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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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春雨過,晨起山間濕霧濛濛,空氣裏都是泥土青草的芳香。

    秦深支起炕窗上叉杆,揮了揮手,趕走了外頭窗沿上嘰喳鬧騰的麻雀。

    宮裏晨昏點卯留下的習慣,文琅天不亮就起了,等秦深擦完牙,用茯苓、白芷這類藥材煮泡過的水洗過臉後,他已經把新的雞窩棚架給搭建好了。

    他穿著一身粗布短褐,袖口高高挽起,露著一截骨線流暢的小臂。

    彎腰直起間,他把小雞娃放進了柵欄裏,又給那兩隻老母雞,用細軟的桔梗子拾掇出個雞窩來下蛋。

    灶房炊煙已起,娘親廖氏圍著蔽膝,忙著煮飯——文琅連夜回來,她也很吃驚,聽他說晌午前要下地,還要去竹林挖筍子,便趕早做飯,叫著帶到田裏去吃。

    庚子因為文琅的回來,冷峻的小臉跟著鬆緩了許多,他的眸光亮閃閃的,提著菜刀在案板上剁碎了菜葉子,伴上麥麩去喂那窩新抱來的小雞娃。

    路過院子,庚子第一個瞧見秦深,衝她牽起了嘴角,澀口叫了一聲“娘”。

    這把秦深驚了個愣怔,自打來了西林院子,這還是第一次聽見庚子喊她娘。

    不等她應聲,庚子便興衝衝的倒騰小步子,一頭紮進了雞棚柵欄,去逗弄那群小雞娃了。

    “你個懶丫頭,現在才磨嘰出來!抓緊去把豬崽子喂了,甘薯我剁好了,你多添些豬草進去吧。”

    廖氏從灶房裏探頭出來,免不得要嘮叨一句自家女兒,得虧文琅孤瓢子一個人,上頭若有公婆在,指不定怎麽刮刺這個懶媳婦呢。

    秦深也很委屈,不是她太懶,實在是家裏都是勤快人,這雞才剛叫沒幾聲,天還沒亮透呢……

    訕訕摸了摸鼻子,悶了聲:“知道了,我先去看看荊禾。”

    “不必啦,我都伺候過啦,屎尿罐子也洗了——他說躺得渾身發酸,就上山腳邊拾柴去了。”

    “……那我去洗衣服。”

    “晾都晾好啦,等你大家都得光屁股,你還是去喂豬吧。”

    “……”

    秦深歎了一口氣,拿著甘薯根添上煮好豬草,齊齊倒進豬圈的食槽裏。

    那頭小豬仔似乎在看她笑話,拱著鼻子咧開嘴,發出了類似嘲笑的哼哼聲,然後一頭紮進食槽裏,把豬食濺得到處都是。

    文琅立在院中,見秦深神色變化,怔在豬圈前一副氣呼呼的模樣,嘴角的笑意更加深了幾分。

    喂完了豬,秦深拎上廖氏給做的飯菜,兩人就往地裏去——

    飯籃子裏沉甸甸的,主要重量是隻儲水罐子,其它的無非是些幹糧。

    三隻黑麵窩頭,配著一小罐自家閹得大醬,還有兩隻細白麵做的卷子,上頭撒了些蔥花細鹽,廖氏吩咐專門是要給文琅吃的,男人幹活得出力氣,好吃的都得先緊著他來。

    於是乎,到了晌午飯口間,蹲在田埂邊的秦深即便餓得很,也隻好一邊看著文琅翻地幹活,一邊掏出食籃子裏的粗糙的黑麵窩頭,蘸著大醬啃著吃。

    可她的眼睛,就沒離開過那兩隻白麵卷兒。

    心中不免感慨:上輩子的時候,煎炸蒸煮,要吃什麽一個外賣就能送到家裏,最是看不上這種饅頭麵食兒,覺得吃了還會胖,影響身材管理。

    現在倒好,第一前提是為了吃飽肚子,這種細白麵做的卷子,也成了垂涎哈喇的香餑餑了。

    文琅不知她心中感概,隻在田間揮汗如雨。

    他隻有一人,現在家裏的田算上廖氏的那一份,足卻有七八畝,實在是忙不過來的,好在現隻打算鋤地翻土,種些大豆來肥地,明年等家裏攢了些銀子了,再雇個便宜些的佃農來種麥子。

    擱下鋤頭,文琅拿掛在脖子上的巾帕擦了一把汗,扭頭看向坐在一邊啃窩頭的秦深,笑意淺淡:

