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倒計時(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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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上午和下午各出了一件事。上午時,宛平城外來了一隊豆蔻年華的年輕女子,請願加入部隊當軍醫院護士,人數二三十個。這些女子都很年輕,有的二十出頭,有的不滿二十,滿臉都是這個時代的愛國青年特有慷慨激昂表情,並且一個個長得也是如花似玉、鶯鶯燕燕。蔣緯國本打算留下來的,畢竟部隊裏女人太少了(就楊梅這個“團花”,並且已經名花有主),來些女護士也能點綴色彩,但蕭爻表示反對:“鬼知道裏麵有沒有日本間諜。”他出去對那些想成為民國花木蘭的女子們宣布道:“等打仗再來。”然後吩咐團部憲兵隊把這些女人都趕走。

    這些愛國女青年被趕走後,又有一支“北平市各界勞軍代表隊”來到宛平城,送來大批勞軍慰問品,為首那個矮矮胖胖的組織者希望把東西送進城內,被杜聿明婉言謝絕了,隨後組織者又提議在宛平城內為駐軍進行歌舞義演,聲稱帶來了一支歌舞表演團,都是花枝招展的女子,還是被婉言謝絕了。“你們也太冷漠了!簡直傷了北平市父老鄉親的心嘛!”組織者顯得很不高興。

    杜聿明很誠懇但又很堅定地道:“抱歉,請你們理解和配合。”

    代表隊裏有人試圖到城門口看看城裏麵究竟是什麽樣子,畢竟這支部隊在進駐宛平城後把宛平城搞得“非常神秘”,外人完全不清楚裏麵是什麽樣子。城門口處已經堆起沙包工事,前麵拉著蛇腹形鐵絲網,工事後麵伸出幾挺機槍的槍口,甚至還有迫擊炮。城門兩邊各站著一個班的士兵,另有兩個排的士兵進行巡邏,頭戴德式鋼盔,身穿德式軍服,手持德式步槍,打著綁腿,穿著膠底厚帆布軍鞋,軍姿如鐵,鋼盔下黝黑的臉上殺氣騰騰,一雙雙鷹一樣的眼睛警惕地看著進入的人員。城外的人隨即注意到,能進入宛平城的人都是身穿軍裝的軍人,沒一個老百姓,這支部隊根本就不雇傭一個老百姓幫忙幹雜活,哪怕打掃茅坑也是這支部隊的士兵自己幹,使得宛平城內百分之百是軍人,沒有一個“閑雜人等”。不僅如此,能進出宛平城的人除了必須是該部隊的軍人成員外,還要手持通行證,甚至,出去的人都是十個人一起的(並且這十個人是來自不同部隊,比如三個步兵、三個炮兵、兩個工兵、兩個輜重兵混合在一起,互相根本不認識,出去後互相監視,防止有人單獨離隊,這是蕭爻製定的規定)。

    看到有人靠近城門口,執勤軍官麵無表情地道:“沒有通行證的人,不許超過黃線。”

    代表隊成員們看了看黃線,這道黃線距城門口足足有三十米遠。

    “你們好大的派頭!”代表隊裏有一個看上去是官員的人十分惱火地道,“宋軍座在北平的時候多次請我到他府上吃飯,連宋軍座都要讓我兩分,你們算什麽?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城門口的執勤軍官懶得跟這個官員廢話,隻是幹脆地說道:“沒有通行證但超過黃線者,一律格殺勿論!”他話音剛落,城門口的士兵們齊刷刷地子彈上膛,發出哢嚓的槍栓清脆聲。

    那個官員和所有試圖看宛平城內情況的人都嚇得臉色發白,急忙後退。

    “不送!”杜聿明對這支“北平市各界勞軍代表隊”甩甩手。

    下午時,第4步兵營有一個少尉軍官被團部憲兵隊逮捕。

    “怎麽回事?”接到報告的蔣緯國立刻趕去。

    好幾個軍官聚在現場,包括杜聿明、孫立人、第4步兵營營長高吉人中校、第2裝甲營營長胡獻群中校。那個少尉被反捆著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鼻青臉腫、頭破血流。高吉人神色慚愧,同時氣惱不已,胡獻群則驚怒憤恨交加:“建鎬,事情是這樣的。我營幾個兄弟發現這家夥(跪著的這個少尉)連續好幾天在人少時候出現在我營的坦克集結處,數我營的坦克,這一次,居然還拿著照相機進行偷拍。”他揚起一個已經摔壞的照相機,“結果被逮了個正著!經過審訊,這小子居然已經被日本人收買了!”

