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上海(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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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鴻鈞表情很淡然,沒有絲毫的驚詫、緊張、惶恐,也沒有驚慌失措,因為他跟華北的宋哲元一樣,都對日本人這個德行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他顯得有理有據、不卑不亢地說道:“首先,對於死難者,我方表示沉痛哀悼並願給予慰問;其次,倘若我方在該事件中有責任,我方定當負責,倘若責任不在我方,我方亦要追究貴方責任。本田將軍、岡本先生,你們已經看到了,事發地點在我方軍隊駐紮區地帶,可以說,這裏是軍事禁區,但貴方人員無端闖入我方軍事禁區,繼而造成了該起不幸事件,依我之見…”
“胡說!”本田少將冷冷地打斷俞鴻鈞的話,“誰說這裏是事發地點?也許是你們士兵在別處打死我方僑民,然後把屍體拖到這裏來,從而偽造現場、推卸責任!”
“不錯!”岡本季正振振有詞,“被貴方無端逮捕的我方二人和被貴方無端打死的僧人,都是無辜的良善僑民!他們何錯之有?何罪之有?為何要被囚禁、被殺害?而你們又以什麽名義和理由對其進行囚禁和殺害?”
“鄭團長!”楊虎顯得十分怫然不悅地看著鄭洞國,“為什麽這樣做?”
鄭洞國辯解道:“我們看到這五個人形跡可疑地在機場附近轉悠,就想進行調查和問話,那兩個中國人的身上被搜出了間諜器材,證據確鑿,他們也承認他們是受雇於日本人來刺探虹橋機場我方駐軍情報的,另外,他們還招供那兩個日本人是他們同夥,至於那個日本和尚,我們要求他過來接受問話時他卻撒腿逃跑,我們命令他停下,但他置若罔聞,所以我方開槍,本打算打腿的,但不小心打中了他的腰部,造成他意外喪命。”
“這些都隻是你們的一麵之詞罷了!根本不足為信!”本田少將不屑一顧。
“是的!”岡本季正立刻幫腔,“那兩個中國人說了什麽,都空口無憑,根本不能說明我方被扣押的兩個僑民在從事間諜活動,至於那位僧人,他可能隻是受到驚嚇加上語言不同,所以驚慌逃離,結果被你們野蠻殺害!”
“本田將軍、岡本先生,你們這樣一口咬定,未免太武斷了吧?”俞鴻鈞神色冷淡,“事情真相究竟如何,需要貴我雙方展開聯合調查,還可以邀請第三方進行監督,黑是黑白是白,一切猶未可知,貴方就迫不及待地把責任都推到我方的身上,不得不令人產生別樣猜測啊!”他話中帶著一絲輕微的但又很明顯的譏諷。受到蔣緯國“蝴蝶效應”的影響,中日戰爭雖然還是“如期”在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正式爆發,但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已經跟原先曆史上的那場八年抗戰有著不小的差別,比如,平津和河北省沒被日軍輕易得手,日軍在平津戰役中一敗塗地,損兵折將萬人,眼下的平津會戰進行得如火如荼,雖然中國陸軍在地麵上撐不住日本陸軍的瘋狂進攻,但中國空軍在天空中表現神勇、斬獲豐厚,打得日軍航空兵灰頭土臉,因為“開局很好”,所以中國各界的“懼日情緒”和“憂慮情緒”都相應地隨之降低了很多,這種整體氛圍落實到俞鴻鈞這樣的個人個體身上,自然而然,他麵對日本人時腰板硬氣不少。
“俞市長,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岡本季正氣急敗壞,“事實就在眼前,你們居然還想抵賴不承認?”
