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六十九章

字數:10051   加入書籤

A+A-


    沈寂看著被砸落在地上的鎖頭,很快猜測到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一股冷颼颼的感覺頓時讓他從頭麻木到腳。

    他冷冷地把目光轉向遠處寂寥的燈光,整顆心都涼掉了。

    溫言,你為什麽要這樣逼我,你為什麽從來不肯信我?害人的你都要幫,卻偏偏恨我一個?”

    他慢慢地垂下眼睛,清雋的臉上看不出有什麽表情。

    秋天的風景,透著幾分成熟與滄桑。褪去了夏天的喧鬧和熱烈,一切都歸於平淡和內斂。

    溫言看著突然蹦出的那條信息,愣了會兒神,然後把手機放進口袋。

    自從把溫故從溫家老房子帶走,她就知道沈寂一定會來找她。

    隻是沒想到他的動作這麽遲緩,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個月了。

    但終歸,他還是不打算放過她。

    溫言一個人來到了約定地點。

    這是l城郊區的一處深水港口,岸邊停著幾艘不大的貨輪,不斷有轟鳴著駛過的輪船離港。溫言按照沈寂的短信指示,徑自上了停在最左邊的一艘白色貨輪。

    沈寂已經等了很久。

    聽到來人輕而緩慢的腳步,他一步步慢慢地轉過來。直到看清那張已經過分熟悉卻依然讓人心動的臉。

    裏麵的空間狹窄光線昏暗,他逆著光麵向她,溫言有點看不清他的臉。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幹脆不要再執著下去,我們就這樣結束吧。”沈寂隱忍起眼中的酸澀,故作輕鬆地說,“可是我做不到,所以在這兩個月無休止的痛苦和矛盾之後,我還是想見你。”

    對了,聽說顧珩醒了?”沈寂好看的嘴唇露出複雜的笑意,“你很開心吧?”

    你叫我來,是為了說這個?”溫言微微蹙眉。她清楚的預料得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她有可能無法安然無恙地離開這裏,但她還是來了。在她心裏,沈寂不僅僅是童年玩伴,他甚至是可以稱之為家人的人。

    同時,她心裏萬分別扭,她曾無比信任沈寂,而母親和白筱的死卻在心中種下一根刺,而無論什麽時候,這根刺都會讓她時不時地隱隱作痛,並且無處可退。

    我叫你來,不是為了說這個,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但在那之前,我想聽聽你的內心。”

    我的內心?”溫言平靜的挑眉。

    顧珩那樣對你,為什麽你還能原諒他?”

    他雖然笑著,一顆心卻緊緊地繃住,盯著她的雙眸不肯放鬆。渴盼著對方說出的話,不會殘忍到輕易摧毀他維護到最後的一點尊嚴和堅韌。

    這個問題溫言想了很久,然後她十分坦然地笑了。

    沒什麽,隻是突然明白了,我受的苦,我覺得發生在自己身上所有的不公平,都是作繭自縛。”溫言的聲音聽起來飄忽卻無比清晰,“經曆這麽多,突然,想對自己寬容一點。”

    沈寂皺起眉頭。

    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他想看到溫言雲淡風輕的臉上露出憐憫抑或悲傷的神色,想看著她軟弱,想看到她後悔自己的選擇然後從容地對他敞開懷抱。

    她眼裏卻隻有平靜和冰冷。

    寂靜中,他聽得到自己牙齒磕碰的聲音,感受到心髒因為寒意而抽縮到疼痛難忍。一抹痛苦到無望的笑容浮現在他好看的唇邊:“溫言,與你之間,我從來沒贏過,不是我蠢,不是我運氣不好,而是對你,我有太多的不忍心。”

    他惱怒地擰起眉毛,轉瞬滿臉的期待變成冷漠的笑意,緊緊捏住拳頭直至有點發痛,刹那間,沈寂覺出自己的虛弱和狼狽,他突然意識到,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他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溫言,仿佛艱難地下著巨大的決心。

    他突然掏出槍來。

    那一刻,溫言平靜的目光還是不期然地閃過小小的倉皇和驚訝。看來,她來之前對可能出現各種後果的假設還是太樂觀了。

    他想殺了她?還是同歸於盡?