    “收買?”蔣緯國暗暗地吃驚不已,他不憤怒,隻是吃驚,也感到了焦慮。日本人想要刺探第918團和第10炮兵團的虛實,這是必然的事,同時,日本人的手段在一步一步升級,先是收買老百姓,然後派遣漢奸間諜,現在則收買蔣緯國部隊裏的人,並且這隻是被發現的。蔣緯國繼續深入地想一想,越想越心驚,一個被發現的背後,可能是十個還沒被發現,並且,蔣緯國很慍怒,自己的部下怎麽會還沒有上戰場就已經被敵人收買?另一方麵,部隊來這裏隻有一個半月並且始終注意嚴格保密的,結果還出現這種事,要是再過幾個月、半年、一年,估計無孔不入的日本人早就把第918團和第10炮兵團搞得了如指掌了。

    經過嚴格審訊(就是嚴刑拷打),這個少尉被團部憲兵隊的憲兵們揍得不成人樣,竹筒倒豆子般交代得一幹二淨。第918團和第10炮兵團進駐宛平城後,永定河對岸的長辛店地區新開了十幾家青樓、茶館、戲院、飯店,蔣緯國默許官兵們可以逛窯子,所以這個少尉在半個月前某次放假時去了一家新開的煙花場所,認識了一個風塵女子,過程俗套得蔣緯國都感到無聊,為了討好那個風塵女子,這個少尉打腫臉充胖子,裝闊裝壕、大手大腳,把參軍以來的薪餉積蓄花得幹幹淨淨,最後沒錢了,那娘們就翻臉不認人(蔣緯國忍不住想起了“綠茶婊”這個詞),這個少尉急火攻心,為了錢完全是饑不擇食、不擇手段,經過“高人指點”,開始搜集部隊的情報資料,換取那個“高人”的大洋報酬。

    “派人去抓了嗎?”蔣緯國聽完後問高吉人。

    高吉人急忙道:“早就派人去搜捕了,但已經跑了,隻留下店裏的老鴇、大茶壺(龜公)、"ji nv",跑掉的是店老板和管賬的,這兩人肯定有問題,但其他人不知情,那個娘們也抓到了,根據她的交代,是店老板授意她這麽幹的。”

    “店老板和管賬的應該是日本人,或是聽命於日本人的漢奸。”胡獻群憤憤不已,“這些小日本,真是無孔不入!”他咬牙切齒地看著跪著的少尉,“怎麽處理這個吃裏扒外的混蛋?”

    “無論是根據國法、軍規還是我們團的紀律,都是處決。”孫立人語氣冷淡地道,“我們裝甲部隊十大紀律第三條,嚴禁叛變投敵。”

    杜聿明也點頭:“必須處決。”

    團長和副團長先後發話表態,那個少尉霎那間麵如死灰,不停地磕頭哀求,不停地說“給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杜聿明和孫立人望向蔣緯國,畢竟蔣緯國是這支部隊的真正主人。

    蔣緯國略有點於心不忍,但更感到憎惡惱恨。如果是窮困潦倒、饑寒交迫、爹死娘改嫁、老婆臥病在床、幾個孩子需要照顧,在這樣的情況下,實在沒辦法了,昧著良心弄點錢養家,蔣緯國還能理解和容忍,但實際上他給部隊發放的薪餉是非常豐厚的,這個少尉居然還叛變,給日本人做事,成為人人所不齒的漢奸,那就不是什麽客觀原因了,就不值得原諒了。迎著杜聿明和孫立人的征詢目光,蔣緯國輕輕地點了點頭:“給他做頓好吃的。”他然後看向那個少尉,“部隊會告訴你家裏人,你是因為意外死的,這樣,起碼讓你家裏人不會因你而蒙羞。安心地去吧!”