“岡本先生,貴方到底想怎麽樣?”俞鴻鈞有點不耐煩。一個弱者麵對強者的蠻橫時,再怎麽不耐煩也不得不強顏歡笑,但一個強者(或是自認為強者的弱者)麵對強者的蠻橫時,不耐煩就直接不耐煩了。
“哼!”岡本季正單刀直入,“第一,貴方必須立刻釋放被貴方無端逮捕和囚禁的我方僑民;第二,貴方必須出資厚葬我方遭戕害的那名宗教人士;第三,貴方必須要向我方公開道歉;第四,貴方必須懲辦開槍殺人的軍人和下達開槍命令的軍官;第五,貴方必須就此事進行賠償;第六,貴方在虹橋機場一帶的駐軍的人數、裝備、駐軍地點必須要受到我方限製;第七,貴方必須在該地區撤除所有的防禦工事;第八,虹橋機場的防衛事務由雙方共同負責;第九,在以虹橋機場為中心的上海市滬西區(長寧區)境內必須要設立由我方主導監查機構,密切調查本區內是否存在排日反日的民間勢力或組織,發現後,我方有權將其取締;第十…”
蔣緯國聽得想笑,他想笑的原因是無需多言的,同時,他還為另一件事想笑:這究竟算怎麽回事?中日兩國的軍隊明明已經在華北前線殺得天昏地暗、血肉橫飛,但在上海這裏,雙方好像還是正常邦交國一樣。在平津,中國人和日本人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共戴天,在上海,中國人和日本人居然還“相安無事”(雖說並非和睦相處,但也不是見麵就要拚命)。之所以造成如此怪異的情況,一是中國沒有對日宣戰,隻是開戰,並且僅僅是局部開戰而已,二是日本沒有對華宣戰(具體原因在前麵已經交代過了),因此兩國還處於“正常邦交狀態”,東京有中國駐日大使館,南京有日本駐華大使館。雙方各有各的顧忌,所以,雖然都恨不得把對方置之死地而後快,但磨刀霍霍的動作隻放在台麵下,台麵上依舊笑裏藏刀地互相應付。另一方麵,在華北、平津前線,日本主動進攻、中國被動防禦,但在華東、淞滬前線,則是中國主動進攻、日本被動防禦(起碼在初期是這樣)。俞鴻鈞、楊虎等人與本田忠雄、岡本季正等人各執一詞、唇槍舌劍時,蔣緯國沒什麽興趣,因為他心知肚明沒必要繼續浪費口舌,反正過幾天後國軍就要拿上海的這幫小日本開刀了,跟快死的人還較什麽勁?
實際上,蔣緯國並不在雙方爭執現場,他在隔壁房間裏,因為他現在已經是著名的“抗日英雄”,因為中宣部、《中央日報》、《掃蕩報》等官方宣傳機構和官方喉舌媒體的大肆宣傳,搞得蔣緯國“名滿天下”(沒辦法,他的大幅照片連續好幾天都是官方媒體報紙的首頁頭條),再加上他是蔣二公子,樹大招風,如果在上海這邊公然露麵,確實會引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特別是在日本人麵前,更會帶來麻煩,日本人肯定會通過蔣緯國出現在上海而進行情報推測。
這件事隨即讓蔣緯國吃了一驚,他吃驚的是:在民國這種沒有網絡、沒有微博、沒有朋友圈的年代,新聞傳播消息卻比後世還快(也許是因為“更自由”的原因)。當雙方高層還在為這件事互相扯皮的時候,《申報》、《大公報》等著名報社的上海分社已經在下午緊急刊發了專門報道這起“虹橋機場事件”的號外(號外是報社為報道重大突發事件而臨時印發的新聞報紙),事件在當天中午就傳遍了上海,一時間,整個上海人盡皆知,鬧得沸沸揚揚。
下午兩點多,上百名在滬的日本僑民聚集在虹橋機場門口,情緒激動地高呼各種口號。雖然蔣緯國跟眾官兵都聽不懂日語,但也差不多明白,這些日僑無非就是在抗議中國軍隊“濫殺無辜、亂捕亂抓”。眼下,中日兩國在實質上已經是交戰國、敵對國,雖然兩國高層為了深層目的而“一邊全力動手一邊繼續保持笑臉”,但兩國基層民眾的思維是直線的,都知道本國軍隊正在華北前線與對方國家的軍隊打得死傷無數,兩國報紙從七七事變開始就在連篇累牘地報道著華北戰事,雖然新聞報道的宗旨是“客觀、公正、準確”,但撰寫新聞內容的畢竟是人,人是有感情的,所以字裏行間都會帶上傾向於本國的感情色彩,自然而然,兩國基層民眾的愛國情感和敵對情緒早就被鼓動得極度高漲。在這樣的大環境下,虹橋機場事件肯定是不可能像正常意外事件那樣處理了。
聚集在虹橋機場門口的日僑隨著時間推移而越來越多,增多的數量和人增多時的速度讓蔣緯國有九成九把握能夠肯定背後是有人在組織操控,到三點多的時候,已有千餘名日僑,把虹橋機場門口堵得水泄不通,嘰裏呱啦、聲嘶力竭、群情激奮地喊著各種日語口號,事態大有一發不可收拾和隨時失控的趨勢。“快!”楊虎聞訊後急忙命令鄭洞國,“快讓你的部下把槍膛裏的子彈都給我退了!”
“這…”鄭洞國有點遲疑,他明白楊虎的用意,但感到猶豫,因此望向蔣緯國。
“楊鈞座,有必要嗎?”蔣緯國不大樂意,“這裏是中國國土,我們是中國軍隊,況且,虹橋機場不是日租界,而是我軍的軍事設施,是軍事禁區,如果外國人衝擊我國的軍事禁區,我軍開槍是天經地義的。”
“二公子,你別開玩笑了!”楊虎冷汗涔涔,“小不忍則亂大謀啊!軍隊是不能對平民開槍的!”
