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封艾手裏拿著的武器，伊斯特的臉上露出相當詭異的神情，封艾尷尬地笑了笑。

    “以防萬一，以防萬一。”

    補充完糧食和水，兩人重新上路，大致沿著南邊的方向行走著，尋找出路。

    一路上無驚無險，走了約莫四十分鍾，便能夠感覺到身前的甬道越來越寬闊，周圍的伶麵人也漸漸減少。沉悶的空氣裏隱約傳出先前不曾聽到過的細微聲音。

    “是水聲。”封艾皺起眉頭。

    伊斯特聞言，很快便明白了封艾的意思。

    艾斯蘭城裏有條人工開鑿的帕拉達人造河，自北向南潺潺流轉，匯入南太平洋。河中每晚都有花船遊行，煙花匯演，是享受斑斕夜晚的極好去處。以兩人的腳程計算，這一路走來，也差不多是到了帕拉達人造河附近。

    果不其然，沿著顛倒的金鍾道走到盡頭，兩人便看見了一麵冰冷的石牆。這裏已經是條死路，唯獨牆角處有個不大不小的溶洞，水聲便是從那裏傳來的。

    封艾趴下身子，把頭塞進那幾乎隻有一人寬度，兩尺高的溶洞探視了一陣，又把頭拔出來，怔怔地看著伊斯特：

    “底下是條暗河，還有條小船。”

    伊斯特眨了眨眼睛：

    “……船？”

    “是，一條小舢板。”封艾捏了捏眉心：

    “理論上這條暗河應該也會通向南海岸，就是不知道裏麵的實際狀況是什麽樣，不過，正常來說，伶麵人應該是不懂得乘船的，所以，這條舢板應該是留給這裏的工作人員用的。”

    封艾沉吟了一陣，繼續分析道：

    “如果真的是工作人員用的船，那麽這條暗流就很有可能是通向某個地方的捷徑，且不論危險性，至少它到達的地方會有很多人類活動的痕跡，能夠讓我們找到些別的線索……伊斯特，要下去看看嗎？”

    伊斯特猶豫了陣，手指不自覺地撫了撫胸口，小聲道：

    “我不知道……阿爾薩斯好像很害怕這裏……”

    封艾抿了抿嘴唇，轉念道：

    “那就這樣，我先下去看一看情況，確認沒有其他危險了，再接你下來，如果有什麽問題，咱們掉頭就跑。”

    伊斯特張嘴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幹預封艾的決定，隻是猶有不安地說了句：

    “……你要小心。”

    封艾笑了笑，示意伊斯特放心，隨後便小心翼翼地伏下身子，倒爬著鑽進了那低矮狹窄的水溶洞。這洞口距離地下土地的高度大約有兩米，封艾跳下來的時候，腳上便傳來了濕軟泥土的觸覺。封艾提起提燈，方才意識到這條暗河遠比他想的要狹窄，遠處影影綽綽的鍾乳石倒懸在頂上遮擋了大部分的視野，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味道，但是與地麵上相比顯然是流通的，這也能夠說明這條河並非死河。

    附近的淺灘上有些難以辨認的礦物，在提燈的光芒照耀下反射出幽幽綠光，水麵上泛起淡淡的煙氣，好像是濺起的水霧、又好像不是。那煙氣狀若幹冰，輕輕纏繞在那隨波飄蕩的舢板周圍，總給人一種怪異的感覺。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這裏的氣溫似乎要比外麵低上不少。

    封艾沉思了陣，挪動腳步正待繼續觀察，卻忽然感受到了一陣極為暴戾的氣息從身後席卷而來。

    那是來自洞口的方向。

    這氣息封艾太過於熟悉了。

    每次伊斯特產生強烈情緒波動、亦或是召喚出黑色獵槍小黑時，都會有的波動。

    當封艾感受到這股氣息時，想都不想便意識到了伊斯特那邊怕是出了什麽意外，當機立斷竄到牆根下，急匆匆地爬出了洞口。

    “伊斯特！……”

    冷汗從封艾額頭滲出，當他看見伊斯特還在時，吊起來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伊斯特正靠在牆邊虛弱地喘著氣，看見封艾的瞬間，目光裏浮現出些許怪異的茫然。封艾蹲到她身旁，關切地問道：

    “怎麽了？你沒事吧？”

    “沒事的……”伊斯特輕輕搖了搖頭，心有餘悸地望了望對麵甬道的盡頭，呐呐道：

    “剛才有隻奇行種想要襲擊我……卻不知道為什麽，看見小黑就跑了。”

    封艾聽罷，便開始在心中暗惱自己真是太過於怠慢了。伊斯特重傷未愈，這片地方又充滿未知的危險，本不該就這樣任她一人留守著的。

    封艾將伊斯特小心翼翼地扶起，望了望他倆來時的路。

    “那個奇行種……是從咱們過來的方向跑的嗎？”

