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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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言在一幢老式別墅前下了車。
這條街道雖然老舊但非常幹淨,道路兩旁樹木盎然,陽光透出樹蔭灑下斑駁的影子。
這是她小時候住過的地方,被賣掉之後,她就沒回來過。之後沈寂帶她來過一次,說已經買下了這裏,希望她能搬回來,隻是那時的她對過去雖然懷念,卻覺得有些東西根本無法承受,所以拒絕了。
溫言伸手推開大門。
暗紅色的大門嵌開一道縫,接著徐徐敞開,陽光照了進去。
院子裏那株巨大的楊樹還在,樹木參天挺拔,陽光被繁茂的枝葉剪成一片片,光點稀稀疏疏地灑在她臉上。攀爬在牆垣上的爬山虎又長出幾米高,縱橫交錯,密密麻麻地遮住牆壁和窗戶。
如果溫故不在這裏,她根本想不到沈寂還會帶她去哪?
通往客廳的大門被上了鎖,溫言順著兩扇門之間的狹小縫隙往裏看,什麽都看不到。她又走到窗戶前,可窗外被上了防盜,滿牆爬山虎的藤順著防盜窗的鐵欄向上攀爬,層層疊疊遮住窗戶,加上房間裏光線昏暗,根本看不清裏麵有什麽。
溫言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最後搬起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
對準鎖頭,狠狠地砸了十幾下,手心都被磨破了皮,最後隻聽啪的一聲,還真被她砸開了。
房間裏光線昏暗,還帶著一絲窒悶氣息。
溫故安靜地蜷縮在一個角落。
溫言放輕了腳步走過去,然後在她身邊緩慢地蹲下來。
輕微的響動還是傳到了溫故的耳朵裏,她緩緩抬頭,在看到眼前的這張臉時,還以為自己出現錯覺。好像回到過去,她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最喜歡的遊戲就是捉迷藏,而無論她躲在哪裏,溫言總能輕而易舉地找到她。
眼前的這張臉,像極了當年那張熟悉的充滿著暖意的麵孔。
她一瞬間失神,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姐?”
溫言隻是看著她,沒有做聲。
那個美麗優雅,時刻都在保持微笑的溫故,好像不複存在了。眼前的她,麵容蒼白,眼窩深陷,嘴唇也裂出一道道細微的血口,她披散著頭發,光著腳蹲坐在地上,好像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女孩,又像是被人蹂~躪之後隨意扔在路邊的玩具,滿身傷痕。
溫故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直到思想被拉回現實。她用力揉了揉眼睛,語氣冰冷的問:“你怎麽在這裏?”她停了一下,苦笑,“對,除了你,我相信沒有人能找到這裏。”
溫言隻是伸手要拉她起來。
現在算什麽?患難見真情?還是在可憐我?”溫故看著她遞過來的手,嘴角露出略帶苦澀的笑。
就當我在可憐你。”溫言麵無表情的說著,“你可以選擇繼續留下,或者,離開。”
溫故當然不會留下,她還清醒,還有理智,就算這裏是隻屬於她跟沈寂的二人世界,沒有任何人打擾,她也隻能抬高了目光仰望著他。留在這裏,她隻能是個弱者。
她沒有去扶溫言,而是一隻手撐著地麵,讓自己站起來。
雙腿已經發麻,站起來的時候,還是不穩的趔趄了一下,溫言就勢扶了她一把,等她站穩,慢慢地將手抽回。
走出大門的時候,陽光突然劇烈襲來,溫故感到一陣強烈的刺眼,下意識地抬手遮住陽光。然後她慢慢地放下手,睜開眼睛,看著頭頂蒼白而刺眼的的太陽,注視良久,眼睛裏閃過火一樣的光。
溫言將溫故送到了醫院。
醫生給她做了檢查,結果是她的身體狀況良好,沒什麽大問題,隻要好好休息幾天,就能活蹦亂跳。
溫故聽著醫生玩笑的語調,心裏卻泛起一陣酸。
醫生又囑咐了幾句,就出去了。之後有護士進來給溫故掛上了點滴,又填寫了一張單子,也出去了。
房間裏隻剩下溫言跟溫故兩個人。
溫故靠著床頭,溫言則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望向窗外,誰都不說話。
流動的空氣中有一絲難掩的尷尬。
小時候,我從沒想過,有一天跟你處在一個屋簷下,會無話可說。長大後,更沒想過,當可能遇到危險,會是你來救我。”溫故突然開口。
她知道,潛意識裏,總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她從來不願提起溫言,卻總是不經意間想到她,有時候恨到希望她從這個世界消失,又盼望著她能在某個角落好好的活著。
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也不是喜歡無理取鬧的人,其實我不討厭你,也不恨你,我甚至明白整件事你沒做錯什麽,我這麽做的原因隻有一個,誰讓沈寂愛你!”