    沈寂一直舉著槍,卻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動作。兩個人僵持了很久。

    耳邊忽然響起汽笛的轟鳴聲,又一艘貨船離港了。

    緊接著,有輕盈的腳步聲徐徐地傳來。

    沈寂看見那人的臉,正慢慢地靠近,貨艙內曖昧昏黃的燈光下,她的眉眼,像極了此刻正處於冰冷槍口之下的溫言。

    溫言在看到溫故的時候,皺了皺眉,心不自覺的收緊。沈寂眼裏露出蔑視的笑,話語卻咬得很重,“你不是已經逃走了嗎?為什麽要回來,為什麽還要出現在我麵前?”

    溫故如從前一般笑著:“故事講到這一步,怎麽可以沒有我。”

    沈寂突然大笑起來。

    你原本就是故事之外的人,你根本不應該出現在我們之間。”

    溫故望著沈寂的眼神有幾分同情:“你說,是誰讓我出現的,是誰讓我夾在你們之間這樣痛苦的?沈寂,是誰?”

    沈寂握著槍的手不由自主地發抖。

    溫故的目光直直的盯著黑洞洞的槍口,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是平和的。

    沈寂,我有孩子了。”她說著,小心翼翼地往前邁了一步。

    沈寂先是一愣,目光下意識地瞟過溫故平坦的小腹,接著垂下眼睛沉思了許久。

    如果你還記得把我關起來的時候發生了什麽,就該知道我沒有說謊。”她說著又向前一步。

    沈寂突然將槍口對準溫故,大聲吼道:“你站在那裏。”

    然後,他艱難地望向溫言。

    你們這樣算什麽?姐妹情深?你忘了她雇人綁架你,在快餐店放炸彈,差點把你炸死。她因為你而害死的那麽多條人命,這些你都忘記了?”

    我沒忘記。”溫言定定地看著沈寂,她的臉上幾乎看不出任何情緒,更沒有一絲害怕的表情,“這些我都記得,也不惑於姐妹情深,但我今天在這裏,在你的槍口之下,跟這些都沒有關係。”

    溫故的眼睛異常清澈,裏麵閃過的光涼薄而悲傷,她死死咬住毫無血色的唇,平靜地凝眸怔忡的沈寂,聲音有點顫抖,但是透著讓人心悸的空曠和寂寥:“你說我手上有人命,你手上也有,是我兒子的命。”她說著突然走上前幾步,按住他拿著槍的手,然後對準自己的左肩膀位置,按動了扳機。

    ——砰的一聲,子彈破樘而出,迅速穿過溫故的身體,她整個人頃刻倒了下去。

    沈寂感到那一聲槍響仿佛瞬間震破了自己的耳膜,世界都變得安靜了。

    溫言趕緊彎腰去扶住溫故,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的肩膀正汩汩地冒出血來,於是脫掉外套,用力按住她的傷口。

    溫故抬起頭看了溫言一眼,聲音疲憊而虛弱:“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害死那麽多人,總要付出點代價。”

    溫言沒有說話,隻是扶著溫故慢慢地站起來,然後,她將目光轉移到沈寂身上。

    他蒼白的臉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喘息聲細微而局促,眼裏似乎有悔意,卻隻是固執的站在那裏,無動於衷。

    他始終沒有放下槍。握槍的手雖然冰冷但是幹燥堅定,黑洞洞的槍口直指向溫言的眉心,而對方仍然帶著複雜而平靜的神情看著他,沒有絲毫的閃躲。

    然後,她平靜的開口:“我想給你講個故事。”

    沈寂緩慢而遲鈍的看著她。

    很多年前,有一對同父異母的姐妹,她們不住在一起,也不知道彼此的存在。終於有一天,爸爸帶著妹妹來看姐姐,那天,姐姐在母親的督促下在房間裏練字,妹妹就一個人跑出去玩,然後看到鄰居的哥哥不小心掉進了蓄水池,她哭著跑回來,一直說救救哥哥,救救哥哥……”

    沈寂的臉唰的蒼白。

    你很吃驚?吃驚於救你的人不是我,吃驚於我現在才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是嗎?”