    伊斯特點了點頭：

    “它很快……比先前那隻半身奇行種還要快很多，我沒能看清楚它的樣子。”

    封艾抿了抿嘴唇，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信息素，他們剩下的信息素已經不足以再應對太多突發情況，如果那隻奇行種並沒有離去，而是躲在遠處伺機而動再次偷襲的話，以封艾的反應速度，恐怕根本來不及保護伊斯特的周全。

    念及這層，封艾便打定了主意：

    “伊斯特，咱們走水路。我已經確認過了，下麵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危險。”

    伊斯特稍稍舒了幾口氣，讓自己的呼吸平緩下來，看著封艾，點了點頭。

    兩人終於還是爬下了那低矮的水溶洞。封艾還留了個心眼，利用界師的能力改變了牆壁的分子排序，讓那水溶洞閉合起來，斷絕了被奇行種悄悄尾隨的可能性。

    隨後，封艾便讓伊斯特坐上舢板，解開了船樁上的繩子，輕巧地跳上小船，拿起船邊的櫓子往岸邊輕輕一推，小船便隨著流水往下遊緩緩漂去。

    這片暗河地下要比地麵上還要黑暗得多，封艾將提燈放在船頭，坐到了伊斯特的身旁。岩洞裏的鍾乳石怪奇嶙峋，在提燈的光芒下泛起淡淡的乳黃色。好幾次，兩人哪怕是坐在船上，也不得不彎下腰來小心翼翼地避過那些快要長到了船上的鍾乳石。

    周圍除了水聲便是一片寂靜，封艾試圖透過燈光看一看這條暗河裏的景象，卻發現這河水雖窄，卻是極深，全然看不清楚水中的事物。

    這靜謐的氣氛過於怪異，使封艾總覺得不太自在。身旁的伊斯特不知道為什麽，總好像不在狀態，抱著膝蓋蜷縮在船沿，不安的眼神悄悄遊移著。

    為了緩解一下僵硬的局麵，封艾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伊斯特聊了起來。

    “伊斯特。”

    “……嗯。”

    “你真的沒事嗎？”

    “嗯……沒關係的。”

    “伊斯特，”封艾繼續道：“我可以知道……你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嗎？”

    伊斯特愣了愣，眼底閃過隱約的慌亂。封艾卻沒有察覺，自顧自道：

    “舍予姐跟我說過，你不是異人。如果你不是異人的話，那些黑色的煙霧又是什麽？小黑到底又是怎麽從你身體裏憑空出現的……你以前經曆過什麽特別的事情嗎？”

    伊斯特微微張了張口，卻沒有說話，眼神莫名黯淡下來，輕輕搖了搖頭：

    “我都不記得了。”

    封艾啞然，旋即苦笑道：

    “你這失憶症還真不是蓋的，遲早哪天會連你自己是誰都不記得吧……”

    伊斯特又搖了搖頭，正待說話，眼神卻瞟向了舢板前方，忽然露出極為驚恐的神情。封艾見狀，訝異地轉過頭去。

    是光。

    瑩瑩的、顆粒狀的綠光，一點一滴地從河灘上匯聚在一起，流入河中，就像是夜空裏的螢火蟲，在水裏悄然流動，不知不覺間匯聚成了一條光帶。

    封艾皺了皺眉頭，心生一念，將船頭的提燈熄滅。

    當黯淡的燈光三消散，展露在兩人麵前的，是一片極為驚豔的景象。

    一片黑暗、宛若深邃夜空的溶洞深處，點綴著無數顆綠色的光點，看起來就像是幽幽閃爍著的遙遠星辰，卻清冷得讓人心理發毛。

    那點點綠光仿佛隻要伸手便能觸及，不知是不是錯覺，這些綠光如同塵埃一般，沿著河流緩緩流向遠處，實在是美不勝收。

    封艾木然看著眼前的景象，把心頭的一絲不安壓下，扭頭看向身旁的伊斯特。提燈熄滅後，盡管有著漫天的熒光，這些光芒太過於微弱，仍舊看不清伊斯特臉上的表情。但他的其他感官是不受影響的。

    於是他能夠感受到伊斯特忽然捏起了他的衣角，以及在黑暗裏瑟瑟發抖的聲音。

    “封艾……”

    “前麵……”

    封艾看向前方，旋即訝然。

    舢板一路順流而下，經過了很長一段狹窄的溶洞後，終於來到了一片相對開闊的地方。這裏的綠光更盛、也因為更為寬廣的緣故而散播得更遠，恍然之間，真的有一種置身於夜空中央的錯覺。

