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難掩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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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靈越睡得十分不安,明明沈府的被子又輕軟,又溫暖,比她在旅途簡陋客店所蓋的破棉絮舒適多了,她卻整夜輾轉,糾纏於往事與噩夢之間。

    雪光透亮,照著明窗,外麵響起了幾聲雞啼。她再也躺不住,穿衣起床。推開窗一看,不覺一愣。

    不過晴了一天,春雪意猶未盡,似乎嫌下得還不過癮,夜裏竟然又悄悄補了一場小雪。本來已經消融大半的積雪,又重重堆積起來,大地蓋上了一層雪被,重回冰雪世界。

    靈越梳洗完畢,左右無事,將走廊掃了一遍。天光其實還早,珍珠等人尚未起床。她拖著比人還高的大掃帚,嗬氣成霧,慢慢穿過月門,到了沈庭玉所居的內院。她剛找個地方站定,不經意抬頭一看,卻發現有個人比她起得更早。

    大公子沈庭玉披著厚厚的大紅披風,極濃黑的頭發尚未結成發髻,隨意地披散到腰間,與蒼白的臉色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他靜靜地看著庭前唯一的一株怒放的梅花,眉間心上,俱是寂寥。

    靈越幾乎不敢動了,她覺得任何動靜都會打擾這寂寂賞花的人。

    但是一看見他,就拖著掃帚溜回去,又讓人感覺太心虛了。進退兩難間,大公子的眼風飄過來,似對她視若未見。

    她一下決定了,還是掃吧,來都來了!

    她攏緊沈府新發的棉服,雪泥浸染的青布襖早就被珍珠拿去當柴燒了。沈府不愧是廬州城裏的首富之家,對下人也十分優渥,發的棉襖棉褲,表布雖是普通不起眼的老棉布,內裏俱是實打實的新棉花,厚實暖和。她穿著掃了不到半個時辰的雪,已然出了一身大汗。

    她邊掃雪,邊悄悄打量著沈家的大公子。她掃了多久,沈庭玉在梅樹之下就待了多久。她甚至懷疑他,是否連姿勢都未曾動過。

    她好奇地看著白玉欄杆包圍之中的梅樹,看樣子至少有幾十年的樹齡,盤根錯節,枝幹黝黑如鐵鑄,枝椏旁逸斜出,密聚如林,枝條火紅的花朵繁複熱烈,吐出淡淡的幽香。

    若論品種,著實平常無奇。也就是一棵年月久一點的老梅樹啊,值得看那麽久?

    她在心裏嘀咕,忽然瞥見沈庭玉正向她招手。

    怕雪水打濕新棉鞋,她拖著掃把從雪泥地裏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端端正正地斂身行禮:“公子,有何吩咐?”

    沈庭玉的目光落在靈越身上。她今日穿著薑黃色的新棉襖,初見時亂糟糟的頭發也梳洗得幹幹淨淨,戴著同色的頭巾,更顯得皮膚黑黃。眉毛濃密細長,低垂的眼睛睫毛更長,小刷子一般在眼瞼上掃出一層淡淡的陰影。小巧的鼻梁十分挺直,因為低著頭,看不清嘴巴。

    他凝視靈越良久,久到靈越的脖子有些發酸。

    “怎麽起這麽早,掃累了嗎?”

    靈越低垂著頭,心裏撲通撲通地跳,她本以為沈庭玉發現了什麽,不想半天卻說出這樣的一句話。

    她撲通撲通亂跳的心忽然就安定下來,神態依舊是恭恭敬敬,“習慣了,不累。”

    沈庭玉注視著靈越搭在掃把上的手,那雙手十分纖細,手指修長,指甲圓潤而透明。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嚴寒,手背上有幾處尚未愈合的凍瘡。他心下一動,聲音裏就透了幾分溫意:“你可識字?可讀過書?”

    靈越斟酌著回答,“靈越流落江湖前,也曾上過學堂,些須認識幾個字,粗通文墨。”

    沈庭玉嘴角勾起一絲微笑,“既會文墨,就來書房伺候吧,不必幹這些粗活了。”

    靈越有些訝然,微微抬起了頭。

    於是下一刻沈庭玉就看見她花瓣一般鮮潤的嘴唇,小巧的下巴,倘若麵皮白上幾分,也稱得上是清秀絕倫。

    ——即便是粗布亂服,也難隱清華的氣質,哪裏像一個淪落江湖的浪人?

    靈越正想推辭,轉念一想,陰差陽錯來了沈府,既來之,則安之,若是一味推卻,豈非更惹人生疑?於是恭聲道:“靈越聽從公子安排。”

    在書房伺候筆墨,是個輕鬆體麵的活計,換了其他下人,恐怕早已喜形於色。沈庭玉注視她低垂的臉,那雲淡風輕的麵容上,神態自若,處之泰然,看不出一絲情緒。

    到了書房,靈越如魚得水。從前她最愛做的事,便是粘著父親,父女倆在書房一待一整天也是有的。父親細細教她讀書,品畫,鑒賞古玩,哪一樣都比待在閨房中拈針繡花有趣。

    她一到書房,便換了一個人般,目光澄亮,燦然生光。尋常磨墨這樣的小事情,經她的手便與人不同,必定濃黑合度,色澤飽滿。

    果兒在一旁見了,嘖嘖稱奇:“靈越,明明是一樣的墨,為什麽你磨出來的就是比我磨的好呢?就連寫出的字又黑又光。”

    靈越淺笑,認真給她解釋,“研墨需加清水,若水中混有雜質,則磨出來的墨就不純了。至於加水,最先不宜過多,以免將墨浸軟,或墨汁四濺,當以清水徐徐加入為宜。”

    果兒睜大了眼睛,“你說的跟公子以前講的一樣呢。即便如此,但是還是不如你磨的好啊。”

    沈庭玉放下書卷,淡淡地說,“墨見其人,果兒你是個急性子,用力過重過急,自然墨粗而生沬,色亦無光。珍珠性子和緩,用力又太輕慢,因此墨浮於水。靈越力度正好。”

    靈越笑著解釋,“我不過是從前常伺候一位老先生筆墨,他是個愛挑剔的,墨雜了不用,墨浮了不用。久而久之,竟生出巧了。”

    她眼前恍恍惚惚跳出一個幹瘦老頭,頭發雪白,留著一部神氣威武的白胡子,很有些仙風道骨。但她知道老頭其實比她還頑皮,非常難伺候。她哼哧哼哧磨了半個時辰的墨,他隻掃了一眼她好不容易磨的墨,就一把推開,將頭搖得如同撥浪鼓般,一個勁道:“不好,不好,太淡!”她隻得重磨,磨好獻寶一樣送給他看,他輕飄飄丟下一句,“太浮!”“太雜!”(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