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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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本該在這些年裏改掉(至少是收斂)她那過於譏誚的惡習,她也努力過——不但明確下過決心,也老老實實的向瑪麗做過保證——以期那種從內在散發出來的寬容感能夠在第一時間被人發現。

    但是現實總是在和她作對。她要是表現得比現在稍微好聲好氣那麽一點點的話,那她極有可能早已經被貝內特夫人洗腦,深信自己生來就是要做布雷恩夫人的。她承認他對大部分女人來說都是上佳的選擇,因此要說服瑪麗和自己拒絕他的時候,要做一些額外的不太厚道的事情。她無中生有的向自己攻訐那個人,誇大那個人性情中微不足道的小毛病,處處挑剔時時留神,這才讓自己和瑪麗達成那個人並非良配的共識。

    她對布雷恩先生的輕視完全是出自想象和常年以來的習慣。隻要她繼續以一個特定的男人作為評判這個世界上其他男人的至高標準,那麽這種情況就絕對得不到應有的改善。別人越是要她去試著愛布雷恩先生,她對布雷恩先生毫無理由的不屑就更加根深蒂固。

    瑪麗付出了極大的克製,才控製住自己不去和蘇討論她這種毛病。她雖然也感到了蘇在評價方麵的不公正,但她相信她這種毛病是有時限的。她最終還是會改掉她身上唯一的缺點的——瑪麗在這方麵十分相信蘇的理智和毅力。

    於是她什麽也沒做,她原本有理由按照自己的心願去做一些事情,但捫心自問後她又覺得那是在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於是她懷著不經類似的無動於衷,由著蘇帶著那種從頭貫徹至尾的冷漠去參加布雷恩小姐的婚禮。

    她在婚禮上看到了布雷恩先生,也看到了他們的老朋友黑貝斯上校,還有其他幾位好朋友,還和新娘做了親切的重逢回見。她的親切維持在一種恰到好處的程度上,既不會顯得失禮,又不會讓人產生誤解。幸好陪她一起去參加婚禮的人隻有貝內特先生。瑪麗設想了貝內特夫人在場的情節,那她一定會為自己的怠慢付出代價的——如果貝內特夫人勉強覺得她不用向布雷恩先生斟茶認錯,恐怕也會要求她先對他的抬舉表示感謝。

    當他們站在教堂的門口向那對新人的馬車撒過麥粒兒,目送他們穿過花門踏上新婚之旅後,預想中的某個場景還是發生了——新娘的哥哥毫不猶豫的朝著他們走了過來。

    貝內特先生默默地捏了下女兒擱在他臂彎裏的手,然後將它放下,自己率先朝布雷恩先生迎上去。他們聊了些婚禮的話題,尤其是表達了對這段婚姻的看好和祝福。最終貝內特先生還是甩下自己的女兒先行回到了旅館——他現在的年紀已經開始容易覺得疲倦,於是布雷恩先生就在接送賓客的馬車上給他找了個位置,好讓他早點回去休息。至於他的女兒也一定會受到妥善的照顧——他會親自送她回旅館去。

    “貝內特小姐,請容許我陪你走一段吧。”他雖然用了請求的用詞,但是瑪麗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麽拒絕的權利。她可以拒絕他其他的各種請求,但是這種社交性的請求卻無法避免。她十分幹脆的朝旅館的路轉身走去,他隻在第一步的時候稍有落後,隨即馬上調整步伐趕了上來。

    “時下的禮節並不鼓勵男女獨處。”他用一種特別的論調開頭,並馬上補充道,“除非他們恰好在路上行走。”

    “恐怕沒有人會認為我們這是在獨處。剛才和我們一起觀禮的賓客離我們不到5米,實際上大部分賓客都需要走這條路離開教堂。”

    “……抱歉,我的確因為個人的想法,理所當然的把這種場合視作了獨處。”他一邊說著一邊架起了手臂,“我剛剛才通過觀察這路上的別的賓客發現了自己的失誤——我應該讓你挽著我的。讓女士走路的時候保持輕鬆,是同行者的責任。”