    我不是個聖人,無法對所有的傷害都姑息包容。沈寂,我對你沒有恨意,但對她不想仁慈。這就是一直沒有告訴你的原因。”

    今天說出這件事,是希望你,不要再執念下去了。你愛的從來就不是我,你說過你跟溫故在一起,因為她身上有我的影子,或許直到今天,你都不明白,究竟誰才是誰的影子。”

    言語間,溫言感到扶著自己的溫故突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接著,是因為肩膀巨大的疼痛引起她輕微的悶哼聲。

    沈寂的呼吸都要停住了。他下意識地去看溫故,而她蒼白的臉上出現跟自己一樣的表情。

    驚然,錯愕,慘淡不堪。

    這麽多年,他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真實的,都是可以失去可以毀滅的,唯有對溫言的那一份執著,從未變過。為什麽,現在連這唯一的真實,也不複存在了!

    他愛的究竟是誰?誰又是誰的影子?

    溫言突然抓緊了溫故的胳膊,扶著她往外走。

    沈寂猛地反應過來:“不許走。”

    他用槍瞄準她們,大聲吼道:“故事還沒講完,誰都不許離開。”

    溫言平靜回答:“故事已經講完了。”停了一下,又說,“再耽誤下去,她會死的。”

    溫故睜開沉重的眼皮,艱難地看著溫言冷淡的麵孔,氣息微弱的說不出話。

    沈寂嘴角有輕微的抽動,握緊了槍管。

    好像,就是這個感覺,沉甸甸的,冰冷的,帶著殺氣,卻又給人無限的安全感。隻要手指輕輕按住扳機,對麵人的生死全在你的一念之間。多奇妙啊,一瞬間被賦予了上帝的權利。可以隨時叫人閉嘴,再也說不出什麽傷人的話。

    可是,更加殘酷的話卻在耳邊響起。

    我們之間就到這裏。從現在開始,我的腳步不會停下來,除非你殺了我。”

    賭一把吧!

    溫言心裏反複響起這個聲音,賭一把。雖然她已經沒有任何籌碼。身後冰冷的槍口還在對著她,而那個人,正在心裏思忖著,要麽得到她的心,或者,得到她的命。

    她其實沒有把握。

    沈寂看著漸行漸遠的那個背影,手開始微微地顫抖。

    溫言,你恨不恨我?”

    他突然問出這句話。低啞的聲音透著幾分無奈和軟弱,溫言頓下腳步,餘光裏看了他一眼,冷淡地搖了搖頭,漆黑的瞳孔深不見底。

    沒愛,沒恨,那我在你的生命裏不就什麽都沒剩下?”

    似乎有些不甘,沈寂突然笑了笑,聲音已經悲涼:“我們以後還會不會見麵?”

    溫言沒回頭,聲音平靜無波:“我想不會。”

    他目送她們一步步走遠,始終沒有按下扳機。當模糊的背影消失的那一刻,他慢慢地放下槍,幾乎用盡所有力氣顫抖著聲音喊道:“溫言,你是沒有心的,你沒有心!”

    狹窄的空間隻有輕微的回響。

    萬籟俱寂,隻剩下他自己。

    他垂眼,看著黑洞洞的槍管,散發著烏青的光芒。突然笑了起來。

    溫言,你怎麽會相信,我會害死你的母親。

    你問也不問,就在心裏下了定論,麵對你的執拗和決絕,還有你拒人千裏之外的冰冷,我要怎麽為自己強辯?

    在你心裏,我是笑話,還是傻瓜?抑或隻是一個殺人凶手?

    恍然想起溫故的話,“事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不相信你。”

    是啊,事實已經不重要了;救她的人,是溫言還是溫故,也不重要了。

    一切都會隨風散,誰都不再是當初的少年!

