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殘陽如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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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節:殘陽如血!(下)

    身臨戰地,對陣當麵,敵我關聯就是一個字——殺!

    無論他是強是弱、是男是女,總之能殺就殺!

    想得太多,死路一條!

    但在鮮血幹涸、硝煙散去之後,敵人就褪盡了“敵”的屬性,之前被盔甲和殺意掩蓋的“人”的特征,就變得特別明顯——軍法再怎麽嚴厲、戰爭法則再怎麽強大,也管不了瀕臨死亡的人。

    生命最後,不會有任何偽裝和修飾。如果他們恨,恨意就會滔天;如果他們悔,悔怨便能如海;但其實這樣的人不多,絕大多數人會把最後姿態凝固在思念和回憶裏,很質樸,很簡單,很傷人!

    所以你眼中看到的,就會是一些對壘為敵時察覺不到的細節:這個人有多大年紀?這個人來自哪裏?這個人是某人丈夫?這個人是瀕海部落的人?

    某些幸存者會驚覺:原來,他們跟我一樣……一次兩次沒什麽,三次五次也沒什麽,但差不多十次之後,普通人就會落荒而逃。撐下來的人會得到“遲鈍”、“瞎子”、“非人”等等稱號。

    事實上,湯森進了這片區域就引起好些人注意,他們正等著看勇者閣下的表現,好給他分配這種非正式頭銜——士兵議論上級是傳統,能減輕戰爭傷害。

    他們看到勇者閣下進去,看到勇者閣下下馬,看到勇者閣下的神情肅穆,甚至比戰爭情勢最危險時都要肅穆。

    不管本著什麽用意窺視,隻要注視湯森的目光,都被從他那邊彌漫過來的氛圍感染——勇者閣下兩手平貼大腿內側,目光平視,默然佇立。他的站姿不完全豎直,腰身稍帶向後的弧度,像一張沒被拉開的長弓。

    他們說不清這是什麽氣氛,卻又頂不住受其侵蝕影響。有些人移開了視線,有些人卻學著勇者的姿勢站直了,但勇者閣下接下來的動作,很難一次模學會。

    湯森兩手上移,按順序整理著殘破肮髒的服飾,先是破碎的衣袂,歪了少許的皮帶,然後是腰側、腰後的褶皺,最後是前胸的徽章、皺巴巴的領口……整套動作嫻熟簡練又幹淨利落,旁人還在回想第一步,湯森已經做完、兩隻手掌再次貼在大腿外則了。

    不過這回,湯森右手掌到位後隻停了一瞬就迅速抽離。

    “唰!”的一聲。右肘外支、小臂繞肘部上折、平直的手掌如刀鋒一樣反劃額頭。動作不是很快但非常有力,甚至讓人覺他想把自己的天靈蓋砍下來。

    旁人一驚,勇者閣下的姿態就凝固了。

    他右手掌心向下、五指並攏、指尖蓋在眉梢上緣——這應該是種禮節,配上湯森的神情和抬頭挺胸的站姿後,顯得很威武、很內斂、很沉著。

    沒人知道這禮節,沒人不喜歡這禮節,因為它給你一種天塌下都沒事的感覺。

    金黃帶點橘紅的陽光照耀著勇者,勇者的身軀如同用黃金鑄就一般。勇者的剪影久久凝固在這個姿態中,像座無言雕像。即使禮節陌生,即使服飾殘破,但在他那凝固的身軀輪廓下麵,有種無與倫比的力量在湧動不休。

    很久之後,湯森的右手“唰”的一聲放下。

    他沒再做任何別的事,目不斜視的從屍山血海中穿行過去,現場隻留下好些麵麵相覷的兵。

    必要時,湯森目空一切;必要時,湯森心狠手辣;所以說,湯森的所有行為,都是奔著明確目標去的,不管他做什麽,肯定是為了達到某種效果,或是得到什麽東西——但是向戰地亡者而行的軍禮,沒有現實意義不說還很顯眼,不符合湯森選定的低調戰略。

    這是湯森此時的心態表達。

    內心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湯森必須表達出來——因為隻有表達了,他才能遺忘掉。

    但安排他在此出現的命運,絕不允許他遺忘,就像指點湯森撕裂使徒的源陣列那樣,它會把這枚種子鑲進湯森心底——就在他以為自己穿行戰場、閱遍死亡都穩住心神的時候。

    “求求你們,救他啊!”戰場正中,真正救治所前,有人聲嘶力竭的叫喊:“救人啊!”

    “他快死了!救命啊!”一具具擔架從叫喊的男子身邊經過,醫師們來往穿梭,卻沒人轉頭去看他一眼,也沒有人轉頭看一眼他懷裏的人,仿佛他是透明的:“求求你們啊!”

    他哀求每一個經過的人,抓住他們的袍角衣袖,跪下苦苦哀求。他的眼神灰敗,神情卑微,痛哭流涕……但他胳膊上掛著一長串木牌,證明他殺敵及其勇猛、此戰多有斬獲!