    “與我留一些吧,我歇歇吃了再做活兒。”

    秦深見他歇了,擱下手裏半個窩頭,先取了碗涼水給他解渴:“多得是,還有兩個白麵花卷。”說罷,從食籃裏端出大醬罐子,一應在地上擺了開。

    文琅踩著土上了坡,挨著她的身子坐下,徑自取了那半隻窩頭,囫圇塞進了嘴裏。

    粗糙的口感一時吞咽不下,梗在喉嚨裏叫他憋紅了臉,猛灌了幾口涼水方才順了氣。

    “呀,你急什麽,慢點吃。”

    秦深隻當他餓極了,一邊幫著順背,一邊又給添了碗水。

    文琅避開花卷不拿,隻顧著把幾個黑麵窩頭全給吃了,抹了一把嘴,後道:

    “我吃飽了,還有三分地,等我鋤了,咱們就去挖筍子。”

    秦深不傻,知道他是把細糧都留給了她。

    可這副囫圇吃法,他也不怕撐壞了食道,再說黑麵粗糙,就是好胃也經不住折騰的。這麽想著,她便不讓文琅趕著去幹活,叫著歇上半個時辰,說筍子不是什麽著急的事兒。

    話剛說完,天便淅瀝飄起了細雨絲。

    “帶雨鋤地,不如回去,坐在家裏……你看,老天爺的意思也是叫你歇一歇呢。”

    文琅聞言一笑,隻好點頭應下。

    兩人尋了一處遮蔽雨水的半人高的茅草棚,屈膝挨著坐,等著雨停。

    秦深攤出手,接了一抔雨水,搓了搓手心處的泥巴,又往棚子裏縮了縮。

    這具身體經過這些日子的調理,比原先好了些,隻是還十分畏冷,一下雨就覺得骨頭裏透著寒。

    文琅偏頭看了她一眼,不著痕跡的靠近了些,又不敢伸手去摟抱她,怕嚇著了人。

    他隻能盡量挨著她坐,替她擋住風口斜飄進來的雨絲。

    “文琅,你在宮裏有啥有意思的事麽?皇帝生得啥樣,威武麽?”

    文琅抿著笑意,淡淡搖了搖頭:

    “我隻遠遠見過幾眼,看起來挺羸弱的,皇上身體一直不大好,喜歡抽一味特供的水煙。”

    ……

    經過文琅口中的三言兩語,秦深終於弄清楚,自己現在身處的國家和朝代。

    這片九州內陸本是漢家天下,十三年前,山海關衛戚將軍叛國投降,坑殺手足士卒十二萬,引建州人入關,一路打到京城,逼得漢煬帝自焚與寢宮中,亡了漢室五百年的基業。

    建州人稱帝後,改國號為“殷”,是為大殷朝。隻是太祖皇帝活了五年就病故了,去年新即位的皇帝本是庶子,要不是太子暴斃,怎麽也輪不上他。

    當皇子那會兒,他常年受排擠、壓迫,精氣神兒本就不好,後來引了衛槐君入幕府為僚,沾染上了一種特製的水煙,從此再也離不開他,直至登基後,敕封衛槐君為司禮監秉筆,兼任東廠提督,風頭無二,與內閣中樞平分朝政。

    衛督公嗜殺,排除異己,手段狠辣,他和內閣首輔鄭清流之間的明爭暗鬥,讓宮裏宮外一片腥風血雨。

    這時候,能活著就是一件幸事兒,實在拿不出什麽趣事來充作談資。

    秦深一直安靜的聽著。

    文琅敘述平穩,隻挑緊要的說,沒有長篇累牘的冗長,語氣一直很溫吞。

    隻有提到衛槐君時,他的聲音會十分低沉。

    比之旁觀者的從容,那一份藏匿的主觀情緒,並沒有逃過秦深的耳朵。

    雨中漫談,多是她問些什麽,他答些什麽,未有吞吐遲疑。隻再問到衛槐君的時候,他又會抿著唇,望著外頭的雨水,不知該怎麽回答。

    緘默了很久,他才幽幽一歎,緩聲道:

    “不是我避諱什麽不能說,隻是,我沒辦法去評價他什麽——也不知該如何去評價他。世人眼中的他,和我眼中的並不一樣,既然如此,我說或者不說,都沒有意義了。”

    文琅的話讓她更加迷惑,但他的態度,卻讓她十分明白——

    衛槐君這個人,是並不適合放在明麵上談及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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