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後，封艾最終還是決定去世隱鄉的醫務室看望一下大師兄李默存。

    半個月前大師兄為了將他和伊斯特帶出來而孤身一人走進大都會，在數以萬計的軍隊和鋪天蓋地的伶麵人浪潮中將他們救起，最後又與艾斯蘭的軍神甘道爾正麵對峙，甚至不惜廢去了自己的右臂，身負重傷命懸一線。每每念及此處，封艾都會覺得深感愧疚。

    封艾踉踉蹌蹌快走到當初遇見小師叔沈園的那間醫務室時，忽然愣了一下，才記起來自己兩手空空地這麽進去似乎不太妥當，但是轉念一想，自己身上早已是身無分文，打算買些水果聊作問候的念頭也隻好苦笑作罷。

    剛進到醫務室，封艾便看見了倚靠在床頭的李默存。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門外，似乎對封艾的到來絲毫沒有感到意外，眨了眨眼睛，道：

    “封艾，你好。”

    他轉而抬眼望向封艾腦袋上那一坨白白的物什，笑道：

    “阿爾薩斯也來了。”

    封艾慢吞吞挪到李默存旁邊的床鋪上艱難地坐了下來，咿呀一聲倒吸了口涼氣，這才顫顫巍巍地把拐杖放到了旁邊，問道：

    “大師兄恢複得怎麽樣？”

    大師兄又眨了眨眼睛，麵色平靜如水，眼睛裏一副神采奕奕的樣子：

    “我恢複的很好，下床走動其實完全沒有問題，有勞封艾關心了。”

    封艾苦笑道：

    “看來你確實恢複得比我好很多。”

    “可能是因為以前常被貔貅反噬的緣故，我的身體早就習慣了。”李默存溫和地笑了笑。

    他又接著道：

    “你現在身體疲勞，行走不便，其實和受傷沒有什麽關係。你修煉了七重樓，身體的素質其實比我好上很多，現在身上的傷勢已經全部恢複了。隻是你的靈魂剛剛恢複穩態，還不能很好地控製自己的身體，再過幾天就會恢複如初了……”

    “這我倒是沒什麽所謂。”封艾慘淡地笑了笑，將一隻腿放到了床上，把手支在腿上，撐著腦袋，問道：

    “大師兄，你在這裏躺了多久了？”

    “五天零七個小時多一點。”李默存似乎完全沒有經過思考，便直接給出了回答。

    封艾被如此精確的回答嚇了一跳，挑起眉頭：

    “這麽說來，你臥床的時間好像跟我一樣啊？”

    “是的。我們被三師弟帶回了世隱鄉以後，我就被抬到了醫務室，你被抬到了自己的房間，直到今天。”

    封艾疑惑道：

    “既然大師兄你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為什麽不下床走動一下？”

    李默存道：

    “因為二師妹說如果我敢下床就會打爆我的狗頭。”

    封艾愣了愣，抹了抹額頭無端端滲出的冷汗，心有餘悸地望了一眼門口，小聲道：

    “舍予姐還真是可怕啊……”

    “是的。”李默存深有同感。

    “當初舍予姐教我打架的時候，可是把我折騰的夠嗆……”封艾似乎回憶起了一些十分糟心的事情。

    “對的。”

    “沒想到她看起來文靜，動起手來卻這麽凶殘……”

    “對的。”

    “而且說話的時候，總有一種如果不照做腦袋就會被打爛的感覺……”

    “對的。”

    李默存對封艾的抱怨連連點頭稱是，封艾挑了挑眉頭，詫異道：

    “難道大師兄你也被舍予姐揍過？”

    李默存回憶了一陣，道：

    “好像沒有。”

    封艾虛著眼道：

    “那你這麽怕她幹嘛？”

    李默存眨了眨眼，微微低頭，用僅剩的左手捂著嘴認真思索了好一陣，才有了答案：

    “她看起來有一點凶。”

    封艾愣了一下，旋即認真地點了點頭，頓時和李默存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這個理由完全足夠了……”

    “封艾，”李默存清澈的眼神直直地看著封艾：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封艾疑惑道：“什麽事？”

    李默存真誠問道：

    “可以幫我買酒嗎？”

    封艾咧了咧嘴：

    “買酒？”

    “是的。”

    “呃……你要喝嗎？”

    “是的。”

    封艾無奈道：

    “你傷勢還沒有痊愈，喝酒的話會惡化的吧？”

    李默存眼睛裏的神色越來越真摯了：

    “一點點就好。”

    他抬起左手，訕笑著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

    “我已經很久沒能喝酒了。”

    封艾心中恍然明白了三四分，試探性地問道：

    “舍予姐不讓你喝酒？”

    “一直都是不許的。二師妹在鎮子裏發了話，沒有人敢賣酒給我。我以前常帶著一隻葫蘆，別人以為是水，其實裏麵裝的是我自己偷偷釀的酒。”李默存無奈苦笑。

    封艾愣了愣，心中不禁覺得有點好笑，一直以來看上去都是彬彬有禮像個文縐縐書生的大師兄，原來也有頗為可愛的小秘密。

    他笑道：

    “你也不怕被舍予姐逮個正著，然後打爆你的狗頭。”

    李默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酒蟲勾腸，實在顧不得那麽多了。”

    封艾笑著歎了口氣，道：

    “我以前認識的一個老酒鬼也說過差不多的話，不過酒鬼沾上酒的時候，可不是一點點就能解決的。”