溫言將視線轉移到溫故的臉上:“你都知道!”
我當然知道,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怎麽會不知道他心裏愛的是誰?”溫故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又帶著淡淡的苦澀,“人人都說我溫故精明,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偶爾也犯傻!揣著明白,卻裝著糊塗,這世上沒幾個人可以真正做到,因為我足夠愛,所以有足夠耐心,我比他等得起!”
溫言清透的眸色變得深沉,嗓音很低:“我一直在想,是誰這樣恨我!”
溫故垂下眼眸,嘴角掛著一絲複雜的笑。
那場爆炸,是你安排的? ”
溫故沒有說話。隻是眼眸垂得更低。
溫言突然站起來,她的臉色非常難看,連嘴角都在顫抖。她看著溫故,就像看著洪水猛獸,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做出這樣的事,更不敢相信她有如此歹毒的心,她的一念之差,死了那麽多人,而她此刻,卻若無其事。
這是她一起長大的妹妹?這是那個總是咯咯笑著的小女孩溫故?
時光為什麽將她變成這副模樣?
溫故,你怎麽下得去手,你知道你害死多少條人命嗎?”
溫故終於抬頭,雖然對方極力保持著冷靜,沒有一巴掌落下來,但她還是本能地從那雙細長的眼睛感到冰冷的寒意。
她久久的看著她,輕輕地笑了:“我的姐姐,你總是這樣理直氣壯,大義凜然,可你知道嗎,他們都是被你連累的。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溫言的腦子裏隻剩下溫故這句冰冷而狠毒的話語,久久不能回神。她閉上眼睛,用力地咬著下唇,直到一股腥甜的痛意傳來,她一下子清醒。
不!
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每個人都可以決定自己快樂或者不快樂,放下或者放不下。人不能因為自己的執念,就把犯下的錯誤全部歸結為,是你逼我的。
如果可以這樣想,有人已經死了千百回,她的手會比溫故更先沾染血腥。
那隻是你的借口。你為遮掩自己的罪行想出的說辭。溫故,你一直自詡聰明無人能及,其實你的所作所為,更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溫故驚然抬頭,對上溫言似笑非笑的眼睛。
一個聰明人,至少在做一件事的時候會權衡得到些什麽,而你一直在失去,不是嗎?”
溫故似乎低笑了一聲。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辛酸地明白了呢?必須靠自己,才能生存下去,必須殺了溫言,她才能真正得到沈寂。結果她就在無休止的掙紮和矛盾之中,舉起了刀子卻一直不忍下手,結果溫言沒死掉,還弄得自己一身傷痕。
正如溫言所說,她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
既然這樣,我那樣對你,你為什麽還要救我?“溫故說著停頓了下,“如果我死了,溫家的一切都是你的,爸也是你的!”
溫言看著她,半晌才答:“因為溫家需要一個繼承人。”
她訝然看著她,久久不語,半晌才開口:“是嗎?”揚起下巴的臉有著流暢優美的線條,臉色在陽光的投射下蒼白得幾乎透明。
我死了,你會成為新的繼承人,難道你沒有這樣想過嗎?”
