸,隻有層出不窮的海寇和勢力淺薄的小人。我必須離開這裏,但是,在羅多克的時候,雪夜入夢之時,我就會想起我的媽媽:我自己離開了,卻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裏啦。

    我要回去,要完成她的願望,完成我的理想,完成對我心中的父親的致敬。我父親最信任的一個朋友,我的導師說過,我父親的墳塚之上曾經自生百合,香氣經久不散。這是我父親顯示的神跡嗎,我不知道。對於那些灰暗的日子裏的閃亮的奇跡,我寧願相信是真的。我的導師告訴我,“這預示萊特家族一定會複興的”。

    是得,親愛的阿卡迪奧,我要複興這個家族。

    我沒告訴過別人,但是我必須告訴你,我家族的爵位在我沒有成年的時候,因為沒有繼承人的關係,已經被取消了。我現在空有貴族之名,但是在法律上,我隻是一介平民。好在我的家族有一個好名聲,我能夠藉此獲得為國效力的機會,用來拿回屬於我家族的東西。但是如果我長時間的呆在羅多克,我害怕我會錯過很多機會。我知道,萊特家族的前途隻能在斯瓦迪亞。

    你應該知道我的窘境,我承認我在羅多克沒有什麽朋友。除了你和西撒還有幾個有見識的家夥,對於別人,我向來都看不上。阿卡迪奧先生,你的善良和血性是彌足珍貴的品質的,這些都是我欣賞你的原因,但是你要知道:善良的條件是不能危害自己,血性的前提是不要衝動行事。

    我曾經被訓練被羞辱,被人當麵唾罵卻不能還手。我在這種壓抑的生活裏看不到出路,甚至開始懷疑這種忍耐的必要。但是蘇諾平原上的那次遭遇讓我知道,自己的一時衝動會帶來多麽嚴重的後果,這會輕易的毀掉一個人的。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忍耐的真諦。那不是軟弱,絕不是軟弱,而是堅強,堅強的忍住自己的悲傷和彷徨,直到成功的那一天,直到自己的力量能為自己的任何行為買單為止。所以,阿卡迪奧先生,千萬不要再做對自己有危險的事情了,那對你得不償失的。

    你因為道義與土匪,就像當時的我一樣,結果慘遭綁架的厄運;你幫萊因,卻差點死於非命;你幫助一些窮苦的農民,但是卻結怨於你的姨父。這些都是不值得的,我也有很多不足,我們應該改變這些缺點,不然我們遲早有一天會被這個世界撕得粉碎的。

    你知道萊特家族的悲慘遭遇,當古老高貴的教義被一群世俗的人肆意侮辱的時候,這種悲劇就會一再發生。所以必須重鑄秩序。

    你出生於一個成功的領主之家,可能無法體會我家族的辛酸。我的母親的衣裳甚至不如我外公家的仆人,那個勢力小人在發現我家失勢的第一時刻,就拋棄了我的家族,拋棄了他的女兒,拋棄了他的外孫。你知道自己被一群堂兄第表姐妹無視的感覺嗎?當我在節日裏去拜訪他們的時候,我一進門,他們的談話就會戛然而止。後來我知道,他們的談話大部分都是在嘲笑我的家族,這種嘲笑僅僅是為了調節氣氛。而在我在用餐的時候,他們會故意為我準備雙份的食物,他們說,我平時一定餓極了。

    我再也不願意去見他們了,這種羞辱我會記住一輩子的。

    在羅多克的所見所聞讓我知道,舊的秩序正在崩潰。我們怎麽能夠懷疑祖先的智慧呢?羅多克人到底想幹什麽!他們把國王和貴族拋棄在一邊,他們以為自己能夠領導這個國家嗎?統治的藝術可不是一代人或者兩代人就能掌握的技巧。我見過一些暴發戶式的莊園主,他們無論如何努力,卯足了勁去建設莊園,最終還是無法超越一些老莊園主憑借經驗和智慧經營的產業。這就是差距,這種差距需要無數代人的努力,才會形成一種高效而完善的秩序,但是羅多克人卻拋棄了這一點,這簡直是愚昧至極。

    在這一點上,我非常不滿西撒和哥布林還有薩貝爾老師。他們正在把你帶進一個危險的方向,他們讓你相信,民眾的智慧足以駕馭國家。可笑,看看我母親家族裏的那些無知的平民吧,他們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思進取,以為在哥莫斯小鎮上做一個富家翁就是再成功不過的事情了。他們終年吃著自己的農莊出產的帶著土腥味的糧食;他們喝著自家釀製的葡萄酒和燒酒,如果有錢,還能從維基亞進口一些格瓦斯酒;他們穿著自己的仆人織出來的布匹,顯得無比滿意。

    這種人能拯救國家?這種人能開創曆史?這種人能迎接挑戰?

