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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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至,小雨淅淅瀝瀝,整個潭頭村透著雨水浸潤的春意。
寒食不開灶火,莊戶人家都提前都蒸了青團子、炸好了撒子,揣帶提籃,一並拿去上山掃墓祭拜。
拾掇過墳塋後,他們大多不歸家,準備往山頭風水最好的一處去瞧熱鬧。
那裏是王葆家的祖墳地,今兒是他贖蘭的日子,聽說去了還有喜錢拿,大夥兒雖懼怕他凶惡,但還是許多人願意湊上去。
秦深被迫捧著寶貝兒,早早等在了墳地裏,她需要代替父親秦山,幫著王葆完成這場贖蘭的儀式。
碑亭裏,當首坐了幾位村裏的老族長和裏正,沾親帶故的小輩親戚也到場了,子侄羅輩的跪滿了一地,等著王葆姍姍來遲。
王葆身後,哆哆嗦嗦跟著秦水、錢氏兩夫妻,兩人借蓬頭垢麵,鼻青臉腫的,看來在王葆手裏沒少吃苦頭。
也不必王葆開口,他隻一個眼神掃去,錢氏便哇的一聲哭,跪在了墳頭前。
她一邊罵自己是混賬賤人,見錢眼開,對不住王家祖宗,該下地獄剔骨挖肉,一邊狠狠往臉上扇著耳刮子,那清脆的響聲,叫人聽著都替她覺得疼。
王葆得意洋洋的看向一邊的秦深,意思分外明顯:瞅見了吧,你爹秦山的血債,我替你討回來了。
像是不滿意,王葆冷聲拋下一句:“聲兒小了!我爹媽耳朵不好,埋在土裏,哪裏聽得清你的賠罪?”
秦水咬著牙,隻好自己上去動手,掄圓了膀子扇在錢氏的臉上,大聲嚷罵:
“勾兒的賤婦,貪金喜銀對不住老輩祖宗,這就打死你,給人賠罪!”
秦水下了死力氣,糙漢子那麽一掌下去,直直把錢氏的牙也給打了出來,一口血唾沫濺在石碑上,駭得周遭瞧熱鬧的人都變了臉色。
“好啦!別髒了我爹媽的地,拖下去吧——”
得了王葆的特赦,秦水長長鬆了一口氣。
他上前扶起哭得昏厥的娘們,心裏把秦深母女給恨死了!為了這事兒他們東湊西借,塞了王葆整五十兩白銀後,才保下性命來,她到好,沒事人似得站在邊上冷眼看,連一聲求情的話都沒有!
絕戶頭!醜癩子!克死大哥秦山不說,還克害秦家一門,當日怎麽就沒撞死她?
秦深管不著這位親二叔心裏濃重的恨意,她隻想快點回家去,日後再與王葆沒幹係,想著文琅晌午邊該回來了,她還得問問他買菜種子和抱小豬娃兒的事。
懲治了錢氏和秦水後,贖蘭就開始了。
鞭炮炸響,鼓樂齊鳴,王葆跪在墓碑前,一聲長嚎,哭天搶地的往爬,磕頭:
“爹給的骨頭,媽給的肉,兒子全捧回來啦,今天是我認祖歸宗的日子,骨肉兒子一天鬥沒有忘掉哇……”
他嘶啞著嗓子高聲呼喊,用手猛拍墳頭上的土,紙灰飛揚,朔風野火,山頭蕩著的都是王葆的幹嚎聲。
哭到這個時候,便輪著秦深了。
她要捧著東西到墳前,取出裏頭的一份用油布包裹的淨身契約,當著墳裏人的麵兒,用火焚毀了,才算真正知會了下麵,王葆已骨肉還家,對的起祖宗爹媽了。
一步一穩當往前走,經過錢氏身邊的時候,她未注意腳下,叫邊上偷摸伸出的腳尖,給絆了個大趔趄!
低呼一聲,秦深整個人往前撲去!
雖極力挽回,可這副身子太過羸弱,腰上本就沒幾分力道,半路扭不回身,隻好撲在地上,吃了滿嘴的黃泥巴。
她手裏的寶貝兒磕在地上,竹罐上裂了一道縫兒,正一點點往外漏著細白沙子!
王葆整個人臉色陡變!
他一把奪過秦深手裏的竹罐子,顫抖著手拔出紅布塞子,抽出用油布包好的淨身契約,文書泛著黃舊,上頭寫有他王葆的大名,還有他的手印,斷沒有錯的——
可、可裏頭的東西呢?
怎麽全他媽變成沙子了?
秦深也很吃驚,下意識以為是錢氏搞的鬼,可扭頭看去,見秦水和錢氏也是一臉恐懼疑惑,便知他們也並不知情。
可竹罐子是密封的,沒有近些日子打開過的痕跡,怎麽裏頭的東西卻不翼而飛,還掩人耳目的加了些細沙子添重量,擺明了是想糊弄局兒,不是遺忘了,或者遺落了。
真當是見了鬼了!