    但封艾毛骨悚然。

    因為他看清楚了河灘兩岸上的事物。

    因為他終於意識到了這些瑩瑩綠光的來源。

    河灘兩岸，沿岸上百米，躺滿了肌膚泛著怪異慘白的無頭屍體。

    那些綠光，從來都不是什麽礦物。

    那是人體中的磷。

    無數的屍體在這裏堆積，卻不知道為什麽，無法被分解，從屍體中泄露出來的磷元素，通過長年累月的堆積，以及水勢的變化，一點一滴地布滿了整片溶洞。

    磷本身不會發光。隻有接收了外部光源以後，磷才會釋放出儲存的光能。

    換句話說，驚醒了這片地獄景象的，是封艾之前一直打開著的提燈。

    封艾下意識地抓緊了船沿，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恐怕做了一個無比錯誤的選擇。在短短的一分鍾內，他的心跳已經提到了峰值，冷汗涔涔地從後背滲出。他現在隻想要調轉船頭，不顧一切地回到先前的甬道裏，也不想在這片孤寂而恐怖的空間裏再待上一秒鍾。

    但那是不可能的，這條舢板根本就不足以支持他們在湍流中逆行。

    就在這時，兩人乘坐的小船下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就像是大海中航行的船隻遭遇了暗礁。

    封艾的心髒隻一瞬間便蹦到了嗓子眼：先前他便試圖用提燈看清這水中景象，隻是這河水深不見底，暗淡的光芒根本就照不出任何東西。

    伊斯特身子本就輕盈，在這劇烈的一撞之下更是驚呼出聲，險些跌落河中。封艾即使出手拉住伊斯特，咬了咬牙道：

    “我去看看。”

    封艾小心翼翼地爬到船頭，點亮了提燈，一道慘白映入眼簾……小船撞到的，竟是一具漂浮在水麵上的無頭浮屍。

    那屍體被暗河浸泡太久，全身腫脹得像個皮球，腐爛的皮膚上泛著斑駁的青色，就像是傳聞中的巨人觀。

    封艾強忍著惡心，取過船沿邊上的櫓子，想要把那具浮屍撥開。出人意料的是，哪怕封艾已經用盡了吃奶的力氣，那具浮屍竟是完全撥不動分毫，簡直就像是從水底長出來的珊瑚礁。

    封艾又努力嚐試了幾遍無果，沉沉地歎了口氣，苦笑著轉過頭正打算感歎些什麽。下一瞬間，他的心髒驟然停止了跳動。

    原先坐在船上的伊斯特已經不見了。

    無端的恐懼感覺如同潮水一般漫上心頭，短短幾秒之間，封艾的全身都已經開始發軟。他慌亂地爬到船中央，拿著提燈照著漆黑的水麵，焦急地喊著：

    “伊斯特……！！”

    沒有回應。空幽的溶洞裏除了水聲一無所有。

    水聲隻會把此處襯得更加死寂。封艾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伊斯特不見了。

    黑暗的空間裏隻剩下他一個人。或許還得再算上一具浮屍。

    伊斯特不應該是掉進了水裏，如果掉進水裏的話，她不可能不發出一丁點聲響，至少跌落水麵的水花聲也會非常明顯。

    這附近除了暗河就隻有兩邊的淺灘，如果她不是掉進了河裏，那她究竟去了哪裏？

    恍然間，封艾隱約想到了些什麽。

    他麻木地抬起頭。

    河灘兩岸鋪滿屍體，皮膚泛著異樣的慘白，和水裏的浮屍一樣。

    封艾無法分辨出這些是不是伶麵人的屍體。

    因為它們都沒有頭。

    但當他抬起頭的時候，他便終於明白了這些屍體為什麽沒有頭了。

    頭頂的一根根鍾乳石柱尖銳而嶙峋，上麵如同烤串般插滿了戴著女伶麵具的頭顱，從後腦插入，從嘴巴穿出，無數張女伶麵具空洞的雙眼幽幽地看著封艾，像是在譏諷地笑著。

    麻意瞬間溢滿全身，封艾下意識地身子後仰，失去平衡，跌落水中。

    此時仍是盛夏。

    但幽深黑暗的水底卻是徹骨的冰涼。

    封艾嗆了好幾口水，反胃的感覺不斷加劇，他盡力地在水裏翻騰著，下意識地張開眼睛，想要爬回船上。但下一刻，他便意識到了一件更加驚悚的事情。

    此刻他正沉在水中，透過水麵可以看見船上提燈掃來的光暈。在暗淡的光線中，他終於看清楚了那具水中浮屍的正麵。

    浮屍頸部短茬連接到胸口的地方，裂開了一條巨大的豁口，一顆死魚般的巨大眼睛鑲嵌其中，正幽幽地看著他。

    那不是浮屍。

    那是……某些意料之外的奇行種。

    而且不止一隻。

    周圍的水中，越來越多的奇行種緩緩遊來，像是嗅到水中血腥氣息的鯊魚群，將封艾團團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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