從來沒有。”
溫故很久沒說話。
而溫言重新坐下來,望向窗外。
小的時候,爸說我有一個妹妹,她很聰明,很可愛,長得跟我很像。我就一直問他,妹妹呢?妹妹在哪?她什麽時候來?他總是對我說快了,很快他就會帶妹妹來看我。我記得那年夏天,天氣特別熱,柳絮飄的到處都是,像是下了一場雪。那天爸來看我的時候,背後站著一個小女孩,她才四歲,個子小小的,但是很機靈活潑,整天跟在我身後,姐姐,姐姐的叫著……有一天她跑出去玩,回來的時候全身都髒了,衣服上都是土,爸還以為是她淘氣。其實不是,她是看到了鄰居的哥哥不小心掉進了蓄水池,她拚命的拉著他,可是她力氣小,根本拉不住,她哭著去叫大人的時候不小心摔倒了,胳膊,膝蓋都擦破了,後來那個哥哥被救了上來,她開心得不得了……溫故,你的本性是好的,你從來不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我說的對嗎?”
溫故隻是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溫言,不做聲。
雖然她盡力做出鎮定的姿態,但是緊緊交叉的放在腿上的雙手,微微前傾的身體以及喉間吞咽的動作,都泄露了她此刻內心的矛盾。
她終於哭了出來。
我也討厭這樣的自己,我討厭自己嫉妒別人,是誰讓我變成了這個樣子,連自己都無比厭惡。”
她低下頭,用手按住了眼睛,肩膀微微抽動:“我不想這樣,我不想這樣。”
溫言定定地看著她,神情中居然有幾分憐憫,好像在看著一個做錯事的傻孩子。
電話鈴聲突兀的響起,溫言接起。電話那頭尹湛的聲音興奮的都變調了。
姐,你在哪?快回來!顧珩醒了!
獨立病房內,顧珩安靜卻局促,甚至有些忐忑地坐在病床上,側著臉,直直地望著窗外。
他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麽,隻是聽見秒針嗒嗒地走著。
直到熟悉的腳步聲傳來。
她的腳步很輕很慢,卻好像無比喜悅的樣子。
好像早就知道他會醒來,早就知道他等在那裏。
門被輕輕推開,他鼓足了勇氣回頭。
他看見那張熟悉的臉,那雙黑色的冷靜自若的眼睛,那個人正掛著溫和清淺的笑容,定定地看著他,用從未有過的眼神。
那一刻仿佛有強烈的光湧進眼睛,他感到眼底有一些灼烈的痛,眼角很快就濕潤了。
他望著她,動彈不得,無法發出聲音,隻有深深看著她的眼睛。
那個人慢慢地走過來,在他的床邊俯下身,將自己的手放在他此刻發涼的掌心裏,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然後,輕輕地微笑。
你睡了很久。陸巡說,你再不醒,他就拿著擴音喇叭在你耳邊唱三天三夜。”
顧珩有些吃驚於溫言的玩笑,他呆呆地看了她很久,然後低頭,目光定格在自己僵硬的雙腿上。
溫言更緊地握住他的手,額頭抵住他額頭:“沒關係。”
顧珩黯淡的眸子像火光一樣突然亮起來,隻是一瞬,又被熄滅:“溫言,我不需要同情。”
或許是因為很久沒有開口說話,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
你這話真像儼燃。”溫言輕輕地笑著,“所以我給你的回答是一樣的。不是同情,你知道我從來沒有多餘的力氣同情別人。”
溫言,我現在是一個廢人,無法照顧你。”
誰需要你照顧?”溫言真誠地看著他,“別忘了,這些年,都是我照顧你。還有,你有身體殘疾,我有情感缺陷,我們兩個在一起,是絕配,注定要糾纏一輩子。”
溫言望著他,笑著說出這句話,他的心突然之間,被像潮水一樣洶湧的情感擊中。
隻差一點點,就被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