    恍然想起,那年夏天,那個夏蟬聒噪的午後,那個清秀的小女孩走到他麵前,黑亮的頭發沾滿了白色的柳絮,看起來狼狽不堪,可她的笑容卻絢爛到刺眼。

    他暗暗地發笑,微微的苦澀裏居然有一絲釋然。

    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舉起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溫言扶著溫故上岸後,趕緊掏出手機打120。電話還沒接通,隻聽身後傳來槍聲,緊接著又有貨輪離港,這一聲就被掩埋在轟鳴的汽笛聲中。

    溫言和溫故驚懼下同時回頭。

    很快她們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溫故發瘋一樣往回跑。

    緊接著又是——砰的一聲巨響,跑到岸邊的溫故險被這股巨大的力量吞噬,溫言衝上去抓住溫故撲倒在地上,再反應過來回頭去看的時候,已經一片火海……

    溫故醒來之後,就一直沉默不說話。

    溫言就站在窗前,背對著她,靜靜地望著遠處。

    那天你說,不想對我仁慈,這樣很好,否則我會不安。”良久,溫故才緩緩開口。

    溫言轉過身來看著她。

    我想過無數次,我們之間會有怎樣的結局,每一次,我都覺得我會贏你。從來沒有想過,原來人與人之間的較量,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沒有輸贏。”安靜的房間內,溫故的聲音顯得格外冷清,“你一定覺得,他這樣對我,我為什麽還是執迷不悟。”

    溫言輕輕地、不動聲色的地抽出手,將蓋在溫故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眼睛裏平靜無波:“我沒有。”

    溫故看了溫言半晌,再次開口,聲音裏帶著一點虛弱和輕飄,語氣卻異常篤定:“愛一個人,不就是這樣嗎,對的,錯的,所有的一切都要包容,都要承受。他帶給我的不僅僅是痛苦,也有快樂,無論真假,我在他身邊五年,我快樂過。”

    在貨船上,我跟他說我有孩子了,其實是騙他,我想知道,他到底有多狠心。”

    溫言看著她不說話,眼睛裏有一絲憐憫。

    溫故抬眼,正對上溫言複雜難辨的表情。

    然後,聽見她緩緩地開口。

    我之前見過醫生了,他說,你有孩子了!“溫言頓了頓,補充道,“兩個月了。”

    溫故愣怔了很久。

    接著,像是受到某種強烈的刺激,她突然瘋狂地大笑起來,然後不停用雙手捶打自己的雙腿,拚命地搖著頭,仿佛在懊悔,又像是發泄。溫言就那麽看著她,不勸慰也不阻止。兩個當班的護士聽到笑聲衝了進來,驚異於溫故突然的情緒失控,卻隻能呆愣在那裏看著她笑。

    笑到最後,眼淚都笑了出來,卻還是沒有停止。即使在別人看來,她就像一個瘋子。

    第二天溫言到醫院探望的時候,護士進來說病人已經出院了,但不知道去了哪裏。

    然後她遞給溫言一封信,說是溫故留下的。

    溫言在安靜的日光中坐下來,將信拆開,仔細的看過,又輕輕折上。沙沙的落葉聲中,她仰望上天。

    眼淚,大顆大顆的滑落。

    那日之後,她再也沒有見過溫故。

    一年後,又是一個雨季。

    落日的餘暉照在寂靜的墓園裏,更平添了幾分蕭索的意味,溫言穿著淺咖色棉麻襯衫,紮著馬尾,靜靜佇立在一塊新的墓碑前。

    細長的眼睛裏閃爍著幽暗卻晶瑩的光,即使是有人遠遠地看上一眼,也會被她周身的寂寞刺痛。

    不知什麽時候下起小雨,輕輕地敲打著墓碑。

    她在墓碑前坐下來,動作緩慢地拿出一封信,攤開,任雨水一點一點打濕,模糊掉上麵的字跡。

    那封信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溫故在信裏麵告訴她,她母親的死是她造成的,跟沈寂沒有半點關係,他隻是背了黑鍋後絕望到不願解釋的傻瓜。至於為什麽選擇在沈寂死後才告訴她真相,很簡單,她對沈寂沒有恨意,但同樣不想對她仁慈。

    溫言將那張信紙丟在風裏。

    對不起。”冰涼的手指輕輕拂過照片上那張過分熟悉的笑臉,她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我應該相信你。”

    終於還是說出這句話,可是他再也聽不到了。

    小雨淅瀝,她仿佛聽見有青澀而稚嫩的聲音,遠遠地飄來。

    我叫沈寂,今年七歲。”

    我叫溫言,今年五歲。”

    那我以後叫你言言。”

    那我叫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