    李默存笑道：

    “封艾說的是。”

    封艾艱難地站起身來，舒展了一下腰鼓，拿起拐杖道：

    “等我回來。”

    李默存衝封艾眨了眨眼睛。

    封艾快要走出門口的時候，又愣了一愣，僵硬地轉過身來，怔怔道：

    “我沒有錢。”

    兩人麵麵相覷。

    封艾是個窮鬼。

    他身上的所有現金，都在曼巴酒店找到迪波爾公爵時，交給了那幾個受到淩辱的孩子。。

    李默存當然也是個窮鬼。

    他當初為了趕來大都會搭上了過海的順風車，還當掉了自己盤了大半年打算送給林舍予的珠串。

    ……

    ……

    封艾頭上頂著阿爾薩斯，在醫務室的門口周圍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了好一陣，才偷偷摸摸地拄著拐杖狼狽地溜了進去。他的手裏提著滿當當的兩壇黃酒。

    倚靠在床頭的李默存眨了眨眼睛：

    “封艾，你又回來了。”

    他看見封艾手上的兩壇酒，詫異道：

    “你是怎麽弄來的？”

    封艾隨手將一壇酒放到了李默存身邊，“從士多老板那裏賒來的。”他又晃了晃手中的另外一壇，笑眯眯道：

    “舍命陪君子。”

    李默存生平為人絕對不負君子一說，而在林舍予的嚴令禁止下，還是在李默存身受重傷格外受人留意的當口，封艾還有膽子頂風作案，舍命陪君子這句話，無疑是相當應景了。

    李默存眼裏帶著異樣的神采，笑道：

    “沒想到你也喝酒。”

    “我在大都會的時候，大部分日子都是在酒館裏工作，老板娘經常會逼我喝酒。”封艾隨手敲開了自己那壇酒的泥封，“我本以為自己絕對不會重蹈家裏那個老酒鬼的覆轍，結果到頭來抽煙喝酒樣樣我都學會了。”

    李默存就著壇子灌了一口酒，神色有些迷離：

    “在大都會那邊的生活怎麽樣？會懷念嗎？”

    封艾輕輕笑了笑：

    “或許吧。現在也沒有什麽值得懷念的了，老板娘已經死了。”

    李默存愣了愣，輕聲道：“對不起。”

    封艾搖了搖頭，也往嘴裏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味與瑪麗安娜親手調製的雞尾酒口感完全不同，酒精咽進胃裏的時候，他的心底才泛起一絲久違的酸楚。

    建都夜的那一杯toxic已成絕響。

    李默存頓了頓，又問道：“那你家裏的那位老酒鬼呢？”

    封艾緊皺著眉頭哈了一口酒氣，呐呐道：“也死了。”

    李默存又愣住了，輕歎道：

    “今天的我真是太過失言了。”

    封艾笑道：“沒有的事，都已經過去了。難得有人可以一起喝酒，我現在感覺特別好。”

    李默存怔怔地看了一眼封艾，旋即捧起壇子仰頭認真地灌下了好幾口。

    “大師兄，”封艾問道：“我可以問你一些問題嗎？”

    李默存溫和地笑了笑：

    “知無不言。”

    封艾猶豫了下，認真道：

    “我先前大概聽三師兄說了一些，你的右手……如果沒有了以後，你今後會怎麽樣？”

    李默存道：

    “貔貅。”

    “那隻手不是我的。我十三歲那年遇到師匠的時候，因為事故斷去了右手，師匠為了救我，才將貔貅移植到了我的手上。我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成為異人。現在沒有了貔貅，我頂多也就是恢複到普通人的模樣罷了。”

    封艾呐呐道：“玉臂貔貅……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李默存眼底閃過一絲莫名的色彩，淡淡笑道：

    “或許是活生生的怪物吧？”

    封艾皺緊了眉頭：“怪物？”

    李默存仰起頭，又喝了兩口酒，悠悠道：

    “貔貅是有生命的。並不完全受我控製，它會吸收接觸到的所有事物，無論大小死活，所以平日都會用師匠給我的繃帶封印起來。很多時候，它甚至還會想要連我也一起吸收掉。那種身體被一點點吞噬的感覺，確實不好受。”

    “正常的異人儲存能量的核心在丹田，而我的核心則是在貔貅。因為我本就是個普通人，作為異人的能力全部都是貔貅的……不過說起來，其實我會的本事，無非也就是跑得快一點罷了。倒也沒什麽可惜的。”

    李默存眼神迷離，仿佛囈語般輕輕道：

    “隻是這樣就不能繼續尋藥方了啊……”

    封艾沉默了一陣，灌了幾口黃酒，有些不能接受那過於辛辣的酒味。他呐呐道：

    “大師兄被貔貅反噬的時候，一定很辛苦吧？”

    李默存道：

    “是挺辛苦的，就像是身體漸漸地不再屬於自己的感覺。”

    封艾微微眯縫起眼睛，似是在回憶起什麽過往的經曆，輕聲道：

    “我好像能夠理解一點……”

    他又歎了口氣，呐呐道：

    “既然如此，為什麽大師兄不一早就放棄貔貅呢？”

    李默存也歎了口氣，輕輕笑道：

    “是啊……”

    他仿佛自言自語般喃喃：

    “為什麽呢？”

    他那雙溫和如春風的眼睛平靜地看著懷中的那壇酒，過了良久，方才輕聲道：

    “或許隻是想要承擔起些什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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