    那麽多偉大的戰役,那麽多死去的英雄,那麽多英明的法律。這些東西的意義在曆史的長河之中顯現出來,這才能拯救我的祖國!這才能開創曆史!這才能迎接一切挑戰,不管這挑戰來自於海商的貿易競爭還是來自於草原上的異族入侵,不管這挑戰來自於北方沼澤的騷擾還是來自於沙漠那頭的磨刀霍霍。帝國的號角將永世不滅,帝國的旗幟將永遠飄揚,帝國的英雄將扛著長矛背著盾牌越過田野,越過城市,越過村莊,去為帝國的事業奉獻他們的青春,奉獻他們的一切。

    請好好的想一想我說的這件事情,你的家族為什麽興旺發達?正是因為領主的權利被尊重,這種製度讓令尊能夠用自己的雙手在一代之內就帶領家族走上了興盛,為什麽要拋棄它呢?

    再說一下我自己的事情吧。

    我的母親去世了。

    我沒有見到她離開的時候,我的外公把她安葬在了他家的家族墓地裏麵,我去的時候,上麵長滿了青草。我的母親死於去年冬天,當時我們正在溫泉鎮嬉戲。我站在那堆荒草之中,我詢問我外公,“為什麽沒有人去打理一下這裏”。他支支吾吾的說不出來,這個老東西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這可是他自己的女兒,我可是他的外孫!

    他終於找來了一個仆人,拿著一柄鐮刀和鋤頭滿不情願的清理墳塚。我趕走了他,然後自己一點點的把墳塚清理幹淨,我做的很仔細,慢慢的扯掉雜草,挖掉草根,規整土丘。我一直守在墓園裏麵。傍晚,一個仆人給我帶來了一盞馬燈和一包熏肉。我詢問了他的姓名,我許諾他,等我成功的時候,我會送給他一座莊園。那個男人不相信,但是還是笑著感謝了我。我守在墓園邊上,一直到半夜。

    我早就料到我母親會等不到我了,但是當我真的知道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心中的悲傷。那天晚上從西方的海麵上吹來了暖和的風,蟲鳴入耳,露水濕衣。我的媽媽已經沒有了啊。

    在午夜,我把那個小鐵罐打開了,輕輕的把裏麵的塵土傾倒了出來,我對著方小小的墳墓說:

    “媽媽,爸爸回來了”。

    我第二天就離開了,離開了那青草漫溯的平原,離開了那海浪翻卷的渡口,離開了我母親那低低矮矮的墳塚。我又一次獨自離開,把媽媽一個人留在那裏了。

    那之後的一個多月,我過的渾渾噩噩。在蘇諾,我見到了你的大姨父,他記得我,為我寫了一封給烏克斯豪爾的介紹信。從他那裏,我知道你的仆人吉爾的心上人已經去了草原,吉爾還是沒有回來,上帝保佑他。

    後來的事情就沒有什麽可以贅述了,我在烏克斯豪爾軍官學校報了道,有了你姨父的介紹信,我登記的很順利,下次你見到他,請代我感謝他。接待我的人,是你的親戚迪米特裏,他已經在那裏讀了大半年的書了,我去了之後,就一直承蒙他的照顧。軍營的生活我不便多說,請你諒解,很辛苦,很單調。有的時候,我會突然想起在傑爾喀拉的那些日子,有些時候,我會突然想起你們。