    那個少尉徹底癱軟在地,然後被團部憲兵隊的憲兵拖走。

    半小時後,那個少尉被槍決在盧溝橋的橋頭空地上,成為第918團成立後第一個因違反軍規紀律而被處決的軍人。蔣緯國隨後命人火化掉那個少尉的屍體,骨灰盒和三百元撫恤金一起郵寄到那個少尉的老家。

    因為這件事,蔣緯國心情悶悶不樂,同時愈發地惶恐不安,因為今天已經是7月6日了。

    當天夜裏,蔣緯國躺在床上,毫無睡意地發呆,腦子裏什麽都想又什麽都不想,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已經到了天亮。

    蔣緯國在後世網上看過一個笑話——武林高手究竟是怎麽感覺到殺氣的?答案是:通過背景音樂的變化來感覺。如果背景音樂突然間變得陰森恐怖,不用說了,肯定有危機在逼近。

    站在順治門城樓上,蔣緯國呆呆地看著1937年7月7日的北平,白雲朵朵、涼風習習、陽光燦爛、雲淡風輕,天氣好得讓蔣緯國覺得簡直不真實,按照電視劇的套路,今天的天氣應該是烏雲滾滾、陰風陣陣、電閃雷鳴、風起雲湧,同時伴隨著一種雄渾而沉重的背景音樂,預示著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爭就要到來了…但實際情況根本就不是那麽回事,首先,肯定沒有背景音樂,隻有熙熙攘攘的人聲喧囂,官兵們在有條不紊地早操,口號聲腳步聲一起震天響,宛平城南麵的商貿區裏,起早貪黑趕來的商販們已經開始擺攤做生意,再望向不遠處北平城,仍然是像往常那樣,八街九陌,車水馬龍;九衢三市,川流不息;處處都是北平人展開新的一天,四合院胡同間,提籠架鳥、喝茶聽戲、趕驢馭馬、挑擔吆喝、廟會雜耍…看得蔣緯國兩眼發直。“這就是七七事變當天的北平?”蔣緯國苦笑,“完了!這件事真受到我的幹擾了!”

    無力地坐在古老的城樓上,蔣緯國腦子裏的思緒猶如沸騰的岩漿般在翻湧著:

    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是順其自然、靜觀其變?還是主動出手、挑起戰爭?前者有利於國家,可以讓國府、國軍準備得更充分,但是,我就失去“未卜先知、料事如神”的能力了;後者有利於我,可以讓我在戰爭前期能“高瞻遠矚、洞察先機”,但卻刻意地讓國府、國軍不能獲得更多的寶貴時間。我到底該怎麽辦?

    點起一根香煙,蔣緯國目光迷茫地看著這個風平浪靜的世界。

    城牆上,蔣緯國的影子一開始很長,然後慢慢地變短,同時他身邊已經丟了一地的煙蒂。

    “緯哥,你最近怎麽…”孫濤等人站在蔣緯國身邊,又大惑不解又擔憂無比。楊梅看著蔣緯國,也十分詫異,不知道蔣緯國為什麽會突然間變得這麽奇怪。

    蔣緯國哪裏說得出他心裏的無限苦惱,他想竭力地改變曆史,但又不敢輕易地改變曆史,眼下的他正站在一個時空三岔路口,他完全不知所措。“日本人究竟會不會在今天發動七七事變呢?”蔣緯國茫然地思考著這個他已經思考了一百遍並且每思考一次就會給他增加一分茫然和惶恐的問題,“到底會不會?會不會…”

    當蔣緯國滿腦子混沌迷離時,耳邊猶如驚雷般響起孫濤的驚聲呼喊:

    “日本人!”

    這三個字對於此時的蔣緯國而言,不亞於觸動某個電流開關,或者說像用針刺了他一下,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跳了起來。蔣緯國原本神智恍恍惚惚,但在聽到“日本人”這三個字的一瞬間他猶如被一盆冰水迎頭潑下。“什麽日本人?日本人什麽?日本人在哪兒?哪兒來的日本人?日本人怎麽了?”蔣緯國渾身哆嗦、聲音顫抖地四處環視著,說話也近乎語無倫次。

