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艾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著，結果卻憑著記憶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林舍予的庭院前。

    庭院的門一如往常地敞開著，當初封艾與林舍予練習搏鬥時損壞得一片狼藉的草坪已經在主人的精心打理下恢複如初，角落的老榕樹綠意盎然，勾勒起熟悉的記憶來。

    那時候的封艾還完全是個愣頭青，對異人的世界沒有絲毫了解，除了離開了328區而對自己的未來感到迷茫以外，根本沒有太多心事。

    念及此處，封艾不由輕輕笑了笑，抬起頭來看著那棟古色古香的小樓，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進去。

    慢吞吞地穿過空蕩蕩的客廳，爬上了二樓，封艾便愣了一愣。

    林舍予仍然端坐在窗台之側。她的手裏撚著繡花針，認真沉靜地繡著花。

    封艾的意識頓時有些恍惚，有那麽一刹那，他甚至有了好像什麽事情都未曾發生過的錯覺，他還是那個初入世隱鄉的毛頭小子，與林舍予也未曾謀麵。過去與現在的時光在這座寧靜的小樓中交疊在了一起，那雙在陽光下反射著柔和光線的白皙的手似乎有著將時間凝固的能力。

    唯一能夠印證時間的確在流逝的是林舍予手中的絹布。

    絹布上繡的不再是蓮花，而是妖豔至極的罌粟。

    她的身後如同小山一般摞起的絹布上，繡的同樣也是罌粟。

    這一次，封艾沒有再打擾林舍予，而是站在樓梯口，靜靜地看著她專心致誌地繡著手中的花。

    那是一雙極白淨，柔和的手。

    林舍予的動作和神態平靜如水，與這座寧靜的小樓交融在了一起。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林舍予裁斷最後一條線頭，將絹布輕輕平放起來時，才好像意識到了封艾的存在般，清清冷冷道：

    “恢複得怎樣？”

    封艾尷尬地笑了笑，坦白道：

    “好像還不太好。”

    林舍予微微蹙起眉頭：

    “那你下床做什麽？”

    封艾嘿嘿一笑，下意識地撓了撓腦袋，卻不小心驚醒了窩在頭發裏的阿爾薩斯：

    “就是躺太久了閑得慌，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阿爾薩斯伸了個懶腰，黑溜溜的眼珠子四處望了望，仿佛對這片地方也毫不陌生似的，輕巧地從封艾頭頂跳到了木地板上，一溜煙地便竄到了窗台邊，蹦到了林舍予手掌心裏。

    林舍予眼瞼低垂，溫柔地看著手心裏的阿爾薩斯，站起身來：

    “那就出去走走吧。”

    封艾愣了愣：

    “呃……舍予姐姐，你這是？”

    “我陪你走走。”林舍予淡淡道。

    封艾嘴角抽搐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

    “這樣真的好嗎？不會打擾了你繡花……什麽的？”

    林舍予好看的左手平平地將阿爾薩斯捧在身前，右手垂在身側掩在了長長的袖子裏，徑自穿過封艾，朝樓下走去。

    “我有空的時候就會繡花。”

    換句話說，就是平常日理萬機的世隱鄉二先生，隻有在繡花的時候才是最有空的時候。

    封艾又撓了撓腦袋，踉踉蹌蹌地跟著林舍予爬下樓梯去。

    ……

    封艾和林舍予麵對麵，坐在咖啡館的卡座裏，封艾有些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拐杖被放到了桌子下麵。桌子上的阿爾薩斯追著自己的尾巴打著轉，林舍予支在桌子上，雙手交握，抵著下巴，恬靜地看著落地窗外的人來人往。

    “怎麽了？”林舍予忽然問道。

    封艾眨了眨眼睛，訕笑道：

    “沒什麽……我隻是沒想到舍予姐姐竟然也會來這種地方。”

    “有什麽問題嗎？”

    “當然沒什麽問題！隻是我本以為你會更喜歡去一些茶樓之類的地方……”

    林舍予的眼簾微闔，隱約透出極溫婉的氣質，微微笑了笑，輕聲道：

    “這裏很安靜。”