    “我並不是很累。”瑪麗這麽說著,然而還是順從的把帶著白色蕾絲手套的手指搭在布雷恩先生的臂彎間。

    他們兩個的舉止都十分自然,兩個人雖然挽著,但卻不約而同的把視線轉離同伴所在的方向,一個人漫不經心的眺望著遠處丘陵溫柔的起伏,另一個人垂眸欣賞著路邊的歐石楠。

    “我們能稍微交談幾句嗎?”沉默無言的走了一會兒後,布雷恩先生有些突然的問道。

    “行。”瑪麗答得非常痛快。有些事情有機會說明白的話,還是不要讓它保持那種含混不清的狀況——蘇的自我要求也非常苛刻,因而瑪麗也認同了她那種“不留備胎”的想法——布雷恩先生是個好人(雖然蘇口頭從未承認,但她也從不做相反的意見的表述),她們無權浪費好人的時間,怠慢好人的情誼。

    他們兩個人都是那種身體健康體力充沛的人,步伐輕鬆走得又快,離他們最近的人早就被落到了身後稍遠的地方。他挽著她走上一條景致更好的林蔭道——那是一條岔路,路程上和那條大路超不多,但瑪麗在來的最初幾天就發現這條路更為幽靜,而且因為比較難走,所以在眼下這種人人都有些疲倦的情況下,很少有人會選擇這條路。不過別人麵臨的體力問題並不會對這兩個人造成什麽困擾。

    他挽著她左轉,她也就自然而然的跟著左轉走上了那條路。

    “我剛剛在思忖一個問題。我們重逢也有好幾天了,但是我總是覺得現在才算是真正的重逢。我們每次見麵都十分倉促,我都還沒有向你問過你的母親和其他的家人近況如何,也沒能好好的和你交談幾句。這麽一想的話,我實在難以自稱是你的老朋友。”

    “這沒什麽關係。我想這是我們這幾天見的第三次麵吧。我們見麵的次數還會比這個數字更多。問候可以放在下一次。我和爸爸還會在這裏呆上幾天。”

    “實際上是第四次。還有一次是在漢密爾頓家的音樂廳裏,但我去得遲了,沒能穿過坐滿人的大廳走過來打個招呼。我原本還在想,你們是否看見了我和舍妹,現在看來是沒有。”

    “抱歉,我在聽音樂的時候,的確很少注意別的人和事。”

    “我們已經有兩年多沒有見過了吧。我還一直以為你的個子長高了不少。”

    “我在身高方麵的表現也就差強人意。這兩年我的小妹妹倒是長高了不少。她現在的個子很難讓人相信她是家裏最小的孩子。”

    “沒有人會單純的以身高來判斷年輕女子的年齡的。在類似的年輕的臉龐之外,人們還會從語言談吐和舉止行動中進行更加準確的推斷。”

    “談吐和舉止?所以最終對女性加以評判的標準仍舊隻是教養和禮儀?”

    “我好像察覺到了爭論的開頭。我們是不是曾經也就類似的話題爭論過?讓我想一想,唔,是的,我沒有弄錯。我們以前一起搭船的時候,為了一個年輕的女仆討論過類似的話題。那時候我們談得是階級的限製。”

    “看來現在可以繼續那時候的話題,來談一談性別的桎梏?”

    “那就談談吧。”布雷恩先生率先從簡易木梯上越過矮籬,站定後轉身想要給自己的同伴提供幫助。可瑪麗的身姿同樣矯健,看起來她對如何在穿越障礙的同時保護自己的衣服很有心得。他越過矮籬的時候,她也提起裙子抬起了小腿。

    “貝內特小姐好像不太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

    “不,我想你證明不了這一點。我並不是不願意接受別人的幫助,我隻是沒有意識到這時候應該等待幫助。布雷恩先生,我大膽的問你一句,你是不是碰見過很多女人在這種情況下等待援助?”

    “是的。”

    “你提供援助的時候,考慮過當她們獨自麵對這個問題的時候是怎麽解決的嗎?女人總不會在一個人的時候就從不出門吧。”

    “我沒有想過女人是不是做不到。我認為這隻是社會上廣泛達成的一種共識。對男人而言,幫助女人翻越樹籬就是他們表現禮貌和教養的最好辦法。”

    “那你覺得男女之間達成這種毫無意義的共識,是誰的過錯?”

