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2019年8月12日星期一

    李梓忻不太明白是什麽情況能讓一個人的臉上同時出現哭和笑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表情，但卻也能感受到趙曉鍾此刻的內心中那種複雜的情緒。或者嚴格來說，應該不叫情緒，而是感情。一段埋藏了整整二十年的感情。李梓忻也越來越認真了起來，臉上的神色也隨著趙曉鍾的講述而逐漸開始肅穆。

    趙曉鍾並沒有注意到李梓忻的變化，他已經完完全全地沉浸在了那段回憶當中，甚至嘴上已經開始是純機械性的講述了：

    “第二天，我們就接到命令。有任務，部隊即將開拔。

    “任務來得突然，也很緊急。我甚至是全副武裝地跑去找她，告訴她我去執行任務，讓她先回家。

    “‘不，我不走。我會乖乖地等你回來，不哭，也不鬧。’她又不乖了。

    “這是她第四次這樣對我說，帶著倔強和堅定。

    “在我狠下心要轉身離開的時候，指導員遠遠地大聲問我：‘你的遺書寫好沒有，趕緊拿來！’

    “就是指導員這句話，讓一向柔弱的女孩猛然間變得潑辣無比。她一把抓住我，力量之大差點都把我拽倒。此刻的她哪還有一點乖乖女的樣子，瞪著眼睛對我大吼：‘什麽遺書？你去執行什麽任務？要遺書幹什麽？’

    “我再一次麵對她不知所措了，心裏抱怨著指導員冒失的同時，滿嘴胡言亂語地解釋著，勸慰著，最後我說：‘無論發生什麽，我保證，我會活著回來，娶你，讓你當軍嫂。’

    “‘那好，我信你。小鍾哥哥，你給我聽好了，我會乖乖地等你回來，不哭，也不鬧。但是，如果你不回來，我也絕不獨活！’

    “這是她第五次這樣對我說，帶著滿臉的淚水和可怕的眼神。而我沒有想到的是，這竟然是她最後一次對我說這句話，是我最後一次聽到她的聲音。

    “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年了，但是我現在還是不能說出當初我們執行的是什麽任務。但是那次任務卻出了些差錯，當其他人都安全返回的時候，我和另外三個戰友被困住了。我們與部隊失去了聯係，我們在叢林裏又掙紮了兩個星期，才最終又回到了人間。

    “當我從病床上睜開眼睛的時候，沒有找到本以為應該出現在眼前的那個女孩的身影，而麵對我的詢問，所有人都閉口不答，甚至慌亂地躲避著我的眼神。我慌了，跑出了醫院，滿世界地去尋找答案。

    “最終，部隊首長找到了我，並帶我找到了她。

    “原來，她就在我剛剛呆過的醫院裏，隻不過全身已經冰冷，嘴巴已不再會笑，眼睛也不再會睜開。

    “我哭了。我控製不住我的眼淚。”

    趙曉鍾一邊說著當時自己哭了的時候，眼裏的淚水卻也已經不受控製的奪眶而出。隻是他卻渾然不覺，任由淚水劃過寫滿了滄桑的臉龐，然後一滴一滴的不斷滴落。他更沒有注意到旁邊的李梓忻也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就已經淚流滿麵了。他仍然隻是專注著自己的故事，專注著自己低沉而又緩慢的講述：

    “淚水遮住了我的眼睛，耳朵裏卻傳來首長清晰的聲音：‘她是個好姑娘，有情有義的好姑娘。從你們走後，她就一直住在招待所裏。我每天都會看到她站在營區門口，時間長了我就去問她。她說她答應你的，要乖乖地等你回來，不哭也不鬧。她對我說的時候，笑得很甜，很幸福。從那時候，我就被她感動了。可誰知道，你們四個竟然失蹤了。當所有人都回來之後，她還是每天站在門口等你，眼睛紅紅的卻就是不讓自己哭出來，所有人也就都知道了你們的故事。我心疼啊！是真的心疼她。部隊一直沒有你們的消息，而從你們當時的處境來分析，最後在四天前，把你們四個都列入了陣亡名單。之後，我，政委、你們連長、指導員還有好多你的戰友，一起找到她，把你寫給她的遺書給了她。她看了之後很平靜，甚至是微笑著借了我的打火機把遺書燒掉了。然後就突然從懷裏抽出一把刀，紮進了自己的胸口。那把刀顯然是她早就準備好的，而這個動作更沒有絲毫的猶豫，我們在場那麽多人沒有一個能反應過來。刀紮得很準，直接插進了心髒，人還沒到醫院就已經去了……’

    “當時聽著首長的聲音，我早已是泣不成聲，我終於再也站立不住，雙膝跪倒在了地上。自從八歲開始就再也沒有哭過、一直認為男兒膝下有黃金的我，在那一刻徹底崩潰了。我嚎啕大哭，哭著、喊著、罵著：‘你這個傻丫頭！你混蛋啊你！你不聽話！你有病！你不相信我，我答應你的我一定會回來！可你不等我！你就是個混蛋！你是騙子！’