“那些是日本平民!”
“對啊,正因為是日本人,所以更麻煩呀!”
“萬一他們強闖機場呢?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蔣緯國略微譏諷道。
“組成人牆來阻擋,頂多頂多用槍托木棍什麽的,開槍是萬萬不行的。”楊虎焦躁不已,他知道蔣緯國可以有恃無恐,他自己是做不到的,並且,上海真出什麽事,背黑鍋的就是他。
蔣緯國雖然對楊虎這種“怕事作風”很不以為然,但他也知道這個時候是不能把事情鬧得太大的,確實“小不忍則亂大謀”,因為地道還沒挖好,現在就開戰,會打亂全盤計劃。打定主意後,蔣緯國對鄭洞國點點頭:“桂庭大哥,楊軍座言之有理。”
鄭洞國也點頭:“嗯,我明白了。”他隨後出去下達了“全體官兵退子彈”的命令。
盡管楊虎、鄭洞國、蔣緯國因為不同原因而進行了忍讓克製,但事與願違,事情還是失控得一發不可收拾。當日僑們把虹口機場大門圍堵得水泄不通時,越來越多的聞風出動的上海市民也朝著這邊趕來,聲援本國軍隊。虹橋機場事件已經傳遍全上海,上海市民們堅信不疑這起事件又是日本人在找茬挑釁,上海日僑們則深信不疑這起事件“又是支那人在逞凶滋事”,受到戰爭刺激,日本民眾群情激奮,中國民眾同樣群情激奮,陸續好幾千上海市民抵達至虹口機場大門外,大部分都是熱血的青年學生,也有很多同樣熱血愛國的市民。現場立刻籠罩在劍拔弩張、一觸即發、極其濃烈的敵對氣氛中,集會的日僑們和集會的中國民眾列成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起初各喊各的口號,然後是互相對喊口號,最後發展成互相對罵,掀起了山呼海嘯般的漢語日語的罵聲浪潮。
“大家都冷靜點!”楊虎急忙出麵,對趕來的上海市民們發表講話,“大家要相信政府!這件事,政府一定會秉公處理的…”
“楊將軍!我們不能再後退!”一個男青年學生慷慨激昂地道,“不能再對日本人妥協!宋哲元將軍、薛嶽將軍、湯恩伯將軍、杜聿明將軍他們已經在華北跟日本人浴血奮戰,捍衛國土和國家主權,為什麽我們在上海卻還要繼續對日本人忍氣吞聲?”
“對!為什麽會這樣?”“我們應該把日本人都趕出上海!趕出中國!”“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已經昭然若揭,他們已經在全麵侵略我們中國,我們居然還跟他們共處一地,簡直就是匪夷所思!不可理喻!豈有此理!”“平津的同胞們要是知道我們上海人還跟日本人相安無事,會是何等的齒冷心寒?”“蔣委員長不是說了嗎?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全國上下一心、眾誌成城、同仇敵愾地抗擊日寇!為什麽平津已經抗戰,上海卻還一片歌舞升平?”學生們七嘴八舌地反問楊虎,越說越激動。
“這個…”楊虎啞口無言,因為造成這種怪異現狀的原因確實不太好回答,更何況是在公開場合下進行解釋。
說話間,幾個日本人從虹橋機場內冠冕堂皇地走出,其中兩人就是被扣押的日本間諜。放了這兩人,是日方提出的談判條件之一,楊虎表示同意,俞鴻鈞在“請示”蔣緯國並得到蔣緯國同意後也表示同意,因此這兩人被釋放出來。頓時,外麵的日僑們一起歡呼,相反的,上海市民們則驚詫得不敢相信,隨後,這種震驚迅速變成了憤怒:“又向日本人妥協讓步了!”