    “看來貝內特小姐認為這事上,一定有一方犯下了過錯啦?”布雷恩先生站在幾步遠的地方看瑪麗彎身摘掉刺在她襪子上的小樹刺。等她摘幹淨後,他們結伴行走的方式自然而然的改變了。她不再挽著他的胳膊——她的體力和意誌似乎都不需要幫助——兩個人改為在樹蔭覆蓋的小路上並肩走著。

    “這到底是誰的錯呢……唔,布雷恩先生,我接下來要講的例子非常可怕,你想聽一聽嗎?”瑪麗說道,“如果你敢聽的話,我就敢講。而且我並不害怕讓一個正派的人知道我的想法。”

    布雷恩先生當然肯聽。而瑪麗知道蘇也正在聽著——蘇在此刻的沉默似乎是一種等待——她沒有像她自己認定的那麽獨斷專行——她不說就是給予了瑪麗說話的權利。而這個權利是她冒著和瑪麗將要發生劇烈爭執的風險讓出的。瑪麗怎麽會不明白她的種種想法。

    布雷恩先生毫無催促的用柔和的眼神望著她,瑪麗覺得要是蘇也能凝視她的話(即使她的性格要比布雷恩先生來的激烈),恐怕也是用這樣的眼神。

    “我看了一些描述中國奇聞趣事的書。我發現有一段時期,那個國度的男人簡直各個都是異端邪魔。他們對女人的愛慕少得可憐。反而像古羅馬人那樣崇尚男子之間的特殊情誼……”

    布雷恩先生的表情有些微妙,但他的風度讓他不會隨意打斷別人的話,於是瑪麗才能繼續發表她那聳人聽聞的話題。

    “我想你一定知道。古羅馬人有種觀點,他們認為男子之間的愛慕才是真正的愛情。男女之間的感情隻不過是基於生理和世俗的低俗情感。我想那些中國人和古羅馬人的想法可能差不多。他們的曆史上有段時期這情況十分普遍。我一直想知道這種情況的發生原因,因此有時候便獨自思考這個問題。看它產生的理由是因為性別比例的差異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我現在有了一個結論。我認為大部分人都喜歡選擇和自己智力相當的人相處。他們固然受到生理的要求和驅使,但他們同時也會受到心靈需要的驅使。他們需要自己說出的話,對方能聽得懂,能引起共鳴,能表達不同的方麵,也能引申出更多涵義。中國人為此還發明了一個描述相反情況的詞語叫‘對牛彈琴’。而那個時期的中國的女人……恩,無知低俗毫無想法,大多隻能滿足他們的前一種需要,很少能滿足他們的後一種需要。因而他們也很自然的把這兩種不同的需要寄托在不同的人身上——女人對他們而言的確是精神上更為低端的補給品。但這不是女人的過錯。男人霸占了所有的社會資源。女人既然不可能得到同樣的教育和訓練,又怎麽可能取得一樣的獨立思想和人格。男人因為掌握資源而成為女人的塑造者,他們把女人變成毫無思想和趣味可言的低端品(很多貴族階級的女性也目不識丁),卻在遇不到和自己旗鼓相當伴侶的時候責怪女人沒有見地!他們會說“頭發長見識短”這種完全缺乏邏輯依據的,也許是因為他們的國度本身卻缺乏對邏輯的探討的書,並且始終維持這種模式的緣故。這麽看來,英國要好得多,英國至少還有女王和紳士風度!”

    “雖然你說得有點嚇人,但是我並沒有被嚇到,貝內特小姐。即使我察覺的你所說的中國人並不是中國人,而分明是另有所指,我也會告訴你,我毫無畏懼。我會說很多事難以兩全其美。當人們從諸多品質中選擇了順從的時候,他們就沒有辦法再去兼顧見識。或者按照你的論調來說,為了得到順從,人們會扼殺自由的意誌。這並不隻是性別的問題,你的著眼點雖然在此,但實際上這是個牽涉麵更加廣泛的問題。你甚至會聽到我毫無避諱的和你談起殖民地和奴隸問題,隻要你願意聽。它比你剛剛說的那些要可怕得多。然而本質是一樣的。這不隻是男人的本質,這是人的本質。我們的祖先和中國人的祖先做過更加血腥和殘暴的事情,這都已經變成了一種曆史。它雖然很緩慢,但是始終在變化。不過我要說,就像女人中出現例外一樣(說到這裏他態度溫和的看了瑪麗一眼),這個比例同樣會印證在另一種性別群體中。實際上它例外從無間斷的出現在人類曆史中。我甚至可以借著這個微小的比例大膽猜測——終有一天男人將在沒有女人出席的會議上投票通過關於女性投票權的議題。這件事終將會發生。”

    “這基本上是我聽過的最動聽的勸人順從的話。順從當下,期待未來……來生。布雷恩先生,我們還要繼續談談別的話題嗎?我是說你已經知道我的想法啦,你還想不想要說說你的想法?”(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