    這裏確實很安靜。客人不多，小小的空間裏放著輕柔的爵士樂，每個人說話時都會下意識地壓低聲音，似乎是不想驚擾這難得的安逸氣氛。

    “以前沒有那麽忙的時候，我偶爾也會過來坐上一整天。”

    封艾輕輕皺了皺眉，“舍予姐姐現在很忙嗎？”

    林舍予平靜道：“艾斯蘭出征了。”

    封艾愣了愣，心中訝然，卻說不出話來。

    艾斯蘭現在最大的心頭之患，仿佛無處不在的異人革命軍，正是來自世隱鄉。

    而建立世隱鄉的師匠早就做了甩手掌櫃，真正管理著世隱鄉的一切，還要負責異人革命軍的事務的人，卻是林舍予。

    艾斯蘭全軍出征，矛頭直指異人革命軍，最頭疼的，到頭來還是林舍予。

    隻是，她的麵容平靜得一如既往，就像是一望不見底的深潭。仿佛再大的苦悶再繁雜的事務也不會讓她的臉上出現些許愁容。

    封艾想到這裏，不禁有些動容，微微張口，正想要說些什麽，一名戴著圍裙的小女孩端著盤子走了上來。

    “哥哥你點的星冰樂，還有舍予姐姐的黑咖啡。”

    小女孩甜甜笑道。

    看見那胸口才堪堪與咖啡廳的桌子齊平的小女孩，林舍予的神色也不覺柔和了許多，微微笑著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小希長高了。”

    被稱為小希的小女孩驚喜地眨了眨眼睛：

    “真的嗎？”

    “真的。小希以後肯定還會越長越高的，晚上按時乖乖睡覺就好。”

    “我一定會的！舍予姐姐，你好久都沒來了，我好想你。”

    林舍予摸了摸小希紅潤的臉蛋：“等我不忙了，會經常來看你的。”

    櫃台後麵悉心擦拭著杯具的溫柔女人叫道：

    “小希，不要打擾林先生，快點回來。”

    “來啦。”小希磨磨蹭蹭地朝著櫃台走去，回過頭來嘻嘻笑道：“舍予姐姐，約定了哦！”

    林舍予淡淡笑著，朝她招了招手。

    封艾饒有趣味地聽著兩人的對話，湊到吸管前吧嗒吧嗒吸了好幾口麵前的飲料，打了個寒顫：“好冰！”

    “呆子。”林舍予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錯，拿起盤子裏的一隻小小的碟子，用勺子舀了一點黑咖啡，放到了阿爾薩斯麵前。阿爾薩斯把腦袋紮進了碟子裏，歡快地舔著味道苦澀的黑咖啡。

    封艾瞪大了眼睛：

    “舍予姐，你給阿爾薩斯喂咖啡真的好嗎？鼠類喝咖啡會死的吧？”

    林舍予抿了一口杯子裏的咖啡，眉頭微微一蹙，輕飄飄道：

    “阿爾薩斯又不是普通的老鼠，利克斯坦鼠的食物耐受性在所有動物裏都是最好的。”

    封艾挑了挑眉頭：“還真沒想到阿爾薩斯竟然還會喜歡喝咖啡啊。”

    “……嘛，總而言之，謝謝舍予姐姐大方請客啦。”封艾用手支著下巴，笑嘻嘻道。

    林舍予淡淡道：

    “不用客氣，算是前段時間你給伊斯特做保鏢的工資。”

    封艾嘴角抽搐了幾下，虛著眼道：

    “這根本就是黑心公司對員工的無情壓榨吧喂？”

    林舍予沒有反駁，眉眼柔和，輕聲道：

    “辛苦了。”

    封艾愣了愣，旋即輕輕笑了笑：

    “沒有的事。”

    “當初不是舍予姐姐教我打架的話，在大都會的那段時間裏我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他繼續呐呐道：

    “……老實說，其實我一點都不想要變得更加強大之類的。直到現在我都覺得成為了異人的事實就跟做夢一樣。我不覺得打架厲害有多厲害，從開始到現在，我想要過的無非就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的生活。”