    比起日本人,蔣緯國的這副神經質般的怪異樣子更讓孫濤等人感到吃驚。

    “營座!”副營長趙誌華等幾名第一營的軍官火急火燎地跑過來,“日軍來了!”趙誌華指著宛平城東北方向。

    蔣緯國腦子發熱地舉目望去,他看到地平線處出現了一麵刺眼的太陽旗。

    太陽旗下,一支人數約六百多的日軍正在軍容整齊地踏步而來,遠遠地傳來了一陣近乎飛揚跋扈的軍歌。蔣緯國望向身邊的劉峰嶺,劉峰嶺精通日語,他低聲說道:“是日本陸軍軍歌《拔刀隊進行曲》。”他一邊聽一邊給眾人翻譯,“…皇國風氣護身寶,武士自古尊如魂;可歎自打維新後,日漸凋零武士刀;重振雄風再出世,今日何分敵與我;爭先甘做刀下鬼,若是大和男兒魂;今日不死待何時,勿落人後留罵名;直到敵滅亡,並肩共前進;寒光齊出鞘,決死衝向前。…”

    蔣緯國感受得到這首軍歌裏蘊含著的那股日本人特有的狂妄和囂張,並且他也正在親耳聽著日本軍人用極度慷慨激昂的腔調唱著這首歌詞、旋律本就不可一世的軍歌。蔣緯國知道,日本人很狂,非常非常的狂,一是他們的民族特性本就如此,二是他們現在確實有狂的資本。所謂的大日本帝國,近幾十年的曆史完全可以用“輝煌”二字來形容,以弱勝強,擊敗清國,霸占了琉球,奪取了朝鮮,吞並了台灣,再以弱勝強,擊敗沙俄,開創近代史上東方黃種人第一次打敗西方白種人的戰例先河,奠定了日本成為東亞霸主的基礎,在六年前又近乎兵不血刃地占領了中國東北地區,並且擁有世界第三強大的海軍。中國畏懼日本,美英法蘇忌憚日本,這些輝煌成就,不得不讓日本人為自己國家的強盛和自己民族的優秀而深深迷醉其中,絕大部分日本人都堅信不疑——日本天下無敵。一個天下無敵的國家,自然有資本橫行無忌。

    “建鎬!”杜聿明也急匆匆地跑上城牆,舉起望遠鏡,神色九分凝重一分緊張,“日本人又到我們這裏來作客了。”

    “他們來幹什麽?”蔣緯國強忍住心頭的極度激動,暗想道,難道七七事變開始了?

    杜聿明舉著望遠鏡,目不轉睛地眺望著:“來挑釁嘛!不過,他們是在打擦邊球。你看,這支日軍開赴的地區是我們宛平城北部的大瓦窯和龍王廟之間,那裏並不是我們部隊、不是國軍的駐防區。換句話說,日本人相當於在國界線那一邊。”

    “什麽國界線?”蔣緯國怒了,“這裏是中國!那些日本人腳下踩的不是中國國土?”

    杜聿明苦笑一聲:“話雖如此,但是…國府這幾年來在華北一直隱忍退讓,簽署了很多妥協協定,使得很多地方主權雖然屬於我們,但駐軍權卻屬於日本人,比如大瓦窯和龍王廟,就是這麽一回事。那地方是中國國土,但中國軍隊無權駐紮,日本軍隊有權駐紮。”

    “什麽狗屁邏輯!”蔣緯國愈發惱怒,“主權是什麽?駐軍權難道不是主權的一部分?‘主權歸我們,駐軍權歸日本人’?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杜聿明苦笑著歎口氣:“沒辦法啊!好幾次,日軍就在軍事分界線那邊明火執仗、氣焰囂張地舉槍做出瞄準我方官兵的動作,我們也隻能忍。”

    蔣緯國聽得愈發忍不住:“忍他二大爺!日本人對我們舉槍瞄準,我們居然不能還手?”

    杜聿明無奈地道:“第一,他們在軍事分界線那邊,想做什麽都可以,第二,他們畢竟沒把子彈射過來。”

    蔣緯國怒道:“意思是,我們必須先挨一槍,先死人,然後才能還手?”

    杜聿明苦笑:“嗯,就是這樣。”

    “呯呯呯!”“噠噠噠…”一陣密集的步機槍聲從大瓦窯和龍王廟那裏猛然間突兀地傳來,驚得蔣緯國等人都心頭一震,蔣緯國第一個反應是摸手槍。“別慌!”杜聿明攔住蔣緯國,“他們在演習,實彈演習。”

    “媽的!”蔣緯國徹底怒了,“在我們的國土上,在我們中國軍隊的眼皮底下搞實彈演習,欺人太甚!”他忍無可忍,“走!”

    杜聿明吃了一驚,他沒法阻止蔣緯國,隻能趕緊帶人跟上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