“支那豬!哈哈!”日僑裏有人用生硬但充滿極度得意的漢語腔調高喊侮辱性詞語。
“他媽的!打死小日本!”市民們裏有人叫喊起來,緊接著,幾塊石頭從市民們人群裏飛向日僑們。
日語的驚怒叫聲中,日僑們立刻還擊,幾十塊石頭從日僑們人群裏飛向上海市民們。
“打死小日本!”市民們的怒火爆發了,人群吼叫著,石頭如雨點般飛向日本人。
“大家冷靜!冷靜啊!”楊虎叫苦不迭地拚命喊話呼籲人群克製,混亂中,一塊不知道是從日本人那飛來的還是從中國人這飛來的石頭結結實實地正中他腦袋,頓時把他額頭砸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整個人狼狽不堪地慌忙躲避離去。
雙方人群的情緒徹底失控,先是互相扔石頭,繼而麵對麵蜂擁而上,怒吼聲、驚呼聲、痛喊聲、叫罵聲…震耳欲聾、人聲鼎沸,雙方幾千人展開了大規模的打群架混戰,拳腳齊上、棍棒亂舞、鮮血迸濺,不斷有人受傷倒地。
“我靠!”機場裏,蔣緯國看傻眼了。
“建鎬,我們該怎麽辦?”鄭洞國、丘之紀、黃百韜、張靈甫等軍官一起看著具有“最終決定權”的蔣緯國。
“廢話!上啊!幫我們的同胞!”蔣緯國毫不含糊,“快上!”
“建鎬!”鄭洞國急切地補充道,“槍裏裝子彈嗎?”
“不裝!”蔣緯國幹脆地道。士兵們要是槍裏有子彈,事情就“鬧大了”。蔣緯國其實並不怕把事情鬧大,隻是不想提前爆發戰役而已,如果一下子打死了幾個、十幾個、幾十個日本人,日軍高層可能會判斷“上海有變故”,繼而可能提前增兵上海,那國軍在上海戰場上就沒法幹脆利索地先發製人且旗開得勝了。上海日軍現有三四千人,蔣緯國用幾十噸炸藥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他們,但如果日軍一下子來個幾千上萬甚至幾萬人,那事情就不好辦了。
“上!快上!”軍官們喝令著,第128團的士兵們紛紛揮著沒子彈的槍械衝入群架現場,掄起槍托分開戰成一團的日僑們和市民們。官兵們在執行“勸架”人物時肯定偏護本國同胞,加上仇日情緒,因此不少士兵掄起槍托劈頭蓋腦地毆打日僑,把一些日僑打得滿臉滿麵是血。
“噓!噓!噓!”尖銳的哨聲和嘈雜而沉重的腳步聲中,一麵太陽旗出現在不遠處路口,一隊日本海軍駐滬陸戰隊軍人在急匆匆地奔跑過來。“不好!”看到這一幕的鄭洞國暗暗叫苦,他急忙喊道,“快通知翻譯軍官!上去告訴那些日軍,我們槍膛裏沒有子彈!我們沒有開火!”
鄭洞國之所以叫苦,因為現場局勢太容易產生“誤會”了:到處是互相毆打、奔逃著的日僑,地上已經流了不少血,一些日僑滿頭是血地倒在地上,中國軍人們掄著槍在“鎮壓”日僑,雖然槍裏沒有子彈,但跑來的這些日軍很容易先入為主地認為本國僑民遭到武裝欺壓。一旦發生誤會,首先,事情徹底搞大了,變成雙方軍人開火的戰鬥,其次,要是真的開火了,第128團要吃大虧了,並且是很冤枉、很窩囊的一個虧,對方軍人荷槍實彈,而己方軍人“銀樣蠟槍頭”,手裏拿著槍,但槍裏沒子彈,卻還要被對方軍人當成是手裏有槍、槍裏有子彈。
盡管鄭洞國已經有先見之明,但“誤會”還是發生了,日軍隊伍裏幾個情緒過於激動的士兵看到己方敲門被中國軍人“欺淩鎮壓”,再加上日軍基層官兵和日僑們一樣都極度“仇華”,因此不分青紅皂白地直接開槍射擊,瞄準的是現場的第128團官兵,有五個官兵中彈,身上綻放開血花。這五個官兵算是第128團對日的第一批受傷者,但受傷得有點“不明不白”。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日軍的三八式步槍雖然精確高、射程遠,但殺傷力確實不是特別強勁(因為該槍子彈穿透力很大,在射入人體後不太會翻滾攪動從而大幅度地破壞人體組織),因此這五個官兵有兩人傷勢較重,另外三人都沒有太大的性命之憂。
這起差點兒就演變成中日軍隊在上海正式交火的事件因為中方克製忍讓(其實是槍裏沒子彈,如果有子彈,估計官兵們肯定有人開火還擊)而沒有擴大。雖然雙方高層態度愈發激烈地針鋒相對,但確實是有驚無險地緩和過去了。
蔣緯國如釋重負,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萬一今天就開戰,六天後才能展開爆破行動,六天時間足夠日本人調遣一個旅團到上海了,並且,上海原有日軍也會因此而提高戰備警惕。
“該死的小日本,這麽囂張,咋不上天呢?放心,過幾天,哪怕你們不想上天,老子也要送你們上天!上西天!”蔣緯國恨恨地想道。
當天晚上,發生了兩件事。(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