    “不斷地變強不斷地提升自己，然後不斷打敗一個接著一個出現的奇怪強敵，然後成為海賊王之類的事情，對我來說，一直都是隻會存在於動畫片裏麵的場景。我覺得人生不該隻是這樣，所以我也在無意識地抗拒著使用自己奇怪的能力。”

    “隻是……在大都會經曆了很多事情以後，我漸漸意識到，很多時候我們走上自己不想走的道路，並不是自己的選擇，而是被生活逼迫成那樣子的。哪怕我不想要招惹任何人，不想要和任何人打架，遲早有一天也會有人主動來招惹我。這真的是很操蛋的事情。”

    “我漸漸明白了，或許從我成為異人那一天起，我的生活就注定走向了一條和我希望中的背道而馳的道路。我也漸漸明白了，有時候學會打架不是為了滿足自我提升的快感，而是在遇到操蛋的家夥對我揮出不講道理的拳頭的時候，能夠擁有一些反抗的資本。”

    封艾平靜地看著杯子裏結霜的冰塊，抹去杯身的水霧：

    “我終於明白，哪怕是普普通通的清閑生活，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得到的，人類也是異人也是，光是想要過上自己的生活，就必須拚勁全力了……”

    “……可是，盡管如此，我也依舊不想變強。至少，我不想變得那麽強，隻要有剛剛足夠為生活中小小的不甘揮動拳頭的力量，還有保護心裏重要的人的力量就足夠了。如果隻是這樣的程度的話，會不會也是癡人說夢？”

    封艾的神態終於流露出一絲隱隱的彷徨，不知不覺間，已經向林舍予傾訴出了在心底思考了很長時間都沒有答案的問題。而林舍予則是沉靜地坐著，認真地傾聽完封艾說的話後，淡淡地笑了笑：

    “你這樣很好。想要過小人物的生活，本身就沒有錯……隻是，有時候，光是想要保護心裏重要的人，就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了。”

    封艾若有所思，過了半晌，沉重地歎了口氣：

    “好像是這樣。”

    林舍予用調羹攪拌著杯中的咖啡，轉過頭去怔怔看著窗外的風景，又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

    “你這樣真的很好。要是姓李的性格能跟你一樣就好了，你遠比他要明事理得多。”

    封艾愣了愣，皺眉道：

    “舍予姐姐……你是說大師兄嗎？”

    林舍予笑了笑：

    “不錯。”

    “他怎麽了？”

    “他的性格跟你差很遠。明明自己的生活都過得一團糟，卻還總是想要關心別人的生活。總是想要自己一個人背負所有的事情，像個白癡一樣。”林舍予思襯了一陣，絲毫不留情麵地總結道。

    封艾眨了眨眼睛，愣了一陣，輕輕地笑了笑：

    “或許正是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我們這些普通人才會不由自主地喜歡他吧。”

    林舍予秀眉微蹙，不予置評，捧起杯子又抿了一口。

    “……說到這個，”封艾好像想起了什麽般：

    “舍予姐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林舍予看了封艾一眼，問道：“什麽問題？”

    “這個問題我一直都挺好奇的，比起大師兄，舍予姐才是世隱鄉裏麵真正管事的人。你好像總是很忙的樣子，這樣一來的話，不是更像那個把所有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的人嗎？雖然我不怎麽了解，但是好像世隱鄉的其他人都有著自己的生活，可是舍予姐你的生活裏麵除了工作以外好像就隻剩下繡花了，這樣不會特別單調嗎？是你自己要這麽做的嗎？如果是因為師匠的話，這簡直就是比你對我還要誇張的多的虐待了嘛……”

    林舍予輕輕搖了搖頭：

    “不是的。”

    “……他們想要救我。”

    封艾愣住了，心髒猛地一跳。茫然皺眉道：

    “這是……什麽意思？”

    林舍予淡淡笑道：

    “師匠也是，姓李的也是。他們都在嚐試著救我。繡花也是，讓我工作也是，給我找藥也是。”

    “……我早在十三年前就應該死了。隻是現在的話，我應該還能再活多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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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轉ec.chapter.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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