    後來,迪米特裏所在的連隊被歸進了新組建的東部集團軍,原來的那支在草原上被庫吉特人消耗殆盡了。新軍被要求到駐地報到,迪米特裏詢問我要不要過去,因為我已經在羅多克學習了很多理論技術,不願意再在這上麵耽誤時間了。我同意了迪米特裏的邀請,跟著他一起啟程去東部。我們在德赫瑞姆稍作了停留,因為新東軍要求部分下級軍官要同時擔任軍中執法官的責任,所以我們上了幾天的刑偵課程。你知道嗎,給我們上課的居然是那個魯達,這個家夥一開始就認出了我,但是他一直沒有說,直到我們課程結束的時候,他才悄悄的跟我說:“一切都沒有結束”。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也許我們當時做的太魯莽了。不過現在我是軍隊的人了,他不敢怎麽樣的。

    我和迪米特裏隨著軍隊到了倫迪亞堡,這裏現在是帝國最東邊的堡壘了。在城牆之上就能看見遠遠的庫吉特牧羊人的氈房。看著那些來回遊走的牧民,我就很惱火,昔日帝國腹地,今成邊塞!

    迪米特裏現在已經結束了課程,他在倫迪亞堡榮升士官,現在是一個十夫長。我喜歡叫他迪米特裏將軍,這讓他很惱火,他說我在諷刺他。

    軍隊總共就給他的隊伍配發了二十多件硬布外衣,四麵盾牌,九枝長矛,四柄寬刃刀,斧頭和錘子各兩把,一架弩,一架弓。迪米特裏私下裏給我抱怨這是在打發要飯的。很可笑的是給他的四柄刀居然都沒有刀把,給他的弩弓也沒有配發哪怕一枝箭。他去找軍需官要東西。軍需官當時正和一群憤怒的士官吵架,這些人和迪米特裏一樣,覺得配發的東西太寒磣了。

    軍需官大怒:“當年我打仗的時候,可是三個人才有兩把刀或者兩根長矛。盾牌弩弓什麽的統統沒有,一些鐮刀棒槌還是自己帶的。打了幾仗之後軍隊裏才給配了點看得過去的裝備,你們吵吵啥?沒有刀把怎麽了?沒有弓箭怎麽了?我不是給你們每個小隊發了斧頭了嗎?城南就有小樹林,自己去做出來不就完了。咱這裏又不是救濟所,你們再說,我就扣你們糧食,有本事找將軍去,看看他是站在你們這邊還是我這邊。”

    迪米特裏沒有辦法,於是幹了幾天的木工,把刀把都裝上了,還做了一千多支箭出來。迪米特裏將軍現在統禦著十個人,倒是比我強多了,我隻是個空銜的預備軍官。

    這些天裏麵沒有什麽別的事情,就是冷得厲害。

    我們冷,庫吉特人也好不到哪裏去,不過有些不對勁的就是這周圍的庫吉特人好像越來越多了。我們的探子說有很多的庫吉特人趕著牛羊從草原各地匯聚了過來。看著成千上萬蹄牛羊、馬匹,那種壯觀的場麵一定會讓你印象深刻的。庫吉特人不是來做生意的,因為他們沒有像過去的草原商人那樣用氈房和帳篷組成一個熱熱鬧鬧的集市。這些人的聚集不尋常,因為裏麵有些人是牧民,但是有更多的人肯定不是。我就親眼見過一支小小的馬隊在倫迪亞堡東邊的山崗上來回折返,好像在探查地形。後來我跟著巡邏隊的騎兵去一看究竟的時候,這些人馬上散去了。我們的斥候報道了各地的情況,大致都和倫迪亞堡相似,有庫吉特人向邊境靠攏。

    有人說這是因為庫吉特人想炫耀他們的實力,有人說這是庫吉特人想向邊境移民,有人說這是庫吉特人準備開始大規模互市。

    但是我覺得不像,我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也許我多心了吧。

    如果運氣好,明天春天的時候,我就能獲封成士官,希望得到你的好消息,但是我一想到你可能會成為羅多克的船長,我就覺得心情複雜。

    現在是傍晚,今天迪米特跟著騎兵隊裏出城巡邏了,我聽到他們回來的聲音了,有個蘇諾口音的士兵在高叫打開城門。城堡裏麵到處都是忙忙碌碌的役夫在清點著糧食和油料,鐵匠叮叮當當的捶打聲在晚上也不停下來,這裏的天空很幹淨,像一塊純藍的帕拉汶冷綢手帕。

    我挺喜歡這裏的。好了,我要出去接迪米特裏了。就到這裏了。請給我回信。

    你忠誠的

    斯洛因萊特於倫迪亞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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