    普通士兵有可能被忽視,但一個戰功彪炳的士兵絕不會被漠視。即使醫師忽視,來往的軍官也不會。如果自己的戰友不得救治、哭成淚人,隻怕這帳篷早被燒了!

    “勇者閣下!”經過的人當中,有個軍官認出了湯森,毫不猶豫的對他使用了新稱呼:“第七救護隊向您致敬!”

    湯森看了看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做任何臉色,隻是把沉默的目光向哭喊聲已經沙啞的那個男子轉去——這時湯森發現,他身上所穿的,並不是銀濤城守軍的製式軍服。

    “勇者閣下,這個哭喊的戰士,他是反戈部隊中的一員。他的確是我們的戰友。聽說幹得非常棒。”軍官介紹說:“他沒有受傷,我們絕不會虧待自己人。”

    “他懷裏抱著的人,是我們的敵人。他聲稱那是他兒子。勇者閣下,您知道的,那個被他抱著的人,是我們敵人……” 救護隊軍官躊躇了一下:“等著我們救治的傷員很多,每時每刻我們都有傷員死去,我們不能把時間浪費在敵人身上。”

    “你們救救他、他是個好小夥子啊!我這種混蛋都醒悟了,為什麽他不行啊!?真的,你們救救他啊!”

    湯森看著這位疲憊的軍官,不知道可以說什麽,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麽。這件事好像不大,但他解決不了,除非時間倒流,否則天王老子來了也解決不了!

    所以湯森隻能拍拍軍官的肩膀,不發一言,轉身離開。他離開的腳步很沉重,因為他知道那人懷裏的年輕人剛剛咽氣。果然,他身後傳出更加悲苦的吼聲。

    “就差一步!就隻差一步啊!”那個聲帶已經嘶啞的男人吼叫著:“我兒子聽過銀色詩篇、我給他念過很多次的!啊——隻差一步他就醒悟了!”

    “為什麽?我們住在幾千裏外,為什麽要到銀濤城打仗?為什麽我兒子要死在離家幾千裏外的地方?為什麽你們不肯救他?啊——他為什麽要死啊!?”

    湯森早以為自己的心腸硬到極點,不可能輕易被什麽東西打動。但此時此刻,一個跟他毫不相幹的中年土著,卻用吼叫聲擊碎了湯森的防禦,讓他戰栗——中年人涕淚縱橫、聲嘶力竭,這種既無助又無解的悲痛,非常沉重,非常折磨人。

    湯森不敢去看,甚至不敢再待下去,他走出救治所,找了個僻靜的通道,想平息一下心緒。沒想到深呼吸剛做完,迎麵就過來一支怪異的隊伍。

    新近隊列裏的人千奇百怪,這些家夥大概有五十多個,高矮胖瘦不說了,兩個頭三條腿四隻手的都有,還都穿得人模狗樣……旁邊有些士兵跟著,言行之間很不客氣。

    俘虜,挺高級的俘虜。在戰後的壓抑氛圍中,他們走得還算神態自若。

    這就是戰時在旗陣下耀武揚威的聯軍各勢力高層,另外還有些高級將領。其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跟湯森認識,全是點頭之交——還別說,俘虜裏真有人衝湯森招手問好,還叫他“勇者閣下”。

    “帶到那去?”湯森站在路邊,眼神很柔和,這句問話也顯得很隨便。

    湯森隨便問,並不代表別人可以隨便回答。隻見隊伍後麵跑來個軍官,在湯森麵前停下,一絲不苟的立正行禮、然後大聲回答:“回稟勇者閣下——我隊受命押俘虜回城,交由執事廳審問!”

    “審問?”湯森臉上釋然:“啊,明白了。”

    “仗打完了,別把事情搞得太複雜……”湯森從最貼身的衣服夾縫裏摸出半根煙草,這根煙還是他戰前塞進去的,現在已經變得皺巴巴。軍官連忙把遞上新的,湯森微笑搖頭:“別浪費。”

    遠處的俘虜交頭接耳,有些“贖金”、“價格”、“規矩”之類的話語隨風飄來。軍官保持著立正姿勢,心中卻在猜想:難道勇者殿下要想釋放幾個俘虜?勇者殿下的聯軍身份大家都知道,把關係比較好的人釋放了也很正常。而且,被稱為“殿下”的勇者,無疑擁有這種權力。

    “仗,我們已經贏了,無需審問不上不下的人。”在軍官的種種猜疑裏,湯森慢條斯理的擼直了煙,接著就點上了:“小消息我們用不上,大消息他們不知道。”

    “果然要放人。”軍官開始考慮各種程序了……要放人的話,得讓以勇者閣下親自辨認。隻拿幾個名字去辦,多半會發生冒名頂替的事。

    軍官等待著。

    “都……”湯森呼出口辛辣的煙,和和氣氣的說:“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