    “我不記得後來又發生了什麽，隻記得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又是在病床上。而政委還在我身邊，他問我：‘你給她的遺書都寫了些什麽？’

    “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並沒有回答。但那幾個字，我卻永生不忘。也許正是這幾個字，讓我永遠地失去了她，失去了我的愛。

    “你知道我寫的是什麽字嗎？我寫的是：‘下輩子，我娶你。’

    “如果我能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是打死我也不會寫這樣的字的……你說她怎麽就那麽傻呢……

    “女孩安詳地睡去了，不再醒。後來她的父母接走了她，留給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怨毒的眼神。

    “再後來，我請求首長，在戰士的墓地裏給她留下一塊地方，旁邊要空著，留給我自己。首長同意了。於是，就在我們現在站著的這個位置，就有了這一塊你現在看到的這個墓碑。你知道嗎？其實時至今日，我現在的妻子都並不知道有這個墓碑的存在，她也不知道我曾有這樣一段故事。也許對我現在的妻子來說並不公平，但是我卻覺得真正不公平的，是她……”

    趙曉鍾的故事講完了，眼睛卻仍然盯著天邊的夕陽一眨不眨，不過淚水已不再繼續流下。二十年的歲月流轉，二十年的鐵血生涯，已經讓他的心愈發的堅強起來。隻是二十年前的這故事，卻是他心中永遠無法忘記、無法撫平的痛。

    趙曉鍾的聲音停住了，可是李梓忻卻又發出了聲音，而且越來越大。是默默抽泣的聲音。李梓忻其實一直在壓製著自己不發出聲音的，隻是現在她不想去壓製這種聲音了，那種感覺太壓抑。她想要宣泄，把自己的情感徹底的宣泄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趙曉鍾的故事就讓她想到了自己和康誌飛。她不由自主地去想康誌飛會不會也有一天就不再回來了，而那個時候她又該怎麽去做呢？她甚至還想如果康誌飛真的有一天再也回不到自己身邊了，那麽隨著時間的延長，自己會不會漸漸地忘了這個人呢？這個想法讓李梓忻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覺，她竟然想到，或者在還記得他、在記憶還最深刻的時候選死掉才是最好的選擇，那樣這個人的記憶就真的是貫穿自己的整個生命了。

    趙曉鍾聽到了李梓忻的哭聲，沒有去打擾她。直到過了良久，天已經黑了下去，趙曉鍾才淡淡地對李梓忻說：

    “我們回去吧。”

    李梓忻點了點頭，跟著趙曉鍾往回走去。

    回去的路上，趙曉鍾一邊走一邊對李梓忻說：

    “孩子，這個故事是我最怕也最不願意提起來的。今天講給你聽，是因為我知道了你和那個康誌飛的事情。

    “他也和我一樣，是一個軍人。你應該知道，是軍人，他的生活就注定充滿了危險。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絕對的和平，在看似天下太平的時候，卻又很多的鮮血都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就那麽悄悄的流進了泥土裏。剛才你看到的那片墓地，裏麵每一塊墓碑都是在所謂的和平年代立在那裏的。墓碑上的每一個名字都是一個英雄，但是卻並沒有人知道他們。甚至有一些連他們至親的人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他們為這個國家做出了多麽大的貢獻。

    “我並不太清楚關於康誌飛的情況，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無論他現在是在做什麽，都絕對是在為這個國家默默地奉獻著。也許有一天，他可能不能及時地回到你身邊，甚至是再也回不來了，我希望聽過這個故事之後的你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首先有一點你要記住，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放棄希望。知道那次我為什麽能活著回來嗎？因為那個女孩的存在就是我活下去的動力。而在得知她走了之後，不是我負心不想去陪她，而是我最終明白了活著才更加艱難。我不但要為自己活著，還要把那份屬於她的精彩一起活出來。

    “永遠永遠都不要放棄希望，我不想曾經發生在我身上的悲劇在你的身上再次上演。你能來這裏，肯來這裏，就已經讓我知道你一樣是個重情重義的好女孩，和她一樣……

    “我之所以講這個故事給你聽，還是希望你能比她更勇敢。無論發生什麽樣的情況，都要勇敢的活下去。你的世界裏不應該僅僅隻有他。你還有你的父母，他也還有他的父母。假如你真的愛他，那麽即便他真的不在了，你是不是也應該替他繼續照顧他的父母呢？你又是不是更應該繼承他的遺誌，把所有他想做卻又沒來得及做的事情都去替他完成呢？

    “我知道那樣很難，但我希望你能做到，並大聲地告訴我也告訴你自己，你能做到。”

    李梓忻的心一直在隨著趙曉鍾的聲音而思考著，在聽到最後那句的時候，她就已經開始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說“我能做到，我一定能做到。我能做到，我必須要做到。”在心中默默重複了很多遍之後，李梓忻終於放開了懷抱，衝著天空大聲的喊了出來：“我能做到！”（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