王葆氣得臉色慘白,哆嗦著手指,上去揪起錢氏的衣領,要拿她的腦瓜子往墓碑上碰去——
秦水抱住了王葆的腿,大聲喊冤,怨毒的目光向秦深看來:
“不敢再欺瞞公公,小的哪裏來的肥膽子,這罐子封口好端端的,肯定是當年就出了岔子,這事一定是秦山搗的鬼!哦!對了對了!”
秦水手一直,禍水東引,要把秦深往死地裏推去:
“他死的時候,偷偷跟這個醜丫頭咬了幾句耳朵,這丫頭一定曉得怎麽回事哩!王公公……咱夫妻是冤枉的呀!”
秦深往後退的一步,腦子轉得飛快,可她自己都沒搞明白究竟如何一回事,怎得把自己給摘幹淨?
話還沒出口,脖子已叫王葆給死死掐住了!
“一幫狗犢玩意,耍弄著咱家當戲猴兒,害得咱家在爹媽祖宗麵前丟了老臉,沒得活!再沒得活了!”
他公鴨嗓尖聲一叫,推著秦深就往碑上撞。
咚得一聲,秦深覺得額頭發涼,眼冒金星,劇痛從天靈蓋上綿延而下,讓她整個人不斷的抽搐起來。
痛如江潮泛起,可莫名藏在記憶深處的片段,也隨著這一撞,沉沉浮浮的湧到了腦海中。
她想起了原主八歲前的記憶,一件重要的事,一個重要的人。
“衛……槐君……”
她癱坐在地上,額頭都是血,口中不斷喃喃的,隻有這個名字。
王葆以為自己聽錯了,沉著張臉,不確定的問了聲:
“為,為什麽君?”
秦深記憶紛雜,整個人是懵逼和茫然的。
她依稀記得八歲那年,家裏偷摸著來了三五個人,他們大馬金刀,凶神惡煞的綁了個清秀少年來,說是讓爹給下一刀子閹成太監。她心軟受不住少年的央求,便在落刀子的前一日,給秦山沽了酒,叫他一醉上頭,然後偷偷給少年放了。為了搪塞外頭的人,她取了王葆罐子裏的騸蛋兒,騙說是少年的;等秦山醒了,她又說那些人後悔了,帶著少年已經走了。
後來她才知道少年名叫衛槐君……
再後來,她生了場大病,燒壞了腦子,八歲之前的事兒竟都不記得了。
衛槐君,難道就是王葆口中,那個殺人吮血,秉性剌戾的東廠修羅,衛廠公?
秦深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了,用手捂著額頭上的傷口,她一邊往後退,一邊盯著王葆說道:
“你、你的寶貝兒,在衛槐君手裏,你管他去要吧。”
“混賬!”
王葆氣得渾身發抖,好個醜妮子,算準了他奈何不了衛槐君,就敢把這鍋往廠公頭上扣?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誰能信這話兒?
王葆從靴掖裏摸出一把鋒利的匕首,脫了鞘,就要殺人,他氣的眼睛發紅,要是今日不刺死這個三番兩次耍弄他的女娃子,他活的這半輩子,就算喂了狗了!
秦深見他起了殺意,扭身就跑。
她一路跌撞著下山,多少次摔倒、爬起,狼狽不堪。
到了泥濘之處,她失了重心,整個人從峭壁上滑了下去,若不是拽著壁上的藤蔓韌草,她早該摔死了。
饒是這樣,身上還是刮刺的滿是傷痕,她血累累的倒在山下的草窩子裏,再沒一分力氣動彈。
王葆氣喘籲籲的追下山,手裏緊攥著刀子,像索命的鬼差,雙目血紅,扭曲著臉滲笑著:
“陰間是閻王定生死,這陽間可是我王葆說了算!衛槐君是什麽東西,到了咱家麵前,就是一隻喪家犬!我呸,你還敢拿他嚇唬我,我——”
舉著刀子,下一刻就要往醜丫頭的心口紮去!
可就在這生死一刻間,王葆突然神色大變,像見了鬼似地渾身發抖,連手上的刀子都握不緊了……
“廠、廠公……?”
他音色抖得變了調,又是滑稽又是駭人。
在秦深這個位置,她看不到來人的樣貌,隻能見著王葆一步一顫的往頭退去,他滿臉驚恐之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感受到身邊輕緩的腳步聲,鹿皮裁作的高靴,踩著腐爛的樹葉,悉索作響。
秦深眼皮一跳,忙偏頭看去——
來人一身襲白紗軟衣下,是奪目的血紅蟒衣,腰間一抹玄色玉帶,勒出他清瘦的身形,獵獵山風下,吹得他衣袂飛揚。
白,淡雅了紅色的張狂,紅,掙紮了白色虛偽。
而本該繡在胸前,白鶴朝雲的正一品補子,卻以另一種剌戾的方式繡在了他衣衫後擺之上,如此走路就像踩雲踏鶴,乘風仙骨一般。
一串紫檀持珠耷垂著,伴著他修長如玉的手指,一顆顆撥動,光澤油潤。
秦深盯著他的背影,不知怎得,心中咯噔一聲,就萬分篤定了他的身份。
衛槐君?!
他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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